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食宴 
來源:《天涯》2025年第2期 | 錢幸  2025年03月28日16:50

府前街永遠不缺飯館。有人的地方,就有對食物的需索。童安市在京滬線上,黃河流過,標準樞紐。人雜,口味就雜。府前街總飄蕩著一股復雜味道,是各種食物、調味品一塊烹飪出來的,也是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海里游的各種動物,受盡了煎炸燉炒蒸,還魂來了。

餐館是人間的,沾染了尊卑等級。列上的,是佛跳墻,米其林餐廳。接下來就有了不甘示弱的——主要是本地菜,童安市地處齊魯腹地,菜譜流轉下來,八大菜系之一,魯菜。百年老店斜對面,坐落著必勝客和肯德基,還有一干烤肉海鮮、火鍋川菜。這些年,客人都被它們截留了。熱鬧有情調,就得讓人為這熱鬧和情調買單,是列第三等。最后的,也最好銷的,是隨便什么犄角旮旯的蘭州牛肉面、小鍋米線、小籠包、炒米粉,主打快餐和普適性,什么樣的胃,都能找到它的合適搭配。

鮮味居是府前街上高高聳立的小白樓。一家魯菜館,咖位大,地道了,從門面裝潢到菜品味道,都講究。有著食俗事象的種種傳承。在飯店品級中,可算是頭頭角角,跟佛跳墻、米其林一個檔次。一家人進來,不消費個千八百塊是走不出去的。但看消費顯得庸俗了,還是味道,還是檔次。鮮味居有它的可貴,居于如今非跑即飛的時代,它還能慢下去:原料都是逾山越海、遠道而來的,每道菜都文火慢工,精雕細琢。沒有復雜佐料,沒有花哨刀法,清蒸就是清蒸,油炸就是油炸,但偏偏好吃就是好吃,返璞歸真卻至臻至純,這就是廚子的本事。

主廚老爺子,名叫冼四通,沒有貴賓不出山。出山要食客去請,相當于“八抬大轎”擔來的,所以平常都是副手王炳松掌勺。照理說,王炳松打理這三層魯菜館,掌管一方人的口味,算德高望重了。他樣貌性格倒也擔得起,蓄半臉大胡子,穿大褂,背著手,神情凝重,時不時把眉頭一鎖。但開口就壞了,甫一說話,操濃厚童安口音,桃花眼、眼角翹,愛開玩笑,一笑更甚。整個后廚有事沒事都逗趣他,服務員還喜歡作弄他胡子。從案板上摸一把油,抹上。王炳松聲音就蓬松起來,干嗎呀,哪個娘子想給我洗臉了?服務員擠作一團,就叫,想屁,做夢哩!王炳松笑笑,手里操著一塊紅蘿卜,片刻后,一整張皮零落下來,捧著的,不是蘿卜了,而是一朵嬌艷牡丹。花瓣妖嬈,層層疊疊,巧奪天工。

他是單身漢,夜里沒別的去處。關了大門,三層樓都是他的床鋪。一只睡袋,隨便一蜷縮,就是湊合一晚??傆惺晨椭肋@事兒,也勸,找個老婆,買房生孩吧!不,他才不,他王炳松就是要住在鮮味居,就是要跟服務員打情罵俏,不受拘束。

做菜都有個關鍵,火候。但王炳松拿手的,不只是火候?;鸷蛩闶裁茨??火候只是經驗罷了,也不是秘方,秘方只能保證“人無我有”,是對做菜的偷懶。王炳松厲害的是熬煮一鍋骨湯。濃白的,厚厚的,熱氣繚繞。勺子潑起來,湯水沿著勺子邊緣滾滾而下,清清爽爽,順順當當,跌落鍋里,卷起幾個漂亮浪頭。遠遠聞著濃郁,近了唯有淡淡鮮香。鮮味居的菜都有這一味湯打底,是前奏,前戲。出鍋后,再澆上一遭,味道全鎖住了,是沖刺,是高潮。所以,王炳松住在鮮味居,住得有理。

