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xué)》2025年第7期 | 玄武：山河復(fù)一春（六篇）
玄武，晉人。1989年開始寫作，著述有《種花去》《物書》《更多事物沉默》等十余種，努力書寫誠實(shí)誠懇的作品。最新著作《在草木與獸之間》。
生命逃亡中的駐足
送給小區(qū)前排女鄰居一棵山楂。她后來把房子賣掉，買主開了一家幼兒園。
山楂樹一直在。
發(fā)小胖子，哼哧哼哧從三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弄來的。山楂是很耐的植物。但我種在自己院里的山楂，竟然被一棵叫圣阿爾班的花殺死了。地盤太小，諸物拼命長，爭奪陽光，根在極為有限的土地下面生死搏殺。那真是一場場看不見聽不到的殘酷戰(zhàn)斗。
山楂慘敗，送了性命，納了頭顱?！念^顱當(dāng)不是冠，而是土下之根。植物們都是一頭扎進(jìn)土里，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圣阿爾班開黃顏色的花。大朵，成簇，香。發(fā)許多枝條，粗如小臂。它學(xué)著裝樹，不是花草文雅的樣子了。已經(jīng)高于一層樓，它還在噌噌往上躥。我在二樓桌前寫作，偶爾一瞥窗外，它與我視線平行了。
樓下院中，看不到它的花了。植物都是頂端優(yōu)勢，頂端開花。摘花是沒法子的。有數(shù)次，拿了樹剪，搬了梯子，繞樹三匝，望而興嘆。遍處是刺，毫無辦法。我若撲跌進(jìn)去，就有的好看了。啊，那可真會是亂箭穿身的好味道。
我總覺它頂端搖曳的花，帶有囂張跋扈、嘲弄、炫耀的意味。它高高在上，仿佛以為自己是生命的勝利者。
一想駭一跳，這花十歲了啊。
那么幼兒園那山楂樹，也十歲了呢。它長這么高大，紛披繁茂，晃動周身一串串的紅果子。它有青年的軒昂樣子了。
我不禁上前，抱了抱樹身。當(dāng)時鄰居種時，只有一米長，中指粗細(xì)。我記得春日暖陽之下，拿把鐵锨教鄰居種它，挖多深的樹洞，如何下羊糞作底肥，上面覆土，如何將根部的土夯實(shí)，如何澆水——第一次的水一定要澆透，喚作定根水。
它認(rèn)得我嗎？它能感知和我的親緣關(guān)系嗎？
我覺得它能夠察覺我的欣喜，和不可遏制的親切感。只是人類還不能掌握與植物的交流之道。它的表情、話語，我們不能懂。人對與人類密切的狗，也所知甚少呢。狗的嗅覺是人的30倍，它能嗅見多少氣息！
植物的嗅覺，視覺，情緒，愿望……
我偶爾在魂魄恍惚之間，似乎走近了與萬物溝通的隱秘通道。我的魂魄在枝頭上晃悠著，像鳥，像樹枝，像頂開堅(jiān)硬的樹皮、即將冒出的芽。
在這樣一個樸素而陳舊的地方，與土如此親近，與自然如此親近，有時我想，我如何能夠這般幸運(yùn)。一生倉促，我唯在這里十年，能夠從容感受諸物四時之變，能夠感受一個個與人類不同的生命，能夠目睹有生命之物稍微長久的變化和壯大。許多人是無緣看到和感觸到的。環(huán)境其次，人們的心始終處于茫亂中，定不下來。生命如亂世，人們是倉皇的逃亡者。
而我無意中承襲了幾千年以來沉淀、幾乎成為原始記憶與靈魂渴望的一種東西。我有表述它的使命感。我的幸運(yùn)還在于：我被諸物選定，為它們說出自在的美和想要表達(dá)的話語。
兩手捧著花苗的老人
一個剛搬來不久的老太太，小區(qū)偶然遇見，遠(yuǎn)遠(yuǎn)就打招呼，有事沒事搭話——其實(shí)一直沒事。她開口就是夸你兒子機(jī)靈之類。我走路魂不守舍，我不在場，我只是在游走?？偙凰驍?，免不了回問幾句。我以為她六十多，七十，卻原來八十多了。
她抽煙。遞一根過去，我說您好身體啊。
她說，不行啦，渾身疼。幾年前我還在地里種菜呢。
