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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張貽端:火脈的傳承(2025年第24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5年07月10日12:03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張貽端

張貽端,技術行業(yè)從業(yè)。熱愛歷史文化,在閑暇之余寫作。退休前發(fā)表的多為科技類論文,退休后轉寫文學作品。

作品欣賞:

火脈的傳承

城市高樓的霓虹燈光影交錯,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蛇,盤踞在阿魯木疲倦的眼底。他坐在格子間里,鍵盤的敲擊聲如細碎冰雹,單調而冷硬,試圖驅散那份由來已久的迷茫。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刺破昏暗,顯示著家鄉(xiāng)的號碼。阿普蒼老的聲音穿過電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阿魯木,今年的火把節(jié)……怕是要熄了。”

電話那頭隨即傳來堂弟阿布達不耐煩的嘟囔:“城里好日子不過,難道非要回來守一堆老規(guī)矩?現(xiàn)在誰還稀罕那個!”

“熄了”二字像一枚燒紅的炭塊,猝不及防燙在阿魯木心上。他猛地站起,窗外是鋼筋水泥的冰冷森林,視野盡頭,卻仿佛有涼山深處那永不熄滅的火焰在無聲地呼喚。這火,是阿普畢摩在火塘邊講述“支格阿魯”射日救世傳說時眼中跳動的光;是童年與阿布達追逐嬉鬧時,被火把映得通紅的小臉;更是阿普常說的,刻在骨頭里的烙印——“我們彝人,是火的子孫。火把節(jié)的火,不是點在地上,是點在心里。心火不熄,山塌下來,也壓不垮我們的脊梁!” 此刻,那心火卻在遙遠故鄉(xiāng)的風中飄搖欲滅,阿魯木感到一種久違的疼痛與召喚,在血脈深處激烈地奔涌起來。

山路盤旋,像一條解不開的古老繩結。越野車粗暴地碾過坑洼,每一次顛簸都讓阿魯木的心更沉一分。故鄉(xiāng)的輪廓終于撕開薄霧,顯露出來,卻陌生得讓他喉頭發(fā)緊。幾棟簇新卻突兀的小樓扎在寨子邊緣,像闖入者傲慢的標記。更扎眼的,是寨口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用花哨的字體寫著“秘境火把狂歡夜”,底下還畫著幾個穿著舞臺化“彝族服飾”的卡通形象,咧開夸張的笑容。阿魯木皺著眉推開車門,阿布達的聲音已經帶著火藥味砸了過來:“喲,大城市的大人物終于舍得回來了?回來添亂?”阿布達身后跟著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年輕男人,那人堆起職業(yè)化的笑容遞上名片:“趙經理,‘秘境文旅’。阿魯木兄弟回來得正好,一起發(fā)財?。 ?/p>

阿魯木沒理那張名片,目光急切地搜尋著阿普的身影。推開阿普那扇被歲月浸透的木門,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和衰老的氣息撲面而來?;璋档墓饩€下,阿普蜷在火塘邊的氈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阿魯木鼻子一酸,幾乎跪倒在老人身邊。阿普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枯枝般的手摸索著,緊緊抓住阿魯木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仿佛要將所有的囑托和未竟的心愿都灌注進去。他的嘴唇翕動著,聲音細若游絲,卻字字如錘,敲在阿魯木心上:“火……火把節(jié)……不能熄……祖靈……看著……”老人的目光艱難地移向墻角——那里靜靜倚靠著一支異常古舊的火把,木柄深褐油亮,顯然被無數(shù)雙手摩挲過,歲月的包漿下,隱約可見一道深刻的刻痕。阿魯木認得它,那是阿普最珍視的“傳火把”,只在最重大的火把節(jié)點燃。此刻,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柄指向未來的、沉重的權杖。

“阿普,我懂。”阿魯木的聲音哽咽著,用力回握老人冰涼的手。阿普的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渾濁的目光越過阿魯木,投向門外那被現(xiàn)代樓宇切割的天空,喃喃低語,仿佛夢囈:“火……不能熄……那年……隊伍……紅五星……也是靠它……”老人的話語如同斷線的珠子,散落在火塘微弱的光暈里,留下一個模糊卻沉重的謎團。阿魯木心頭一震,紅五星?隊伍?阿普從未講過的往事碎片,此刻竟在生命燭火將盡的時刻悄然顯露。

“傳火?誰傳?”阿布達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一臉不屑,“阿魯木,你讀那么多書,該不會真信這些老掉牙的東西能當飯吃吧?趙經理那邊,可是實打實的鈔票!” 他下巴朝那幾棟新樓一揚,“看見沒?跟著公司干,那才是出路!”

