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5年第5期|王芳:回家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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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東京國立美術館、日本根津美術館、美國堪薩斯市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美國馬薩諸塞州伍斯特城美術館、美國夏威夷檀香山藝術學院、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意大利羅馬國立東方美術博物館和福賈藝術博物館、英國倫敦大不列顛博物館、瑞士蘇黎世里特伯格博物館、德國柏林博物館……
這些毫不相關的名字,卻在人們不關注的地方,悄悄地有著共同之處,它們都收藏了佛像,而且是來自中國的佛像,具體點說,是來自山西太原天龍山石窟的佛像。
那些佛像離開中國近百年了,百年來,無時不在想著回家,可人們罔顧它們的意愿,任它們以殘破的身軀分散在世界各地。
它們不是自己“離家出走”的。
20世紀初的中國,上百年的封閉自大,錯過了與海洋文明同步的機會,也把自己的破綻暴露在世界面前,如同傳教士們所說,這個東方大國是個不設防的國家,于是鴉片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一個個喪權辱國條約簽訂,誰還會把這個國家當回事呢!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天龍山的經歷驗證了這句話。
20世紀初,國運當頭,野草叢生的天龍山石窟,先迎來的是德國建筑學家鮑希曼,一紙《天龍山的禮拜—1908年5月7日之訪問》引起世界關注。
接著是美國藝術收藏家弗利爾來考察,出版《佛光無盡—弗利爾1910龍門紀行》,并在自己的美術館展出天龍山石窟圖片。
然后是日本建筑學家關野貞,著書演講,宣傳天龍山。
1920年,日本和歐美的畫家,攝影家先后來天龍山收集資料。
1922年,又來了一個外國人,如果知道佛像將會因為他導致身首分離,我想,整個天龍山都不會歡迎他。這個號稱中國藝術百科全書的瑞典人,名叫奧斯伍爾德·喜龍仁。
喜龍仁來到天龍山,就被天龍山的勝景所迷,等他再攀爬到野草荊棘覆蓋的石窟,看到佛像,就快要瘋了,他以為他見到了佛國盛境,佛菩薩微笑著,寶相莊嚴,蓮花也具足佛意,他仿佛聽到妙音鳥的歌唱。他一窟一窟從東向西看過去,太美了,簡直太美了,比他在波士頓美術館看到的南宋《五百羅漢圖》還要美,他發(fā)瘋似的按動相機快門,他歡快地喊叫著,要把這美留在他的相機里,也把天龍山石窟留給了更多想知道中國的人。
又是兩年后,天龍山悲慘地迎來了山中定次郎和他的商會。
這是個比喜龍仁更瘋狂的日本人,喜龍仁只是喜歡,并未破壞,而這個人,卻是發(fā)瘋到想把佛像都帶走,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這匹“狼”來中國之前,先看到的是常盤大定和關野貞合著的《支那佛教史跡》,書里的描述讓他驚喜。但這只是他自己國人寫的一本書,他的感覺還不怎么強烈,那么當他看到西方人拍下的天龍山佛像照片,就直接刺激到他了,喜龍仁拍下的,法國攝影家讓·拉蒂格拍下的,都很震撼。再仔細端詳,那些佛像似乎已經被鑿過,一個惡念在他的心中升起,既已被鑿,那就繼續(xù)鑿,別人能鑿,那我也能鑿,于是他來到了天龍山。