她耳朵好，只是方言重，聽不太懂。她眼睛真好！她說，你院里那藍(lán)花可真好看啊。我不敢靠近，你家狗好大。我站院門口外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了好幾次。
我不吭氣。
她說，你那個花，剪個枝能插活不能？
我笑。我扦插的，春天全死光光了。
她泄氣。開始說她搬來地方的事。她說她家拆遷，院子不算面積，不給補(bǔ)償，人們氣不過，也沒辦法。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
我吃驚。不知道離得這么近，這樣的消息竟從來不見。周圍的事沒有人知道，靜好安詳人們的心態(tài)，如此而已。即便知道又如何呢？反正死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與自己有關(guān)的人。萬一死了自己，那是命不好，攤上了。——而且死了拉倒，死了啥也不知道，還說什么說？那么多人就死了你，咋不是別人呢。
老太太不甘心還在說：你那藍(lán)花花真好看啊……她瞇著眼睛說方言，側(cè)著身子望向我院門，我看不到她的臉了。聽聲音，是幾乎要流口水的感覺。
這么老的老人了，迷戀一枝花。
我說，你等著，花下面有殷出的苗，我?guī)Ц谝豢媒o你。
老太太眼睛放光，整張臉皺起來，皺紋深處仿佛都有光。她連說好好好，我不敢進(jìn)去，怕狗，我等著，我等著。
我覓來一只小鋼鏟，開挖，蹦一臉土。老太太心疼花，在外面喊，你澆點(diǎn)水，帶點(diǎn)細(xì)根根……
挖出來了。捏了原土團(tuán)在根部，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是早早伸長了手，兩只手來捧。她的手好干硬啊，像田野里被刨出來露在外面曬蔫了的樹根。
她捧著小苗快快地回去，之所以快，是怕手燙著苗，苗要盡快種下。我想不到她跑得那么輕盈。她捧著的動作小心翼翼，我熟悉。我想起小時在野外挖起一棵小杏苗捧著回家的感覺。杏苗從杏核里長出，核裂開兩瓣，杏仁里伸出白白的人腿一樣的細(xì)根，隨著人碎步行走的顫悠，根部的細(xì)土從指縫里滑落，暴露出嫩的根須，顫顫悠悠。有時候就折斷了，沮喪地扔下，挎籃子回家去。我只種活過一棵，但沒有吃到杏，少年時那個房子賣掉了。我看到過那棵樹長得高大，滿枝的青杏微風(fēng)里晃悠，呆呆望了很久。
老太太要種藍(lán)雪花的地方，是她家用拆遷款買的我一個朋友的房子。她說，拆遷沒辦法，憋屈啊，受氣啊。真是一言難盡。她郁悶，難過，但至少這個下午，這一刻，她得到一點(diǎn)快樂，可以追溯到我自己童年的一點(diǎn)快樂。我們的童年，都是從土里生出。我們都是放在這地上的物。又被時間拘拿，而她，很快就要回去了。
天黑前，我又移栽了三棵。如果她那棵不活，我再送她。
宋法人哥
初來時人煙稀少，無多少人家，哪里都空蕩蕩，心中不安寧。住一年之后，覺得可以適應(yīng)，才把這院子買下來。
每晚入睡，我在枕頭邊放一把匕首。又覺得需要一只大狗守護(hù)。有朋友說我送你，你去選，選好我付錢。
我看中一種學(xué)名叫羅威納的猛犬。去狗場乍看到一只羅威納，便知道它是我的狗。就是它。人與狗之間，原來也會一見鐘情。
于是有了它。它愣頭愣腦，頭大如斗，我叫它大頭。它迅速長大，達(dá)百余斤，仿佛只一夜間完成。兇狠，霸道，聰明，有蠻力，像蠻荒時代的怪獸。它識得家里所有成員的稱謂，說去找奶奶它就朝奶奶跑過去。從不攻擊人，但陌生人靠近院落它就死死盯著，不吠叫。它靠眼神足以嚇退一切人獸。它有點(diǎn)不要臉，對一切女士友好，遇美貌的女士，能躺地打滾翻肚皮示好。
