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4期｜林一：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放走那個人，趙司建掙扎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是半夜被一個電話叫到局里的，踩著黑夜的尾巴，揉著眼睛，拍著腦門，伴隨耳畔的嗡嗡聲云里霧里騰云駕霧般被安排進(jìn)了專案組，還沒來得及了解案情，就被一把推上車，匆匆從市里趕往渡鎮(zhèn)。
他之前在渡鎮(zhèn)派出所待過一段時間，那是一段如白開水般的日子，索然無味，卻又讓人難以釋懷。渡鎮(zhèn)是個沒有存在感的小鎮(zhèn)，被群山包圍，山的這邊是市區(qū)，山的那邊的那邊才是縣城。
夜里悶在一個顛簸的罐頭里穿梭，即便再次回到渡鎮(zhèn)，窗外那熟悉的風(fēng)景仍舊讓他感到苦澀。來之前，分管刑警支隊的副局長將一雙厚實的大手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然后什么話也沒說就將手抽離，踏著沉重的步伐朝前走去。橐橐的皮鞋聲恍如一道“圣旨”平鋪在眼前——
不破案不收兵。他眉頭緊鎖，明白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起惡性案件。
出發(fā)之前，他的右眼皮一直跳。他倒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只是湊巧有那么一兩回。他暗自想，但愿不是那個地方——那是一個難以名狀、讓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纏繞不清的地方。一片熟悉的蔥綠的草地總是頻繁出現(xiàn)在夢中，綠得讓人感到舒爽愜意，恨不得雙手張開一頭撲到那草地上?？墒敲看纬皼_去，要么身子陷入沼澤不可自拔，要么掉入河流被淹沒，令人膽戰(zhàn)心驚，夢里猛然抽搐，虛驚一場。
果然，上了車，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有人跟他說，案發(fā)現(xiàn)場在渡鎮(zhèn)的橫串?！昂闷婀值拿帧！蓖锣洁熘Ｒ患胰诒粴?，夫妻兩人被扔在豬圈濕漉漉的豬糞上，茅草蓋住腦袋，裸露大半燒焦的身體，兒子死在家中二樓臥室。
天公不作美，下車的時候傾盆大雨，雨刮器玩兒命似的搖動，刮不斷那拼了命跑到窗前的雨。大伙兒在車?yán)锎┯暌碌臅r候，他沒撐傘就沖下車，跨著大步趕往現(xiàn)場。那個叫橫串的地方，容易讓人想起烤串，一串挨著一串，霸道地橫亙在眼前。事實上，橫串就是豬圈，整齊劃一的泥土房，一間緊挨著一間，像一串冰糖葫蘆，用一根竹竿將土房串在一塊。只是那個地方有些破敗，外墻坑坑洼洼，屋檐下支離破碎的瓦片散落一地。邊緣的兩間早已坍塌，像杵在莊稼地里被鳥叼走了一半身體的稻草人，殘垣斷壁，只剩下半邊墻。
那殘垣斷壁他是熟悉的。十二年前，他參加工作時的第一起命案，就發(fā)生在那個地方。那時候的土房還算完好平整，整齊串在一塊，橫臥在村莊的東側(cè)。偶爾，屋頂?shù)耐咂瑫诓唤?jīng)意間滑溜而下，掉落地面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比肩接踵的土房后面就是那片綠色的草地，欣欣向榮，蓬勃生長，特別適合養(yǎng)牛。橫串的村民卻不養(yǎng)牛，倒是在這排瓦片土房的地方養(yǎng)起豬。每天清早，露珠從屋檐垂落，第一個村民踩著晨光挑著一擔(dān)豬食推門而入時，所有的豬都不約而同地哼出哼哧哼哧的豬之歌，熱鬧非凡。
