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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2025年第4期|顧艷:阿爾泰繡旗
來源:《紅豆》2025年第4期 | 顧艷  2025年07月07日08:18

西弗吉尼亞康科德學院歷史專業(yè)教授宋陽,收到鄂爾多斯一個學術會議的通知。鄂爾多斯讓宋陽想起草原,想起詐馬宴、那達慕馬術、篝火晚會、馬頭琴,還有手抓羊肉、奶茶。與宋陽同時被邀請去鄂爾多斯開會的,還有宋陽的大學同學,蒙大拿州立大學的黃新雨。他們雖然多年未見,但同赴一個會議,心里都很高興。黃新雨告訴宋陽他要先回北京看父母,然后再去鄂爾多斯開會。父母聽宋陽說要去鄂爾多斯開會,就讓他早點去。在他們眼里凡事都要認真踏實地去做,表現(xiàn)好才能順利晉升終身教授。為寬慰父母,宋陽買了第二天去鄂爾多斯的高鐵票。

“你去哪里?”坐在宋陽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問?!岸鯛柖嗨埂D隳??”宋陽說?!拔乙彩?。”火車開動后那人問宋陽,“你到鄂爾多斯干嗎去?”“開會。”宋陽說?!翱茨阆駛€知識分子,你去開什么會呢?”那人又問?!坝嘘P歷史方面的學術研討會?!彼侮栒f。

這個中年男人問得蘿卜不生根——枉費一園土,宋陽心里叫他“阿背哥”?!鞍⒈掣纭焙芙≌?,他東拉西扯的,宋陽就“噢噢”地應著他。“阿背哥”問:“你喜歡草原嗎?”宋陽說:“喜歡。你是內蒙古人?”他說:“不是。我從小生長在新疆伊犁,這回來上海是開訂貨會,去鄂爾多斯則是討一筆貨款。你是上海人吧?”“嗯,是的,我是上海人?!彼侮栆娝@么坦率,就問,“草原上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

“那當然。我年輕的時候是軍人,有一次去距阿爾泰不遠的一個村子采風,額爾齊斯河從村子后面流過。據(jù)說李白當年就是沿這條河而上,從碎葉城進入內地的。”“阿背哥”接著說,“這故事挺長的,不知道你愛不愛聽?!彼侮栒f:“愛聽,講吧!”“真的,你不嫌我啰唆?”“阿背哥”這么一說,宋陽卻不好意思起來:“哪里的話?我洗耳恭聽?!?/p>

“阿背哥”喝了一口礦泉水,開始講起來。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父親作為一名普通的中國邊防戰(zhàn)士,曾在阿爾泰服役。父親驚嘆那里夏天酷熱、冬天寒冷,幾乎有半年的時間,人們的氈靴和大頭鞋是立在冰雪上的;另外半年成團的蚊子從芨芨草和茂盛的蘆葦叢中飛出來,如蜜蜂一般密密麻麻地落滿房間的角角落落。晚上熄燈號吹過后,人們鉆進蚊帳需要折騰一個多小時,才能將蚊帳里的蚊子消滅干凈。

據(jù)說邊防站建于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鐵騎踏進阿爾泰草原期間。那年強盜頭子巴鐵的勢力相當大,成吉思汗不得不使用招安的辦法給他封了職務,又在荒涼的邊界地帶建了這個邊防站,令其駐守。巴鐵結束了強盜生涯,帶著他漂亮的妻子和隊伍到邊防站就職。他們白天巡邏、夜晚站崗,因為抬頭能見阿爾泰山,日子過得不盡如人意,但也不算太寂寞。邊防站是一座結實的土坯房,一溜竹竿攔成籬笆。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很淺,巴鐵的妻子每天早晨都來這里打水。她是邊防站唯一的女性。那些野性未泯的男人,雖然懼于巴鐵的威嚴,但還是深深愛戴草原上這個花一樣的女人。

女人使他們有了豐富的想象力,女人使整個邊防站充滿了活力。當然女人本身絕不是僅供人欣賞的,她并沒有靠男人吃飯。她放牧著一群羊,和幾百頭在荒原上游蕩的奶牛。在她眼里這些畜群和那些男人,都是她不可割舍的愛。她是一個母性十足的女人,也是一個單純、天真可愛的女人。

“我叫薩依圖婭,你叫什么?”巴鐵的妻子總是熱情地問那些新兵。新兵往往紅著臉,給站長妻子打一桶水就跑開了。薩依圖婭知道新兵中有一名漢人是江南富商巨賈的后代,是被蒙古人的鐵騎擄來的人質。這是蒙古人控制江南富商巨賈的一種手段。這些消息,薩依圖婭是從她丈夫巴鐵那里聽來的,她還聽說那個漢人的名字叫劉旭東。劉旭東長得白皙秀氣,一副書生樣子。他個子不高,在薩依圖婭眼里卻是最具男人魅力的。薩依圖婭對他很有意思,總是不忘抓住一切機會誘惑他。每個周末她都會悄悄地將他的床單收攏起來,拿到河邊洗干凈。只是有些斑斑點點不容易清洗,仿佛是劉旭東某個晚上從夢中流出來的液體。

