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4期|張行方:歸巢隨記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p>
——《詩經(jīng)·小雅·蓼莪》
一
下午到家時,母親正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口,我意外到來,乍然照亮了她的眼神,驚喜之余,一邊怪我不提前打招呼,一邊收拾了桌子,手忙腳亂地準備晚飯。我放好行李箱,幫她打下手。
只一眼,母親就看出我瘦了,照例又是一番勸說,接著又問起孫子和兒媳的情況。四個月沒見到母親了,春節(jié)前她去了我哥家,住了三個多月,前不久才回來?;貋砗?,身體狀態(tài)不佳,但她一直沒告訴別人,直到前天通電話時,我聽出有些異樣,追問之下,她才說自己感冒了。
老屋一個冬天沒住人,開春了仍透著寒氣,不知母親的感冒是否由此導(dǎo)致。我埋怨她有病瞞著我,她輕描淡寫地說,人老了,抵抗力弱,有個頭疼腦熱都正常,已經(jīng)打了三天針,很快就好了。
吃完晚飯已近七點,農(nóng)村黑天早,睡得也早,我見她有些疲憊,就催她早點兒睡下。
我也再一次躺到那張老舊的木床上。被褥已經(jīng)提前曬過了,暄暖舒適,有陽光的味道。老屋里,那些見證了幾十年歲月的舊家什,都帶著熟悉的神情看向我。墻上的老掛鐘早已停擺,時針定格在某個業(yè)已遠去的時刻。關(guān)了燈,黑夜也是熟悉的。
4月2日
今日寒食。起床后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早飯溫在鍋里,我推測她可能去了村衛(wèi)生室。
衛(wèi)生室在村委會對面,里面擠滿了看病的村民,多數(shù)是老人,看上去都有些虛弱,正在以不同的姿勢接受輸液。母親果然也在其中,她躺在病床上,仰面看著吊瓶里的藥液,正緩緩滴進自己枯瘦的手臂里。
醫(yī)生京市是本村人,論起來是我侄輩,我進門的時候,他正忙著往一堆生理鹽水瓶里推注藥劑,見我進來,打了個招呼,然后繼續(xù)忙活。作為鄉(xiāng)村醫(yī)生,他口碑不錯,來看病的不光是本村人,還有周邊幾個村的村民。
京市說,最近流感暴發(fā),他往吊瓶里推的是消炎藥,這樣的吊瓶每人每次要打四個。我問他為什么打這么多,他說是四種不同的藥,老年人的炎癥頑固,只打一種不管用,要四種聯(lián)用,連打幾天才能“壓下去”。我以前看過一個抗生素濫用的報道,很多人一有頭疼腦熱就輸液,次數(shù)一多,就容易導(dǎo)致病毒耐藥性,還會帶來二次感染和毒副作用。不知道眼前的情況算不算抗生素濫用。母親每年都會病幾次,但從不告訴子女,每次都自己扛著,扛不過去就來這里輸液。我曾問她能否不輸液,改為吃藥,她說吃藥不管用。我擔(dān)心頻繁輸液會導(dǎo)致抗藥性,形成惡性循環(huán),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衛(wèi)生室人滿為患,病床不夠用,有些病人只好坐在塑料凳子上輸液。有兩個坐在墻角的人和我打招呼,一個是厲老師,我小學(xué)時的啟蒙老師;另一個是吉永,發(fā)小兒。厲老師年輕時有哮喘,如今年屆七旬,哮喘反而好了。他這次輸液是因為扁桃體發(fā)炎。吉永是因為牙疼,他在村里務(wù)農(nóng),只比我長一歲,但看上去滿臉滄桑。好多年不見,我問起他孩子的情況,他說只有一個兒子,在城里開理發(fā)店,三十歲了,還沒結(jié)婚,因為還沒買下城里的房子。他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女青年找對象,第一個條件就是要求男方在城里有房子,沒有房子,人再好也白搭。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又東一句西一句地和其他人說話,直到母親的四個吊瓶全部打完。