即便天還沒有完全亮，看熱鬧的人還是把橫串外圍擠得水泄不通，蓑衣蓑帽層巒疊嶂般擋在眼前，扒開人群視線穿越警戒帶。不遠(yuǎn)處打著強(qiáng)光手電忙碌的身影踩著瓦片，不時傳來嘖嘖聲。那聒噪的聲音觸動內(nèi)心深處的發(fā)條，擰緊的發(fā)條緩緩地轉(zhuǎn)動著，每轉(zhuǎn)一下，他的心就跟著疼痛一下，心如刀絞。被雨水箍住的頭發(fā)緊貼頭皮，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將臉上的水揮開。那天的雨真大，一縷一縷往下劈，劈得他的眼睛都睜不開。那人特意選擇這個時候拋尸，不消說，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拋尸現(xiàn)場一定提取不到有價值的東西，而案發(fā)第一現(xiàn)場的位置有待偵查落實，這的確挺棘手。
那圈已經(jīng)沒有圈的模樣了，墻體一半裸露，一半岌岌可危，隨時有可能倒落下來。能容下十余頭豬的圈里，躺著兩具木炭似的尸體，蓋在身上的白布下裸露出的部分身體已經(jīng)看不清膚色，在雨水的沖洗下更顯得黢黑。黑色很快暈染白布，直至吞噬最后一點兒白。
他轉(zhuǎn)身，身后兩個穿著黑色雨衣的同事圍著一個穿著蓑衣的人，他腦門兒光滑，一時看不清模樣。走近才看見，歲月在那人身上留下濃墨一筆，額頭褶皺的紋理如波浪，剛理過的胡須在臉上揠苗助長般冒出來。他把長袖挽至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半截香煙。趙司建蹙眉。那人一定是抽了那煙，給自己壯了膽才報的警吧。
喝了酒，憋不住尿。茅廁在村的西頭。哪里撐得??？想著這里不養(yǎng)豬了，晚上也沒人，拉開拉鏈就尿，朝前踢了一腳，哎呀，尿都給嚇得收了回來。我的腳踢到了一團(tuán)硬邦邦的東西……
言語驅(qū)趕了內(nèi)心的恐懼，那人開始繪聲繪色地在警察面前手舞足蹈地陳述，好似古時候說評書的人在敘說精彩的故事。倘若是在市里，他會把眼前這個絮叨言說的男人列為嫌疑人，帶回去好好問話。但這是在渡鎮(zhèn)，渡鎮(zhèn)社會治安好，幾十年都沒出過一起命案。十二年前那起命案，就是個意外。
當(dāng)時是老陳所長帶他出的警，就是在橫串這個地方。報警人是個長舌頭的女人，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死人了”三字拉了很長的音給說出來。陳所說了句“放屁”，然后就把電話給掛了。以陳所扎根派出所三十年的經(jīng)驗來看，有些報警人喜歡夸大其詞，好像不把事情往嚴(yán)重說，警察就不會立即趕往現(xiàn)場處理似的?！八廊恕眱勺株愃犃藷o數(shù)遍，耳朵都起“耳繭”了，也沒有碰到過一回。老陳常常在晨會上戲謔，這地方出命案，比中個彩票都要難。讓老陳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在即將退休安度晚年的時候卻中了那么一回彩票，還把所長的職務(wù)給弄丟了。不過，那不能完全怪陳所，他們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躺在地上的人早已沒有了氣息。
陳所帶著趙司建到達(dá)橫串的時候，地上躺著一個人，腹部還插著一把刀。躺著的人叫陳麻，是個屠夫。一旁捂著還在出血的腦袋的叫陳風(fēng)，見警察來，蹲在地上裝死。事情的經(jīng)過很簡單。陳麻在自家豬圈物色一頭第二天要宰殺的豬，陳風(fēng)聽見里面的豬叫聲有些好奇，想進(jìn)去看看——整個橫串就陳麻家的豬養(yǎng)得肥肥胖胖的，別人家養(yǎng)的豬多半是營養(yǎng)不良。剛想踏進(jìn)門，頭頂上突墜一物，哐當(dāng)一聲，他被突如其來的瓦片砸得一陣暈厥，額角滲著血。陳風(fēng)找陳麻理論，索賠醫(yī)藥費。陳麻說這事跟他無關(guān)，是陳風(fēng)不長眼睛，盯著他家的豬看，忘了看路才惹來血光之災(zāi)。這嘲諷的話徹底惹怒了陳風(fēng)。陳風(fēng)怒斥道，那是陳麻家的瓦片砸了他，就得賠錢。很快，兩人就擼起袖子干了起來，然后陳麻隨手拿起一把刀嚇唬陳風(fēng)，兩人又撕扯起來。據(jù)陳風(fēng)描述，陳麻是在與他拉扯時不小心讓刀子改變了方向捅向自己?！澳鞘撬钤??！标愶L(fēng)啐道。現(xiàn)場只有他們兩個人，刀柄上有兩人的指紋，陳麻死了，死無對證。
