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面對面| 作家呂錚:四十不惑
因為《三叉戟》,呂錚被很多人看到,如今他希望被世界“忘掉”。寫作22年,經(jīng)歷了黃金期與疲憊期,今年44歲的他,有了“四十不惑”的實感。
二十多歲時,他不由自主地把構思的故事講給別人聽,然后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這個故事牛不牛。對方拍腿叫好。他覺得自己“成了”。呂錚形容,那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初心和生命力,就像推動哈爾的移動城堡前行的火苗。
警察,作家,說書人
在北京胡同,記者見到了剛從閉關中走出的呂錚。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笑著說:“我剃了禿子,實際上也是在給自己一個心理暗示,把自己變成一個素人?!眳五P說自己的人生開掛是從《三叉戟》開始,但如今,他覺得這部作品已成為過去式,打算從頭開始。
他一口地道的北京腔,面對記者滔滔不絕。他是作家,是警察,不過他的底色更像一個天生的說書人。
呂錚與《三叉戟》電視劇三位主角合影
很多人好奇他走上寫作之路的原因。辦案艱難、重復、危險,寫作對于呂錚來說,成為一種釋放和一個出口。
警察,是呂錚從小的夢想。小時候,他看警匪片時心想,“哎喲,警察那得是一個什么樣的職業(yè)?!?6歲進警校,19歲成為警察,至今已有25年的從警生涯。“從主觀能動性上來說,我給自己打8.5分,因為我做到了無怨無悔?!?/p>
在他塑造的眾多角色中,《三叉戟》中的崔鐵軍是特別著墨的一個,這個角色投射了他最多的影子。呂錚本身曾從事經(jīng)偵工作十多年,借崔鐵軍之口,他說了自己想說的話,“經(jīng)偵,就是在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進行智慧的較量?!?/p>
而作家,呂錚說自己是業(yè)余的。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極高,如果要給當下的作品打分,他要求自己必須自評8分以上,才會謀劃細節(jié)、鋪陳結構。
很多人認識呂錚是因為第一部小說《黑弈》。實際上他寫作要早得多。他從小聽評書,浸泡在故事中長大。孩童時代,他放學后常常在學校門口給同學們講故事;后來在警校,他以筆名投稿,發(fā)表文章。
當警察以后,他接觸到社會中最激烈的碰撞。他的小說充滿細節(jié)和現(xiàn)場,這大多來源于一線辦案經(jīng)歷,作為創(chuàng)作者,這可遇不可求。很多作品從勝利走向勝利,觀眾自然不買賬。而呂錚選擇還原生活常態(tài),不寫神探和名捕,只寫有血有肉甚至渾身缺點的普通民警。
他將警察的工作比作“石頭”,無論面對多么強大的對手,都必須像石頭一樣沖過去,擊潰黑暗。而寫作則讓他變成“海綿”,吸收世間萬物。面對生活中的起承轉合,他覺得都變成一種饋贈。
從迅速被看見到突然停下
22年來,呂錚創(chuàng)作了21部作品?;仡^看,這一路,迂回曲折。
第一階段,從2003年到2010年,他從不會寫作成長為業(yè)余作家,出版《黑弈》《迷網(wǎng)》等?;貞浧鸬谝淮纬鰰?,出版社在朝陽大街,在喧囂熙攘的街頭,他抱著三本樣書奔跑。
那時,他迫切希望被看到?!胺浅8弋a(chǎn),幾乎一年創(chuàng)作一本小說,我有時候問自己是想去證明什么嗎?”
