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浦詩話
去年的這個時節(jié),到福建參加第十二屆漳浦詩人節(jié)。一個酷熱的上午,我隨詩人們參觀當地的名勝古跡。
第一站是趙家堡。但見一個方方正正的石樓聳立在海邊,蔚為壯觀。據說,此樓為南宋皇室后裔所建,主要用于軍事防御。第二站是錦江樓。前往的途中,我的腦海里一直懸浮著趙家堡,那直線與方塊的疊加,那青、黃兩色的交織,讓我產生了很多聯想——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我甚至萌生了以趙家堡為地標寫一部小說的念頭。隨著車輛的前行,漸漸地,我們從地平線上看到了另一道奇觀:峰巒之間,白云之下,田野之中,一座赭紅色的城堡倏忽撲入視野——這就是錦江樓。那個時刻,我的目光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好像走進了一個遙遠的夢。
走進錦江樓,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手持話筒引領我們參觀,從外環(huán)到內環(huán),從第一層到第三層,關于土樓的來龍去脈、結構功能、保護措施……最讓我在意的,是關于一匹布的故事。
話說兩百多年前,有個名叫林升澤的農民,他忠厚老實,以販雞為生。有一天,林升澤發(fā)現雞籠邊有一匹布,問遍集市,都不知道是誰遺落的,他只好每次趕圩賣雞時都把布匹帶上。過了十多日,一個漳州的商人來到林升澤的攤前,他不買雞,而要買掛在扁擔頭的布匹。林升澤告訴商人,這布不是賣的,而是失物招領。商人說這布匹是他十多天前遺失的,布中有一張貨單。林升澤這才打開布匹察看,商人所言屬實,便把布匹還給他。那個名叫戴敬的商人為林升澤的誠信所打動,二人成為莫逆之交。戴敬為林升澤指點經商之道,并多次資助,林升澤家業(yè)漸豐。后來,為保護家族和鄰居不受匪盜侵擾,林升澤修建了一座三環(huán)式土樓,即錦江樓。這座樓可容納百余人,族人足不出戶即可交易,過著與世若即若離的生活,錦江樓也成為閩南土樓建筑的美學典范。
誰能想到,二百多年后,這座樓吸引了眾多藝術家、建筑學家和游客的目光,并成為電影《歡樂英雄》和《陰陽界》的取景地。這個藏在山坳里的“古董”大放異彩,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并帶動了一方經濟。
關于一匹布的故事,不過是民間傳說,甚至可能是杜撰的。但我認為,杜撰的故事往往更有詩意,蘊含著民間的想象和理想,也就是說,正是因為這方土地上的人們追求道德,膜拜誠信,才創(chuàng)作出如此動人的故事。
那天我在錦江樓流連忘返,觀察、研究它的結構、布局和建筑材料,撫摸用三合土壘砌的墻壁,摩挲堅硬如鐵的柱子,腦海里同時浮現不遠處的趙家堡,恍有所悟:人類文明的成果,都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一切藝術都是泥土的藝術,包括古城堡、古村落以及日新月異的城市。生命離不開土地,我們在土地上生息,在土地上棲居,也在土地上創(chuàng)造奇跡。
我到過許多地方,參觀過西北的窯洞、東北的地窨子、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地窩子,它們各有各的創(chuàng)造,各有各的精彩,很難分出高低優(yōu)劣。當然,這些建筑與當地的地理環(huán)境、氣候、人口密度以及財力有關。北方人的主要做法是深挖泥土,形成半洞穴似的居住空間。而南方,特別是東南部的人們,則是把泥土挖出來,向地表要空間。除去實用價值,從設計的精巧程度、結構的復雜性、建筑材料的獨特性、視覺效果等方面考察,我個人認為,南方的各種“樓”更有詩意。那些歷經千百年仍然屹立不倒的方樓、圓樓,凝結著民間生存智慧,暗藏著美學密碼,甚至蘊含著成功的秘訣。
離開錦江樓后,我仍在回味那匹布的故事,感慨萬千。哪里都有泥土,每個人都是泥土養(yǎng)育的,人們從泥土高尚的精神和品質中汲取力量,而后用高尚的心和干凈的手,把泥土變成藝術品和財富。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也養(yǎng)一方水土。二百多年前的那匹布,成為一面奪目的旗幟,飄揚在漳浦大地的上空,培育著漳浦的文化精神,也滋養(yǎng)著漳浦的土地。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一個個故事。有詩的地方,就會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就會有詩。
今年又到漳浦,參加第十三屆漳浦詩人節(jié)。在座談會上得知,這個詩人節(jié)主要是由當地的詩人道輝、陽子夫婦推動的。從第一屆到第十三屆,歷時十三年,二人傾囊相助,協助政府策劃會務,迎來送往,先后邀請包括港澳臺在內的全國各地近百位重量級詩人到漳浦談文說藝,推動現代詩歌發(fā)展,為當地的文化和經濟建設注入了活力。
有理由認為,漳浦詩人頻繁的文化活動,與那匹布有關;漳浦荔枝的蓬勃生長,也與那匹布有關。
活動期間,到舊鎮(zhèn)參加第九屆中國漳浦·烏石荔枝采摘季活動。目之所及,是一片紅色的海洋,果實累累。匍匐在地的荔枝就像鋪滿大地的詩句,訴說著一方人的勤勞、智慧以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在那棵樹齡三百年的荔枝樹下,剛剛被評選為漳浦“荔枝大王”的老林,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今年荔枝大豐收,來自全國各地的訂單每天雪片般飛來,果農們采摘、包裝、發(fā)貨,忙得不可開交。站在樹下,望著果農們掛著汗珠的笑臉,我仿佛看見鮮紅的荔枝從漳浦的土地上出發(fā),在各條航線上飛翔,把整個天空都染紅了。
在我走神的當口,老林剝開一枚荔枝,送到我手上:“看看,這荔枝多么美!”我愣了一下,什么,美?眼前這個矮小、精瘦、黝黑的漢子,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不是“香”,不是“甜”,不是“好吃”,而是“美”。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這個“荔枝大王”,在經營他的46畝荔枝林的時候,在汗水日復一日地滴落到黑色土地上的時候,他想到的不僅是作物帶來的收益、甜蜜,他還想到了美,他是在用審美的態(tài)度培育著藝術品。這太難得了,這不是詩是什么?我把那枚荔枝托在掌心,對著陽光透視,真的很美。這世界上,最美的水果應該數荔枝了——紅艷的果皮,猶如風雨雕刻的城堡,守護著凝脂般的果肉,散發(fā)著田野的芬芳。我把這土地饋贈的果肉含進嘴里,舌尖上流淌著歲月的河流,我的心在微微顫動。那個棕紅色的荔核,仿佛一只明亮的眼睛,俏皮地對我說,只要把我還給大地,我就能生長出更多的美。
離開漳浦的前一天中午,在道輝和陽子的石頭房子里,見到了一年前為我們介紹錦江樓、如今供職于漳浦縣融媒體中心的女子小陳。當時她在錦江樓所在的錦東村掛職擔任駐村第一書記——難怪對錦江樓的前世今生了如指掌,解說起來如數家珍,話語中洋溢著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她告訴我們,去年的今天,是她駐村的最后一天,有幸同詩人相逢。
在場的一位詩人應聲而起,順口一溜:“去年今日錦江樓,唐風宋韻掛枝頭。一年一度荔枝紅,豪情忽來詩釀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