“阿背哥”早就知道父親作為一名中國邊防戰(zhàn)士生活的經歷,年輕的軍人“阿背哥”到達邊防站的第一天,就聽士兵們講起許多有關邊防站和阿爾泰山的故事。其中成吉思汗的故事,比巴鐵的故事更令他激動,成吉思汗說:“不許上山,朕的眼睛在這座山上?!?/p>

阿爾泰的眼睛也就是成吉思汗的眼睛。成吉思汗也許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一雙女性似的貓眼。那貓眼除了對敵人趕盡殺絕,對違反紀律的官兵也絕不會有絲毫寬容。當年成吉思汗率領大軍穿過遼闊的亞細亞大地遠征時,在歐亞草原施行了一次極刑,將一名青年刺繡女工處以絞刑?!鞍⒈掣纭庇X得正是成吉思汗這雙貓眼,照耀著駿馬和騎手沖出阿爾泰,席卷了亞歐大陸。

那年秋天,幾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干涸的湖都灌滿了水,使征途上的戰(zhàn)馬有了充足的水源,使遠征大軍馬不停蹄、勢如破竹地向西挺進。大軍后面緊跟著輜重營,輜重營里安頓著婦女和家屬。成吉思汗單槍匹馬走在眾人前頭,他不喜歡被衛(wèi)士和侍從簇擁著。他要獨自沉思,極目遠眺。他胯下是他心愛的坐騎遛蹄寶駒胡巴,那健壯光滑的身軀、雄偉有力的胸脯和肩隆,以及雪白的鬃毛、烏黑的馬尾,跟隨他東征西伐,幾乎走過了半個世界。

成吉思汗是征戰(zhàn)謀略家,有遠見卓識。為進攻歐洲,他深思熟慮,該預計的他都預計到了。凡是他的大軍所經之地,居民的習俗、宗教信仰、職業(yè)營生,他都了然于胸。他反復思考在征途上會遇到的各種有利和不利因素,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有鐵的紀律。此時,他正為一件事苦惱:是否允許軍人在軍中生育子女。

成吉思汗勇猛剽悍,已磨煉成鐵石心腸。他的父親孛兒只斤·也速該被敵人毒死,部落里的人也背叛他們孤兒寡母。但他一次次從險境中逃脫,變得兇狠起來。在與鄰近部族爭戰(zhàn)時,其愛妻弘吉剌·孛兒帖又被蔑兒乞人擄去逼為外室。這就是他取得政權后無情地鎮(zhèn)壓部族間內亂的原因。為了軍事勝利,他終于下達詔令,嚴禁大車隊的隨軍婦女生育子女。他說:“當我們征服西方諸國,勒住戰(zhàn)馬,邁下馬鐙之時,愿我們大車隊的婦女們想生多少孩子就生多少孩子。可在此之前,朕的耳朵不想聽到有關孩子在軍中降生的消息?!?/p>

成吉思汗大軍出征后,邊防站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薩依圖婭為了活躍氣氛,又唱又跳,把大家弄得神魂顛倒。終于有一天事情發(fā)生了,那是一個夏天的黎明,劉旭東正在站最后一班崗。他在院子里轉悠來轉悠去消磨時間,看見薩依圖婭朝他走來,迎上去輕輕地說:“你真漂亮?!彼_依圖婭聽到這句話,眼里閃爍著光。劉旭東卻低下頭,臉紅到耳脖根。

黎明的邊防站靜悄悄,只有薩依圖婭清脆的嗓音在空中回蕩。劉旭東不知所措,正想離開,卻忽然被她牽著手,飛快地來到小土坡后邊的草堆上。她擁抱著他躺下,在撩起裙子的一瞬間,她感到劉旭東的激情正在被她喚起,就像大海中的巨浪撞擊巖石一樣。薩依圖婭知道她做了一件會讓巴鐵宰了他們的事,可她愛劉旭東,劉旭東也愛她。事后,劉旭東覺得后果不堪設想,跪倒在巴鐵面前哭著請求寬恕。巴鐵朝阿爾泰山瞭望著,既沒有處罰他,也沒有收拾薩依圖婭。巴鐵的眼前浮動著阿爾泰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告訴他不能殺掉這個漢人。他沉著氣,夾著一條被子離開氈房,住進了站長工作室。工作室的西邊有樓梯可直達房頂,巴鐵站在房頂瞭望阿爾泰山,瞭望他那土肥水美的故鄉(xiāng)和禮義之邦的臣民。從此,巴鐵再也沒有跨進氈房半步,從別人手中奪到漂亮女人薩依圖婭,實際上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

