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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徐暢:回憶雪夜(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 | 徐暢  2025年07月10日08:17

夏天里的一個夜晚,艾瑪在廚房煮意大利面,她的丈夫從身后抱住了她。楊宏說,結(jié)婚紀念日快到了,想給你準備一個驚喜。艾瑪正在為一起智能人傷人的案件發(fā)愁,丈夫說起這件事時,她有些心不在焉。不過,艾瑪很快答應下來。她知道丈夫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喜歡指揮機械螞蟻軍團作戰(zhàn),也熱衷于在披薩上定制孩子的畫像,他要給她一個驚喜,準會討她的開心。她撈起面條說,不管怎么樣,控制好預算就行。

話雖這么說,艾瑪也知道,丈夫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好像他并不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在念私立中學。過后的幾天,艾瑪時常留意共同賬戶里的資金變化。果然,三天后,去街區(qū)調(diào)路況監(jiān)控時,一則賬戶訊息傳了過來。上面顯示,楊宏取走的數(shù)字是三萬。艾瑪?shù)刮豢跊鰵?,過一個紀念日怎么要花這么多?她要翻閱多少卷宗、打贏多少個官司,才能掙回這筆錢。她給楊宏發(fā)去信息,上面只寫了三個問號。楊宏回過來三個感嘆號。艾瑪收起手機,不再理他?;芈伤穆飞?,丈夫又發(fā)來信息:物超所值。

不和諧的音律在夫妻間奏響。丈夫從沒對她隱瞞過任何事,過去有個女同事想跟他搞曖昧,他都會告訴艾瑪。不知怎么了,唯獨這件事,每當艾瑪問起,楊宏總是說,驚喜嘛,哪能隨便說。問了兩次無果,艾瑪不再關(guān)心了,畢竟兩天后紀念日就到了。到時候,要是楊宏拿不出像樣的驚喜,再質(zhì)問他也不遲。

八月十號的這天傍晚,艾瑪早早寫完工作報告,時間一到就背著包離開了律所。丈夫訂的餐館就在兩個街區(qū)外。步行十多分鐘,她看到丈夫在旋轉(zhuǎn)玻璃門前等她。入座后,服務員上了開胃小菜,一瓶香檳也放在冰桶里。原本艾瑪應該享受這個上餐的過程,可此刻她的大腦里像裝著一臺精算儀器,她看到的每一道菜都是一串數(shù)字。涼拌海蜇四十、素炒什錦五十三、海蠣子跑蛋一百六、煎鲅魚兩百、蒸龍蝦六百二、一盤糕點三百。吃得差不多了,艾瑪心想,蛋糕難不成有一人多高?結(jié)果服務生送上來一個八寸的水果蛋糕。艾瑪看著丈夫欣喜地哼著歌,切著蛋糕。她心想,丈夫送的禮物如果不是鉆戒或是什么名貴古董,她當場就能給他一拳。

吃完飯、喝完香檳,艾瑪?shù)却?。丈夫緩緩轉(zhuǎn)過身去,從包里拿出一張Linkin Park的唱片。丈夫挪近了一點說,你聽聽看,這支一百多年前的樂隊寫的歌特別帶勁。艾瑪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一個聲音在她腦海里回蕩:就這么一個晚上,花去了整整三萬元。她感覺自己真有些可悲,被丈夫耍得團團轉(zhuǎn)。楊宏準是拿這筆錢偷偷買了飛行器或是什么機甲玩具了。想到平日生活上的操心,想到工作上要面對各方的挑剔,她心里窩了一團火。當丈夫還想說什么時,艾瑪站起身來。她說,老宏啊,我跟你無話可說。說著,她推開椅子,走出了餐廳。

來到大街上,她深吸一口氣。她剛想攔住一輛車,一個身影滑過,她感覺到肩膀上勒了一下。意識到包被搶走了,她推開人群追了上去。那個人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跑。想到開庭時要用到的文件,艾瑪脫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跑過三個街區(qū)、一座跨河大橋和一座公園,艾瑪累得喘不過氣來。那個人已不見蹤影。她跑不動了,扶著欄桿往前走。走了幾步,她看到路邊消防栓上放著她的紫色挎包。她檢查挎包,發(fā)現(xiàn)只丟了游戲掌機。那是她工作時解壓用的。

她緩了緩神,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廢棄的廠區(qū)。她想原路返回,一輛工程車擋住了去路。她往前走著,在岔路口,一輛面包車差點碰到她。她走上一條幽暗的小路,路兩邊放著幾臺車床機械,仿佛某個遠古文明的遺跡。往前走著,視野開闊起來。聽到一陣爵士小號聲,她轉(zhuǎn)過頭去,眼前的畫面讓她心頭一緊。