現(xiàn)場死了人，陳所還沒等陳風(fēng)絮叨完，就從趙司建褲兜里摸出一副手銬，把他給銬上了。即便手上銬著手銬，陳風(fēng)仍舊喋喋不休，并試圖反抗，被陳所摁倒在地上，臉貼著土，噴出的口水將泥土濺飛起來。那時候趙司建一門心思想去刑警大隊，結(jié)果被下派到派出所工作，心里堵了好一陣子。本以為可以大顯身手，卻沒想到這起算不上案子的案子，最終以故意殺人罪快速結(jié)案。
當(dāng)然，事情還沒有收場。陳麻是個屠夫，按理說家里有幾個錢，可是陳麻死了后，追賬的人就跑上門，說陳麻在外面賭博借了很多錢，要把房子收走抵債，逼著陳麻的妻子四娣帶著兒子住回村里的老房子。四娣心里苦，加上陳風(fēng)殺了人，卻只是坐牢，沒判死刑，四娣就到公安局鬧。這一鬧，沒改變法院的判決，反而把陳所的所長一職給鬧沒了。上級認(rèn)為陳所處置不當(dāng)，導(dǎo)致家屬天天來上訪。
趙司建為陳所感到惋惜。前段時間還看見陳所，寒暄中沒有提及陳年舊事。臨別時，陳所特意叮囑他，那母子怪可憐的，有空去看看，能關(guān)照就關(guān)照下。他的心咯噔一下。
現(xiàn)場勘查的同事過來匯報情況。雨不見停，雖然到了天亮?xí)r間，但天色被大雨壓著，估計一時半會兒亮不了。眼下要緊的是盡快鎖定嫌疑人，除了設(shè)卡防止嫌疑人外逃，還要盡快落實死者的身份，找到第一現(xiàn)場。事不宜遲，趙司建在現(xiàn)場就把工作部署下去。他帶著幾個人進(jìn)村，進(jìn)一步搜索和摸排。
雨沒有停過，發(fā)瘋般下呀下。雖然穿上了雨衣，噼里啪啦打在身上還是有些疼痛。整個村莊被陰霾籠罩，殘缺的房子，破碎的瓦片，坑洼的地面，毫無生氣。據(jù)當(dāng)?shù)嘏沙鏊榻B，村里人大都在城里買了房，只有零星幾戶住在村里。他在名單上看見四娣的名字時，心頭一緊。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原以為含辛茹苦把兒子養(yǎng)大，倘若運氣好的話還能指望兒子出息，過上幸福的生活。然而，守護(hù)一份安寧是件困難的事。陳風(fēng)的兒子陳飛飛隔三岔五帶著幾個混混來砸家里玻璃，說是他們家害他爸坐了牢，要替他爸討個公道。在一伙人那般折騰下，母子自然吃了不少苦頭，家里能碎的東西碎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淤青左一塊右一塊。那時候，趙司建還在渡鎮(zhèn)派出所，逮著那群兔崽子就會狠狠教訓(xùn)一頓，替那女人打抱不平。有時候路過，會順道提點兒東西去那女人家坐坐。家中沒有一張像樣的板凳，每次去，他杵在門框邊上，和那女人說上幾句話就走。就說那么幾句話的工夫，那女人咳嗽了好幾次。他知道她長年勞累，落下病根，又舍不得花錢去治療，久而久之成了頑疾。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好幾次他偷偷往家里塞點兒錢，杯水車薪，雖然不能讓那破敗的家走出困境，但還是可以解些燃眉之急。結(jié)果，那女人下一次到所里給他送來新鮮蔬菜的時候，偷偷把錢夾在菜縫里。他有些赧然。
四娣的兒子還挺懂事，叫阿喬，每次去，他都熱情地過來喊他哥哥，警察哥哥。他就撫摩他的頭，叮囑說，好好讀書，長大了給你媽媽買套新房子?？赡茉谒麧撘庾R里，擁有一所好房子，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現(xiàn)在想想，趙司建為當(dāng)初稚嫩的想法感到羞愧。世間的一切美好，都如易碎的玻璃，再怎么小心翼翼去呵護(hù)，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被劃出裂痕，慢慢變得支離破碎。在他離開渡鎮(zhèn)調(diào)到市里的那一年，渡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搶劫案，一家金店被搶。他和同事火速趕到，蒙著面的劫匪與他們打了個照面?，F(xiàn)場不像警匪片那般激烈，那劫匪沒有槍，警察有槍，按照正常思維，警察朝天空鳴槍，劫匪就會雙手抱頭束手就擒。然而，那劫匪聽到槍聲后，愣了三秒，然后像只受到驚嚇的兔子般大街小巷亂竄，沒一會兒就竄進(jìn)橫串村，往村西的茅廁方向跑。村里的茅廁就是三個茅坑，不分男女，泥巴房，茅草屋頂，木板拉門。人在茅廁處不見了蹤影。捏著鼻子挨個兒茅坑搜，就在第二個茅坑抓到了阿喬，搶來的金子藏在茅草屋頂上。