中午,隔壁孃孃來串門。她比母親小一歲,也是一身病,除了高血壓,還有糖尿病、胃病、腰腿疼,但她不在乎,整天樂呵呵的。我給她們分別量了血壓,結(jié)果還算不錯。
下午去北嶺散步。田野空氣濕冷,飄著霏霏細雨,雨點打在傘上,細密而清晰。田里的麥苗開始返青,坡嶺上茶園吐綠,路邊桃花競艷。望著眼前景物,聯(lián)想到這片土地的往昔——千百年來,雨水都是以這樣的方式落下,滋潤著這片土地以及世代棲居于此的人們……
遠處不時傳來斑鳩的叫聲。一直覺得叫聲里有幾分幽怨,每次在異鄉(xiāng)聽到,總是會勾起思鄉(xiāng)之情?!鞍甙哒啉F,爰素其質(zhì)。昔翔殷邦,今為魏出?!边@是曹植《白鳩謳》里的句子,看來古人亦有同感。忽然就想:現(xiàn)在的鳥鳴,與古人聽到的是否相同?鳥類是否也有它們的方言……
傍晚雨歇,夕暉乍現(xiàn)。遠處楊柳如煙,春晝似夢,一片生機盎然。
晚飯是我做的。孃孃向母親夸我:“多巧啊,像閨女一樣細心?!蹦赣H聽后笑了,“嗯”了一聲表示認可。但我深深地知道,比起父母畢其一生的付出,自己做的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子女的寸草之心,永遠難以報答父母春暉般的恩情。
4月3日
今天是清明節(jié)。昨天聽到一些村民議論,說現(xiàn)在上墳不讓燒紙,村里派專人看護,還有無人機監(jiān)控。有的說,防什么火,公墓里一棵樹都沒有,而且有墻圍著,隔著山林老遠呢。有的說,純粹是搞形式,才下過雨,草都是濕的,拿火點都點不著!還有的說,燒紙是祖輩傳下來的風(fēng)俗,燒了幾百年了,從沒見引起過什么火災(zāi)。也有人表示理解,說那些當(dāng)干部的也不易,一級管一級,都怕自己頭上出問題。我聽了,只是附和著笑,未發(fā)表意見。護林防火無疑是對的,但同時應(yīng)兼顧人們的心理感受。移風(fēng)易俗也是對的,但也要做好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目前看,獻花、網(wǎng)上祭掃這些新的替代方式更適用于城市,多數(shù)農(nóng)村人并不接受。傳統(tǒng)觀念的轉(zhuǎn)變,人們對新事物的接受,必然要經(jīng)過一個比較長的過程。
上午去北嶺給父親掃墓,母親說帶點兒紙備著吧,人家燒咱就燒,實在不讓燒就不燒。到了村公墓,發(fā)現(xiàn)管控并沒有那么嚴,還是有不少人在燒紙,幾縷青煙裊裊,烘托著清明的氛圍。
清明既是節(jié)日,又是節(jié)氣。印象中,清明總是和冷雨霏霏、愁思綿綿聯(lián)系在一起。在年復(fù)一年的時光輪回里,人們慎終追遠,緬懷先人,總有幽思感傷襲上心頭。想起古人關(guān)于清明的詩句:“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其實,清明是一個平常的日子,這種冷清的氛圍,來源于人們感傷的心情。
返回的路上,留意到那些小小的野花。薺菜、苦菜、蒲公英、紫花地丁,如漫天繁星般遍布路邊、田塍、地堰、溝渠,開出一簇簇黃的紫的白的小花。幾十年過去了,村莊里的人和事物都發(fā)生了變化,有的已消逝無形,唯有這些小小的野花,依舊保持著從前的樣子。
拍了些照片,一路上想著這些野花。它們都是可以食用的,每到春天,城里人常采來食用,既為嘗新,亦為念舊。