開闊的草坪上,光線明亮。人們席地而坐,有的在說笑,有的在點蠟燭。遠處一棵老柏樹下,立著一座吧臺。吧臺頂掛著的彩燈,正閃爍著微光。吧臺旁有一支樂隊,正在演奏爵士樂。一個鍵盤手、一個大提琴手、一個女小號手。從遠處看去,場景頗有些愛德華·霍珀繪畫的味道。

艾瑪走了過去。她發(fā)現(xiàn)男人們穿著棉麻西裝,有的還戴著圍巾。女人們穿著厚厚的連褲襪,戴的貝雷帽有各種色彩。這些都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飾了,更讓人奇怪的是,現(xiàn)在明明是夏天,好像所有人都不受氣溫的影響。她小心走到吧臺前說,能不能給我一杯瑪格麗特。酒保扶了扶眼鏡,微笑著點點頭。等酒的工夫,她走到樂隊前。鍵盤手靈動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小號手揚著臉龐,低沉的音符從銅管里流淌出來。聽著爵士樂,她仿佛踩在一團棉花里。她的身體輕輕搖擺起來。

回到吧臺,酒保遞給她一個廣口玻璃杯。她伸手去接,觸碰到杯盞時,她的食指碰到了拇指。酒保說了一聲,請慢用。艾瑪笑了笑,朝四周打量起來。在一張圓桌旁,留著長發(fā)的女孩安靜地坐在那里。她穿著一身紅色風衣,腳上是一雙棕色雪地靴。那個女孩,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艾瑪弄明白了這一切。她輕輕走到圓桌旁,女孩正在看手表。那款玫瑰色鴨蛋型腕表,是她的最愛,可惜在十年前的一次外出中弄丟了它。艾瑪默默打量起女孩的容貌,跟現(xiàn)在比起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年輕。皮膚緊致,頭發(fā)烏黑發(fā)亮。

過了一會,一個小伙子匆忙地趕過來。他戴著棒球帽,額頭上冒著大汗。他靠在吧臺上,點了一大杯啤酒,大口喝起來。一口氣喝完半杯啤酒,他打了個響亮的嗝。酒保遞給他一小碟花生米,他講述起體育場里剛剛結(jié)束的機器人乒乓球聯(lián)賽。他沖著酒保比畫著手勢。他模仿機器人修長的手臂,一個揮拍,一個轉(zhuǎn)胯猛拉。咻一聲。他嘴里發(fā)出聲音。他捏起一?;ㄉ?,用手指控制著旋轉(zhuǎn)。花生米在空中快速移動。他說道,落到球臺上,摩擦出了火花。對面的胖鐵盾根本來不及反應。

說著,他一甩手,花生米飛了出去。他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身后的女孩正捂著額頭。他慌張地蹲過去,問她有沒有事?女孩抬起頭說,沒事。小伙子雙手緊張地擦著褲腿,最后說道,真是抱歉,我請你喝一杯吧?

沒等對方同意,他朝著酒保豎了豎食指說,來一份龍舌蘭。兩人坐在一起,默默喝了一會酒。小伙子率先打破沉默,說起明天的總決賽。女孩對兩位明星機器人也感興趣。她說,綠鐵頭的遠臺弧圈和六腿戰(zhàn)士的蓄力快攻,各有特點。男孩借著酒勁笑起來說,下午看的正是綠鐵頭的小組賽。

兩人喝著酒,聊著天。從比賽聊到各自的工作。說著說著,天空暗下來。高遠的夜空中,落下紛紛的雪花。露天酒吧里的人們欣喜地仰望著天空。不多時,桌子上、彩燈上、吧臺上有了雪的痕跡。爵士樂手借著機會演奏了一首《雪的光輝》??腿藗冋酒饋?,輕輕晃動著身體,三三兩兩跳起了舞。兩個年輕人面對面站起來,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交融。他們說笑著,手掌靠著手掌。一時間,落雪的草地變成了舞會的現(xiàn)場。

站在一旁的艾瑪,被眼前溫馨的一切感染著。她眼眶里感到些許溫熱,抬起頭,看到無數(shù)飄落的雪花,像一根根絨毛。在那些無窮盡的絨毛上空,排列著龐大的無人機矩陣。那些閃爍著光芒的亮點,正是這個夜晚到來的原因。

演奏結(jié)束后,周遭的世界晃動了一下,人們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艾瑪趕在最后一刻,朝兩個年輕人看去。他們微笑著,在相互望著彼此。周圍在一瞬間陷入黑暗。酒吧、客人、樂隊都不見了,連雪色也沒了蹤跡。視野里是一片廣闊的空地??盏嘏赃吺且蛔鶑U棄的廠房。艾瑪抬起頭,無人機矩陣正在散開,朝各個方向飛去。

艾瑪抱著肩膀緩慢地走著。丈夫從馬路上走過來。他嬉笑著,從兜里掏出游戲掌機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沒有想到,丈夫還記著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的場景。那些數(shù)不清的細節(jié),花了他不少心思吧。艾瑪走過去,緊緊擁抱了他。