“當我第一次看到天龍山的照片,就被那里的石窟和造像深深地吸引住了……這里珍藏了北齊到隋唐時期,中國佛教藝術最鼎盛時期的輝煌,它們給予我的驚訝和喜悅,無法用言語表達!”這個無恥的人,記下了他曾經的感覺。
山中定次郎象喜龍仁一樣,一窟一窟地欣賞石窟和佛像之美,欣賞完還得意忘形地在各個洞口留下了他的影像。
觀看是容易的,帶走就不易了,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山中定次郎有足夠的金錢。與敦煌如出一轍的是,天龍山也有一個像王圓箓那樣的人,也就是壽圣寺主持凈亮。山中定次郎洞察到了凈亮眼中的貪婪,看到了無良之人的蠢蠢欲動,金條和銀錠砸向了凈亮的手中,心中的信仰在金錢的誘惑下化成了灰,于是收買就變得很容易。
凈亮收到錢,瘋狂的錘聲響起,叮叮當當,與當初鑿窟同樣的聲音,響徹天龍山,山中定次郎的錘子砸得天龍山生疼。一車一車的佛像被運往山外,漂洋過海。后來,山中定次郎曾在日記中詳細描述他的盜運:“40多個佛頭被砍下來,裝成箱運到北京,然后由北京運到日本”。“造像全部遭到破壞,其慘狀令人悲痛心酸”,這是常盤大定說的。
天龍山石窟大規(guī)模的盜鑿活動開始了,到1930年,石窟中幾乎所有頭像被盜割一空,有的造像甚至全身被盜鑿,破壞程度堪為中國石窟寺慘烈之最。
同時,山中定次郎所在的山中商會,發(fā)出了收購天龍山被盜佛像的啟事。
天龍山造像大規(guī)模被盜,震驚世人。
民國政府坐不住了,曾責成太原縣驅逐住持,也確實要求過,要切實保護天龍山的文物,對盜取、私自移運者,務須嚴辦。但那個時代,政府的作用有多大呢。1933年冬天,天龍山石窟盜鑿案在北平破獲,主犯被捕,可是山中定次郎及其山中商會卻未被追究。
那樣的時代,賊人凈亮僅僅是被驅逐出寺廟,懲罰輕而又輕,竟然再無人為此事?lián)煛5鹊奖R溝橋事變爆發(fā)時,天龍山的造像已遍及歐洲各國,那些身首異處的佛像該有多么痛苦呀!天龍山造像以這種方式走向了世界。
怎一個“慘”字了得!
2
站在山下,能望得見山上的綠意蔥蘢,但知悉這慘烈之景,山中回旋的已不是松濤,而是“叮叮當當”的錘鑿斧斫之聲,被千刀萬剮的不僅是巨石和山體,還有人心,這聲音響在耳邊,不是建設,而是損毀,是罪惡。
叮當聲,伴隨著佛首落地的聲音,還有那些窮兇極惡的歡快叫喊聲,這喧嘩蓋過了佛像的呻吟。
天龍山石窟在東魏“出生”,惶惶然承受風吹雪灑,日曬雨淋,千百年的時間,甚至有松柏從山體巖石間努力拱出來,也未能損毀石窟的堅固。清朝時,這里漸漸成為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如果永遠被遺忘多好,也不會有后來的劫難。
那些人,為什么要瘋狂地盜鑿我們的佛像呢?人們告訴我,是因為它極具文物價值的美。而這種無助的美,在這世間是最脆弱、最悲傷的,是原罪,越美越讓人有破壞欲,由此還創(chuàng)造了殘缺美、破碎美,嗚呼哀哉!
尋找美,也要找出一條時間鏈,長長的跋涉要從東魏時說起。
天龍山最早開鑿的是第2、3窟,和著名的云岡石窟中的其中一組同樣,是雙窟,印度草廬形式,開鑿于東魏武定年間,即公元545年。
到北齊年間,天龍山鑿出第1、10、16共三窟。