母親的感冒快要好了。傍晚返程,晚十一點到家,一路無話。
4月4日
二
今天是“五一”假期的第三天,處理完家里瑣事,坐上回老家的高鐵。
到家后發(fā)現(xiàn)母親情緒低落,病懨懨的,說話都顯得費力。我問她到底哪里不舒服,她懷疑自己腹部有炎癥,說身體里有一股“火”,上不去下不來,特別難受。我給她量了血壓,偏高。我哥在微信里說,幾天前他回來陪母親去醫(yī)院檢查過,沒查出器官上的毛病,醫(yī)生初步判斷,應(yīng)該是精神和情緒上的問題,可能是輕度抑郁。
其實母親幾年前就出現(xiàn)過這種狀態(tài),總是唉聲嘆氣,說人活歲數(shù)大了沒什么意思。最近又常說類似的話,但我們都沒太在意。
午飯后,陪母親聊天,她說起最近的幾件事:第一件發(fā)生在四個月前,小姨的大女婿突發(fā)心臟病去世,小姨受此刺激一病不起,至今仍未走出來;第二件發(fā)生在兩個月前,三妗子得了蛇盤瘡,這不是要緊的病,但蹊蹺的是瘡長在耳朵里,她因此遭了很大的罪,差點兒因此送命;第三件發(fā)生在上個月,大妗子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我聽她說著這些,突然恍然大悟:母親身體狀態(tài)不好,原來是受了這些事情刺激!這三件事,集中發(fā)生在幾個月內(nèi),她之前在電話里和我說起過,因為怕我分心,說的時候都輕描淡寫。母親兄弟姊妹七個,大舅、三舅、小姨都是她最親的人,這些事兒對她而言,自然是連續(xù)的刺激和打擊,天天積郁在心里,就成了心病。近十年來,母親一個人在老家生活,三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一個耄耋老人,要獨自面對生活中的種種沖擊,可想而知會多么孤獨。
醫(yī)生所說的精神抑郁,原來癥結(jié)在此。對于老年人,人們往往更關(guān)注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保障,而忽視了心理健康和精神需求。我自責(zé)平時太粗心。上網(wǎng)查詢,又電話咨詢了一位醫(yī)生,給出的處方都是盡量多陪伴。
晚飯后,母親的精神好了一些。待她睡下后,我悄悄出門散步。
廣場舞已經(jīng)散了,村莊又歸于安靜。沒有月光,四周黑黢黢的。我沿著大路朝村外走,忽然嗅到一絲香氣,淡淡的,似有若無。路兩旁沒有別的植物,只有大片的麥田,正是小麥揚花期,顯然是麥花的香氣。在農(nóng)村生活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聞到麥花香。
過去的農(nóng)村雜物很多,豬圈、牛棚、旱廁、糞堆、草垛等等,散發(fā)出各種濃重的氣味兒。幾年前,村里進行了廁改,家畜集中飼養(yǎng),村莊變得干凈整潔了許多,空氣也清新了許多。此時聞到花香,想必與此有關(guān)。
5月3日
半夜下起了雨。雨點細密,敲打在窗外雨棚上。在漸漸稀疏的雨聲中,緩緩沉入睡
眠的湖底。
凌晨,被鄰家的公雞叫醒,一看手機,才四點半,窗外天色微明,于是合眼又睡。
八點鐘醒來,天已大亮,雨又下起來,母親生起了煤球爐,已做好早飯等我。久旱逢甘霖,小院里空氣清新,竹叢里竄出七八根竹筍。
母親的狀態(tài)進一步好轉(zhuǎn)。隔壁孃孃說:“有空多回來看看,俺們老年人雖然嘴上不說,心里邊還是盼著孩子勤回來?!?/p>
