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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以物寄情 讓華服與美器有了靈魂 ——領(lǐng)略晚明審美中的精氣神
來源:文匯報 | 利維  2025年07月09日22:51

熱播劇《藏海傳》中人物服飾多采用明制。

最近一段時間,《雁回時》《藏海傳》等熱播劇雖架空時代,卻均以精微的東方美學,再現(xiàn)了以明式風格為主的審美世界,尤其是從真實的晚明審美衍生而來。那些脫胎于當時生活背景的服化道,充滿明人在方方面面的靈性智慧。

屏幕上精彩紛呈的審美視覺,對觀眾而言不止于一種配合劇情發(fā)展的視覺享受,更是晚明文人戀物兼復(fù)古的縮影。那些古典主義的華麗與優(yōu)雅背后,恰好詮釋了這一時代的風尚——審美即人格,癖好即深情。晚明士人戀物成癖,實則是以物寄情。他們仰慕并踐行的藝道觀,提醒后人,真正的癖好不是沉溺,而是對歷史與技藝的深情叩問。

不妨讓筆者帶你走進那個時代,領(lǐng)略一下晚明審美中的精氣神。

一杯講究的茶

筆者成長與生活在宜興,明末清初時鄉(xiāng)邑曾有陳氏一族,名旺一時,陳家最有名的是詞人就是陳維崧,與納蘭性德、朱彝尊并稱清詞三大家,陳維崧之父陳貞慧,與冒辟疆、侯方域、方以智并稱明末四公子。陳貞慧生前留下一本小冊子《秋園雜佩》,都是日常隨筆,短小扼要,但很有情趣,出版時找來友人侯方域?qū)懥艘黄蜓?,侯方域也不客氣,話說得很實在,他說陳貞慧這個書記錄的,都是日常所見所聞中那些貼近生活卻又細微的事物。有人說,這種生活小趣味都是些避世隱居、消磨時光的文字,侯方域進行了駁斥,他說縱使是記錄細微事物的文字,也不僅是瑣碎見聞,也還是意蘊深遠的。

譬如《秋園雜佩》里開篇就是《廟后茶》。陳貞慧說,在陽羨地區(qū)的幾種茶中,岕茶算是頂好的。而在陽羨的幾種岕茶里,又以廟后茶為最佳。廟后山產(chǎn)茶的地方還不到一畝大,連外鄉(xiāng)人都爭相稱贊它。但如果摻入別的茶一起品嘗,人們就分辨不出來了。這種茶的色、香、味都很清淡,剛?cè)肟跁r感覺寡淡無味。過一會兒,甘甜便滲入喉嚨;再過一會兒,寧靜之感沁入心脾;又過一會兒,一股清冽直透骨髓。這種清淡就是茶道的真諦。

將感官享樂推向極致,興致勃勃地談?wù)撘环N茶好不好喝,比陳貞慧大七歲的紹興人張岱也有見聞。在《陶庵夢憶》里有個叫閔汶水的人,長居南京,張岱聽朋友說他茶不入口就能辨出優(yōu)劣,就專門跑到南京,直奔桃葉渡拜訪他。閔汶水給張岱泡了一壺茶,張喝了一口問他是哪里的茶。閔答:“這是閬苑茶?!睆堅賴L,說:“不要騙我,這是閬苑茶的制作方法,但味道不像?!彼趾攘艘豢冢f:“怎么這么像羅岕茶?”閔驚訝地說:“奇,奇,你竟然喝出來了?!睆堖M而問泡茶的是什么水,閔答:“惠泉?!睆堈f:“不要騙我,惠泉離這里很遠,泉水經(jīng)勞頓而味道不變,不合理?!遍h說:“取惠泉時,要把井淘洗干凈,在晚上等新泉一到,就快速取出,用山石鋪在陶器底部,讓水一直保持生鮮狀態(tài),即使是平常的惠泉水,比它還差一些,何況是別的地方的泉水。”閔汶水又泡了一壺給張岱滿滿斟上:“喝這個吧?!睆堈f:“香氣撲鼻濃烈,味道很渾厚,這是春茶嗎?剛才煮的應(yīng)該是秋茶?!遍h大笑:“我見到精于品茶的人很多,沒有能比得上你的?!?/p>

