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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學(xué)》2025年第4期|曹蕙:在山水之間
來源:《安徽文學(xué)》2025年第4期 | 曹 蕙  2025年07月10日08:39

在凌晨時走出晨曦山莊,薄霧籠罩著南岳諸峰,一切都是那么安靜。

蝴蝶依然熟睡著,純白的翅膀埋進一片稍卷的葉子里,無法看清它的臉。淡紫的小花,花瓣深深地垂著,也是一副未曾睡醒的樣子。秋蟬靜靜地棲在樹干上,與樹皮有著同樣的顏色,幾乎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此刻,它悄無聲息地蟄伏著,只有到了黃昏時,它才會竭力放聲歌唱。一條蟲子,被一根游絲系著,從樹上垂下來,又彈回去,像蕩秋千。

只有松針上的凝露在晨曦中閃著亮光。偶有一滴落下來,打在鼻尖上,涼涼的;滴落在灌木叢里的銀色蛛網(wǎng)上,把蛛網(wǎng)跌破一個洞;滴在一片四葉草上,滾來滾去,像細碎的珍珠。我沿著山路往下走,去尋半山腰的麻姑仙境。黃菊花開得遍野都是,自得其樂地在風(fēng)中飛舞。

我聽得見水聲潺潺,水里的鵝卵石圓潤明亮。山高出好水,沿石徑蜿蜒而上,但見水質(zhì)純清,景色清幽。再往上走,便見流泉飛瀑,相傳給南岳魏夫人獻壽的麻姑的雕像靜立著,周遭一片靜寂,頗有些人間仙境的感覺。我?guī)缀跻獜男睦矬@嘆了,“他年思隱遁,何處憑闌干”。是的,此處便是隱遁之地,與紛擾的塵世相去甚遠。

不期然間,在通往祝融峰的路上,邂逅煙霞茶院主人,他熱情地邀我們品茶。水是取自山中鐵佛寺的清泉水,甘冽而醇香,茶便是采自山中的南岳云霧茶。水煮沸后,把茶葉輕輕地放入暖好的瓷杯里,少頃,便有濃郁的茶香撲鼻而來。青綠的葉片在水中漸漸舒展,以極其柔美的舞姿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浮沉漂移。不一會兒,葉片落定,在杯子底部簇擁著,翠綠的茶葉脈絡(luò)分明、精致狹長,茶水也變得青綠明亮起來。隨著綠茶的緩緩下沉,悠然升起,靜靜綻放,氤氳出綠茶特有的醇香,顯得如此空靈、高遠而逸世。有裊裊的清香在空氣里漫溢開來,細細地品上一口,頓覺一種微微的苦,從舌尖上滑過,少頃,一絲微甜的感覺便從舌間蔓延開來。

從來佳茗似佳人,此話一點不假。一種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快樂,如細細的泉眼,那樣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微漾開來。不覺憶起那首詩:“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闭龖?yīng)了此時的心境?!疤斓赜写竺溃诤唵翁幍??!钡拇_,心思越單純的人,越容易滿足,也就越容易快樂。一處好風(fēng)景,一本好書,一杯佳茗,都是快樂的由來。是的,真正的快樂是無聲的,無需言表,無需刻意張揚。座中有一位茶友,聊起南岳云霧茶的歷史如數(shù)家珍:早在唐代南岳云霧茶便成為貢茶,茶圣陸羽所著《茶經(jīng)》中記載:“茶出山南者,生衡山山谷。”它們聆聽過如詩如畫云煙里花開的聲音,聆聽過無數(shù)名流賢圣的清音,歷經(jīng)歲月的洗濯、梵音佛韻的浸潤,于無聲處彰顯出一種品質(zhì)、一種涵養(yǎng)。而那些與煙霞與云霧有關(guān)的詩意的念想,于歲月深處款款而來,讓人沉醉。想象著采茶姑娘背著背簍,一片一片,虔誠而細心地把它們采摘下來,一點一點地收獲,茶葉的制作過程想來也該是充滿詩意的吧?她們精心地捋捻、理條、烘焙,翻炒,滿室茶香中滿懷著對歲月的追憶和感懷,對時光的執(zhí)著和向往,對生命的眷戀與感恩。和蒼茫歲月中的綠茶相比,人的生命是何其的短暫。它們見證著歷史的風(fēng)雨煙云,悠悠地散發(fā)著生命的溫情與暖意,充滿著歲月的靈性,以一種微澀的甜,沿著茶馬古道,無聲地流入人的心田。而生命中那些最初的感動和憂傷,總是讓我們懷有美好的念想。