它似乎認(rèn)為，一切犬類都不可以正眼看它，得俯首帖耳，否則它就干。因犬斗惹的禍不少了，有一次直接把一頭藏獒干翻，摁在地上不撒嘴。我用了繩子拴住它腰，拖行50米才把兩條狗分開，累到岔氣。好在那獒有脖鏈，性命無礙。那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扛了整袋狗糧，雞架，去給人道歉，去給狗看病。
隔兩院的鄰居宋哥兩口子，是討厭狗的人，大概有童年陰影，比如被狗咬過或追過。平素?zé)o交道，也不打招呼，但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神有一點(diǎn)敵意。
某日清晨，我從二樓的窗玻璃看到，宋哥兩口子蹲在我院門口，喂大頭吃東西。大頭威猛，急著掙鏈子吃，兩口子嚇得一屁股坐地上。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轉(zhuǎn)身離開，假裝沒看到。但是一次 、兩次，好幾天見到他們來喂，有時宋哥，有時宋嫂，有時兩口子一起。我不能裝不知道了。
和他們聊天，才知原委。宋嫂美貌，當(dāng)時夏天。宋嫂夜晚九點(diǎn)多在街上溜達(dá)，有輛面包車突然在她身邊停下，車上下來兩三個男人。
當(dāng)時大頭撒了狗鏈跑在外面。它沖上去。這畜生，即便平素?zé)o交道，它是識得鄰居的。
兩口子認(rèn)定，大頭救了宋嫂，感恩不已，每天拿了骨頭，肉，來喂大頭。
于是與他們兩口子因狗結(jié)緣，可稱狗友。他們喜歡大頭到?jīng)]辦法，干脆買了一只羅威納小狗。不會養(yǎng)，隔三岔五來請教。大頭知道讓著小狗，兩狗一起玩，也是快活，成了一對狗兄狗弟。
后來大頭跑丟，我找了三年，夜里想它，就三兩點(diǎn)開車出去，細(xì)細(xì)一個小區(qū)一個區(qū)過，喊它的名字，或熄車，靜聽狗叫。我聽得出它的狗語。三年后死了心。
期間宋哥的狗吃了不好的東西，沒了。他后來說，半夜聽到狗大吼一聲，過來看，摸，狗迅速地涼了。說畢眼淚迸出來。我眼淚迸出來。當(dāng)時我在外地，宋哥一人把狗拉到荒野，埋葬。他說下著大雨，他聽我的方法，給狗埋了一只破碗，一個草帽，一根棍子。狗來世會轉(zhuǎn)生為叫花子。此為后話。
宋哥很快從喂狗變成了喂人。
我一個人裝修房子，木工、電工、水暖工、泥瓦工，電焊工同時上，不停地買材料，每天累到虛脫，第二天繼續(xù)。
很快就吃不消。其他好說，四月下大雪，蜷縮在搗去窗戶的房間角落看工地，我照樣可以呼呼大睡。但許多年的習(xí)慣，我不能連續(xù)吃外面的東西，否則就跑肚，甚至嘔吐。
宋嫂說，小溫一個禮拜，眼瞅著瘦下去。宋哥一邊抽煙。
第二天中午，宋嫂在外面喊，叫我去她家吃飯。我是囂張又靦腆的人，覺得不可以這樣，委婉而堅(jiān)定地拒絕。一會兒她又喊，說端來了飯菜放在院里桌上。
晚上如此。再一天又如此。再一天，還如此兩頓。
我只得去了。
如此在他家吃飯，一吃半年。有一次餓極，宋嫂做了好吃的頭茬韭菜包子，我一氣吃了許多，一邊吃一邊數(shù)。宋哥還沒回來，宋嫂大概看呆了，連說不要數(shù)不要數(shù)，只管好好吃。吃到17個，停住。飽了，猛覺是太難堪了。
吃飯半年，于一個人講，這是很大的事。一生中很大的事。兄弟姐妹能做到這樣的，也是少吧。我一生吃他人的飯，除了大姨家三年，便是宋哥宋嫂半年。我得記著。
宋哥有時過來幫忙裝修的事，他父親是工程師，他是家里獨(dú)子，從小慣養(yǎng)，能動手受累實(shí)在不易，我也不好意思，盡量攔著。那時候我老爹還活著，他來了，一大早讓我給他開電腦，看一個我推薦給他的古裝電視劇碟片，一直到晚上十點(diǎn)，一周時間，天天如此。無論怎樣忙累，他不動窩。他是個爹，我又不能說他。木工和我熟，有次悄悄問我，這不是你親爹吧？唉。我老爹有別的爹沒有的好處，但他是真的懶。