許多年以后，每當(dāng)路過有茅廁的地方，趙司建總會為自己犯的錯誤恨得咬牙切齒。當(dāng)時一門心思追嫌疑人，立功心切，頭腦發(fā)熱，喪失理性，沒過多注意一些細(xì)節(jié)。當(dāng)時阿喬特別淡定，還一臉詫異地提著褲子喊他警察哥哥，身旁的同事一個反手就把他給擒在茅坑上，他并沒有阻止。人贓并獲，即便阿喬不承認(rèn)，說是有人冤枉他，他還是按照程序?qū)⑺扑退痉C(jī)關(guān)。雖然在移送法院之前，他彌補(bǔ)了自己的過錯，抓到了真正的劫匪陳飛飛，證明了阿喬的清白，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失誤毀掉了一個人的一生。后來他調(diào)到市里，聽派出所的同事說，阿喬肄業(yè)，干起了小偷小摸的勾當(dāng)?；蛟S，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阿喬也試圖掙扎過，忍受著火辣辣的穿透他內(nèi)心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被灼熱的目光燒得遍體鱗傷。
雨滴劈在臉上，疼痛感將他拉回現(xiàn)實。步子邁入村口的時候，趙司建竟然覺得那雙朝前邁去的腿有些沉重，仿佛綁了個秤砣在腳踝，每朝前邁一步都舉步維艱。同事在前頭喊，他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跟上同事的步伐。沿途用強(qiáng)光手電掃射兩旁的殘垣斷壁，幾乎看不見一座有完整框架的房子，要么東倒西歪，裸露半邊身子，要么索性全部坍塌，剩下半截泥巴柱子桀驁不馴地矗立著。趙司建心想，倘若嫌疑人躲進(jìn)村里，待天亮他們撤走再出來，那豈不是有機(jī)可乘？他拍了拍腦門兒，讓同事繼續(xù)摸排，自己再去調(diào)一組人過來。
正轉(zhuǎn)身走出村口，不想腳踩到一塊石頭，凹凸不平的地面好似長滿了青苔，一個踉蹌，他跌倒在地上，任由雨水沖擊身體，屁股洇濕一大片。
當(dāng)初他離開渡鎮(zhèn)，是帶著負(fù)罪感離開的。實在無法觍著臉去那女人家里賠個不是。他怕她罵他，倒也不是怕罵，哪怕她動手打他，他也不會躲閃。他怕的是面對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皺紋縱橫交錯的臉。多年以后，他才真正明白一句話：即便一生偵破無數(shù)要案，唯獨偵破不了自己的心案。
不知那可憐多病的女人，還有那長大后的孩子，后來怎么樣了。
那個人影就是在這個恍如流星的一瞬間冒了出來。沒錯，那人是踏著飛濺的雨水從十米開外的地方飛奔而過的。作為一名刑警，趙司建出于本能地從地面一躍而起，隨著那身影追逐而去。那影子發(fā)現(xiàn)了他，試圖通過擊打、拉扯身邊物體來阻擋他追逐的步伐。掉落的物體阻擋他前行的路，沒來得及躲閃，他撞到拐角處，險些被埋沒在剛剛坍塌的廢墟中。那人的步伐絲毫不見減慢，他不甘示弱，從廢墟中迅速爬起，手搭在起伏的胸口繼續(xù)往前追。追過幾條橫巷子，氣喘吁吁的趙司建明白自己的處境，再不追上那人，自己肯定會被甩掉。得想個辦法才行。他靈機(jī)一動，邊跑邊順手抓起沿途的東西朝那個身影扔過去。嘿，別說，寶刀未老，真準(zhǔn)，一下子就砸中那影子。那邊“哎喲”一聲，怒斥一句：“這孫子來陰的?！边€是頭一回被人罵孫子，趙司建咽不下這口氣，咬緊牙關(guān)一鼓作氣沖上去，在那人起身前用膝蓋抵住他的后背。雨水沾滿全身，濕漉漉的。腿在緊貼著衣服的縫隙處打了滑，膝蓋從那人后背上滑下來。那人趁機(jī)一個轉(zhuǎn)身，揮拳而來，兩人很快一勾拳一勾手廝打在一塊。揮，推，捶，擊，護(hù)，搡……各種動作交織纏繞，一幅功夫圖在傾盆大雨中活靈活現(xiàn)。姜還是老的辣，趙司建抓住那人用手擦拭眼睛里的雨水的瞬間，果斷出擊，手肘如一把鋼叉直抵那人的喉結(jié)，一手直勾肚子，將那人擒住?？磥硭乃悸肥菍Φ?，那個人果然打算藏匿在村中，待天亮雨停后再逃。這樣看來，這滂沱大雨給他們辦案助了一臂之力。