夜幕降臨,蟬聲四起,深藍的夜空,有半月靜寂??床枞~在水中輕展、曼舞,于芬芳的茶香中,細細地品讀八指頭陀的詩集,靈性、智慧、入眼入心,仿佛一場前生的約會。當念到那句“此生已是負煙霞”,心中不由一顫。有生之年,如何才能做到不期許、不辜負?且讓時光的空隙里,留一片茶香,莫負煙霞,莫負好時光。金色的陽光,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透過樹梢,照在水面上,給水面也鍍了一層金光。這時,山中的景物依次醒來,蒲公英飛揚著,白鷺在林間飛過,小小的昆蟲在大樹下縱情歌唱。

是的,我笨且愚鈍,卻愛著這山水的清音,一草一木的枯榮,小小生物的悠悠吟唱。

我只愿自己是山間一泓清淺的小溪,所經(jīng)之處,芳草鮮美,卉木萋萋。偶有落英,我亦友善相伴。我保持著自己應(yīng)有的溫度,徑直向前,連冰雪也不能將我凍住。

然而我知道,遠方,有江河湖海。在盤古開天辟地時,在滄海桑田中,它們成就了自己。它們由萬涓匯成,滾滾東流。它們咆哮著,掀起滔天的巨浪。而我,是那么渺小,只在無人的轉(zhuǎn)角處,自得其樂地翻著一點細碎的小浪花。在單純到有些單調(diào)的日子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唱著自己的歌謠。草長鶯飛,藤蔓牽衣,山花靜放,這些不被人看重的細微之美,正是我所流連的。

我的歌聲細微清脆,流淌在必經(jīng)的路途。若你,剛好經(jīng)過,停下來濯足,或是輕拂一下水面,洗滌一下旅途的疲憊,我會因此而流得更為歡暢。只因為這些,是我喜歡的。雖然,在春日里我也曾夢想著能變得博大而深邃。然而,我知道,注定成不了江河湖海,自身的清淺,注定我只是淺淺地流過。不著痕跡,與歲月的流逝無關(guān),與歷經(jīng)的磨難無關(guān)。我的源頭決定了我的流向。我對世間的萬事萬物,都不足以構(gòu)成傷害與威脅。讓河成為河,讓江成為江,讓海成為海。而我,只是山中自在流淌的一條小溪。且笑且舞,不深刻,不寬大,卻心懷善意。

我會盡力把自己放得低些,更低些,歷經(jīng)滄桑之后,也許某一天,我能抵達海。但那終究不是我,你甚至再也認不出我初始的模樣。

如果,在炎炎的夏日,或是萬物凋零的冬日,你能偶爾記起我唱過的那些清淺的歌謠,我也就沒有什么可以遺憾的了。

住在廈門臨海的酒店,推開窗,便能看見無垠的大海。天藍得明媚,海水也藍得像綢緞。銀色的海鷗箭一樣俯沖下來,去叼那些躍出水面的魚,翅膀搏擊著水面,濺起一束束的銀光。累了,便棲在木樁上休息。遠遠望去,像一幅靜物素描。

去海邊散步,陽光灑在身上,有一點點微溫,卻不炙熱,海風(fēng)徐徐吹來,沒有想象中的腥咸。有兩只海鷺在海邊的淺水里翻飛嬉戲著。游人紛紛拿相機記錄這美好的瞬間。于游人來說,它們是這海水中的風(fēng)景;而于它們來說,游人何嘗不是這岸邊的風(fēng)景?

有人支了帳篷,鋪了軟墊,悠閑地席地而坐。我索性脫了皮鞋和襪子,赤腳踩在金色的沙灘上,松軟、柔和,像愛人無言的擁抱。有浪花撲到腳上,涼沁沁的,人便像冬日里吃了個冰激凌,心里猛一激靈,便抑制不住地尖叫,叫聲里有無盡的刺激和歡喜。再鼓足勇氣把腳伸出去,讓浪花撲打幾次,人便習(xí)慣了水溫,海浪體貼入微地按摩,酥軟而舒服。海邊已經(jīng)撿拾不到美麗的貝殼了,小孩子們便拿著小小的漁網(wǎng),往那海水里撈去,渴望能撈到小魚小蝦或是一只小螃蟹。有孩童用樹枝在沙灘上畫了小貓和白鴿,令人訝異和歡喜。