萬歷時期的吳興朱國楨,在筆記里提過自己在南京任職的一段經(jīng)歷。他說南京地區(qū)的井水和泉水共有幾十處,自己都品嘗過,味道都不太好,想起古書上曾提到南京城郊的江水,取來一試,也不夠好,索性派差役自掏三百文錢雇小船,劃到江心汲取江水回來,沉淀后只有少許泥沙。朱國楨就用這水煮茶,覺得味道堪比無錫的惠山泉水。他在南京任職近兩年,每兩個月取一次水,每次花費三百文錢,就這樣自得其樂,同僚嘲笑他,他也毫不在意。為了喝上一口好茶,大費周折,實在講究至極;而像張岱那種僅憑一口茶湯,就能知悉茶葉產(chǎn)地、泉水溯源的,也實在是熟絡(luò)生活趣味的高人。這些貌似上不了臺面的生活記錄,卻充滿渾不著力、自在天成的任性諧趣,非但見得文人性情,更暗合造化天機,正是晚明獨有的生活審美所在。

不簡單的品位

筆者每次去蘇州市區(qū),最歡喜的地方是藝圃。藝圃隱藏在市井深處,不曉得的人很難找到。此園占地很小,卻能以開闊水景為主體,建筑沿池散置,不求繁復(fù),一泓清池占全園三成,池岸曲折自然,與明人造園時講求的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理法巧妙暗合。藝圃是蘇州人自己的園林,游客們喜歡拙政園、獅子林,蘇州人卻獨喜藝圃,無論天朗氣清還是陰雨連綿,坐在園子里憑欄喝喝茶,有一份獨屬江南人自己的閑情逸致。

藝圃原名藥圃,曾經(jīng)的主人叫文震孟,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有個弟弟文震亨,也很有名氣,他將自己琴棋書畫、焚香飲饌、服飾器用、造園布景的涵養(yǎng)見識,匯編成《長物志》一書,成為晚明文雅品味的代表指南,也透露出晚明風雅文士對生活各層面細膩講究的生活態(tài)度。翻開《長物志》,典型的格式就是對美學生活的悉心指導(dǎo)。譬如談到冬天取暖用的手爐,文震亨告訴讀者,烘手取暖的爐子常用古青綠銅大盆及簠簋等器,宣銅材質(zhì)的獸頭鼓身三腳爐也可用,只是不能用黃白銅及紫檀、花梨木作爐架。舊制腳爐中有蓮花座細銅錢花紋和形如匣子的爐,最雅致。被爐有香球等樣式,都很俗氣,廢棄不用。這類態(tài)度可以理解成明代審美生活獨有的“鄙視鏈”,萬物大抵都能分成三類:哪些最雅,哪些可以將就,哪些俗氣不可用。

橫向比較,文震亨的審美指導(dǎo)并不獨有,比他大的有杭州名士高濂寫的《遵生八箋》,比他小的有常年寓居江浙的李漁寫的《閑情偶寄》,至于各類生活審美的雜著,從萬歷朝延續(xù)到崇禎朝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果僅僅比較高濂、文震亨與李漁的著作,能看到三人完全不同的氣質(zhì)。在指導(dǎo)別人如何生活得更有趣味這個問題上,李漁偏向?qū)嵱弥髁x,他照顧到多數(shù)人的實際情況,喜歡說:“我覺得這樣最好,但如果你沒這個條件,我有其他辦法為你改善美學?!崩顫O甚至為窮人準備了他們可以借鑒的行樂法則,這些言論你在文震亨或高濂的書里都不可能見到。而高濂與文震亨作為蘇州和杭州的雅士,即便在科舉或仕途上失敗了,但這兩人更像是一絲不茍的士大夫作風,總喜歡用二分法或三分法:“這個最好,這個次些,那個則不可用?!彼麄兯坪醺嬖V他的讀者:我的品位不可辯駁,你們愛看不看。

那些心靈契合的晚明美學家們在經(jīng)濟無虞的情況下,開始注重生活中看似無用的身外之物,如何從日常中尋出不平凡處,就成了收藏家蘊藏的賞鑒功力。如何鑒賞古銅瓷器、書法繪畫、宋元善本,如何梳理器物源流,進而將其辨析精確,都成為他們時刻努力精進的日課內(nèi)容。這些與文震亨同時期的賞鑒家們,各有所好,尚古質(zhì)雅,皆能從古法中找到賞玩樂趣,器物雖古,生活則是處處新鮮,日日有味。他們努力將生活達至藝術(shù)的極致,舉凡室廬花木、水石幾榻、書畫器具、蔬果香茗,看似生活閑事,卻皆是韻味才情。正如文震亨雖謙稱身旁多為長物——身外多余之物,但如果不能將其記錄下來,世人又如何得知生活原來可以過得如此有滋有味。