午夜時分,他起來,如廁同時,開鍋熬湯。湯也講究,連老爺子都說不出老湯是什么時候就有了的。老湯從沒斷過,生意多好都要留一份湯底。所以是經年的,疊加的。熬的也不是湯了,簡直就是時間。王炳松站在鍋前,把剁好的骨頭悉數投進去,直到骨肉分離、軟爛,清透的山泉水發(fā)白腫脹,鍋里泛起血沫白泡。去掉雜污,滾沸,添水,再次滾沸。送入中藥包,包里裹著好東西,食補。全面小康了,童安市的人也開始講究,不能是化工料包,他們吃得出,一個個嘴刁著呢。用笨辦法,好配料,黃芪、黨參、土茯苓、山藥、薏仁、葛根塊,濃稠湯水把它們裹挾了,把味道吸出來。到夜里,湯快見底,得收手了,留下老祖宗的光陰。王炳松撈出牛骨、羊骨、豬骨、雞骨、鴨骨、魚骨、蛇骨,甚至驢骨。有一回,廣東來的小廚工還扔進去一只竹鼠和幾條活黃鱔。黃鱔放血后,冷水下鍋,肉還鮮活,翻了個兒,一股鮮味就迎頭棒打而來。

有個女人就?!皩の抖鴣怼?。隔老遠先聽見高跟鞋踢踢噠噠,一串鑰匙掛在牛仔褲上嘩啦嘩啦。她一進門,椅子都要瑟瑟發(fā)抖,等著隨時被踹翻。她不是踢門檻,就是踩凳子。不然,也總讓花瓶搖晃幾下,服務員的心臟猛然捏緊了。她性格大大咧咧、敞快,比一般的北方女人還多一點張狂和大膽,有點“女魔王”、混不吝的樣子。

不過,自從她上了年歲,鮮味居大廳里的鏡子就退休了——她才不要受鏡子羞辱。她在靠窗的一角落座,先來幾道小菜,喝點酒。這女人能喝,有故事,也懂世故,一道拌三絲和老醋蜇頭,獨自對付幾瓶啤酒,并不寂寞,反倒有條不紊,慢慢悠悠地跟自己較勁。眼見著啤酒瓶空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屬于她的時候才來。王炳松把服務員早早遣散,讓后廚的大田、小天早走,撳滅了其他燈,只留下她附近的。這下好了,櫥窗成了透亮的鏡子。這女人打望一眼,破口大罵:王炳松你給我滾出來。

我倒想滾,這上坡,滾不動,王炳松笑。女人說,菜呢?王炳松答,后廚煨著呢,小火慢燉,爛一點對你牙口好。女人就笑,轉而又罵,王八玩意兒,拐著彎寒磣人。王炳松慢慢地,幾乎是享受著,把菜一道道端來了,御帶蝦仁、甏肉燜飯、靈芝蒸雞、油爆雙脆。桌子碼滿了。他卻不吃,只是看。她也不吃,只是干喝,喝得滿臉漲紅著,好像吹鼓的氣球。皮飽了,血都上頭來,蓬蓬松松,顯得年輕了。她知道自己醉酒好看,于是撩起頭發(fā),發(fā)根能看出一些白來,不打緊,姿勢到位,有著年輕時風騷窈窕的一點回望。

王炳松很寬容地微笑。她只把老醋蜇頭掃干凈了,其他菜剩下。剩菜無妨。魯菜有個特點,有一是一,樣子端莊。有君菜有臣菜,有規(guī)矩:“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笔裁床讼的苓@么講究?對了,講究,就是明確人在世間的位置,也料理人的規(guī)矩。吃菜你以為是吃菜嗎?庸俗了,吃的是命啊!吃的是運??!