第二階段,從2010年到2016年。30歲出頭的他迎來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開始有意識創(chuàng)作。尤其創(chuàng)作《贖罪無門》,他寫60歲警察的心路歷程,并被改編成影視劇。也是這部作品,讓他覺得自己成為了真正的作家。
“這個階段,我希望被更多人看到,通過影視化實現(xiàn)了?!?016年,呂錚完成第12本小說《三叉戟》,成為他創(chuàng)作生涯第一個本命年交卷的作品。盡管當時涉案劇市場井噴,他卻選擇停筆,花了三年時間在中戲和中傳學習?!昂芏嗳藙裎页藙荻?、大批量復制,我當時有兩個故事大綱,按照原來的寫作技術也能完成,但不會超過三叉戟?!眳五P說,“我覺得這么干沒意思?!?/p>
第三階段,是從2019年至今。停筆三年后,他重啟寫作,帶著明確的目標,有意識有技術,也有了方法論?!爱攲懽鞯钠v感變成躍躍欲試,我覺得那種感覺可真好。那就是寫作初始的狀態(tài)?!?/p>
這個階段呂錚反而覺得應該回到初心,如果完全依賴技巧,自己創(chuàng)作的初心就會被反噬,這是很可怕的。
呂錚坦言,所有的寫作都是痛苦的。
他曾與妻子一起看電影《重返二十歲》,但他笑著表示:“我可不想重返二十歲,太累了?!倍鄽q的他幾乎把所有休息日都用來寫作,有時甚至會跑到青島、威海、徐州獨自一個人呆著,安安靜靜地寫。他常常一寫就是六七個小時,直到拉開窗簾,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呂錚感慨,近兩年這種感受越來越少。
四十不惑
熟悉呂錚的人都知道,他是典型的“獅子座”。呂錚說自己有一個“毛病”,把抓不住、摸不著的東西具象化、控制住。他一直都很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事,要變成什么樣的人。
有人問他,最初寫作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能成功嗎?呂錚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只是,每一個階段都在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
他確實做到了。不過,到了40多歲時,很多想法變了。
呂錚還給記者講起關于自己的段子。剛出第一本書的時候,他去北京圖書大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被夾在不起眼的角落,他抽出來放在暢銷書中。一個女孩拿起又放下,轉身拿起旁邊另外一本書去結賬了。后來,工作人員把書往回原處。
“你以為自己寫了一個特別牛的小說,實際上在茫茫書海,就是滄海一粟。”他第一次感到惶恐,不停地問身邊人,自己到底有沒有天賦。
尋找答案的過程是漫長的?!澳阍趯懸槐拘≌f的時候,要拋棄市場,降低預期,反而會激發(fā)最大的創(chuàng)作欲?!?/p>
20多歲時,呂錚希望這個世界能認識自己。到了40歲,他希望這個世界能“忘了自己”。
“只有‘忘了自己’,作品才能被人記住,這可能是四十不惑。”呂錚說,“所謂四十不惑,是真正地了解自己,駕馭自己,這種駕馭并不是順水推舟,我覺得是讓自己更加舒服,而不是讓自己成為一個工具?!?/p>
呂錚談四十不惑
這些年,由于工作的原因,呂錚很難感受到松弛。即便是旅行,他也會做很多旅行計劃,如同流水線。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樣不快樂,很難找到城市的煙火氣。
現(xiàn)在,呂錚最想實現(xiàn)三個字:放輕松。小時候聽故事里說,練劍的最高狀態(tài)是手中無劍。那時,他不理解。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當你變成一個從業(yè)者,擁有很多技術以后,忘掉技術,變成肌肉記憶,讓靈魂占70%,技術占30%,讓自己的靈魂處于松弛狀態(tài),一個人的寫作才能回歸初心。
他覺得自己是“非常態(tài)”,就像一個機器人。妻子才是“正常人”。妻子遇事隨緣,經(jīng)常忘記東西放的位置,她身上的松弛感,讓呂錚覺得放松。
“廉頗不老”
呂錚形容自己是一個“不認命的工匠”。
外界將他與《三叉戟》緊緊綁定,這種聲音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三叉戟》的附庸作品,或者標簽。