士兵們對巴鐵沒有處罰劉旭東感到驚訝,他們不知道巴鐵的眼前浮動著阿爾泰的眼睛,更不知道巴鐵在面對哭倒在地的劉旭東時,攥著馬刀的手都是汗。但巴鐵的聲譽和威嚴,反而比原來增加了。從巴鐵發(fā)青的面孔和布滿血絲的眼里,大家明白作為邊防站站長的巴鐵作出了很大犧牲。

劉旭東感謝巴鐵的不殺之恩,再也不愿與薩依圖婭在一起了。薩依圖婭的氈房成了沒有一個男人敢進去的地方,但她依然漂亮,而且越來越神秘莫測。她知道巴鐵再也不會靠近她,這種既不傷害她也不理睬她的態(tài)度讓她生不如死。每次見到巴鐵,她都感到他怒發(fā)沖冠,但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讓他克制住自己不拔出刀。

劉旭東具有很高的智商,幾乎能揣摩巴鐵的心思。所以巴鐵后來不僅原諒了他,還很重用他。巴鐵明白薩依圖婭如果不遇上劉旭東,也會與其他士兵發(fā)生關系。巴鐵恨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卻無法抓住一個女人的心。巴鐵想起好多往事,心中忽然騰起一股英雄之氣,覺得男人沒有女人還有事業(yè)。他抬頭看見阿爾泰山青色的巖石閃閃發(fā)光,翠綠的雪松將山根和山腰圍住,而山頂由于終年積雪,像一個戴著白色頭盔的巨人歷經滄桑,卻屹立在阿爾泰草原之上。

邊防站又一次開始巡邏了。這是成吉思汗率大軍出征一個多月后的第八次大巡邏。他們沿著一條干涸的小河前進,小河就是界河,它曾春潮泛濫又冰封雪裹,但如今完全干涸了。阿爾泰山融化的雪水,無法穿過漫漫荒原到達額爾齊斯河。

在唐朝,傳說一位女子用清澈的春水洗她烏黑的發(fā)絲,不慎將頭巾掉落河里。她望著河水發(fā)呆,不知所措。一位路經這里的男子,好心跳進河里去撈那條頭巾,卻被突如其來的激流卷走。為了祭奠這位不知名的男子,當?shù)厝司徒兴泻印D泻映闪私绾又螅@個羅曼蒂克的故事就逐漸被人們遺忘了。

天氣炎熱,整個草原像個大蒸籠,狼狗走在地面都覺得爪子發(fā)燙。它們聰明地一縱身,就躍到馬背上了。馬翻翻白眼抗議,但狼狗有巴鐵的愛撫,馬只能垂下頭繼續(xù)前進。這時候,騎在馬上的巴鐵忽然隱隱約約看見界河對面一隊斡羅思巡邏兵正朝著界河邊境走來,巴鐵猜想他們是趁大軍西征來侵略邊界。

成吉思汗踏上西行的征途后,一直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特殊精神狀態(tài)。一個多月來,大汗和往常一樣表面上保持著威嚴和冷漠,宛如一頭靜息時的雄鷹,但內心卻情感豐富。他一想到“朕的眼睛在這座山上”,便覺得自己的眼睛是阿爾泰的眼睛,而阿爾泰的眼睛就是力量的象征,他忽然吟誦:“陰霾的夜間/有如一道煙幕遮掩/我的護衛(wèi)軍守護著我的營帳/令我在金帳安然入眠/今日征途上,我想一表謝意/我飽經風霜的守夜護衛(wèi)軍/使我登上汗位……”

成吉思汗平時決不輕易吐露感情,很少有人知道他那雙女性似的貓眼里藏著濃濃的詩意。征途中的將士,誰也未曾留意到,成吉思汗的眼睛已是一座山的眼睛了。草原大軍的統(tǒng)帥,率領這支軍隊去對世界作新的征伐,他明白阿爾泰眼睛出現(xiàn)的偉大含義。他相信西征是完全正確的也是很有必要的。他要用劍與火,建立夢寐以求的世界帝國。

遠征一天天過去,成吉思汗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他精力旺盛,渴望行動,渴望向目標奔馳,仿佛他就是不知疲倦的遛蹄神駒,有節(jié)奏地奔馳,身軀和精神如百川歸海,幾乎與奔馬融合在一起。騎手和戰(zhàn)馬相得益彰。他牢牢地坐在馬鞍上,臉龐曬成古銅色,雙腿蹬著馬鐙,顯得倨傲而自信。他騎在馬上亦如端坐于寶座,腰板挺直,頭顱高昂,眼睛細長,臉膛上顯出巖石般泰然自若的神情。一種率領千軍萬馬走向榮耀和勝利的偉大統(tǒng)帥的權勢和意志,在他身上呈現(xiàn)。