雨水也沖散了一個集市,今天本該是趕集的日子。孃孃說,今年是“一龍治水”,雨水肯定多。我問,什么叫“一龍治水”?她說,十二天一個辰日,從正月初一到十二,哪天逢辰日哪天就是龍日,今年第一個辰日是正月初一,就是“一龍治水”。母親在一旁解釋:龍多了主旱,從“一龍治水”到“十二龍治水”,龍越少,雨水越多。我上網(wǎng)一查,網(wǎng)上顯示的果然如她們所說。我有些意外:這兩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老太太,一輩子沒上過學(xué),居然熟知農(nóng)諺,還懂得一些天干地支的道理。假如當(dāng)年有條件讀書,她們的人生,或許將通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5月4日
上午去北嶺散步。
今日立夏,天氣還有些陰冷。剛下過雨,田野里沒有幾個人。俗語說,“立夏立夏,碰面不說話”,但此時播種已完成,小麥尚未成熟,地里農(nóng)活兒不多,人們并沒有那么忙。
泥土里的螻蛄肆意鳴叫。這是我自幼聽慣的聲音,在這個季節(jié)尤其響亮。螻蛄藏在土里,人一走近,叫聲立即停止;人走遠,或站住不動,叫聲又起。
遠處山坡上有成群的喜鵲。這也是這個季節(jié)常見的情景。它們平時是喜歡喳喳叫的,此時卻鴉雀無聲,像身披黑氅的紳士,行為鬼鬼祟祟,仿佛在進行某種秘密活動,人一走近就散開飛走。我突然明白:原來它們是在捕食螻蛄。喜鵲們很聰明,它們掌握了螻蛄叫的規(guī)律,不出聲是怕驚動土里的螻蛄。
田里的花生露出了綠芽,一簇一簇的,讓人聯(lián)想到傳說中的土行孫。玉米剛抽出四五個葉片,迎著細雨微微顫動。小麥紋絲不動,像雨中列隊的武士。我留意到這些莊稼的顏色:此時花生是翠綠,玉米是嬌嫩的淺綠,而小麥的綠則近乎鋼藍?!按河曩F如油”,這場雨很及時,有利于花生、玉米出苗,小麥開花灌漿。坡嶺上的茶園鮮綠可人,主人說,已經(jīng)采過了兩茬,正在生長的是新一茬嫩芽。
路過“鴨子汪”(魯東南方言,“汪”是池塘的意思),遠遠看見四五只水鳥在水面游弋,疑似野鴨,未等靠近,已撲棱棱驚起,朝東北方向倉皇飛去。汪的西側(cè),曾經(jīng)是我家祖居之地,年代久遠,今已片瓦無存。池塘南面堤堰上有十幾棵欒樹,約碗口粗,每年夏天開出紫白的小花,香氣濃郁。西邊有雜樹數(shù)棵,都是老樹,其中一棵楊樹最高大,倒映在水面上,樹上有一些鳥巢,此時不見鳥影,亦不聞鳥鳴。
5月5日
今天鎮(zhèn)衛(wèi)生院來村里免費體檢,對象是六十歲以上老人。村干部昨天通過大喇叭喊話,反復(fù)向村民提醒。這種體檢每年一次,已經(jīng)進行了三年,項目包括量血壓體重、尿常規(guī)、生化常規(guī)、血常規(guī)、心電圖和B超檢查。
我翻看母親過去三年的檢查記錄,除了血壓偏高,沒查出其他大的毛病。我對這種基層醫(yī)療檢查不抱希望,但母親很重視,村里大喇叭通知后,早早備好了身份證和就診卡。
我問母親,這個體檢管用嗎?能查出毛病嗎?母親說,怎么不能?每年都有人查出毛病,吃上了藥。
七點起床,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估計是去體檢了。村委會辦公室旁邊停著一輛印有“基層醫(yī)療”字樣的車,檢查在旁邊院子里進行,里面擠滿了排隊等待的老人。母親不久前才去醫(yī)院查過,但她還是又查了一遍。這當(dāng)然是好事,老人們在乎自己的健康,說明他們對未來抱有希望。
