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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詠梅:文學閱讀中的頓悟
來源:光明日報 | 黃詠梅  2025年07月09日09:07

于我而言,閱讀的迷人之處,同時也是令人期待之處,就是書中某些言語或故事忽然引發(fā)自己的頓悟,令人擊節(jié)贊嘆、回味再三。所謂“頓悟”,主要是指個體在某個瞬間對某個問題、現(xiàn)象或道理,有了全新的、深刻的、本質性的理解或領悟,呈現(xiàn)出某種思維的突變或飛躍。在文學閱讀過程中,這種理解或領悟,往往表現(xiàn)為書中某些言語、細節(jié)或故事,突然擊中了自己的某種情感或認知,讓人一下子明白了事物的某些潛在本質。文學閱讀中的頓悟,猶如一束突如其來的光,不僅照亮文本,更照亮讀者自身,使人在心智上豁然開朗??梢哉f,閱讀正是因為這一次次突如其來的心靈感悟而充滿了魅力。

因生命經驗的灌注而生發(fā)出新的感受

多年來的閱讀習慣,使我每翻開一本書都存著一些“動機”,或是審美體驗的激活,或是間接經驗的充實,或體會到人生的奇崛與艱辛,或理解到命運的吊詭與復雜,或體察到現(xiàn)實的幽深與困頓……即使翻開一本所謂的“閑書”,我也期待最終能在文字的海洋里“詠而歸”,經歷一次次突如其來的頓悟。

我最早的文學味蕾是由古典詩詞養(yǎng)成的。字都還沒認識多少,我就跟著家長搖頭晃腦誦讀唐詩宋詞,有的一知半解,有的死記硬背,等到長大后,在某些契機下,遇到一首,似曾相識,遇到另一首,又似曾相識,方知孩童時代對古詩詞的記憶以音韻的方式扎根了下來。隨著歲月的沉淀,如今對這些詩句的認知和理解,很多時候忽然有了全新的感悟或領會,有些我并不明白或覺得很一般的詩句,卻在后來重讀之時,在人生、命運、現(xiàn)實認知、倫理思考等方面,都有了瞬間的啟迪。

譬如,少時讀到“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我只覺音律如珠玉,還有一種稚趣,雖已記不住全詩,但獨獨記得這兩句。若干年后,在某個雨夜我再次讀到王維的《秋夜獨坐》,頷聯(lián)赫然便是這兩句,如遇老友般驚喜。品咂全詩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并非稚趣,相反,它是一種人至暮年的蒼涼心境。那些不易察覺的山林落果之聲,那些鳴于燈下的秋蟲之聲,猶如生命步向凋零的足音,精確地傳達了詩人內心深處的蒼涼、虛空,呈現(xiàn)一種歷經喧囂卻又歸于虛靜的人生意緒。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人屆中年,通過自己的心智、情感的融入,以及人生經歷、閱歷的“完形”,品味這樣的人生意境可謂“心有戚戚”。

事實上,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體驗。比如有的人年輕時讀《紅樓夢》,目之所及多是令人窒息的愛欲幻夢,待中年之后重讀,只感到滿紙透出“茶涼人散”的虛妄。同一部書,會因生命經驗的灌注而生發(fā)出新的感受。這種頓悟性的閱讀體驗,其實也是借助別人的作品,實現(xiàn)對自己人生的觀照。

閱讀中體驗復雜、精微而深刻的情感

作為閱讀的一種特殊感受,頓悟從來都不是從天而降的,更不是被動接收作者的授意,而是在作者的“召喚”之下,積極調動自己的認知和理解,獲得心靈的共振。就閱讀文學作品而言,我獲得的頓悟大多來自兩種途徑:一種是跟隨作者筆下人物的頓悟表達直接獲得,另一種是被作者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間接地“召喚”出來。

文學作品中,總有一些直抒胸臆的頓悟式表達。這些頓悟不是硬塞給讀者的“說教”,而往往是通過情節(jié)設置,將人物推動到某種處境之下自然觸發(fā)的切實感悟。比如《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憑一己之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經歷幾番挫折,成為一名礦工,下井的危險、恐懼和疲憊使他重新見識了命運,當他為救工友大難不死,在醫(yī)院的鏡子里第一眼看見自己被毀容的臉龐,他痛苦、自卑甚至詛咒命運。最終,是一朵迎春花引爆了他的頓悟——“他猛然間想通了:生命是這樣頑強,它對抗的是整整一個嚴寒的冬天。冬天退卻了,生命之花卻蓬勃地怒放。你,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忍耐了多少暗淡無光的日月?你會死亡,但你也會證明生命有多么強大。死亡的只是軀殼,生命將涅槃,生生不息,并會以另一種形式永存。只要春天不死,生命就不死,就會有迎春的花朵年年歲歲開放……”這些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帶有“宣言感”的表達,不是泛泛的勵志語錄,而是孫少平不斷反思現(xiàn)實后獲得的精神成長與飛躍,同時也是平凡人生中大多數(shù)奮斗者的信念和心聲?!镀椒驳氖澜纭分灾两袢該碛幸淮哪贻p讀者,不僅是因為路遙記錄了那個時代的現(xiàn)實,更在于他寫出人的困境的同時也寫出了人的頓悟,這些頓悟越過了故事,越過了年代,喚起了讀者的共鳴。