“出路?”阿魯木猛地站直身體,胸中憋悶的火焰終于找到了出口,“阿布達!錢能買來阿普的健康嗎?能買回我們從小圍著火塘聽故事的那些夜晚嗎?能買來火把節(jié)上,所有寨子的人聚在一起,火光映著每一張臉,大家不分彼此,唱著跳著,像一家人那樣的感覺嗎?” 他的聲音在低矮的屋子里回蕩,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力量,“那不是錢,阿布達,那是我們的根!是我們彝人聚在一起的心!火把節(jié)的火要是真熄了,我們散掉的不是煙,是魂!”

“根?魂?”阿布達嗤笑一聲,眼神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說得輕巧!阿魯木,你拍拍屁股走了,在城里風光。寨子里這些老老小小要吃飯,娃兒們要上學,光靠你那點情懷能當米下鍋?”他煩躁地揮揮手,“趙經理答應優(yōu)先招工,價錢也給得公道,大家伙兒都簽了意向書了!你非要擋著,就是跟全寨子人過不去!”他撂下狠話,轉身大步離開,木門在他身后發(fā)出沉重的撞擊聲。

那夜,阿魯木守著阿普,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老人偶爾清醒,便掙扎著指點他火把節(jié)那些不能錯的規(guī)矩:神山上的青岡木要選最直、最向陽的,那是“支格阿魯”射落的太陽碎片化成的圣樹;取火時用的火鐮和燧石,必須由畢摩以潔凈的山泉和古老的《取火經》祝禱過;還有那神秘的“火把藥”——艾草、菖蒲、雄黃……阿普一樣樣念著,阿魯木在昏黃的油燈下飛快地記錄,墨跡在粗糙的紙上洇開,如同他此刻沉重而紛亂的心情。

“藥引……”阿普的聲音忽然低下去,眼神有些渙散,手指顫抖著指向墻角那支古舊的傳火把,“……在那……老火把……柄……里頭……”話音未落,老人又陷入昏沉。阿魯木的心怦怦直跳,他小心翼翼捧起那支沉甸甸的古火把,借著微光仔細端詳。木柄頂端,似乎有一圈極細微的拼接痕跡。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摳動,一小截中空的木蓋竟真的被旋開了!里面藏著一小卷近乎朽爛的薄羊皮紙,還有一顆褪色黯淡、卻依舊能辨認出輪廓的紅色五角星!

羊皮紙上的字跡是用某種深褐的汁液寫成,極其潦草,顯然是在極度緊迫的情形下倉促書寫:“庚午年六月廿四,紅軍過境,饑寒傷病甚眾。得此寨畢摩,以火把節(jié)秘傳藥方及火種相救,活人無數(shù)。臨別,留此星為念?;鸱N不滅,情義長存?!甭淇钍恰凹t軍衛(wèi)生員,王”。

仿佛一道沉寂百年的閃電驟然撕裂阿魯木記憶的幕布。童年模糊的片段瞬間清晰起來:阿普粗糙的手掌摩挲著那支火把柄,眼含深意地低聲說:“……是火救了他們……也是他們,用命護住了我們的山……” 原來阿普口中那些語焉不詳?shù)摹瓣犖椤?,那些在寒夜里被火把溫暖、被草藥救治的“陌生人”,竟然是紅軍!這支傳火把,不僅傳遞著祖先的薪火,更在生死關頭,傳遞過超越族群的、以命相托的信任與守護!那粒小小的紅五星,在阿魯木掌心滾燙,它不再是褪色的歷史遺物,而是灼熱燃燒的信念火種,瞬間點燃了他心中幾乎被現(xiàn)實澆滅的火焰。

“阿布達!”阿魯木攥緊紅五星和羊皮紙,沖出家門,在寨心那棵巨大的老青岡樹下找到了堂弟。他不由分說地將那兩樣東西塞進阿布達手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你看!阿普守著的不只是火把節(jié)!他守著的,是當年紅軍和我們寨子用命換來的情義!是見死不救?還是雪中送炭?你自己說!”