從雨縫中強(qiáng)擠的一束光讓此時的天亮了一些，借助那束光，那熟悉的輪廓映入眼簾。
那是一張稚嫩的臉龐，臉蛋微微搐動，嘴巴囁嚅，他隱約聽到一句“警察哥哥”。他的內(nèi)心咯噔一下。似乎這場大雨給他安排了一個巧遇。他知道那個孩子恨他，他一直想找個機(jī)會跟他解釋道歉。在心中打好很多年的草稿，此時卻無法從心中上升，卡在喉嚨處。贖罪者轉(zhuǎn)化為執(zhí)法者，這比大顆粒的雨滴打在臉上還要疼?？墒?，他在那孩子眼神里沒有看到恨意。他很鎮(zhèn)定，并沒有掙扎。他比他年輕有力，反抗的話，他還有脫逃的機(jī)會。此時，他的胸部起伏，呼吸急促，朝他投過來的深邃的眼神好似那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他躲避那眼神，手肘從喉結(jié)處抽開。他加了力又再一次抵住那喉結(jié)，那孩子滿臉通紅。
“人是你殺的？”那孩子不吱聲，也沒有掙扎。他又問：“躺在豬圈里的是陳風(fēng)？”那孩子仍舊沒有吭聲，只是雙腿一軟，像爛泥般癱坐地上。
“我沒得選，是他們，他們不給我喘氣的機(jī)會。他們欺負(fù)我，讓我頂罪，我都可以忍，但是他們不能欺負(fù)我阿娘，他們……”他哭著，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澳悄阋膊荒堋弊妨四敲淳?，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接著往下說了。他和從前那樣，把手放在他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摩挲著。他安靜了那么一會兒，突然抱著他的腿，哭著說：“我求你了，讓我回去看阿娘最后一眼，就一眼，看完這一眼我就回到這里，你再把我抓回去！如果今天看不到她，我就再也……”那孩子的哽咽聲很快淹沒在雨水聲中。
快要天亮的橫串顯得異常安靜，連剛進(jìn)村口時聽見的狗吠聲也停止了。滂沱大雨凝固了時間，凝固了身體，凝固了呼吸。多安靜，能一直如此安靜，這個世界就清靜了。他抬頭看天，雨水淋濕了雙眼，抹開，很快又被下一輪的雨水覆蓋。他就這樣昂著頭，望著天。他想看看藍(lán)天，看看白云，看看這個世界的美好。好像還真有一次在雨中看到了藍(lán)天與白云，烏云轉(zhuǎn)瞬即逝，拉開下一幕就能看見那朵朵白云和蔚藍(lán)的天空?；腥缫粓鰤艟??；蛟S真的是在夢境中遇見?；秀敝械囊汇?，在頭腦閃現(xiàn)，眼前這一幕是昨日夢境里的翻版。雨水繼續(xù)浸泡著他的雙眼，他眼里除了水還是水，各種液體雜混在一塊。他知道，放他回去，他是在犯錯，違反紀(jì)律。倘若不讓他走，或許他再也見不到他娘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沒有可以喊作娘的人了。
滴答，滴答。突然，在不遠(yuǎn)處，一片瓦片掉落，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仿佛有某樣?xùn)|西伴隨瓦片破碎而炸裂。
該死！那雨越下越大，他都睜不開眼了。這是這么多年來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一場雨。他們在雨中杵著，相互等待著，一個跪著，一個站著，一起被雨水包圍。
他不能！那不合規(guī)矩，是違反紀(jì)律。那是一滴墨汁，他無法容忍一滴墨汁滴在一張潔白無瑕的紙上。雨還在肆無忌憚地下著，感覺要下一個世紀(jì)。他默默閉上眼睛，聽著雨，試圖讓自己的內(nèi)心平靜?？墒牵粋€不聽使喚的聲音蠢蠢欲動，很微弱的聲音。是心聲吧，由漣漪的波紋緩緩傳輸過來：去吧！
那孩子跪在地上略有吃驚，抬頭瞅了一眼，很快從地上爬起，來不及拍掉身上沾滿的沉甸甸的雨水，急匆匆地從他跟前離開，追著大雨的步伐一同消失在雨中。瞬間，他感覺到臉火辣辣的，任由雨水如何拍打，都不能把臉上滾燙燃燒起來的火焰撲滅。
他莞爾，不太完美的強(qiáng)擠的笑容被雨打歪，笑容歪倒在臉的一側(cè)。
而后，他遁著雨，朝那熟悉的地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