小說中的頓悟表達往往是敘事中的莊嚴時刻,構成小說的升華,會令人念念不忘?!俺峭獾娜讼霙_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圍城》里這句著名的“升華”,是蘇文紈調侃方鴻漸的,后來引起許多讀者對婚姻感受的共鳴,但帶給我更深的感悟之處是方鴻漸對這句話的頓悟。方鴻漸帶著人生的挫敗感逃離上海,前往三閭大學任教途中,受盡精神和肉體的折騰,他與趙辛楣閑聊時說了一句:“我還記得蘇小姐講的什么‘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都有這個感想?!卞X鍾書用一種輕逸的方式表達了方鴻漸的頓悟,我認為這也是《圍城》的莊嚴時刻,雖然輕描淡寫,卻向讀者揭示了人更深層次的困境,提出每個人都面臨的無解之命題,瞬間擊中讀者的心靈。

在文學作品中,作者的頓悟表達創(chuàng)造出很多膾炙人口的“金句”。蘇東坡的“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辛棄疾的“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曹雪芹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些“金句”代代流傳,被賦予一層又一層新的意味和意義。讀者頓悟著作者的頓悟,共情著作者的感受,從而體驗到復雜、精微而深刻的情感,理解人類共通的精神世界與追求。

思想感悟在文字之外亮了起來

另外一種頓悟,是作者將自己的思想感悟進行精妙的藝術處理,讓頓悟在文字之外,在讀者的腦海里亮了起來。比如,閱讀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分成兩半的感受”過程。剛開始讀,覺得輕快、有趣——被炮彈擊成兩半的子爵,一半成為一個毫無底線的邪惡之人,一半成為一個毫無原則的善良之人,雙方常常在生活中里鬧出很多令人發(fā)笑、發(fā)懵的沖突。最后,在一場爭取愛情的格斗中,他們彼此廝殺。當我讀到他們的鮮血在草地上融合起來,軀體復歸為一個完整的人時,心情開始變得沉重和復雜。這個輕松的故事背后是一個關于人性的隱喻——從來就沒有完美的人性,只有完整的人。當完整的子爵因為擁有半身的各自經歷“變得更明智”之時,我感受到人在經歷自我分裂的那種痛苦。

類似這種間接獲得頓悟的感受,在一些日常生活書寫的情節(jié)中常有所獲。比如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地壇里的所見所聞所感在他筆下形成獨特的生命體驗,當我讀到他用“荒蕪卻不衰敗”這個句子來形容地壇的時候,我猛然意識到,史鐵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地壇,這個園子實質是他精神的象征,即使命運給予他最貧瘠的土壤,生命本身也蘊含著不可遏制的、向上生長的力量。在李娟《打電話》這篇散文里,她與母親每一次艱難的通話,都以母親對沙塵暴罵罵咧咧的控訴而告終,至于女兒對她的擔心,她從未能回應。這種母女關系之間的錯位猶如一種近乎宿命的精神鴻溝,而母親密集的單向傾訴,何嘗不是與人共存到底的孤獨和渴望?在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結尾處,“我”將已故愛人的胡須放進河燈里,讓河燈在月光下隨水而逝,這個無聲的細節(jié)如石子落池般激起我內心的感慨——生命的消逝不是終點,而是融入更廣闊的存在……甚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閑筆里,我也能捕捉到那些頓悟的瞬間。

文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隱秘回響

閱讀中的任何一種頓悟,都需要我們以自身的生命感悟去引發(fā)最終的心靈覺醒,從而讓頓悟獲得某種“拖尾效應”,余味難絕。作家格非曾經說過:“文學作品里的真知,需要讀者綜合理解作品里的智慧,找到寫作者對存在的、理解的態(tài)度,然后獲得某種感知,把這種感知用于你的實際生活,如果得到印證,能夠幫到你,才會成為真正有用的東西?!蹦切┤谌胱约核枷牒颓楦挟斨械母兄?,潛藏于我們的意識深處,時刻等待被生活印證,有時是某個細節(jié),有時是某種情感,有時僅僅是某些抽象的感受。

記得有一次,我一時興起,出門去龍井村探訪那幾株著名的古茶樹,不料被途中美景耽擱,走走停停,不亦樂乎,等到了目的地,天色近晚,深入尋訪茶樹的興致頓消,折返歸家的途中,猛地想起《世說新語》中那場著名的未完成的拜訪:東晉名士王子猷隱居山陰,某夜大雪紛飛,他忽然思念起好友戴逵,當即乘小船前往,一夜水路,到達戴家門前,他卻沒進門拜訪,直接掉頭返回?!拔岜境伺d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故事的反轉僅因一個“興”字。人生重在過程,盡興就好。這參透生命之后的灑脫,何其本真。突然進入那些曾被文字描述過的情狀時,我仿佛聽到文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隱秘回響。

頓悟是閱讀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體驗,它如流星般劃過我們的心靈,猝不及防,但熾烈灼人,其光影長久地留存在我們的心智之中,直到某個意外時刻,再次被撞出自我獨享的精神火花。

(作者:黃詠梅,系浙江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魯迅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