往后的日子里,艾瑪時常想起那個雪夜。在夜晚回家的路上,或是工作休息的間隙,她感受著那時候的溫馨,可一小片陰云總是在頭頂飄浮。她擔心破壞他的興致,害怕丈夫失望。她沒有告訴丈夫,跟他相遇時,正是她人生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那時候,她剛畢業(yè)兩年,正躊躇滿志地去各地為了官司奔走。她每年回兩次家,一次是中秋、一次是春節(jié)。每次停留的時間也就三四天。

在電話里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她以為是血管上的舊病復發(fā)。跟父親聊了半個小時之后,她弄明白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母親因一時頭暈,從樓梯上滾落下來。心臟的瓣膜破裂了三個,只有一個心室在緩慢地泵血。她沒有想到,母親會病倒得這么快。她坐上最早一班列車,趕往鯤城。深夜的列車上,她幻想著母親躺在白晃晃的手術(shù)室里,幾個螃蟹形狀的機器人爬進母親體內(nèi),正用細密的針線縫補母親的心室。

趕到醫(yī)院時,艾瑪收到父親的訊息。上面寫著:到冷凍庫來。冰冷的五個字,幾乎要了她的命。她知道她來晚了。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她含著淚奔跑著。在保存室見到母親的那一刻,艾瑪胸口感到疼痛。冷柜里的母親,容貌蒼白,臉上滿是倦色。她離開的時候,一定帶著痛苦,帶著遺憾吧。艾瑪感到悔恨,悔恨離開鯤城,悔恨沒有早一點回來。

母親下葬后,她怎么也走不出陰影。她每天待在家里,關(guān)掉所有電子產(chǎn)品。她感到渾身難受時,就去洗澡。她一天要洗三次澡。仿佛只有當溫熱的水流沖著她的頭發(fā)時,她緊繃的神經(jīng)才得以放松片刻。父親勸她,出去走走。哪怕去發(fā)一會呆,曬曬太陽也好。艾瑪聽從了他的勸告,每天傍晚出門一次。有時在空曠的后街走一會,有時是在熱鬧的廣場看看行人,有時去酒吧里坐一坐。

就是在那樣的情景下,她遇到了看球后的丈夫。她很想在某個恰當?shù)臅r機提起這件事,可話到嘴邊又收回了。一天晚飯后,他們?nèi)ジ浇墓珗@散步,丈夫說起機器人球員綠鐵頭要退役的消息。艾瑪說,它的運動生涯這么長啊。丈夫說,是啊,胳膊、腿和腦袋都是鐵疙瘩,換作人類運動員,也就十幾年。艾瑪說,胳膊腿不是可以換嗎?丈夫說,主要是系統(tǒng)升級不了?,F(xiàn)在比賽更講究編碼策略了,而不是單一的旋轉(zhuǎn)或速度。艾瑪說,不知它以后會怎么樣?丈夫笑笑說,肯定是去當陪練運動員了。艾瑪點了點頭,她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丈夫的眼睛說,其實有件事,我也想跟你說。

什么事,這么嚴肅?丈夫拍一下她的肩膀。

說之前,我想問你,如果一件美好的事沒有先前那般美好了,你能接受嗎?艾瑪說。

世間的事大多是這樣。丈夫表現(xiàn)得比較坦然。

那好吧。艾瑪說,我們相見的那次,我并沒有多么快樂。相反,我非常痛苦。

為什么呢?丈夫說。

艾瑪跟他說起那件讓她遺憾終生的事。丈夫傾聽著,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我從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那些感受。艾瑪說。

你不用想那么多。丈夫說,至少那個年輕小伙的出現(xiàn),減輕了一點你的痛苦,不是嗎?

那倒是事實。艾瑪說。

那你是什么時候,對我……丈夫走到艾瑪前面說,我還是挺想知道的。

你忘了嗎?艾瑪說,有一回,你約我去打乒乓球。那天晚上,你撿球時,用頭撞到了我的腰上。我一下子有了種被什么東西擊中的感覺。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吧?

丈夫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說,沒想到是這個瞬間,一點也不美好啊。早知道,我就在結(jié)婚紀念日時,趁你不注意撞一下你好了。白花了那么多錢。

艾瑪笑了起來。沒想到丈夫四十多歲了,還天真得像個小孩。她說,但是回顧那個夜晚,也是一種真正的美好。你說是不是?丈夫撇著嘴,笑了笑。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

【作者簡介:徐暢,青年作家,生于1990年,江蘇人;畢業(yè)于上海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小說發(fā)表于《收獲》《花城》《作家》《小說界》等刊,曾獲林語堂文學獎、秦文君文學獎曾及上海作協(xié)·第三屆創(chuàng)意小說大賽冠軍,著有小說集《魚處于陸》;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