宋哥家有房面臨拆遷，談判補(bǔ)償。我去他家，宋哥拿筆正要簽字，我攔住說不可以。大致問了狀況，查了許多資料案例，次日和宋哥宋嫂說，這個房子補(bǔ)償?shù)淖畲罂赡苄栽谀睦?。我說補(bǔ)償款是有限的，固定的，政策范圍內(nèi)絕不可能多給。所以多要補(bǔ)償款是行不通的。但是就房屋的情況來看，可以多要一點(diǎn)補(bǔ)償面積。他們負(fù)責(zé)這事的人，應(yīng)該手頭都有一點(diǎn)上下浮動的房屋補(bǔ)償面積。就這地方的房價，多要10平米也是七八萬啊。而這個房子，按各地的慣例和房屋情況來看，多要20平米問題不大。最理想是如此，15平米適中。最少也得10平米，10平米的話哪怕再磨一兩平米，也是值當(dāng)。
宋哥按我的意思來。最后磨到十一平還是多少簽了字。我很為他們開心。但是他兩口子生了嫌隙，宋嫂嫌宋哥沒弄到中間數(shù)，說他軟弱頂不住火。只得兩邊勸他們消氣。
來此間，十五載。許多事已物是人非。關(guān)系好的鄰居周先生死了，他是愛養(yǎng)花的人，也是工程師，在呼市和?？诙加蟹?，獨(dú)愛這里能種花。有一次他推自行車氣沖沖回來，我問，他說弄到一大袋羊糞，從自行車后架放在路邊先帶別物回家，返回去羊糞沒了。他說，他媽的，太生氣了，連屎都有人偷。
送過山楂樹的女鄰居，房子賣掉了，再未見過她。山楂樹仍在，長得高于房頂，春日花枝披離，當(dāng)時只拖把粗細(xì)。
酗酒躺馬路上被我發(fā)現(xiàn)、兩次把他扛回家的漢子，我曾嚴(yán)厲兇狠地替他父母找他談過，說你再不戒酒，你父母放在車庫里的壽材就得給你先用。他有三個月不喝酒。當(dāng)年再發(fā)現(xiàn)時，他酒醉僵死在路上。他父親很快也死了，放在車庫里的壽材還在。
一個二年級逃學(xué)成慣例的男孩子，他父母沒辦法來找我?guī)兔?，我說我是下手的，你們不能心疼。他父母咬牙答應(yīng)。他不起床，我拖著他光身子到外面，說就這樣到學(xué)校。打屁股嚇得他尿出來。他后來去上學(xué)不敢逃學(xué)。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我曾擔(dān)心他成年后忌恨我，但他念我的好，見了總是畢恭畢敬，是個有感恩心的好小伙。
這地方，東澗河，十五載，我需要在文字里牢牢記下兩人一狗。宋哥，宋嫂，和大頭。
宋哥兩口子，為給在上海工作的兒子買房，賣掉了這里的房子，五六年未見到。我時常想念他們，昨夜以致落淚。
這些年人間經(jīng)歷了太多事。一些時候人們微信私信留言，我都不回。
宋哥應(yīng)該是有過一次電話，我比較冷淡，那時是最難熬的時候，我也不能解釋。他是敏感的人，又不知原委。
好在諸事過去。我應(yīng)該很快能見到他們。
宋哥叫個腐朽的名字，聽起來像過去的員外。不知年齡，從未問過，應(yīng)當(dāng)大我不到十歲。相聚一醉是談不到的，他不能飲酒，有一陣隨我喝點(diǎn)，然后發(fā)現(xiàn)還是不行。再一陣隨我剃光頭。兩人走路，頭上各自帶涼風(fēng)，也是快活。
宋哥愛書法。我手頭有一幅已經(jīng)仙逝的老者的書法作品。我也親見過人拿了普通的紙袋去老者家，一疊一疊地往出拿錢。老者于此超然，只讓保姆收起。
這幅字，送宋哥吧。我不戀物，往往過手而已。留著是敬重老者。原本想給小女，她不太喜歡書法作品。宋哥留下正好。我想老者若有靈，見我將他贈我的作品送給宋哥，也會快意，會認(rèn)為年齡相差50歲的小友，行事不曾辱沒他。
有時候想，這人間，終還是有一些溫暖的事，溫暖的人，溫暖的物。僅為他們，活著也值當(dāng)。