征戰(zhàn)途中,一直與成吉思汗同在的還有那面大旗。擎旗的三名旗手,因受此榮任而顯得莊嚴自豪。三個人騎著一式的烏騅,居中一名高舉旗桿,旁側兩人斜舉長矛分隨左右。赫綢金線繡成的黑旗,在風中飄揚。旗幅上,嘴里噴火的金龍,護衛(wèi)著大汗的征程。金龍飛舞騰躍,那對目光如炬、洞若觀火的阿爾泰眼睛,隨著旗幅的飄蕩來回轉動。

無論多么晚,臨睡前成吉思汗都要走出行帳,到附近巡視一番?;哪系教幦计鹆梭艋?,近處烈焰熊熊,遠處星火點點。兵營、輜重營和趕牲口人的歇腳地,都被灰白色的煙霧籠罩。此時,人們汗流浹背,大口喝粥,盡情吃肉。一會兒,士兵們都睡過去了,只有巡行守夜的巡邏隊在嚴格地執(zhí)行任務。他們都有自己的使命,他們的使命最終將被引向唯一的最高目標——絕對地、忠心地獻身于成吉思汗。如果與這一目標相悖,就會遭到懲罰,因此后來發(fā)生了一起歐亞草原的懲罰。

斡羅思巡邏老兵阿赫托馬夫,領著他的隊伍踏上了邊界。這無疑是兩國邊防軍的一次交鋒,結果會怎樣誰也不知道。阿赫托馬夫像個夢游者,他剛才重新騎上駿馬,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他感到了內心的蒼老、疲憊、痛苦、孤獨和空虛,似乎不知何處是歸宿。表面上他和往日一樣嚴肅而沉默,但馬兒明顯地感覺到主人比往日重了不少。他的屁股似乎已不能隨著它的跳躍而在鞍上顛簸。他的手倒是重重地磕了它的兩個馬刺。它由小步走,變成了大步走。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按照慣例,看見對方的巡邏隊,應當設法避免直接打照面,實在避不開打個招呼一走了事??山裉飚斔魍h處地平線上的人們時,加快了步伐,沒過多久兩支巡邏隊就平行著前進了。

阿赫托馬夫看見巴鐵的眼睛、眉毛和刮得鐵青的下巴。他早就知道河對面大名鼎鼎的巴鐵,知道巴鐵的強盜生涯、巴鐵的羅曼史和巴鐵女人對巴鐵的背叛。然而此時此刻,他有幾分怯意,也有些后悔自己這股莫名的沖動。

巴鐵不知道阿赫托馬夫的這一想法,他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著對方的面孔,一股準備拼一場的沖動讓他感到興奮。他吩咐他的隊伍進入戒備狀態(tài),隨時準備應戰(zhàn)。然而雙方都按兵不動,兩隊巡邏兵在一條干涸了的界河兩側行走著,誰也沒有想到兩支不同國度的巡邏隊走到一起了。

荒原依然寂靜如初。 “趕快畫圈吧?!卑⒑胀旭R夫心里這樣想,摘下軍帽舉在空中向巴鐵畫起了圓圈。阿赫托馬夫希望巴鐵與他和睦相處,他覺得自己老了,在體力上根本不是巴鐵的對手,但在智力和經驗上,也許能勝過巴鐵。巴鐵看見阿赫托馬夫畫圓圈,知道他們表示友好的同時也略輸了一籌。這既不失他大名鼎鼎巴鐵的面子,也不用犧牲士兵的生命,真是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和藹,心里也輕松了一些。

那天夜晚,一支騎兵巡邏隊在宿營地巡視,他們看到被長途跋涉搞得疲憊不堪的人們,到處橫七豎八地躺著。結束巡視后,巡邏隊百夫長讓其他士兵回去打盹,自己留了下來去探望一對母子。這對母子與他有著血肉相連的關系,這關系不能泄露更不能公開。他四下里仔細打量了一番,諦聽了一陣,然后下馬牽著韁繩,經過輜重營和行軍工匠們的集聚地,經過卸車馬具匠、女裁縫、軍械匠們的身旁,朝營盤最邊上一頂孤零零的帳幕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若有所思地低著頭諦聽各種聲音。月光灑在他身上,一絲寒意從他內心飛掠而過。

百夫長走近帳幕時,正好那個裹頭巾的婦女從帳幕里出來,一眼就瞧見了他。其實,婦女從帳幕里出來已經有幾趟了,她見到百夫長又高興又擔憂,小聲地說:“恭喜你得了一個兒子,感謝上帝賜我們一切順利?!?“謝謝你,阿娃西,我和多爾娜永遠感謝你。 我要去看多爾娜,看我剛出世的兒子。”百夫長激動地說。