母親的身體狀態(tài)持續(xù)好轉(zhuǎn),人顯得精神,話也多了,中午堅持要自己做飯。吃過午飯,陪她坐在院子里說話。人老了,近事常記不住,遠事卻非常清晰。她說起五十多年前的冬天,那時她剛結(jié)婚,我哥還沒出生,家里窮得連燒火的柴草都缺,父親和叔叔到很遠的地方拉煤灰去了,天黑了還沒回來,她一個人在陰冷的土坯房里餓著肚子等他們,家里唯一的一只小羊咩咩地叫著,母親心里非常害怕,擔(dān)心羊叫會招來野狼。可越擔(dān)心,小羊越叫,沒辦法,小羊也餓呀……母親講的時候我在想:我的母親其實是一個非常柔弱的人,柔弱得需要別人保護。從童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她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她也有自己的孤單、憂愁、苦悶和痛苦,多少年來,我一直習(xí)慣于她的照顧和呵護,覺得一切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卻從未主動替她分擔(dān)哪怕一點兒壓力或痛苦……
傍晚返回?zé)熍_。臨走時,母親說她的身體好了,讓我不用惦記,平時盡量少回來。
5月6日
三
前天到濟南出差,開完會恰逢周末,順便回了老家。
母親的狀態(tài)比上次好了很多,已經(jīng)走出了此前“心病”的陰影。
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月季和薔薇爬滿小院墻頭。這些花栽下六七年了,每年初夏是盛
花期,斷斷續(xù)續(xù)開到深秋。
除了月季,母親還養(yǎng)了些別的花,如牡丹、繡球、長壽花、大麗花、菊花等,其中
多數(shù)是她和左鄰右舍交換來的,有的養(yǎng)在花盆里,有的栽在院子里。一年四季,花兒應(yīng)時而開,把小院點綴得多姿多彩,也給她的生活帶來很多樂趣。
冬天,花都開過了,樹的葉子也落盡,南面墻根的竹子成為小院唯一的綠色。竹子的生命力頑強,五年前栽下時只是幾節(jié)竹根,如今已是葳蕤一片。
5月24日
今天是逢集的日子,陪母親去趕集。在魯東南農(nóng)村,集日都是固定的,每五天一個集日,“集”因而也成為一種時間單位,“一集”代表五天。
小時候的集市在村南的河灘上,每次跟著父親趕集,都能吃到熟肉、火燒、鮮果、糖葫蘆之類好吃的。那時集市上買賣的都是附近的物產(chǎn),如糧食、蔬菜、水果、竹編、農(nóng)具、草料、牲口、家禽等;除了賣東西的,還有理發(fā)的、修車的、修鞋的,以及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如崩爆米花的、炸油條的、賣糖葫蘆的、賣玩具的、說書的、耍把式賣藝的,熙熙攘攘,非常熱鬧。而現(xiàn)在的集市,越來越像城市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
現(xiàn)在的集市搬離了河灘,搬到村前路邊的空地上,人多時占據(jù)道路兩旁,不時有汽車減速駛過。趕集的人,以老年人居多。母親興致頗高,碰到熟人就停下,打招呼,聊上幾句,讓我按輩分稱呼他們。在母親面前,自己永遠是個孩子,仿佛被帶回到小時候。
正是黃鯽魚上市時節(jié),我們買了二斤黃鯽魚,又買了二斤豆腐。母親說,現(xiàn)在的黃鯽魚不是以前那個味兒了,又問我,是不是老家的豆腐更好吃。
黃鯽魚是一種海水魚,并非人工養(yǎng)殖,品質(zhì)自然不會有變化,而母親覺得味道變了,應(yīng)該是衰老帶來的味覺退化的結(jié)果。至于豆腐,我也覺得比外地的更好吃,不知道是水土還是人的原因。
下午去北嶺散步。此時的山野正變得豐腴,處處生機勃勃。村莊上空煙霧氤氳,遠遠地傳來布谷鳥的叫聲?!熬G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記憶中,布谷鳥的叫聲是這個季節(jié)所特有的,在它空靈、縹緲的叫聲里,梧桐花靜靜開放,人們默默勞作,小麥悄悄抽穗,時光如村前的小河水,環(huán)繞著村莊清凌凌地流淌。