阿布達疑惑地展開羊皮紙,又盯著掌中那顆褪色的紅五星。他臉上的不屑和煩躁像冰雪遇到烈陽,迅速消融,代之以震驚和茫然。他抬起頭,看向阿普家低矮的木屋,眼神復雜地變幻著,喉結上下滾動,半晌,才艱難地吐出一句:“……阿普……他從來沒說過……”粗糲的手指反復摩挲著那顆微小的五角星,仿佛觸摸到了那段被塵埃覆蓋卻依然滾燙的過往。他沉默良久,終于重重嘆了口氣,將紅五星和羊皮紙緊緊攥在手心,抬頭看向阿魯木,眼神里有了不一樣的東西:“……火把節(jié),該咋辦?阿普這樣……火,誰來點?”

阿魯木用力拍了下堂弟的肩膀:“一起辦!規(guī)矩不能錯,心更不能散!”

神山的清晨,空氣凜冽如刀。阿魯木、阿布達,還有寨子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踏著掛滿露水的草徑向上攀登。目標明確——向陽坡上那片筆直的青岡林。阿魯木手持砍刀,目光銳利地掃過一棵棵挺拔的樹干。終于,他鎖定一棵,樹身光滑筆直,樹冠蓬勃舒展,充分沐浴著晨曦?!熬褪撬耍 卑Ⅳ斈境谅暤馈?车稉]下,帶著敬畏與虔誠,粗壯的青岡木應聲而倒。截取最精華的一段主干,削去枝椏,露出光滑堅韌的木質。阿魯木和阿布達合力,將這段圣木扛在肩頭,沉重的分量壓進皮肉,卻讓腳步更加踏實。下山的路上,陽光穿透林隙,照亮他們肩頭粗糲的樹皮和額角滲出的汗珠。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古老的石砌火塘肅穆依舊。阿魯木穿上阿普那件洗得發(fā)白、邊緣繡著神秘紋飾的舊法衣,雖不合身,卻自有一股沉靜的力量。他學著阿普的樣子,用清冽的山泉水一遍遍清洗火鐮和燧石,口中低聲誦念著從阿普那里強記下的《取火經》片段。阿布達和幾位老人圍在一旁,神情莊重而緊張。阿魯木深吸一口氣,將燧石緊貼削好的青岡木頂端凹陷處,右手緊握火鐮,高高揚起。全場屏息。

“嚓!” 火鐮帶著全身力氣猛地擊打在燧石邊緣!刺耳的摩擦聲響起,幾點微弱的火星迸濺出來,落在干燥的引火絨上,瞬間熄滅。汗水立刻從阿魯木額角滲出。阿布達喉結滾動了一下,沒出聲。阿魯木抹了把汗,調整姿勢,再次揚臂,更專注地發(fā)力。

“嚓!嚓!嚓!” 一次,兩次,三次……火星一次次濺起,又一次次不甘地湮滅。手臂開始酸麻,燧石和火鐮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場地上顯得格外單調刺耳。希望如同風中的燭火,明明滅滅??諝夥路鹉塘?,沉重的失望壓在每個人心頭。

“阿哥……”阿布達忍不住低喚,聲音干澀。阿魯木沒有回頭,他的目光死死鎖住燧石與青岡木接觸的那一點,汗水沿著鬢角流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他想起阿普枯槁的手,想起羊皮紙上紅軍衛(wèi)生員倉促的字跡,想起那粒褪色的紅五星……無數(shù)畫面在腦中翻騰。他閉上眼,深深吸進一口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再睜眼時,眼神已沉靜如古井。那不是放棄,而是將所有雜念沉淀下去,只留下對火的純粹渴望與對先祖、對那份跨越生死情義的無限虔敬。

他再次舉起火鐮,這一次,動作緩慢而凝重,仿佛手中不是工具,而是千鈞重擔。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傳承、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在這最后一擊之中!

“嚓——!”

一道異常明亮、熾白如電的火星,猛地從燧石邊緣迸射而出!它不再是微弱的紅點,而是一道短暫卻耀眼的白色弧光,精準地、熱烈地撲入那團精心準備的引火絨中心!