百夫長把韁繩交給了阿娃西,讓阿娃西在門口替他站崗放哨。他屏住呼吸,鼓足勇氣走進帳幕,撩開沉重厚實的氈簾,彎下腰輕輕地走進去。帳幕中央燃著一只小火爐,借爐子微弱暗淡的光,他看見了多爾娜。多爾娜坐在帳幕深處,身披一襲貂裘,用右手輕輕搖著搖籃。

“多爾娜?!卑俜蜷L飛快地摘下箭囊、弩弓和插入鞘內的長刀,把武器放在門簾旁,抱住了多爾娜。多爾娜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后,百夫長從搖籃里抱起兒子。他親了親才出生五天的兒子,忽然覺得要給兒子取個有意義的名字。

“聽說大軍快抵達亞伊克河了。”多爾娜一邊問百夫長,一邊從百夫長手中接過兒子?!笆堑摹N液芟氍F(xiàn)在就帶你們走,可四周是無遮無蔽的草原,無法躲避也無處藏身,還不如你們暫時待在這里,過兩天我一切準備就緒再來接你們。”百夫長說。他們談了很久,擔心和害怕始終籠罩在他們心上。她懷中的嬰兒仿佛也明白了他們的擔憂,開始哭鬧起來。孩子的哭鬧聲讓他們越發(fā)心慌意亂,兩個人忙著哄孩子,最后多爾娜把乳頭塞進兒子的小嘴,孩子才安靜下來。百夫長舒了一口氣,溫柔地對多爾娜說:“就叫他平安吧!”“平安,平平安安,這名字很好!”多爾娜說。

 一會兒,平安就在媽媽懷里睡著了。百夫長忽然意識到離別的時刻到了,雖然他還想擁抱戀人和孩子,但一想到成吉思汗那句“朕的耳朵不想聽到有關孩子在軍中降生的消息”,就明白這是性命攸關的事,自己必須立即返回部隊。

子夜時分,百夫長走出戀人的帳幕,朝著銀光閃爍的月亮瞥了一眼,想著后天能不能逃跑。如果不能,那么等待他們的將是毀滅。平安的出生,使他們的命運與君臨天下的統(tǒng)治者成吉思汗綁在了一起。他感到害怕和孤獨無援,某種不祥之兆籠罩著他。他默默地祈禱平安。

阿娃西看見走出帳幕的百夫長,迎上去問:“給兒子取了什么名字?”百夫長說:“平安?!薄捌桨?,這名字太好了。祝我們大家平安?!卑⑼尬髡f?!笆前?,祝我們大家平安。阿娃西,如果我和多爾娜發(fā)生了什么意外,我懇求您帶著平安,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撫養(yǎng)成人吧。”百夫長說。阿娃西點點頭。

阿娃西是多爾娜的女仆,也是他們這對戀人大難臨頭時唯一可信賴和依靠的朋友。百夫長接過阿娃西手中的韁繩,低首吻了吻女仆的手說:“后天午夜前我們離開此地,朝亞伊克河方向走。但愿在天亮之前,我們走得遠遠的,不讓追兵發(fā)現(xiàn)蹤跡?!薄昂冒?,我們準備好等你?!卑⑼尬魍俜蜷L騎上花額駿馬遠去,若有所思地走進帳幕。她祈禱上天保佑他們順利逃走。

夜越來越深,百夫長騎在馬上環(huán)視星空。他默默祈求上天,祈求他們能在后天平安逃走??缮咸炀}默不語。他皺了一下眉頭,月亮似乎正孤零零地俯瞰大地,在充滿夢幻和神秘的草原上空,隱隱放射出淡淡的光。

 七

薩依圖婭出現(xiàn)在胡楊樹下時,兩國邊防巡邏兵目光齊刷刷地注視著她。她是那么妖嬈動人,像巫女一樣忽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粗龥]有被灼熱太陽曬黑的臉龐,看著她那小鹿一般筆直的長腿,他們都歡呼了起來,只有巴鐵目光嚴肅地望著她。他不明白她來這里干什么,真想揚手給她一鞭子,但他還是忍住了。

這時兩國士兵幾乎是一窩蜂地滾鞍下馬,雙方誰也沒有超過界線。但阿赫托馬夫故意沖巴鐵說:“讓那女人給咱們唱唱歌兒跳跳舞吧?”兩國士兵們也異口同聲地說:“讓她給咱們唱唱歌兒跳跳舞吧?”巴鐵沉思了一會兒,目光變得柔和,沖薩依圖婭點點頭。

薩依圖婭就在胡楊樹蔭下,唱了一支又一支歌,跳了一曲又一曲舞,并且在旋轉時把裙子的香風帶到士兵們跟前。士兵們聞到香氣發(fā)出陣陣歡呼聲,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巴鐵帶頭朗誦了一首唐詩,阿赫托馬夫則唱起了一首蒼涼悲壯的斡羅思民歌。誰也沒有注意到斡羅思巡邏兵已越過界線走到胡楊樹蔭下了。這在平時只能用目光越過的神圣界線,此刻卻那么輕而易舉就能越過。