也告訴小兒臭蛋此事。告訴他一個人行事有點(diǎn)義氣，不坑不騙不拐不搶，有感恩心不忘人好處，真心待人做事，則一生無論在什么時候、到了哪里、在何種處境，也不乏朋友誠心相待和相助。
世界又大又小。忽然又想，這些文字在網(wǎng)絡(luò)上，宋哥會不會恰巧能看到呢？如此則煞是有趣。哈哈。
山河復(fù)一春
元宵，最后的年。越過這一夜，虛幻的煙花就徹底消散。
但今年，從春節(jié)前到元宵夜，似乎特別。我平生從未見過煙花如此繁密，鞭炮如此晝夜不舍。似乎帶有宣泄，還帶有不管不顧的意味。
窗戶上看到鄰居老頭在樓下放煙花。他是親手持了加特林點(diǎn)燃，煙花一亮一亮的瞬間，照見他恣意的笑臉。
這是個有點(diǎn)自私的老頭，但這一刻，我倒覺出他的可愛之處。
這小區(qū)的原住民原是山里一個村子。村子被大廠占據(jù)挖礦，于是買地蓋樓，把村民遷到此處，如今已多半不是原住民居住了。
老頭當(dāng)時是村里會計，和村長書記三人，每人貪了一筆拆遷款。事發(fā)被活捉，若要寬大處理，就要吐盡贓款。否則得判刑十年。
老頭琢磨自己余生再弄不到這么多錢，咬牙坐了十年，2019年才出來。所以我在這里住這么久，2020年后才見到他。
2020年，他家老婆子和兒子一家住。兒子生了三個孩子，第三個是男孩，像是不生出男孩不肯罷休的意思。和他們熟了，才知道生孩子是老頭的意思。老頭那時候說，你們好好的生，我給你們養(yǎng)！
媳婦是我老家那邊的人，和善，厚道。
老頭出來后，他們家庭關(guān)系顯然有點(diǎn)復(fù)雜。老頭一家過得緊巴，兒子跑大車，那年年底聊天，他說，跑了一年半，要不到錢。他是干24小時歇一天那樣一種熬法，眼見得人衰下去。我說你不能這么弄，太毀人，你三個孩子還指望你呢。
我給他們兩口子出主意，說反正你跑大車?yán)鲜翘澢饭べY要不回，又不能坐吃山空，得有點(diǎn)閑錢，你們又沒工作。倒不如你們兩口子開個早餐店，就是辛苦一些。你們弄得干凈點(diǎn)，態(tài)度好點(diǎn)，吃得可口點(diǎn)，賺的錢用來作家庭開支，應(yīng)該能打住。
又開車帶他們?nèi)コ虻胤?，到一處，我說這里就可以，正好那里有店要盤讓。我那段時間有事，說，租金你們?nèi)フ?，我就不管啦?/p>
次月，他們開張。還特意拿來他們的早點(diǎn)給嘗，味道還不錯。
做了兩年余。閑時問起，兩人笑嘻嘻，都說還好。忽然一段，早晨不見他們出門了。以往天還不亮，兩人就騎電動車往早餐店開張了。
我問那媳婦咋回事，她說，不能干了。說，就沒法說這事，說了好像是說人家老人不好，可是沒有辦法了。
原來是小兩口做早餐店，中午婆婆公公不做飯，得等他們回來做了吃。兩人清晨四五點(diǎn)出發(fā)去店里，時常中午12點(diǎn)都拾掇不利落，婆婆公公就等著。三個孩子也吃不到東西。
媳婦嘆氣說，我沒辦法，別的可以不顧，我得顧我的孩子們。
他家過得很苦。老婆子沒事干就撿紙片，我家的紙片，我都疊了，整齊放到他家門口。有次我進(jìn)山，看到一處遍地都是的塑料瓶，氣得細(xì)細(xì)撿了，有一百多個，后備箱裝得滿滿。拉回來也給了他家老婆子。
但老頭子真的是自私，賊精的那種自私，不能交，過得去就好。有一陣遇見他是戴著厚厚的口罩。他也不說話。過后我才知道，他是一家子全陽了，老婆子病得厲害，在床上翻滾得跟蛇蛻皮一般，差點(diǎn)過去。那時候，他是顧不得掛念我了。
令人不快的小事不少。比如年前，他家跑水，隔墻洇到我家，樓梯那里洇得往出滲水。遇到了問，他說絕不可能。我說你來看看。他過來就不吱聲了，說，春節(jié)后再弄吧？我說年前洗涮多啊，別給墻洇塌了?；蛘吣慵蚁翠虝r注意點(diǎn)？第二天路上遇見工人，問時說是去他家。我說你來我家看看，這樣比較好判斷是什么問題。工人來一看就說明白了，那邊漏水。