魯菜是厚道的,油量不豐厚,是醬油托著。要辣而不傷、酸而不澀、甜而不齁、咸而不重,不偏不倚,中庸而剔透,是講究,也是禮數。早些年,吃菜都是禮,都是道,都是章法和定論。吃菜就能定乾坤。

女人吃多久,王炳松站多久,她也不會讓他。這是兩個人的默契。末了,她拿起紙巾擦擦嘴,說,剩下的,拿去喂狗。她站起來,也不付錢,就這么走了,跟她環(huán)佩叮當地來一樣。

當然,她有這個資格吃霸王餐,誰叫她是老爺子唯一的女兒冼儷閔呢。王炳松目送她走出鮮味居,坐下來,坐在她剛剛坐過的地方,拾起她剛剛用過的筷子,一口一口,把幾乎原封未動的菜吃掉——他會一直吃到肚子小山似的鼓起來,肚皮撐薄了。明早,前臺小姑娘又會笑話他,笑他吃獨食,吃剩飯。他插科打諢,斗嘴還回去。

現在,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對自己解釋說,我只是要對食物負責。他只是不想再費勁多洗一雙筷子一只碗。他只是不想多開一盞燈。他這樣解釋著,也就這樣聽著。半輩子,也就這么過了。

聽說老爺子病危,在后廚剛放好食料的王炳松愣怔了一會兒。那群女服務員喳喳呱呱,叫著嚷著,對好事壞事都一樣興奮。漸漸地,王炳松咂摸出來了:對老爺來說,好事,大大的好事;對鮮味居來說,中性,復雜難辨;對王炳松來說,壞了,噩運開始。

當晚,他輾轉反側。睡不熟,難受,胸口堵,口干舌燥。起來撒了兩泡尿。往常失眠,他能硬挺,睜大眼眶,心臟不跳了,消失了,心慌的感覺。他爬起來收拾鋪蓋卷。這一天遲早要來的,他好像是從十幾年前就做好準備了。只是一張鋪蓋的事情,只是一個“卷”的動作問題。他夾著鋪蓋卷,卷著全部家當:銀行卡和幾件換洗衣服。這就關了燈,到了外頭,準備下卷簾門。

去哪兒呢你?

后背先觸碰到了這個聲音。熟悉得很,聲音毛茸茸的,雖然老點了,已經不是脆生生的質地,但有勁道,像山口醬油,很掛壁。他回過頭來,一笑,好巧不巧的,你怎么來了?

我早就守著,怕你走了。

老爺子呢?

哼,他那有的是人,不用我擺孝順。他們想著好呢,等老爺子一走,看看鮮味居歸誰。我心里門兒清,老爺子這是用“倒下”來試探我。他霸道慣了,這輩子耍權威,對孩子也不例外。真羨慕現在的小年輕,跟老爸挽胳膊摟脖的。我們那時候哪敢造次?老爺子,一家之主。他放不下他的身價,講什么平起平坐啊。

你還不敢造次???王炳松胡子向上聳動。

冼儷閔說,那時我家規(guī)矩可多了。你領教得還不夠嗎?

王炳松不想談這個話題,只是問,你干嗎還回來?過逍遙日子多好?

我很想他。

王炳松的心像攥緊了。

這些年我吃苦越多,越想哥哥,我那時不懂事,只覺得他木訥愚笨似的,我覺得他都是應該,我一想到他忍下一切……

王炳松打斷道,也許別人只是自然而然。

冼儷閔愣了下,搖搖頭。長街被月亮點著了,冷冷的一團白火,在天空中慘淡燒著。兩個人的影子堆疊著,短短的。冼儷閔的聲音小下去,是哀求了,總之,你不要走……

第二日,冼儷閔到位了。都知道這魔女是從國外闖蕩回來的,在加拿大時,哥哥夭折。兄妹倆人早沒了母親。她這次一回來,就是當面領取噩耗了。像一塊石頭墜進肚子,消化不掉——她小時候跟哥哥感情偏淡。那會兒總覺得哥哥性情溫吞,沒主見,一味聽老爺子指示。但正因為此,才覺得遺憾。以為有很多時間能了解,畢竟兄妹一場,血肉相連。沒想到竟錯過,是生死相隔了。