巴鐵聽完阿赫托馬夫的斡羅思民歌后,忽然覺得眼前浮動著阿爾泰的眼睛。阿爾泰的眼睛,似乎在嚴厲地告誡他要嚴守職責,可他已莫名其妙地讓斡羅思巡邏兵越過了界線,士兵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胡楊樹下,把馬刀雜亂無章地扔成了小山。巴鐵知道自己已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這個錯誤追究起來性命攸關。他忽然怒吼道:“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p>

兩國士兵停止了歌唱,薩依圖婭也停止了舞蹈。他們望著忽然發(fā)怒的巴鐵,一個個從地上爬了起來。斡羅思巡邏老兵阿赫托馬夫沖巴鐵說:“別那么不友好,我們只是在這棵胡楊樹下納納涼。”“不行,這是我們的土地?!卑丸F說?!澳銈兂杉己孤蚀筌娞ど衔覀兊耐恋匚髡鳎y道我們在這棵胡楊樹下納納涼也不行?”巴鐵一時語塞,但他沉思了一下還是說不行。阿赫托馬夫見巴鐵不友好,說:“我們是帶著友好而來的,現(xiàn)在你拒絕了友好,那么我們有個條件,如果你把那個女人處死,我們就退出胡楊樹蔭下,否則我們不退。”

巴鐵沒想到阿赫托馬夫會來這一招,他后悔自己太輕易相信對方的所謂友好,才變得如此被動。此時,他不知道怎么辦。開始他的確準備拼一場,但現(xiàn)在隊伍在歌聲中已放下了戒備。如果真要開戰(zhàn),雙方都會死傷很多人,而邊防站士兵的人數(shù)本來就不多。巴鐵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處死薩依圖婭。盡管他于心不忍,并且知道這是阿赫托馬夫故意要他處死自己的妻子。但為了全局,確切地說,為了自己的官位和利益,他只能這樣做了。因為他眼前浮動著的那雙阿爾泰眼睛,不允許他失職,也不允許他的邊防站缺乏訓練有素的士兵。

 “處死我吧。”薩依圖婭忽然對巴鐵說,“我到這里來就是準備讓你處死我的?!笔勘鴤儾患s而同地沉默了下來。這是一個白夜,一輪蒼白的、豐滿的、美人臉龐似的月亮,滾動在他們的頭頂,并且不斷地將白光送到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里。芨芨草泛著白光,白楊的葉子泛著白光,所有的各種顏色的馬匹,以及人類本身都變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撥鼠、刺猬,也不知道從哪里爬出來,在荒原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行刑開始,眾士兵都掉下了眼淚,他們覺得這樣太殘酷了。

薩依圖婭靜靜地躺在荒原上,躺在荒原所描繪的悲壯意境中。一次巡邏就這樣結束了。一會兒,風掩埋士兵們留在沙礫上的腳印,覆蓋著薩依圖婭睡美人般的軀體。

一切依然。成吉思汗睜大他那雙阿爾泰眼睛,望著遼闊無垠的草原。最難以通行的部分已被拋在后面,再有一天的路程,便是亞伊克河灘地附近的一片大地了。成吉思汗說:“朕要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在朕死后仍將由朕的后代們統(tǒng)治的千秋萬代的世界大國?!?/p>

茫茫大地上,不計其數(shù)的人馬正在向西挺進,充塞著無邊無際的空間。成吉思汗忽然想到把詔令鐫刻在碑碣上,這樣他的旨意就會千秋萬代永存于世。成吉思汗為這個想法激動不已,決定今冬在伊爾河岸上著手做這件事。一股抑制不住的欣喜使他又吟起詩來:“朕要將皓月釘在天間/用朕那帝國金剛石的峰巔/朕那千軍萬馬的鐵蹄/令溪徑上的螻蟻無所躲藏”。成吉思汗吟誦完詩,余音還在繚繞,就有一名衛(wèi)士報告說大車隊里一名婦女生了一個男孩,男孩的父親是誰不知道。成吉思汗沒有理會他,也沒有回答他。他全神貫注于流芳百世的碑碣上,但一會兒他就像受了侮辱的驚弓之鳥,驀地回過頭說:“大車隊的那個女人尚未分娩時,沒人發(fā)現(xiàn)她懷孕嗎?抑或是知情不報?”“她是一個繡旗女工。”衛(wèi)士驚恐地說。“繡旗女工?”成吉思汗大為驚詫,因為他從未想到有人從事這項工作。他進行的西征,就是為了把旗幟高高飄揚地插進世界各地。隨他親征的任何人,膽敢有任何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不服從,必遭死刑的懲處。懲處是為了絕對服從,這是一人統(tǒng)治眾人的武器。