到了隋代584年,天龍山開鑿出了第8窟。
約公元700年前后,天龍山開鑿出19座洞窟,《大唐勿部將軍功德記》碑文中記敘了勿部珣和夫人在天龍山敬造三世佛像的事,其中以第9窟最大最著名。
從東魏到唐代,叮叮當當的開鑿聲在山上響了一百多年,無數個工匠來到山里,這一百多年,變的是外面的世界,卻沒改變那些刻下佛像的工匠的心。他們堅守自己的禪心和世俗愿望,一點點雕出這些窟、龕、像。那一百多年,工匠們把自己心頭的想象或者家人的模樣刻成佛、刻成菩薩、刻成飛天,刻成與佛有關的花草,刻成佛頭上面的藻井。甚至某一個菩薩形象就是某一個工匠的愛人。維摩、文殊說法、樹下思維菩薩、東方香積世界的阿閦佛(不動如來)、南方歡喜世界的寶相佛、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北方蓮花世界的微妙聲佛,還有居于中央的毗盧遮那佛(大日如來)、觀音、彌勒,他們都在,他們都在笑,他們都是工匠心境的外化。
東魏時,工匠們雕出“秀骨清像”,北齊至唐,他們雕出“曹衣出水”“吳帶當風”,外界的畫作都是他們學習的榜樣,他們記得每一位畫家的名字。記得北齊畫家曹仲達,佛像便有出水濕衣的樣子。記得東晉畫家顧愷之和陸探微,便將佛像樣式與南朝士族文人樣式相結合,體態(tài)清瘦。記得南朝畫家張僧繇,便把“張得其肉”之精髓,雕鑿在佛像上,像,豐腴健壯,佛,走向俗世。到了唐代畫家吳道子,佛像便婀娜多姿、高雅柔和、雄健優(yōu)美起來,神與人,已相當貼近。
就在這山間,佛像一年年在雕鑿,技術在一年又一年地傳承,那些工匠姿態(tài)是開放的,可吸收一切外來元素,他們內心是平和的,把俗世的企求都平實地一刀一刀地刻了下來。所以,即使朝代不同,風格有些微的差異,但佛像內在氣質是一樣的,神態(tài)高雅、姿態(tài)優(yōu)美、體態(tài)豐盈、自信開放、傳神生動。這樣的佛像變化過程和內在氣質,專家稱之為“天龍山樣式”。
時勢變幻時,佛像留下來了,工匠們卻永遠地沉寂于歷史長河。
時間有情,留下來的不僅是魏晉、北齊、隋唐的造像發(fā)展歷程,是前廊后室的古建結構案例,是佛像本土化的追求,是石窟藝術的成就,是歷史及人物的固化,更重要的是極具中國審美的天龍山樣式。
3
但世間事不是一成不變的。
21世紀,國力強盛的中國終于可以有能力迎接我們的國寶回家,用各種方式,一件件、一個個、一尊尊,100件文物終于又回歸到我們的國土,第100件就是我們的天龍山佛首。
這個消息,來自2021年的春晚。
當晚接近零點時刻,雖然已提前預告,但當天龍山佛首回歸影像出現(xiàn)的那一刻,還是瞬間點燃了海內外所有中國人的愛國情懷,熱淚揮灑向屏幕,奔灑向百年來的滄桑巨變。
熱淚,是這百余年來,中國人山西人太原人的熱淚,滾沸著,迎接著慈悲莊嚴的佛首。這一舉動,不僅僅是一個佛首,也不僅僅是一次回歸。
而回歸的路程,從來是那樣的艱難。
這艱難的歷程也有一個時間鏈。
2020年9月14日,國家文物局監(jiān)測到日本東瀛國際拍賣株式會社擬于東京拍賣一尊“唐·天龍山石雕佛頭”。隨即就把此消息傳入太原市文物局,天龍山石窟博物館通過比照,結合外村太治郎1922年拍攝的《天龍山石窟》相冊,確認此佛頭為第8窟北壁龕內佛像。
2020年10月,國家文物局向日本東瀛拍賣株式會社發(fā)出《關于停止拍賣天龍山石窟佛頭的函》。株式會社接函后,作出撤拍決定,終止有關宣傳。國家文物局與拍賣行董事長張榮取得聯(lián)系。張榮是浙江杭州人,旅日華僑。10月底,張榮與日籍文物持有人談判完成。經國家文物局溝通,張榮將佛首捐獻給中國政府。