晚明為何讓人著迷

近年來不少影視劇里那些制作精美的服化道,皆喜歡圍繞晚明展開,美輪美奐,光華奪目。不妨細想一下,晚明為什么讓我們著迷?如今各種雅事、雅物甚或古人的生活方式又被我們翻檢出來,摩挲把玩。青花瓷、紫砂壺、明式家具,件件都被供在展柜里,吸引我們駐足欣賞。人們說這是雅,是文人趣味,是生活美學。筆者卻覺得未必,器物本身有什么稀奇,不過泥胎火煉,木頭釘合,真正稀罕的是當年摩挲這些器物的人。他們不是什么生活美學家,只是一群有癖好的人。當我們沉溺于精美的服化道時,我們真正感動的是那個時代彌漫的誠懇與癡狂。

很多人熟讀《長物志》,卻沒發(fā)現(xiàn)正文前有文震亨好友沈春澤寫的一篇短序。他開篇就說,那些標榜山林隱逸、品評美酒清茶,收藏擺放圖書史冊、杯盤碗盞之類的事,對世人來說是閑事,對自己而言是多余之物。但品評人物的人,卻從這里觀察一個人的風韻、才華與性情,為什么呢?因為匯聚古今清雅華美之氣于眼前,供人呼吸吐納;搜羅天地間瑣碎細微之物于桌案之上,任人擺布;帶著日常中既不能御寒、又不能充饑的器物,卻視若珍寶,看輕千金之財,以此來寄托人的慷慨不平之氣——如果沒有真正的風韻、真正的才華與真情實感來駕馭這些,那格調(diào)就完全不同了。

舉個例子,就說張岱好精舍,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我們羨慕的不是精舍、華服和美食,而是他一身的癖好。這些癖好在他身上生根發(fā)芽,成了血肉。他年輕時喜歡斗雞,就自己設(shè)立斗雞社,寫斗雞檄,訓(xùn)練斗雞技藝,最后屢屢得勝,直到讀書看到玄宗喜歡斗雞而亡國,才停了這種嗜好;他吃乳酪,就自己養(yǎng)一頭奶牛,夜里取奶放在盆里,等到天亮,乳白色的泡沫漲有一尺多高,再用銅鍋來煮,取蘭雪茶水浸潤,一斤牛奶與四杯茶水融合,多次煮沸。這般精細絕不是裝出來的,是骨子里的癖性使然。

在宋代士大夫視為玩物喪志的事物,晚明文人卻修正為玩物亦可不喪志,并且以賞鑒態(tài)度安排,以突顯其人品,兼氣韻才情之出俗。因此,在晚明小品中充斥著癡、癖、癲、懶、憨、愚、迂、狂、狷、奇等等正統(tǒng)士大夫視為孤僻乖張的人的評語,晚明文人不僅以此為傲,更推崇為至高無上的性行。得益于陽明心學的推動,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甚至說,嵇康打鐵、武子愛馬、陸羽癡茶、米芾拜石、倪瓚好潔,這些人都是借由怪癖來寄托他們胸中磊落不羈的俊逸之氣;再看世上那些言語乏味、面目可憎之人,都是沒有癖好之輩。如果真有所癡迷之事,必將沉醉其中生死以之,哪還有閑暇去追逐銅臭宦海之事?

人生必有一樁極愛之事,方能遣此有涯之生。祁彪佳造寓園,袁宏道寫瓶史,文震亨列長物志,個個都是癖好成癡的人。晚明那些文人的可愛,便是因他們不遮掩自己的癖好,喜歡什么便喜歡到極處,連命都可以不要。而今人學晚明,只學其形,未得其神。買一把紫砂壺,先問是否名家手筆,能值幾何;置一間茶室,盤算著拍照發(fā)朋友圈能有幾個點贊。癖好變成了表演,真情變成了生意。

生活美學,是活得真切,玩得痛快,連帶著那些尋常物件,都跟著有了精神。今人若只識得器物,不識得癖好,終究是買櫝還珠。審美,不是器物多漂亮多昂貴,是你這個人通過器物和世界發(fā)生多少故事,是你的誠懇讓器物產(chǎn)生意義。就說這幾年筆者喝了不少茶酒,看了不少書畫,令人難忘的永遠是幾個有癖好的朋友談?wù)撍鼈兊谋砬?,沉醉其中,生死以之,他們那個時刻活得真切,讓那些沒有生命的感官娛樂也有了魂魄。這大概也是晚明讓我們?nèi)绱酥缘脑颉?/p>

(作者為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