布谷鳥行蹤隱秘,人們總是只聞其聲難見其形。我至今未見過它的樣子。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被它的叫聲牽引著出門,想尋找它的影蹤,但叫聲時近時遠,飄忽不定,一會兒在村西樹林里,一會兒在村南河堤上,一會兒在村后山上,叫聲時斷時續(xù),我也時走時停,找了半天,始終不知它藏身何處?;蛟S正是因為飄忽不定,叫聲里才有了感時傷逝的意味,總是會勾起游子的鄉(xiāng)愁。
回家后發(fā)現(xiàn)母親在包粽子。兩個大號塑料盆,一個泡著雪白的糯米,一個浸著綠色的粽子葉——這是一種桲欏樹的葉子,來自沂蒙山區(qū),經(jīng)過蒸煮和浸泡,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清甘氣息。母親心情很好,久違的笑容又回到臉上。她一邊包粽子,一邊饒有興致地講起禿尾巴老李和黑龍白龍的故事,這個在北方民間流傳頗廣的神話傳說,被當(dāng)?shù)厝苏J為是端午的起源。
兩個多小時,母親包了滿滿一大鍋粽子。我往鐵鍋里添滿水,母親抱來一堆柴草,我們開始燒火煮粽子。
煙囪上升起一縷炊煙,緩緩流進幽靜的黃昏里。這是特別熟悉的小時候的情景?,F(xiàn)在農(nóng)村做飯,燒的都是罐裝液化氣,燒柴草的大鍋很少用了。
煮粽子的過程比較長,從傍晚一直煮到晚上九點,母親坐在灶前,不斷往鍋底添柴火,灶火很旺,映亮她寫滿愉悅和期待的臉。燒火的同時,隔一段時間往鍋里添水,最后放進雞蛋和鴨蛋。粽子的香氣四溢,站在院子里都能聞見。
5月25日
早晨下起了雨,還傳來滾滾雷聲。急促的雨點落在遮雨棚上。
早飯是焐了一夜的粽子、雞蛋和鴨蛋。我發(fā)了條朋友圈:“端午節(jié)未到,吃上了老母親的粽子?!焙芏嗳它c贊、留言。對于所有人,母愛都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總是會勾起心底的情愫。一位已經(jīng)退休的老領(lǐng)導(dǎo)留言:“真幸福,好羨慕!”他的母親三年前去世,想必心里的哀傷尚未走遠。
早飯后雨還在下。陪母親坐在廈檐下說話。我問及上次體檢結(jié)果,母親說還沒出來。
一位八十九歲的老人(母親稱她“坤明娘”)來串門,西院的孃孃也在,她們聊天,聊種種生活日常。今天說起的是吉光媳婦,六十多歲得了尿毒癥,到濟南做手術(shù),割掉了一個腎,還要定期做透析。話題于是涉及疾病和死亡,老人們對此并不避諱,像談?wù)撘患茏匀坏氖虑椤jP(guān)于病痛,她們說:人哪有不得病的,湊合著活唄!關(guān)于死亡,她們說:人都不死,那么多往哪里擱?樸實的話語里透著達觀和輕松。她們用這些話語相互攙扶,彼此傳遞關(guān)愛和勇氣。
田野里仍然有斑鳩在叫。我循著鳥叫出門,去村外散步。小麥泛黃了,還略帶綠意,再過三兩天即可收割。雨后的空氣非常清新,這場雨有益于小麥最后的灌漿。玉米苗高已及膝,花生正開出黃色的小花。
前些年,村里曾有過土地撂荒的現(xiàn)象,但現(xiàn)在撂荒的地塊很少了。母親說出其中原因:村里六十歲以上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打不了工,只好在家種地。偶爾有一兩塊地撂荒,多是家里發(fā)生變故。
遠處突然傳來幾聲槍響,緊接著有一架航班徐徐降落。原來是機場放槍驅(qū)鳥。
田野里立著一個醒目的稻草人,我用手機拍了下來。照片里的稻草人穿一件紅外套,頭戴一只摩托車頭盔,母親看了感慨地說:過去生活差,穿的都是破衣爛衫??纯船F(xiàn)在,連它都穿得這么好!