經過一系列緊張而煩瑣的程序,2020年12月12日12時,佛首抵達北京,點交入庫。
2021年1月21日,佛首在央視春晚與所有華人共度除夕,迎接新年的鐘聲。
2021年7月24日,佛首回到天龍山,成為第一件回歸天龍山屬地的流失海外文物。
佛首運抵天龍山的那一刻,彩虹當空,霞光滿天,那璀璨的景象,驚呆了天龍山上的游人,再看佛首,那微笑竟與天空有著同樣的華光,這微笑,似乎顯現(xiàn)出了佛祖的慈悲。
交接儀式舉行的那一刻,天龍山的熱度沸騰到頂點,松柏花草都在微風吹動中綻出歡悅的笑靨,觀禮的人無不熱淚盈眶。國家文物局政策法規(guī)司司長陸瓊向天龍山石窟博物館館長于灝頒發(fā)了文物入藏清冊,天龍山石窟“第8窟北壁主尊佛首”真正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回到了自己的家。
終于回家了,漂泊近百年的佛首,從2021年春晚與廣大觀眾見面,便成了中國人更是太原人最熱烈的期盼,現(xiàn)在終于歷盡波折,葉落歸根。
歷盡苦難歸來,即使隔著1400多年的時光,卻依然微笑如昨,眉梢眼角都是佛意綿綿。此刻它安詳地挺立在山腳下的展館里,盡管身首分離,再不能回到他自己身子上了。
滄海桑田,還是變了模樣。
佛首真的回“家”后,“復興路上國寶歸來”天龍山石窟回歸佛首特展也同時與游人見面。珍貴文物、歷史圖片、數字復原、3D打印石窟,圍繞著歸來的佛首,溪流潺湲,講述著流失文物的調查研究、考古發(fā)掘、修復保護文物、流失與回歸。
從那天起,走到天龍山的人們就能看到“最美微笑”,也能回溯佛首回歸的艱辛路程。
天地之所以歡悅,是因這回家的路,太難了,也太痛了呀。
百年榮辱滄桑,終歸百味雜陳。
佛像的無價之美,勾起了那些貪婪的欲念。美,想要獲得尊嚴和保護,就得強盛自己的拳頭和思想,人如是,國家也如是。
4
順著人流在天龍山時停時走,呼吸著蒼松翠柏送來的清新之氣,很想把自己舒展成山脈的形狀,完整地融入這山體之中。與大山相融,那是一種無上的境界,然這塵世還是牽絆太重,一睜一閉雙瞼微動間,已輪回過三生三世。所幸有梵音裊裊,有檀香縷縷,亦可安放靈魂。
臺階旁有溪水流過,靜若處子的山間便只聽見了這水流的聲音,是歡快的一往無前的“嘩嘩”聲,偶爾有古箏名曲《云水禪心》傳來,仿若給這水流伴奏。
水流在腳下,從下往上蕩滌人的靈與肉。
站在山下,再向上仰望時,山寺的堪輿學顯露無遺:石窟所在的東西峰以及進山處,三面環(huán)山,山下有柳子溝里匯聚的山泉水,一面對水,這好風水,是經過北魏權臣、東魏高祖皇帝高歡欽點過的。這一欽點,便為之后千年里的眾生留下了一組疊加了佛的蹤影、人文景觀迭代升級的水墨連環(huán)畫,留下了無法計量價值的文化遺產。世人在千年里,從四面八方踏破紅塵枷鎖而來,把世俗祈求、審美呈現(xiàn)、黑暗劫掠、宏聲佛業(yè)等等都統(tǒng)統(tǒng)帶進了山里,天龍山及山上的佛像照單全收,沒有絲毫怨言。
站在山里,起風了,風吹過樹梢,吹過我的發(fā)梢,又在山洼里消失了足音,代之而起的是松濤之鳴,是翠柏的嗚咽,又聽見許多森林之鳥鳴叫于塵寰之上,恭敬亦虔誠,這多重鳴叫,是天龍山的所有故事在匯聚,匯聚齊畢后又指向了一件世人矚目的大事件——
佛首回歸。
佛首歸來,是呼喚,也是證明,是時候回望了,尤其是在人們的心浮躁得不知歸處時。
證明什么呢?