很快弄好了。我家的墻慢慢地干。墻面已泡得墻皮脫落。見老頭問時，他不承認(rèn)，說，打開墻看了，不是我家漏水。
哈，他就這樣一人。這話的意思，是怕承擔(dān)責(zé)任讓他修墻吧。我心說你何必如此呢。刷個墻而已，鄰居之間，你非要給我修我也一定攔住，這點(diǎn)屁事就拉倒算了，然而不認(rèn)賬就太讓人小覷。
在元宵夜，見到手持加特林向天空放煙花的老頭，我決定寫下這段文字。他笑得像個孩子，那一刻我覺得他返回了童年時光。這一刻，他是美好的。他算受過大苦，也因此更懂得珍惜當(dāng)下吧。
人并不完美。每個人的生活，都難免這樣那樣的齟齬。人世間，便是諸多滋味咬合的狀態(tài)吧。
我在這里住了十五年，已歷五位老人離去，其中一位我?guī)椭Щ?，這老頭還在。盡管他是我不太待見的老頭，但惡感也談不上。他自私、算計，卻有好的一面，比如有分寸感有限度感，接近有底線感。
世上在未遇特例之事以前，沒有什么純粹的壞人，多半是好壞摻雜，人人皆有破綻。既然在一起，便是緣分，那么惜緣。
今夜，所有人都有快樂的權(quán)利，都應(yīng)該仰望煙花綻放，和幻滅。
鳥誰說人
去修車窗，到一個很小的專修電路故障的店，路邊店面凹進(jìn)去，路面上幾乎看不到。
店主在門口蹲著，逗地上一只什么鳥。我說不怕它飛走？他說，它不會飛。把鳥兒拿回屋里。那鳥頭上長一撮毛，店主說了品種，只是我記不住。
修車的當(dāng)兒，一只麻雀從頭頂樹上跌落到身邊，店主撈起來拿在手上。麻雀不是新生的雀兒，剛學(xué)飛的麻雀嘴是嫩黃顏色，這只顯然不是。
店主說，是餓得暈了掉下來的吧。
我看麻雀張著嘴，細(xì)小的舌頭都吐出來，說可能不是，是渴暈了吧。
兩人拿來小米喂，它不吃，嘴巴不動。拿來水，它仍然如此，在店主手掌上一動不動，嘴巴半張著。把它的頭俯到水里，它仍然不動。
我拿來一個瓶蓋放水，直接喂到它嘴里，它嘴張合，是喝了水。又喂它。大約喝了四五下，它毫無征兆就從店主手掌上飛起，到了頭頂樹上。
麻雀能渴暈，是第一次遇見。我猜，對鳥兒來說，食物易得，但北方城市，喝水卻是難辦。
店主五十歲左右，個頭不高，皮膚白皙，留一撮小胡子，眼神里透露著和善。本時代，蓄須的男人并不多見，人們似乎認(rèn)為，把臉巴子刮個精光才算正常，否則就怪異。
店主是個愛鳥的人，小店里掛許多鳥籠。他說，不是他要養(yǎng)，是許多人知道它喜歡鳥送來的，他不要，人家就硬留下，拒都不能，只好養(yǎng)起來。一說起鳥，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仿佛一下子變了，人從內(nèi)部發(fā)出光亮來，神采奕奕，話語滔滔。
他說以前沒拆遷，他租個獨(dú)門獨(dú)院住，有人把一群小雞送給他，于是養(yǎng)著。有個黃大仙老是光顧，隔三岔五偷吃雞，最后吃得只剩一只。這獨(dú)雞就放進(jìn)屋里，和他同住。他說每天干活，就把雞放出來，雞自己去找吃的。天快黑的時候雞就回來找他，跟著他走。把它放在自行車前筐里，雞就不動了，隨他回家。
這雞后來被人偷了。他說，那年快八月十五，偷雞的人肯定把它吃了。
又說養(yǎng)一只鷯哥，會說許多話，非?？蓯邸Ｓ刑煲估嵇嵏缱约合赐暝?，以為它返回籠中，第二天不見。是被一只貓偷吃了。
鷯哥自己洗澡，我第一次聽到。好奇問了他些馴鳥的知識。
他在外面修車的當(dāng)兒，我進(jìn)了店里。那只我記不住品種的鳥兒在店里的小床上站著，我伸手過去，它不躲不飛，啄我的手。輕輕摸了它幾下，手縮回來，它主動走過來蹭我的手，是希望繼續(xù)摸它的意思。
店主說，它每天就纏著我跟它玩呢。
有點(diǎn)個人癡迷的愛好，人就會不一樣，人的品質(zhì)就不一樣，會被提純，會有天真的氣息或曰人的真氣存留。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信然。