“嗤啦——” 一聲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輕響!

一縷極淡、極細的青煙,帶著新生命般羞怯而堅定的姿態(tài),裊裊升起!

緊接著,一點小小的、橙紅色的火苗,如同初生的赤子,在絨絲中顫巍巍地探出頭來,輕輕地、搖曳著,舔舐著周圍的空氣。

“著了!火著了!” 阿布達第一個吼了出來,聲音因激動而劈裂,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

“哦——!” 圍觀的老人和聞聲聚攏來的寨民們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那歡呼聲在山谷間回蕩,震落了樹葉上的露珠?;鹈缭跉g呼聲中迅速壯大,貪婪地吞噬著引火絨,發(fā)出歡快的噼啪聲,橙紅的光跳躍著,映亮了阿魯木汗水和煙灰交織的臉龐,映亮了阿布達眼中閃動的淚光,也映亮了每一張飽經風霜卻在此刻煥發(fā)出光彩的彝家人的臉!新火,在古老的儀式中,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守護下,帶著穿透歷史塵埃的溫度,終于降臨人間!

火塘中,新生的火焰歡騰跳躍,貪婪地舔舐著粗大的青岡木柴。阿魯木小心翼翼地捧起阿普珍藏的“火把藥”粉末——那是艾草、菖蒲、雄黃的辛香,混合著來自那支古舊傳火把柄中神秘藥引的深沉氣息。他將藥粉莊重地撒入翻騰的火焰中心。“噗”的一聲輕響,火焰瞬間躥高,顏色變得更加明亮、純凈,一股奇異的、混合著草木清香與雄渾力量的煙霧升騰而起,彌漫開來。這神圣的“凈火”終于誕生了!

寨民們早已舉著精心捆扎好的新火把,排成長龍,肅穆而急切地等待著。阿魯木手持一支長長的引火杖,頂端在凈火中引燃。他高舉這最初的火種,如同舉著光明的權杖,走向隊伍最前方的阿布達。阿布達雙手捧著自己的火把,微微前傾身體,眼神莊重。兩支火把的頂端輕輕相觸——“蓬”!明亮的火焰瞬間躍上阿布達手中的火把,歡快地舞動起來!阿布達轉身,將火種傳遞給下一個人。一簇簇火焰次第點燃,在黃昏漸深的暮色中,連成一條流動不息的光之河!火光跳躍,映照著每一張虔誠而喜悅的臉龐,驅散陰影,連成一片溫暖的光海。孩子們興奮地尖叫著,在大人腿邊鉆來鉆去,小小的火把在他們手中像跳動的精靈。低沉的、撼動大地的《火把歌》開始響起,由幾位老人蒼涼的嗓音引領,漸漸匯入所有人的聲音,匯成一股充滿原始生命力的洪流,在群山之間回蕩。

正當火光照亮天地,歌聲撼動山岳之時,一陣刺耳的汽車引擎轟鳴粗暴地撕開了這古老而神圣的氛圍。幾輛越野車囂張地停在寨口,強光燈柱蠻橫地射向狂歡的人群。趙經理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下車,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微笑,眼神卻冰冷而強硬。

“喲,挺熱鬧嘛!”他揚聲喊道,蓋過歌聲,“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火把節(jié),好傳統(tǒng)啊!我們公司一向尊重文化!這樣,”他拍了拍手,幾個工作人員立刻抬下幾個大箱子,“我們帶了最新式的電子冷焰火,安全、環(huán)保、花樣多!還有專業(yè)舞臺燈光音響!來來來,把你們那些土火把都熄滅了!換上我們這個,保證效果更震撼,拍出來絕對上熱搜!我們合同都簽了,這節(jié)日活動,得按我們的方案來!”

人群的歌聲戛然而止。歡樂的氣氛瞬間凍結。火光下,一張張臉變得驚愕、困惑,繼而涌上憤怒。阿布達第一個跨步上前,手中的火把燃燒正旺,灼熱的火焰映紅了他因憤怒而繃緊的臉:“趙經理!這是我們的火把節(jié)!我們的祖宗規(guī)矩!不是燈光秀!”