都不提及他的死,但像屋里的大象,假裝看不到罷了。在童安市,冼家算魯菜世家了,宗族意識強,凡事要個身份和體面。冼老爺子眼里沒有女兒。如今兒子一走,問題卻如冰山露頭:誰來繼承這攤子?冼老爺子將近八十了。病床前,干巴身體纏滿輸液管,好似一具活尸。目光還是堅強的,只是肉體累贅。病房門外,層層疊疊,是冼儷閔的親戚,大多也從事餐飲業(yè)。同行是冤家,平日不走動,如今都在等著看鮮味居歸屬。手藝“傳男不傳女”,一個不懂廚藝的人還想做好魯菜?開玩笑!況且,她沒少氣他,十幾歲就被送出國深造了——他們心照不宣,那是“逐出家門”的一種修辭罷了。

冼儷閔來的第一天,打碎了仨碗。又有客人嫌茶燒肉有蔥味。茶燒肉也是鮮味居主打菜,五花肉切丁,開水汆后,入鍋翻炒,將熟之時,加入童安女兒茶原汁。茶要明前茶,接著,大火收汁,豬肉腴美而茶葉清香,這也是王炳松的“拿手菜”。

她來氣了,在后廚訓斥,為什么炒菜前不問客人要不要加蔥?被廚子大田和小天懟了一句:“唱戲的腔,廚師的湯,沒有蔥姜,炒菜不香。鮮味居的魯菜就沒有不用蔥爆熗鍋的!”只把眼睛瞪大了,又回去照話端給客人。客人把盤子一推,你們這規(guī)矩也沒寫在菜單上呀?怎么,還得猜嗎?真是有意思了!冼儷閔不吃氣,火了,端起盤子就走。門口路過收垃圾的女人,手里端著一只瓷碗。冼儷閔一聲不吭,嚯一下就把一筷未動的茶燒肉澆了進去。女人啊呀呀,一驚嚇,瓷碗落了,滿地湯汁瓷片。洗儷閔一句“抱歉”未漾出口,女人大喊:清代的!是清代的!你賠!一下就把垃圾鑒定出了歲月朝代。她把肩上扛的尼龍袋子一丟,扯住冼儷閔不放了。

尼龍袋子里裝滿飲料瓶,竄出來,花花綠綠、窸窸窣窣,長了腳往馬路中間跑,像一個個小浪頭,車輪底下滾滾的,一聲一聲,吱吱扭扭,間或一兩下爆破,有瓶蓋飛彈出去。一時混亂了。

冼儷閔大罵,媽的!媽的!

后廚也混亂著。冼儷閔打錯了兩個菜名,服務員正努力協調,甚至可說閃轉騰挪,想打時間差。街上的忙亂像一石激起千層浪撲過來,后廚更忙糟了。服務員大驚小怪沖進后廚,一下撞著大田。大田正拎油鍋,滾燙,嘩一下淋了腿。他呆住了。服務員驚叫,他才低頭瞭見腿上一大片紅。紅后,變白,直接揭起來——燙掉的死皮。后廚亂,大廳更亂,聽說街上也亂,這下好,食客都蜂擁而動、傾巢而出了。這時,聽見前臺收銀員尖叫:沒結賬!都沒結賬哎!

王炳松的鎮(zhèn)定顯出來了。他速撥120,把大田攙到大廳,叱幾個服務員東奔西追,拉客人回來。他則不慌不忙上街,把扯著冼儷閔的女人搡開。大街堵得嚴實,沒人輕舉妄動。王炳松攬冼儷閔到身后,從低山拾撿起碎片,摩挲著,終于開口道,別訛人了,英雄山文玩市場我待得比您多,這破碗就是泡了鹽酸,發(fā)黃皸裂,埋土里仨月挖出來的,你再嚷,我叫警察來,先給你打假。

那女人瞪他一眼,王炳松掏出一百塊錢塞她手里,你影響了交通安全,還爆了寶馬輪胎,賠得可大。女人眼白往上一跳,笑了笑,我知道你,老給我們送飯,算了,這回就便宜恁兩口子了。