店主的生意收益微薄。他給我修前窗和換兩個剎車燈，總共才要70元?；蛟S是因?yàn)楹臀艺劦脕恚召M(fèi)少，但即便正常收費(fèi)，他要的也不會高。我原本想著換車窗電機(jī)，他說用不著好好的呢。在其他地方，修車師傅巴不得你換，換能多賺一些嘛。
多數(shù)人似乎都在靠錢財來安慰恐慌感，彌補(bǔ)安全，我不知他怎么維持一日日暴漲的日?；ㄤN。他卻似乎篤定，安然，享受著自己的小快樂，沉迷于自己的小快樂。他似乎也沒有世人皆有的患得患失，開個小小的修車店，賺取微薄收入，并不偷奸取巧胡亂收費(fèi)，能夠滿足自己的小愛好，他就知足。
我想，這很像古人所說修來的某種內(nèi)力，淡定地活在世上。限于個人經(jīng)濟(jì)狀況，他能夠見識的世界應(yīng)該極為有限，但他擁有許多人所沒有的精微細(xì)節(jié)。他的人生充實(shí)，并不弱于那些號稱曾經(jīng)滄海、一世諸事皆欲罷不能的人們。
程咬金
以前喂著的流浪貓玄黃，已不見半年。是母貓，以我院為穴，它是會走上前來，蹭我褲腿的。開門卻只蹲在門前地墊上，再不肯進(jìn)。于是把食物放它跟前，它吃飽離開。剩下的食物，也不叼走。它不像人類有儲物習(xí)慣，也不像犬科動物，叼走埋起來。
一般叫它老黃。臭蛋確定，老黃在附近另一小區(qū)，確定是它。
老黃在時，有一陣很胖，肚皮垂到地面上。后來才知它是懷了孩子，也不知生在哪里。大概率是在旁邊一個車庫外堆雜物的縫隙。小貓稍大，我不知的一日，老黃就毅然消失，再不曾來過我這里。它干脆遠(yuǎn)離了我所在的小區(qū)。
特意去了解貓的習(xí)性，母貓是等小貓長大，就決然離開，去另尋場所的。有可能我被老黃視作好人，它認(rèn)為它的孩子，我自會喂食，于是把我送給它的孩子。
前天見一視頻，救助一只后身癱瘓的流浪貓，到終于能站立。不知什么機(jī)構(gòu)做的事，用了幾個月時間。我沒有那么好的心，也沒有那么多時間。而且我不喜歡貓。兩兩相安可以，太親近我不舒服。另外認(rèn)為，人的伴侶動物，至少是不可以殺來吃肉的。
那么奴役動物，又如何說？比如牛馬，比如驢。鞭打它們干一輩子苦活，老了殺掉，剝皮吃肉。當(dāng)然，多半是自己不忍心殺，賣掉讓別人動手。人適可而止的惻隱之心，僅限于這點(diǎn)所謂“不近庖廚”的虛偽。這是不對的事。
然而我也不認(rèn)同所謂殺生不仁。在山野常遇野貓，幾乎無人的大山林也有野貓，看色澤，能夠確定是家貓走野。它在林子里捕捉那么大的野雞吃，與黃鼠狼搏斗或者交友。我親見過一只野貓與一只黃鼠狼相親相愛，一起游戲玩耍，像人類相遇握手那樣，抬起前爪問候致意，有許多次，確定它們并非偶然行為。也見過一只誤中什么人下架子打死的野貓，提一下，超過十斤了。還熱乎，軟著，按一下，周身肌肉瓷實(shí)得石頭一般。
動物之間的殺戮循環(huán)，看似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造物的設(shè)計，像個體生命必須死去一樣不可避免。吉川幸次郎去精神病醫(yī)院拜訪詩人龐德，問他：“我們東方人很容易認(rèn)為自然是最高的秩序，是人類倫理的典型，是美的典型。但你們西方人……”
這是沒有答案的請教。愚蠢的人把精力消耗在人事爭斗上，為從中得利而以聰明人自許，或以損害到他人而沾沾自喜。他們是目盲心塞者，不會思考自然倫理這樣的問題，也不能真實(shí)獲得自然之樂。一朵花他們也只能看到表象，抓住表象，領(lǐng)略不到真正的美和自然精神。他們是被自然之神下了詛咒的人。