“心火?”趙經理嗤笑一聲,環(huán)視眾人,“能當飯吃?能換錢?鄉(xiāng)親們,想想清楚!跟著我們公司干,門票分成,就業(yè)崗位,哪一樣不比你們守著這堆舊火把強?別被幾句漂亮話蒙了眼睛!”他帶來的幾個人也紛紛附和,試圖擠進人群。

場面頓時劍拔弩張。寨民們緊緊握住手中的火把,憤怒地瞪著闖入者?;鸸鈸u曳,在雙方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趙經理見硬來不行,放緩語氣,帶著誘惑:“大家冷靜!我們也是為了寨子發(fā)展!這樣,只要今晚用我們的方案,每家額外補貼一千塊!當場兌現(xiàn)!”他示意手下打開一個箱子,露出里面一沓沓嶄新的鈔票。

人群出現(xiàn)了騷動。金錢的光芒在火光下同樣刺眼。一些人的目光在鈔票和手中的火把之間游移,憤怒被猶豫取代。幾個年輕人甚至悄悄放下了舉著的火把。阿布達看著這一幕,又急又怒,一時語塞。

就在這時,一個虛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穿透了嘈雜:“火……不能賣!”

所有人猛地回頭!只見寨子方向,小林和幾位老人正用一張簡易擔架抬著阿普!老人枯槁的身體裹在厚厚的查爾瓦里,只露出一顆蒼白的頭顱。他不知何時醒來,掙扎著要來到這里。此刻,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趙經理的方向,枯瘦的手顫抖著指向燃燒的火塘,又指向周圍每一個寨民,每一個被火光映亮的、或憤怒或迷茫的臉龐。

“這火……”阿普的聲音如同風中的殘燭,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燒了幾千年……燒走了豺狼……燒走了病魔……燒暖了凍僵的客人……照亮過……迷路的隊伍……”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光,看到了那遙遠的、風雪交加的庚午年,“那年……山外來的隊伍……衣裳單薄……傷病……倒在雪地里……像離群的羊……是我們……用火把……用這火塘……用祖?zhèn)鞯乃帯阉麄儚拈愅跏掷铩瓝尰貋恚∷麄冏邥r……留下話……留下紅星……說……火種不滅……情義……長存!”

阿普劇烈地喘息著,每一句話都耗盡他殘存的生命力。阿魯木含著淚,立刻接上阿普的話,高舉手中那支古舊的傳火把,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趙經理!鄉(xiāng)親們!看看這支火把!” 他指向木柄上那道深刻的刻痕,“這刻痕,就是當年那位紅軍衛(wèi)生員親手留下的!他說,這火,救過他們的命!這火把,就是信物!” 他又猛地掏出貼身珍藏的那一小卷羊皮紙和那顆褪色的紅五星,在跳躍的火光下高高舉起,“看!這就是證據!這火,不僅是我們的祖靈之火,更是救命之火!是當年紅軍和我們寨子用命換來的情義之火!它能賣嗎?它敢賣嗎?!”

小林也站了出來,年輕的聲音充滿力量:“鄉(xiāng)親們!趙經理!發(fā)展是好事,但忘了本、丟了魂的發(fā)展,那是斷根!火把節(jié)是彝家的魂,這火是連著祖宗的根,更是連著當年那份比金子還珍貴的情義!政府支持的是有根有魂的文化傳承,不是把祖宗的心血當商品糟蹋!”

羊皮紙、紅五星、古舊的火把、阿普垂危卻擲地有聲的話語、小林斬釘截鐵的宣告……如同一記記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他們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火把,火焰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仿佛有無數(shù)祖靈在應和。

趙經理和他的人,在無數(shù)道被火焰映照得銳利如刀的目光逼視下,在那無聲卻磅礴的、源自血脈與歷史的憤怒面前,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那幾箱嶄新的鈔票,在熊熊燃燒的古老火把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挽回的話,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在此刻都成了褻瀆。最終,趙經理臉色鐵青,狠狠一揮手,帶著他的人狼狽地鉆進車子,引擎發(fā)出不甘的嘶吼,消失在村外的黑暗中。

“哦吼——!” 震天的歡呼再次爆發(fā)!這一次,比之前更加熾熱,更加酣暢淋漓!所有的火把都高高舉起,匯成一片光的森林,火焰在夜空中狂舞,仿佛要將這沉重的天幕都點燃!《火把歌》再次響起,更加雄渾,更加奔放,帶著一種掙脫束縛、滌蕩塵埃后的純粹喜悅!歌聲、鼓聲、歡笑聲、火焰的噼啪聲,交織成撼天動地的交響!