下午返回?zé)熍_,帶回了不少粽子。
5月26日
四
昨天在濟南開完會,坐上“復(fù)興號”回老家,兩個多小時后見到母親。母親喜出望外,早早地準備晚飯。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會到村外走走,沿著田塍阡陌散步,漫無目的,只是東瞧瞧西看看,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一年四季如此,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多年來,這個習(xí)慣一直未斷,仿佛不這樣便覺得少了點兒什么,便覺得自己的返鄉(xiāng)之行不完整?;蛟S農(nóng)村長大的人,對泥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留戀和親近,這種留戀存在于基因里,就像候鳥遷徙或魚類洄游,不管路途多么遙遠,哪怕歷經(jīng)千難萬險也要回到生命起源的地方。游子回歸故鄉(xiāng),靈魂經(jīng)歷洗禮,在時光之河的回溯中一次次獲得存在感,在過往的軌跡中安頓生命的虛無感。
今天在兩村交界處,發(fā)現(xiàn)有不少廢舊地膜、包裝袋和塑料袋。前些年,村里人將垃圾隨意往外倒,河道里、溝渠邊隨處可見各種垃圾,像大地的瘡癤,看著扎眼,讓人痛心。收獲的季節(jié),人們只收集糧食,把地膜等垃圾遺棄在地里,任憑它們分解腐爛在泥土里,對土壤和河水造成污染。把地里的垃圾收集起來,本是舉手之勞,但沒有一個人這樣做。那時我就想,這里的村民和土地,只是使用和被使用的關(guān)系,沒有什么感情,雖然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卻不如我一個長年在外的人更愛惜這片土地。后來,我慢慢認識到,這樣的要求對于他們無異于苛責(zé)。文明的養(yǎng)成,環(huán)保意識的提高,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物質(zhì)貧乏的年月,溫飽尚自顧不暇,遑論環(huán)境衛(wèi)生和生態(tài)保護,“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的道理,同樣適用于此。
好在,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這個問題,村里每家每戶門口都放了只桶,垃圾由專人定期上門收,村外河溝里的垃圾雖然還有,但是比以前明顯減少了許多。
小暑剛過,即將入伏,麥子收割過了,留下灰黃的麥茬。路過“鴨子汪”時,迎面駛來一輛三輪車,開車的是一位老人,看著面熟,但一時想不起是誰。他也盯著我看,估計也在琢磨?;丶艺f給母親,她根據(jù)我的描述,說應(yīng)該是維實大爺,父親和他年齡相仿,比他還小一歲,卻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
好在母親還在,我還有機會珍惜這剩下的一半。
吃完晚飯,天還沒黑,網(wǎng)約車提前到了村里。我不讓母親出門送,她點頭答應(yīng)。
行李箱沉甸甸的,里面照例裝滿了母親準備的東西。小廣場上,十幾個老人在跳廣場舞,我和她們打完招呼,一扭頭,看見母親出現(xiàn)在身后的街口,正遠遠地目送。
7月7日
五