成吉思汗覺得繡旗女工這件事情,有罪的不只是她一個人,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是誰?此時,他沉默不語地繼續(xù)前進著,看似此事沒有干擾大軍西征,也沒有干擾他征服世界偉大意圖的實現(xiàn),但這件事畢竟令他不愉快。他沒想到竟然有人會藐視他的禁令,拿定主意生孩子。而那些親信卻在女人把孩子生下來后才向他報告,原先他們的眼睛都盯到哪里去了?難道一個孕婦也發(fā)現(xiàn)不了?如果在她懷孕期間報告給他,最多把她攆走,但現(xiàn)在既然不準生育子女的禁令是他本人制定頒布的,那么大汗就是最高指令的執(zhí)行者。他不能取消自己的指令,所以要懲罰她也就不可避免了。

任何膽敢破壞大汗指令的人,格殺勿論! 那天清晨,出征前預先聚集在山崗上的鼓手們,擂響了軍隊的集合號。各路騎兵大隊在鼓聲中列隊,仿佛是一次盛大的閱兵。成吉思汗就在經久不息的牛皮大鼓轟鳴聲中,騎著他心愛的遛蹄寶駒胡巴,朝山崗疾馳而去。他前面那條飛騰的金龍是大汗的象征。大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眼睛很沉重,透出一道陰森森的光,他在猜測著那個躲在陰暗角落里的男人。

那晚,百夫長借口有緊急軍務去千夫長那里,以便讓自己的戀人和兒子一起逃跑。他不知道大汗已經對嬰兒的降生一清二楚,也不知道多爾娜已經被關押。直到十幾名騎兵,從多爾娜帳幕里帶出阿娃西,他才知道出事了。他聽見阿娃西大喊:“我不知道她和誰生的孩子,你們憑什么打我?”百夫長屏住呼吸,沉思了一會兒,轉身就跑,他明白只有跑回自己的隊列不被發(fā)現(xiàn)才是上策。

繡旗女工多爾娜,從離刑場最近的一頂帳幕里被押上來。因為決不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全身被打得傷痕累累,但她神情淡定,渴望再見見自己的孩子。這時鼓聲忽然停下來,健壯如牛的士兵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套著雙馬的大車上去給嬰兒喂最后一次奶。她看到阿娃西抱著孩子等在那里,臨近時,兩個女人對視了數(shù)秒,仿佛千言萬語都在不言中。隊伍里的人群,尤其是婦女們叫罵起來。多爾娜在一片叫罵聲中,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孩子,看著可憐的孩子熱切地咂巴著小嘴,吮吸得鏗鏘有力,不禁潸然淚下。孩子吃飽后,她吻別孩子,冷靜地將兒子遞給阿娃西道:“替我好好照看他?!?/p>

阿娃西接過孩子,忽然放聲大哭,孩子也隨即大哭起來??蘼暣似鸨朔尪酄柲鹊男亩妓榱?。這時士兵把阿娃西強行推出去,孩子差點掉落地上。阿娃西這才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危機四伏的處境容不得感情用事,必須趕快離開隊列,保護好孩子才是她的頭等大事,才是不負多爾娜和百夫長對她的重托和信任。于是她緊緊地抱著孩子離開了隊列,但隨著風兒她聽到了審訊聲:“快說,誰是孩子的父親?”“不知道。”

隊伍里的叫喊聲此起彼伏,多爾娜不希望百夫長突然出現(xiàn)。她希望他活著照顧兒子,兒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一會兒,多爾娜的衣服被撕破了,臉上也被鞭子抽出了幾條血痕,但她倔強地睜大雙眼昂起頭,祈禱百夫長和他們的兒子平安,平平安安地逃過劫難。

當太陽懸掛在地平線上方時,隊伍最前方的一面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那上面的噴火金龍,就是多爾娜親手繡制的。成吉思汗坐在山崗上,將一切盡收眼底。他心里明白,對一個年輕女子、一個母親沒有必要采取這樣殘酷的刑罰。但他心里更明白,只要關乎偉大的西征,哪怕是最微小的干擾都是不允許的。任何寬宏大量終將轉變?yōu)閴氖拢箼嗔ο魅?,使人們變得厚顏無恥。

 “快說,誰使你生的孩子?”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p>

審訊并未停止,多爾娜咬緊牙關說不知道,他們也沒有辦法。多爾娜要讓成吉思汗在女人這里留一點遺憾。審不出什么,就讓劊子手嚴陣以待。三個身穿寬大緇衣、衣袖翻卷的漢子,往刑場中央牽來一匹雙峰駱駝。駱駝高大偉岸,自古以來,游牧民族最體面的處決犯人的方法,就是將其絞死在駝峰間。這時候,劊子手們就會吆喝著,用棍子敲打著,迫使拼命叫喚的駱駝跪下,然后安裝絞刑架。