阿魯木和阿布達合力,將阿普的擔架抬到古老火塘邊最溫暖明亮的位置。火焰的光芒溫柔地跳躍在老人蒼白而安詳?shù)哪樕?。阿普渾濁的眼中,清晰地映照著那沖天的烈焰,一絲微弱卻無比滿足的笑意,緩緩浮現(xiàn)在他干裂的唇角。他枯瘦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阿魯木手中那支古舊傳火把的柄身,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而神圣的交接。

“好……好……”老人氣若游絲地吐出兩個字,眼中最后的光芒,如同星辰投入浩瀚的火海,緩緩地、徹底地融入了那片生生不息的光明之中。那只抬起的手,終于輕輕垂落,落在溫暖的查爾瓦上。

阿魯木緊緊握住阿普尚有余溫的手,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滾燙的火把木柄上,發(fā)出“嗤”的輕響。他抬起頭,望向漫天舞動的火焰,望向每一張被火光映照得無比清晰、充滿力量的臉龐——阿布達眼中含淚卻神情堅定,小林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寨民們唱著跳著,火光在他們眼中跳動。遠方,更多村寨的火光次第亮起,火焰映照著一張張臉龐,彝家的,漢家的,還有其他聞訊而來的各族面孔,都在同一片神圣的光輝下,被染上了溫暖的金紅?;鸸馑爸?,便是家園,是血脈相連的證明。星星點點,最終連成一片,仿佛大地深處涌出的灼熱血脈,在蒼茫的群山中奔騰不息。

本期點評:

闃寂無人的深山寒夜,一簇火苗從將熄到騰躍,最終燃成漫山星火。那跳躍的光焰,無疑是一個民族灼熱不死的魂魄?!痘鹈}的傳承》用“火”串起一段關于民族文化傳承的故事,字里行間躍動的,是對民族精神最質樸的一份守護。

小說語言帶著山風般的粗糲與溫暖。如城市“霓虹如冰冷的蛇”與涼山“永不熄滅的火焰”的對比;“山路像解不開的古老繩結”“越野車粗暴碾過坑洼”等意象性表達,既勾勒出空間的割裂感,又暗藏人物心境的起伏。阿魯木與阿布達的對話爭執(zhí),阿普臨終的絮語,沒有華麗辭藻,但帶著方言的生猛與血脈的震顫,讓心火不熄的信念直抵人心。當阿普說出“那年隊伍紅五星”時,阿魯木回鄉(xiāng)護火,與文旅公司短兵相接的明線,和藏在傳火把木柄里紅軍衛(wèi)生員的羊皮紙、褪色的紅五星的暗線在此交匯時,小說將“火”的意義從家族傳承推向民族共融的高度。原來,“火”不僅是彝家的祖靈之光,更是當年雪中送炭的情義之火,是跨越族群、以命相托的精神火種。這一設計,也讓“守護傳統(tǒng)”的命題超越了地域局限,有了歷史縱深感。取火時火星“明明滅滅”的緊張,點燃后“光?!卑愕臍g騰,是文化的根脈;阿普反復強調的“規(guī)矩不能錯”,老青岡木的神圣更是精神的圖騰。當趙經理的鈔票與電子煙花闖入,阿普那句“火不能賣”,與羊皮紙上“火種不滅,情義長存”的誓言共振,瞬間戳破“發(fā)展”與“傳統(tǒng)”的偽命題:真正的傳承,從來就不是守舊,而是讓精神在時代里活過來。

火光照見的不僅是一個民族的過去,更是所有人心底共通的、永不熄滅的精神原鄉(xiāng)。小說在文化傳承的主題表達上有一定感染力,但也有一些不足,如阿布達的思想轉變給人感覺太快;傳火活動與文旅公司的矛盾處理顯得簡單化。若能在人物心理轉變、矛盾沖突的復雜性、歷史線索的提前鋪墊上再做一些功課的話,可能會更好一些。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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