他開了抖音和微博賬號,在胡同遛彎的時候拍個視頻,一氣呵成。他想告訴大家,自己為什么堅持,發(fā)生了哪些變化。然而,評論區(qū)里,大家更關心什么時候會出《三叉戟3》。呂錚有些無奈。
《三叉戟》里,“老三位”感慨廉頗老矣。呂錚時常會想起主人公“大噴子”的那句:一個人走了很長的路,有時候忘了自己為什么出發(fā)。
寫作,是他面對自己長達20多年的記錄,同時讓他見到警察之外的生活,學會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看待職業(yè),看待人生。
這些年,身邊的同事親友對他寫作的看法,褒貶不一。最初,呂錚也會顧及別人的看法,擔心別人說他酸文假醋,耽誤工作。慢慢地,他覺得,寫作成為一種修煉。一部小說,無論能否讓觀眾產(chǎn)生共鳴,至少,都是孤燈下面對自己的一種拷問和反思。
就像《三叉戟》中的“老三位”,職業(yè)生涯過了一半,重復案件經(jīng)歷了很多,怎么才能過得有意義?!袄先弧币慌芫蜌獯跤?,三個人打一個都打不過,特別狼狽,今不如昔,但是破了案子的時候,就會有一種爽感。
“我的感覺是一直在玩兒,寫作先得有一個玩的心態(tài)。我覺得激情是讓一個創(chuàng)作者保持年輕的一個秘方?!焙芏嗳?0多歲輸出的信息就跟時代格格不入,誰也不能一直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但,只要還有新鮮感,就不是“廉頗老矣”。
每年,呂錚都會把靈感的種子“種”在花盆里?,F(xiàn)在,他還有近十個故事大綱,有靈感時就記在手機備忘錄里?!斑@些大綱不一定都能呈現(xiàn)出來,有可能想起一個特別嗨的,會加塞寫,遺留很久的,可能就會被擱置。我會暗示自己,我是一個業(yè)余作者,不要太有功利心,只需要默默澆水,靜待花開?!?/p>
呂錚透露,《三叉戟3》還沒有確定是否續(xù)寫,現(xiàn)階段他正在創(chuàng)作另一部小說。“想幾年以后,《三叉戟》作者能不能換幾個標簽。”
呂錚是行動派。最初寫作時他給自己寫下一句話:在平靜中瘋狂奔跑。
19歲時,他想當警察,沒有考慮很多,就是那一瞬間,覺得超過了51% 就可以了。在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不斷問自己,要找到51%的那個“1”。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很多人都在矛盾中前行?!斑x擇的過程可以漫長,但是一旦選擇好了,就不要后悔。反觀我的一生,寫故事可能是我干的最成功的一件事。”
沉沉黑幕中的一道光
小說《三叉戟》在發(fā)表之后,被再版了三次,被拍成了兩部劇集一部電影,話劇也正在策劃中。但呂錚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影視劇播出時就已經(jīng)跟我無關了,可以翻篇了。如果觀眾能夠感受到那些嗨點和爽感,這就是作為編劇的幸福。”
這些年,涉案劇一直在變化。創(chuàng)作者普遍面臨一個困境,如何處理自我與市場、時代的關系?
呂錚坦言,自己的作品要由自己做主,所有作品從構思到出版都要有自己的想法。“很多駕輕就熟的,迎合市場的,我覺得沒勁。如果創(chuàng)作者寫得不爽,那么觀眾一定看得不高興?!?/p>
《三叉戟1》是在2016年完成,2020年播出。呂錚說,蹭熱點和預測市場是不可能的?!叭绾稳ミm應市場,在影視劇中占有一席之地,這些都是避不開的問題。但永遠都不能跟著所謂的市場走,要以不變應萬變。要有一個基本判斷,是不是跟時代共情。要堅持大浪淘沙以后,可以留下的寶貴的東西?!?/p>
對于現(xiàn)在流行的短劇、AI寫作,呂錚并不排斥。“我也沒有特別大的危機感和失落感。”
就像小時候看《神鞭》,“鞭沒了,神還在?!痹趨五P的眼里,一個好作者,首先是一個掌握故事內核,能跟時代共情的說書人。
如何衡量自己作品是否成功?呂錚說,獲得獎項和圖書印量,固然重要,但這些只占49%。另外51%,他側重的是,寫完后兩三年,他仍然愿意充滿激情地去跟別人聊。
寫作是時代留痕的重要載體。于自己,呂錚說要對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負責。于他人,呂錚說,正在努力,希望作品能夠影響別人,希望有人看完書后,想當警察,或者有所思考,或者看到沉沉黑幕中的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