百夫長在隊列中始終不動聲色,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知道唯有他活下去才能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必須頂住巨大的情感壓力,冷靜再冷靜,不讓隊友們有絲毫懷疑,這就是他當下絕對要做到的。

百面牛皮大鼓再次擂響了,有如一群驚恐萬分的公牛,吃力地發(fā)出狂吼亂叫。眾人頓時安靜下來,劊子手開始行刑,全場靜默無聲。這一刻,百夫長的眼睛暗淡無光,整個人麻木了。成吉思汗沒想到這個繡旗女工,竟然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成吉思汗的雙眼里,似乎有一滴滾圓的淚,隱忍在眼眶里。他久久地坐在山崗上未起身,思緒復雜極了。作為三軍最高統(tǒng)帥,憑他的敏銳感覺,哪里會不知道和這個女人生孩子的男人是誰?只是要維護自己的絕對權威,必須得嚴懲違背自己意旨的人??墒桥死C出了軍威,孩子也是無辜的……人群中有女人的哭泣聲,但很快被紛亂的鼓聲淹沒。

成吉思汗那雙女性似的貓眼,詩意濃濃地望著碧藍的天空,耳畔仿佛有戀人的呢喃聲和嬰兒的啼哭聲伴著風兒飄過。他明白,保護好自己的士兵,穩(wěn)定軍心,亦是他征戰(zhàn)途中的重要一環(huán)。

成吉思汗騎著遛蹄寶駒胡巴離開刑場時,石雕般的臉龐上,一雙阿爾泰的眼睛依然透出銳利的目光,但他明白自己的眼睛已不在這座山上了。不過在士兵們眼里,他依舊勇猛剽悍,沒有什么能影響他謀略家的形象。

隊伍又踏上了征途,成千上萬的騎兵、輜重兵和其他隨軍人員,所有出征的人步調一致地離開了這片草原。阿娃西和嬰兒被遺棄了下來。

此時,成吉思汗眼里那滴隱忍的淚,還鑲在他的瞳仁里。他知道騎手是不許哭的,即使死了親人也不許哭。他的淚就是這樣堅硬起來的。

聽完“阿背哥”的故事,宋陽覺得仿佛阿爾泰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宋陽忽然看見一箭雙雕的成吉思汗,看見為成吉思汗向世界進軍而流淌鮮血獻出生命的兩個女人。自古以來紅顏薄命,宋陽感慨萬千。宋陽正想和“阿背哥”交流些什么,火車到站了?!鞍⒈掣纭泵χ嵝欣睿f:“再見啦,謝謝你聽我的故事。”宋陽說:“你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歷史課?!?/p>

火車停穩(wěn),打開車門后,“阿背哥”轉眼不見了,留下的故事卻讓宋陽反復咀嚼。這時,蒙大拿州立大學的黃新雨發(fā)來微信說:“我已在高鐵出口處等你了?!?/p>

兩個老同學,在鄂爾多斯高鐵站重逢。坐在去賓館的出租車里,宋陽說起高鐵上遇到的“阿背哥”以及他所講的故事,黃新雨感慨道:“生活中處處都能遇到老師,我在飛機上也遇到了一個白人,他講的十九世紀中葉美軍和印第安人在我們學校附近的草原上進行的一場慘烈的戰(zhàn)役,我卻完全不知道?!本瓦@樣,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談論草原和戰(zhàn)爭。到了賓館門口,黃新雨說:“咱們先去喝酒吧!”

正是午餐時間,兩人一拍即合。

走在去鄂爾多斯小酒館的路上,宋陽望著廣袤無垠的大草原,情不自禁地吟誦起詩來:“……空氣中有青草叫喊的聲音/牛羊成群緩緩而行/我用手指戳穿這片無垠/大山聳立著男人的脊梁……”宋陽脫口而出的詩句,讓黃新雨贊不絕口。他仿佛看到一個詩人,正在草原冉冉升起??伤侮栠B連擺手說:“哪里哪里?我只是觸景生情罷了?!?/p>

走進小酒館,坐在臨窗的位置上,宋陽若有所思地說:“高鐵上‘阿背哥’講的故事太觸動我了。確實有不少虛假的歷史,卻被很多人信以為真。我決定修改論文。”黃新雨會心一笑,舉起了酒杯……

【顧艷,女,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學者,已出版著作三十五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杭州女人》《疼痛的飛翔》《荻港村》《辛亥風云》《唐人街上的女人們》,小說集《無家可歸》《九堡》,詩集《風和裙裾穿過蒼穹》《火的雕像》,散文集《欲望的火焰》《歲月繁花》,學術研究著作《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陳思和評傳》《譯界奇人——林紓傳》,以及譯著《程硯秋與現(xiàn)代京劇發(fā)展研究》等。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散文選刊》《詩選刊》等轉載?,F(xiàn)為北美作家協(xié)會理事、學術部主任,定居美國華盛頓特區(qū)?!?/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