站在被海浪沖得溫潤的礁石上,一個水浪撲打過來,濕了褲子。起風(fēng)了,一波涌過來,翻起更大的浪花,于是便發(fā)出更大的、開心的叫喊?;厥淄?,只一刻,海浪便把我留在沙里的深深淺淺的腳印沖刷、抹平、洗凈。一如內(nèi)心的糾結(jié),被時光之手一一撫平。而我在這靛藍色的大海邊走過,終將無以為證。于浩瀚的時光來說,人的一生,不也正如海灘上的行走?再深再重的腳印,也終歸了無痕跡。

大海原也不過是一勺之多,海不辭水,方能萬涓歸海。水路原是相通的。有的雖來不及抵達海,便已蒸發(fā),然而,升至空中,化為雨水,終歸落入大海。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

海的遼闊高遠,把日子里的小憂傷、小情緒一掃而盡,思維也仿佛由此擴展開去,變得遼闊而高遠起來。海安靜時,一碧如洗,遼闊而幽遠,溫和寬厚,令人神往。而臺風(fēng)來臨時,海也會變得猙獰可怖,咆哮著掀起一波一波的巨浪,飛速向岸邊撲來。前一波退回去之后,與后一波相遇,擊起更大的水浪。

終日被海水環(huán)繞著的鼓浪嶼,海礁嶙峋,岸線迤邐,生長著十分珍貴的大果紅心木、印度紫檀,一眼望去,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鄭成功的雕塑肅穆而莊嚴。鼓浪嶼的建筑,多是歐式風(fēng)格的別墅,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城堡。

鋼琴博物館矗立在海岸邊,聆聽大海的潮起潮落,見證著這座音樂之島的榮光。那些古老鋼琴里流出來的清音,讓人慢慢深入這座島嶼的脈絡(luò)。從19世紀中葉起,伴隨著基督教的傳播,西方音樂傳進鼓浪嶼,與鼓浪嶼自有的音樂元素相融合,造就了周淑安等一大批音樂家。鼓浪嶼成了名副其實的“音樂之島”。所行之處,總能見到音樂人,有的彈吉他,有的同時能彈好幾架琴。

海岸邊,木棉花盛開著,是這海天寧靜高遠的背景。店家掛的貝殼風(fēng)鈴,在海風(fēng)中長長久久地吟唱著。

從廈門直飛武夷山,第二日登天游峰,抬頭一看,天藍得讓人訝異。那么明媚,那么純凈,似乎離得很近,又很遙遠,瞬間讓你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而這純藍的天上,竟然連云朵也沒有一片,藍得不帶絲毫雜質(zhì)。有一彎上弦月掛在高遠的天空,而此刻朝陽已升起,是日月同輝的景象。上山的路擁堵不堪,來不及好好細看風(fēng)景,幾乎是被后面的人群推搡著上了山。如常,山頂并沒有期待的盛景,只在于登山的過程,然而,過程也是容不得你細細體會的。

好在下山之路卻是安靜而美好的。兩旁茂林修竹,鵝掌楸、銀鐘樹、南方鐵杉、觀光木、紫荊隨處可見。另有一棵樹,樹干粗大,卻長出無數(shù)細碎嫩綠的葉來,這種明顯的不相稱,卻顯出一種別樣的美來。

與一棵檵木靜靜合影留念。是的,我喜歡這樣的植物。雖然它們永遠也成不了高大的喬木,但是,卻能開枝散葉,自得其樂。這時,一只黑身白翅的鳥,從身后悠然振翅飛過,長長的尾巴舒展開來,是旁若無人的愜意,這是南方林中難得一見的大鳥。

天亮?xí)r獨自踏上歸途。人生,便是由一段一段的旅程拼接而成。不知道下一站會到哪里。也不知道還有誰,能陪在你的身邊。事實上,沒有任何人能安靜地陪著你,從起點一直走到終點。只是偶然間于途中遇見,欣賞問候了,也是一種緣分,懂得歡喜感恩就好。

江岸的風(fēng),日復(fù)一日濕熱起來。我分明聽見盛夏的腳步已紛至沓來,帶著些不由分說的任性與霸道。歲月如獨輪車,只管飛速碾過去。“玉簫聲斷沒流年”,夜里總有簫聲笛聲入夢來。聽說黔東南的玉屏侗族自治縣盛產(chǎn)簫笛,年少時攜一簫一劍走天涯的夢想,竟被輕輕喚醒。于是決定循簫笛而往,了卻一樁心愿。

高鐵從長沙南出發(fā),不過兩小時車程,便安抵玉屏。展目四望,遠山如黛,連綿起伏。被青山環(huán)繞的玉屏,像是被包裹的一塊璞玉。舞陽河如玉帶般繞城而過,樹木葳蕤,天空澄明,流云潔凈,不愧有“流水如玉,青山似屏”之稱。