沉思,再思,三思。
太原西山,是上帝的饋贈。
滄海,桑田,從距今31億年前,呂梁山和五臺山區(qū)域強烈的地質構造運動使太原隆起為古陸地塊,一直到6500萬年前,山體強烈抬升,才形成今天我們可見的呂梁山脈。全新世時,太原地貌才生成。
大自然鬼斧神工,用千百萬年的時間來造物,等我們降生于世間時,目睹自然之鐘靈毓秀,就能感知到一只看不見的手,站在太原盆地,右手一指,便是呂梁。呂梁便攜萬千風貌從蘆芽山向西南一路逶迤而來。
這只看不見的手,是造物主之手。
這逶迤一路的山脈,中段有群峰壁立、綠意盎然的太原西山,太原西山中有風景秀美、人文氣息濃郁的天龍山。
舊石器時代,人們早已在這一帶的森林里生活,到新石器時代,人們離開深山老林,轉移到汾河兩岸的二三級臺地居住。人們在一日日的生存發(fā)展中,學會了用火,學會了制作陶器,并一步步向平地移動。經歷過傳說中的三皇五帝、臺駘治水的宏大場景,人類的史跡越來越走向清晰,而天龍山作為呂梁山的一小部分,都是天地造化的見證者。
堯舜禹,夏商周,歷史走向中原匯聚的進程,太原人身在其中。公元前541年,晉國擊潰周圍戎狄,占據了太原地區(qū),太原有了確切紀年,這時是晉平公二十七年,晉楚爭霸已有多年,晉國國內也陷入六卿爭斗,晉文公所創(chuàng)宏圖霸業(yè)已趨近尾聲。公元前497年,也就是晉定公十五年,六卿之一的趙簡子在自己的領地太原,建起了晉陽城。從此,太原有了自己的一城之名之史。而那個趙簡子也長眠于附近的金勝村,等到2000多年后,考古人打開了他的墓。
三家分晉,戰(zhàn)國群雄并起,秦漢爭雄,三國兩晉紛紛亂亂,在這戰(zhàn)火紛飛的長河中,太原參與了歷史進程,但還未達到自己的輝煌時刻。
直到北魏王朝在北方稱雄。
結束了“滿天星斗”的時代,任誰都能劍指天下時,地理位置凸顯出來,今太原、古晉陽便被許多人看中并經營。這許多人中就有一個高歡。
高歡本是北魏人,后歸屬秀容川酋長爾朱榮麾下,以功升任晉州刺史,這便來到了太原。不久之后,他與爾朱榮決裂,去往河北。在河北,高歡羽翼漸豐后,同爾朱氏爭權,打敗爾朱氏,把北魏大權獨攬在手,爾朱氏老巢晉陽也歸于高歡之手。公元534年,高歡另立元善見為孝靜帝,遷都鄴城,史稱東魏。打來打去,高歡太知道晉陽的地位了,它雄踞于此,北可聯(lián)系游牧族群,南可直下中原,東可進華北平原,西可達汾渭平原,且表里山河的地勢,完全可據險而守。于是高歡定居太原,定太原為別都,遙控鄴城的一切事務。那時,晉陽被稱為“霸府”。
身在霸府的高歡,不僅建了晉陽宮,且在天龍山建了避暑宮,同時,雕鑿出兩座石窟,即第2、3窟。
高歡篤信佛教,這與當時佛教的發(fā)展有關系,自漢代佛教東漸,到兩晉時期,因天下大亂人心思靜而大盛。北魏時,在拓跋珪手里,佛教興盛,雖經太武帝滅佛,文成帝即位后,又以恢復,云岡石窟便是明證。高歡祖父是北魏臣子,自受其影響。有人說,高歡在天龍山所開兩窟是為父母做功德、祈福田的。不知他所雕佛和菩薩是否保佑了他和家人,但他的王朝并未存續(xù)太久,便到了北齊。北齊才是他們高氏真正的王朝。
在太原,高歡之子高洋擁有了一種冶煉方法:灌鋼法,這項“高科技”讓高洋野心大增,遂建北齊,定都鄴城。但高洋又在晉陽設置了并州尚書省、太原郡、晉陽縣,這塊龍興之地,依然是北齊的別都,與鄴城并駕齊驅,或者可以說,太原才是北齊實際的都城。若問太原人,太原最輝煌時是什么時代,他們一定會告訴你,是北齊。
高洋崇佛,比起他父親有增無減,對高僧禮敬有加,不但開石窟,用國庫來供養(yǎng)佛,自己還受了菩薩戒,甚至還在山西左權甘露寺親自坐禪行道。在太原,高洋還在蒙山和龍山各鑿了一個大佛像。北齊佛教盛況空前。
天龍山第1、10、16窟與高洋的關系并不明晰,但肯定是北齊遺物,或許就是他下令建造的,一個朝代還是留下了印跡。