我也反對閹割動物，變成貓?zhí)O(jiān)或狗太監(jiān)。包括人在內(nèi)的動物的這點(diǎn)快樂，是造物所賜。不愿意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緣何用在伴侶動物上，還聲稱愛它們？我不能接受這樣。然而若它們越生越多，又當(dāng)如何？這是困擾我的悖論。我自己是斷然不肯做閹割動物的事。
像野雞，顯然越來越多。野雞在田里搯剛種下的玉米種子吃，或挖長出來的玉米，吃掉根旁邊的小玉米粒。比方果園，櫻桃成熟時如果不管，一上午一棵樹基本能全部報銷，非常驚人。灰喜鵲為害最烈。
野生動物與人的沖突，一直不能夠很好地解決。從前的農(nóng)人，是把樹頂不容易摘的果子，特意留給鳥兒吃的，鳥兒吃果，捉害蟲，遺糞給樹，是很好的慈悲心和自然循環(huán)。但如果把一樹一樹果子給鳥兒禍害，不是人能情愿的。
玄黃之子有兩只出現(xiàn)在我院里。一直喂食，不久只剩一只，尾尖斷掉的那只不見了，不知是死掉還是去了哪里。所剩這只，很快掌握了我的作息，夜里準(zhǔn)時出現(xiàn)，高一聲低一聲叫喚，有時變成不耐煩的催促，要吃的。于是端了貓糧和肉給它。它不多吃，貓糧也就一小把。吃肉卻是駭人，想不到那么小一只貓，吃下的肉能抵它身體一半多的重量。不是偶然，是常如此。房門開時，它就走進(jìn)來臥在地板上，但不靠近。我一起身，它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在門口等。一直不能熟。有時手遞給它，它用爪子打。這樣很容易受傷，有點(diǎn)討厭。
一日黃昏，兒子臭蛋喊叫，來了只小黑貓。我忙著寫個東西，也沒在意。晚飯時臭蛋說，小黑貓不見了。后來才想到臭蛋當(dāng)時失落沮喪的樣子，吃飯也心不在焉。第二天夜里聽到貓叫，是小奶貓找不到媽媽那樣凄慘的叫聲。循聲而去，在車庫邊縫隙的雜物里找到它。揪住它脖頸的皮拎回來，擔(dān)心它亂撓，卻原來貓科動物頸后的皮是其僵止穴的說法是真的，一抓住它頸后皮，它立刻不動，四爪皆縮，垂頭耷尾。我想即便是小老虎也當(dāng)如此。
手掌大的奶貓，在野外不能活。只得先養(yǎng)起來。
臭蛋撅著光屁股，興奮地幫我弄這弄那。他干嗎那么興奮？
仔細(xì)盤問，他才說貓是他拿回來的，說有個老爺爺送給他。他怕家里不讓養(yǎng)，所以不說，只說有個小黑貓躥到家里來了。而且，他一放下貓就鉆得不見，再找不著。
臭蛋這小家伙心思越來越深，許多事能放得住在心里，讓人頭疼。耐心告訴他不可以這樣，而且因?yàn)槟愕碾[瞞和失誤，差點(diǎn)害死這小貓，它一天半都沒吃東西了。
小黑貓養(yǎng)起來，也吃，也屙，也叫，說明正常。晚上徹夜叫卻是讓人難忍，后來發(fā)現(xiàn)，它是源于情感饑渴，需要親近。伸手過去，它就用頭蹭手指，還用爪子把手指抱住。我沒法拒絕它。只好先如此了。
這幾天漸熟，算家里多了一個新成員。老黃那個孩子仍在院里，它明顯有不志氣的樣子，仿佛感觸到自己地位下降，我有點(diǎn)內(nèi)疚，喂是還如常喂著。小黑貓稍大些，我也打算放院子里自由活動。于它于我皆好。自由是第一位的。
與臭蛋商量給貓起名字。我說，這么黑這么愣頭愣腦，叫它程咬金吧。臭蛋跳起來瞪眼，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行不行，太難聽了。
這代孩子不讀《說唐全傳》，我也不推薦他讀，沒想他知道程咬金，哈哈。那么換名字。我以前羨慕唐朝，李世民有一支三千人的騎兵軍，其動如風(fēng)，侵略如火，靠它縱橫天下。李靖滅突厥一戰(zhàn)僅靠六千騎兵，我估計這支騎兵軍盡在其中。騎兵軍名曰玄甲軍，那么小黑貓正名叫玄甲吧。小名臭蛋所起，叫黑豆，綽號程咬金。就這么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