行走在街頭巷尾,驀然便聽到簫聲或笛聲。簫聲低回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仿若心靈深處的低吟,很容易就直抵心扉,觸碰到那些輕易不能觸碰的心事。讓人剎那間神情肅穆,愁腸百結(jié)。仿佛一不留神,回到了水瘦山寒的南宋。相比之下,笛聲要悠揚清越許多。優(yōu)美的旋律在耳旁彌漫開來,時而雄渾高亢,時而和雅低回,時而激昂清揚,時而恬淡悠遠。玉屏的天空之城許是被這婉轉(zhuǎn)的笛聲所感染,早已幻化成一匹潔凈的絲絨,人的心境也隨之變得遼闊而高遠起來。

為追尋簫笛的由來,我們驅(qū)車前往以印山書院為館址的簫笛博物館。書院古樸雅凈。白墻、灰瓦、赭紅門窗,一池蓮花靜靜地開放,無言地傳遞著盛夏的美好。微風(fēng)拂過,荷葉繽紛,繁花似錦。有人在用簫吹奏《空谷鳥鳴》,引來滿園鳥雀呼應(yīng)。

書院館藏簫笛雖歷經(jīng)歲月的洗禮,卻依然呈現(xiàn)出細膩的肌理,紋飾考究,雕刻精美,音韻清越。紫竹簫聲尤其純正圓潤、明亮飽滿、濃醇而富有勁力。想象著它曾伴隨著自己的主人“一簫一劍走江湖,千古情愁酒一壺”的景象,不覺心馳神往。“吹斷碧簫丹桂發(fā),玉人何處倚闌干?!倍?,斯人已去,只剩下簫笛在時空里長久靜默。我輕輕觸摸著簫笛上的微雕,似乎依然能感受到前主人的信息。有人擇一長簫,立在書院長廊的圓形門處留影,長裙曳地,倒也十分應(yīng)景。

關(guān)于簫笛的由來,在玉屏侗族群眾中流傳著一個高山流水的故事。

相傳300年前,有位道人遠游至玉屏,見此地有秀水明山,茂林修竹,可以誦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遂停留下來。善音律的道人從山上采伐竹子,將它制成簫,每有感懷,便寄興絲竹。心若無塵,心自安然,道人的簫聲愈發(fā)神秘而唯美,高遠而遼闊。鄭姓侗族才子聽懂了風(fēng)與簫的密語,兩人終成莫逆之交。兩人一支簫、一壺茶、半壺米酒,歲月在簫聲里微醺。

舞陽河水潮起潮落,道人用簫日復(fù)一日吟唱著自己的歌謠。某日,暮色四合,蟬鳴如急雨,倦鳥歸巢。道人對鄭姓才子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自己終歸是要離去的。相識一場,唯有制簫技藝可傳。數(shù)日后,在道人的親授下,鄭姓才子制成一簫。握別的那一刻,欲說已忘言。鄭姓才子念著他的好,念著他在涼薄的人世間,曾給予過自己的暖。他遠遠地躲在喧囂的背后,為一根紫竹的美而動情,為一支簫的重生而歡喜。

原以為,此去經(jīng)年,相逢仍是少年衫。但一別之后,山長水短,兩人再不曾重逢。他終于明白,什么叫悲從中來。

鄭姓才子記得他說過曾吟蘇軾的賦:“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鄙斤L(fēng)習(xí)習(xí),藤蔓牽衣,他親自去山高林密的溪水旁,覓最好的竹子制簫。

溪水潺潺,清澈澄明,水草上開著白色的花。他腳踏深深苔痕,一徑向前,山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溪水流經(jīng)的地方,黑紫竹兀自生長,他選取上好的帶回家,烘烤、校直、制坯、雕刻,不纏絲、不上漆,保留竹子本色。他制的簫日漸堅實細膩,挺拔有力。思念道人的時候,他便立在山之巔吹簫。制簫與吹簫的技巧也越發(fā)生動流暢。

《黔南叢書·黔語》一書記載:“去玉屏十五里曰羊坪,產(chǎn)美竹。有鄭氏辨其雌雄,制成簫材,含吐宮徵,清越微妙,是以天下之言簫必首鄭氏?!鼻宕镩啪幾氲摹队衿量h志》也說:“平簫,邑人鄭氏得之異傳,音韻清越,善音者不減鳳笙?!泵?、清兩代,玉屏簫曾作為朝廷貢品。在1896年、1913年倫敦手工藝品展覽會和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玉屏簫分別獲得銀質(zhì)獎和金質(zhì)獎。