北齊王朝很短,只比東魏長了11年,存在了28年便被北周所滅,后北周大丞相楊堅建隋朝,取代了北周,晉陽成為隋地。公元581年,楊堅封自己的兒子楊廣為晉王兼并州總管。
楊堅、楊廣都篤信佛教,楊堅本身就出生在寺廟里,且為尼姑撫養(yǎng)。他們父子都在太原修過寺廟。
回歸佛首所在的第8窟,東壁有石室銘,即《晉陽造像碑》。這是天龍山唯一保存明確紀年的碑刻,記載了石窟年代、開窟緣由、佛教信仰、人文自然風貌、像主“儀同三司其定縣開國候劉瑞”為晉王楊廣祈福以及隋代凈土信仰等等信息。這碑刻是實物文獻,史料價值巨大。
可謂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劉瑞便因此在天龍山開鑿石窟。只是不知楊廣死后,是否如劉瑞所祈,往生了西方極樂世界。
楊廣重視太原,曾開通馳道從洛陽直達太原,以便他時常巡幸。少年的記憶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直到他和他的王朝皆灰飛煙滅。他沒想到,滅他國殺他身的人,還是從太原出來的,且是他的親戚。
隋文帝楊堅的獨孤皇后(楊堅皇后為獨孤伽羅,獨孤信第七女。獨孤信長女嫁宇文毓,成為北周皇后;四女嫁李淵,為元貞皇后,獨孤信這個側帽風流的男人雖沒來太原,卻對太原影響至深),是李淵的姨母,因此楊堅是十分器重李淵的,還讓李淵襲封唐國公并擔任太原留守。
李淵父子很快就從晉陽起兵,東征西討顛覆了楊堅的天下,定國號為唐。不論古唐國是否在太原,李氏江山都以此定名。
在唐朝,太原曾是北都或北京,有了太原歷史上最大的城,城堞相連,汾水穿城而過,富麗堂皇。
唐朝的天下,也有天下的氣度。公元707年即景龍元年,武則天已死,朝廷里還是有所變動,一直到唐玄宗即位,才安定下來。在此之前,唐朝佛道之爭一直持續(xù),天龍山的三世佛題材在武則天明確了“佛在道之上”后多了起來,這也是佛教與俗世牽連的一個明證。
太原在唐朝延續(xù)卓越地位,一直到趙光義水淹火燒之后,仿佛真的斷了龍脈,再沒有“龍”出太原攪弄風云。而天龍山佛像的開鑿就停在唐朝。
太原不是龍興之地了,但依然是太原人的龍城。北魏的平城在太原之北,北齊的鄴城在太原之東,北周和隋唐的長安在太原之西,從元朝定都北京之后,繼明清兩朝,京城一直就沒再挪動,這幾百年里,太原和山西一直是京都的藩屏,那曾經的繁華興盛都存在了舊夢里。仔細思來,又濃縮在天龍山里,以佛像的形式記錄下了曾經的高光。
太原的高光,就隱藏在這崇山環(huán)翠的大山里,不用人聲嘶力竭地呼喊太原有多么重要,只要你越過塵世藩籬,登上天龍山就可以借助一根絲線,回返從北朝到唐的歷史現(xiàn)場。縱使塵滿面,鬢如霜,也可以在這里尋求另一種心的安放。
松濤陣陣,百年煙云。
天龍山是一座山。
天龍山又不只是一座山。
佛首回家,也是借助天龍山在回溯太原的歷史征程。
真的希望有更多的天龍山國寶御風歸來,醫(yī)治我們的心痛。
分離得太久,你們怎樣才能回家?
王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戲臺上的中國》《大地上的遺珍》《盛世諍臣孫嘉淦》《戲中山河》《聽一出戲》《天地間一場大戲》等。在《中國作家》《廣西文學》《四川文學》《天津文學》《長江叢刊》《當代人》《時代文學》《山西文學》《黃河》《青島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若干,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海外文摘》轉載。曾獲劉勰散文獎一等獎、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