盡管有思想準備,還是沒料到國慶期間的高鐵票如此緊張,前兩天的車次很快售罄,只好買了第三天的。這一次,一同回來的還有妻子和兒子,他們兩人回來少,上一次回來還是去年國慶節(jié)。母親因此格外重視,提前買了很多魚肉、蔬菜和水果,頭幾天就開始準備。在她眼里,讓孩子們吃飽吃好,從來都是最重要的事情。
姐姐和外甥全家也來了,外甥媳婦還抱著剛滿一歲的孩子。這么大的孩子,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想法,咿咿呀呀地表達小小的情緒和欲求。他讓我想起外甥小時候,也想起兒子小時候——時間過得真快啊,下一代人在成長,成為上一代人走向衰老的參照物,時時提醒著我們與逝去歲月的距離。
妻子和母親親熱地聊天。婆媳倆一年沒見面,彼此都攢了很多話。兒子的話不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留學(xué)回國快一年了,工作還沒有著落,這讓他壓力漸增。母親塞給他一個紅包,他再三推辭,最后在我的勸說下收下了。幾千塊錢,兒子并不看重,但對于母親,這幾乎是她表達慈愛的唯一方式。
小院里的菊花開了,紫紅色的花朵,開得繁密而熱烈。菊花的香氣,要靠近了才可聞見,那是一種幽微的清香。
窗前的桂花也開了,滿樹金屑,芳香四溢。我們坐在家里,偶爾聽到街上經(jīng)過的人說“真香”,這時母親臉上便露出會心的微笑。
我們在花香里小住了兩天,兒子提出要回去,理由是和同學(xué)有約會。
返程的時候,母親照例又大包小包地準備了很多東西,有蔬菜、土雞、大餅、煎餅等,都是她親手種的養(yǎng)的或做的。其實這些東西,我在城里市場上也能買到,但那些買來的東西,帶不來母親的好心情。
10月6日
六
昨天是母親生日。因為是工作日,隔得又遠,她堅持不讓孩子們回去,說自己一個人過習(xí)慣了。但我還是利用出差之便回到老家,陪母親過了個簡單的生日,她雖然嘴上嗔怪我不聽話,心里還是很高興。
上午照例去村外散步。秋天的田野正變得空曠。北嶺山比從前矮小了許多。小時候常到山上玩,那時候的北嶺還像山,漫山的松林讓它保持著一座山的形象,而現(xiàn)在,山地多被平整成茶園、果園、耕地,山林只剩了山頂?shù)囊恍〈?,看上去像被剃了“陰陽頭”。
今天返程前,母親和我說起冬天的打算,說她今年還去我哥家過冬,開春后再回來。怕我有想法,還特意解釋已經(jīng)和我哥說好了,半月后我哥開車回來接她。
北方的農(nóng)村取暖條件差,對于老年人,冬天是一道重要的坎兒。這幾年經(jīng)過反復(fù)勸說,母親終于同意去城里過冬。但因為我哥家里在飲食、語言、作息時間等方面更接近她的生活習(xí)慣,她每年都選擇去大兒子家。
我當(dāng)然希望她來我家,但想起母親過去在我家的種種不適應(yīng),只好尊重她的選擇。
這恐怕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許多農(nóng)村老年人寧可守在老家,也不愿隨孩子去城里生活,主要原因即在于難以跨越城鄉(xiāng)之間的差異和隔閡。
11月9日
風(fēng)燭殘年的母親,已經(jīng)到了讓人時常牽掛的年紀。父親去世后,她又走過了二十五年,步履越來越緩慢,身體越來越衰弱,而我總是專注于自己的生活日常,卻經(jīng)常忘了提醒自己,人生可以陪伴的時日其實屈指可數(shù),而且稍縱即逝。
很佩服那位攝影家,他花了三十年時間,為父母拍了一萬多張照片和數(shù)百小時的錄像,用鏡頭留住了自己的爹娘。我百無一能,只能寫下這些自語式的文字,為晚年的母親勾勒一個孤單的背影,將這一小段尚能把握的時光,永遠留在自己的記憶里。
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