我立在院中那棵蒼翠蔥郁的大榆樹下,靜默良久。陽光透過樹葉傾瀉下來,只想在飄落的榆樹葉上寫下一首詩。鳥聲、蟲鳴聲、簫聲、笛聲、樹葉飄落聲,皆如水般在耳畔流淌,入耳入心。就這樣吧,任夏日的微風(fēng)拂過我的前額,任舞陽河水兀自東流,只微閉了雙眼,任簫聲悠揚,彌漫我的每一寸時光。

作為鄭氏簫笛傳人之一,鄭金城先生也與先祖一樣,對簫笛有著近乎癡狂的喜愛,每遇良簫玉笛,便不惜一切代價,甚至賣了房屋來收藏簫笛。

他擁有幾百平方米的私人簫笛館,藏有數(shù)百支不同時期的簫笛,并配以詩文佐證說明。玉屏簫笛上雕刻的龍鳳圖案,據(jù)說取材于簫史弄玉吹簫引龍鳳的愛情神話故事。故玉屏簫笛多以雌雄配對,吹奏起來,含蓄而雋永。雌雄并吹,恰似情人對唱,情趣盎然,故又有“神簫仙笛”之美稱。詩中寫道:“曾過揚州廿四橋,玉人吹處月華招。哪知雙管傳仙調(diào),端在平溪制更高?!薄捌较北闶墙裉斓挠衿量h。平簫玉笛與茅臺酒等一道被列為“貴州三寶”,被人們當作禮品贈送或收藏。

最讓我驚訝的是,其中有一把簫劍,外觀看上去似乎與普通的簫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然而,當拔出末端,便露出鋒利的劍刃。想來古人是何等聰慧,將簫、劍鑄為一體,獨自攜簫上路,遇見歹人,便可防身自衛(wèi)。

介紹完博物館,鄭金城先生親自演奏了一曲,小院里夏草正長,青藤逶迤,簫聲嗚咽,長風(fēng)滿懷。是的,在鄭金城先生看來,余生不長,有簫笛、有詩書相伴才好。

他還特地請塵簫坊的老板楊厚苗先生為我們吹簫助興。楊先生一身皂黑,眉清目秀,身材俊美而修長,他站在院子里,一連吹了好些曲子。交談中,才知他來自湖南邵陽,曾就讀于星城某高校,因喜愛簫而來到玉屏,以制簫為業(yè)。我欽佩他的決然。是的,一個人,若能認真、執(zhí)著地走自己認定的路,便是一種堅守的美好,縱然是眾生喧嘩,也總能活出獨特的芬芳。楊先生異地聽到鄉(xiāng)音,分外親切,不由得又吹了幾曲。一曲婉轉(zhuǎn)清揚的《長相思》讓我們不舍離去。此曲系香港作曲家譚寶碩所作,古意盎然,韻味綿長。

草木無言,柳絮紛飛。一行人在楊先生悠揚的簫聲中離開,又意猶未盡地來到玉屏簫笛廠,參觀簫笛制作工藝。

負責人張志學(xué)是個文青,得知前來參觀的人中有他的偶像——散文大家謝宗玉先生,興奮莫名,立即牽手合影留念。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們領(lǐng)略了現(xiàn)代簫笛的生成。張志學(xué)先生告訴我們,一支簫或笛,都要經(jīng)過取材、制坯、雕刻、成品4個工藝流程,制作工序繁多復(fù)雜,且均采用手工制作。

從伐竹到制成,簫制作有24道工序,調(diào)音笛有38道工序。最后在簫笛表面刻以詩畫,管身刻上各種圖案、詩詞,使之更古樸典雅。

玉屏簫笛的微雕是一大特色。師傅們制作簫笛的過程中全神貫注,手中那一把小小的雕刻刀,在簫笛身上如游龍走鳳,不一會兒就刻出不同的圖案來。再用細環(huán)鏈銜于頂部小環(huán)中,看起來雅致而富有靈性。

晚霞已在天空鋪陳出絢麗的畫卷。夜幕下的侗族風(fēng)雨橋,流光溢彩,納涼的人三五成群地坐在橋上,或吹簫或吹笛,小城的暮色被簫笛聲渲染得詩意盎然。

歸途,遠山連綿,云遮霧繞。舞陽河縈繞不盡,冬茅草揚著泛白的穗子,竹綠意正濃。山間多雨,雨滴在車窗玻璃上滑行,仿如離人的淚。是的,天空,會記住風(fēng)寫的詩行,而我,怎會忘記那些清淺時光中的美好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