王炳松為這個稱呼愣怔了。眼見女人離開,冼儷閔怒道,她訛錢,你還給,助紂為虐!王炳松回過神來,你第一天上陣真是拔得好彩頭。

車主和行人總算理出頭緒了。他們撿起無數個五顏六色的空塑料瓶。漸漸地,大街上又恢復秩序了。冼儷閔雄赳赳回到前臺。服務員在角落里三三兩兩,邊收桌子,邊偷偷打望。冼儷閔忙著,得空瞭一眼窗外。

窗外,王炳松舉著一根煙,點著了,他并不吸,只是看它燃燒——狼煙樣兒的白霧,直挺挺往上竄去。

王炳松頭一回見冼儷閔,有年頭了。那是一場準備已久的收徒儀式。隆重、豐盛,做魯菜的領軍人物都來了,陣仗大。一張紅桌子碼滿了橄欖魚丸、鐵公坐享湖魚美、糟溜黃花魚、糖醋鯉魚、牡丹柴把翅、花開富貴……有爭奇斗艷的架勢了。菜搖曳在盤子里,綠油油、紅艷艷、金燦燦,煞是好看。喜慶啊,鮮味居張燈結彩,一副扎掛起來的新娘模樣了。王炳松弓著身子三叩拜,給師父敬茶,老爺子并沒接過茶碗,而是連問他三聲:以后守規(guī)矩不?王炳松一聲比一聲高地依次答話:“守!”說完,老爺子接過碗,直摔到地。白色瓷片碎裂了,在大廳里崩散。王炳松稚嫩地叫了一聲師父,跪下去,給老爺子磕了響頭,得了一堂人叫好。再抬頭,滿臉通紅,通紅中有些泛白,眼角莫名也泛淚了。老爺子則面色肅穆,不聲不響。他向來脾氣古怪,徒弟們動輒得咎,都大氣不敢出。唯他身后一個理著平頭的女孩,挑著眼白,歪著頭。娘氣,她用唇語評價。

那就是冼儷閔。她還青澀、板正、任性,穿著極寬松的T恤,姿勢動作比男孩颯氣。王炳松早聽說過這號人,是惹事精,也是假小子。老爺子不太管她,使她成了女“潑皮”。王炳松種下了對“小平頭”的印象。也奇怪了,他經常在將睡未睡之際,忽然就在大腦里捕捉到她。毛茸茸的短發(fā)像剛割過的麥田,有一種松軟的質地。他想象自己去嗅她的短發(fā)。

說收徒,其實做三年苦工。要從干雜活開始。雜活也有個高下的。陪著廚子挑圓籠(到顧客家烹制)就比得過開牲(屠宰雞鴨魚),開牲強過料青(擇菜、洗菜),料青高于涮家伙(洗碗、打雜),而上述都好于蹭勺。廚師用的勺子都是鑄鐵鍛造,有油勺、湯勺、炒勺、煸勺,鐵把、木把,圓底、平底,最小的也二斤沉,大的六斤沉。每把勺子有自己的定位,也就是說,每把勺都有使命和宿命。風味不能串,勺子就不能亂用。做一道菜,就要換一次勺,甚至兩次。

老爺子用完勺,咣當扔地上,徒弟就得麻溜撿。考驗動作,考驗眼力,也考驗意志。撿起勺就拿到一旁清理。用過篩的砂子和細爐灰輕磨細蹭。每把勺子要在細砂和爐灰中蹭百八十次。老爺子每天燒多少菜,王炳松就蹭多少把勺。鐵勺、爐灰、砂子,跟手心不斷磨挫。直到手紅腫破爛,流膿淌水。痂掉了,再生成繭子。

老爺子刀功厲害。一塊紗布墊在菜墩上,大塊五花肉放平,操刀在手,手似彈奏,刀片輕盈似飛舞,只瞧得刀頭一下下打在墩上。一曲《廣陵散》的樣子。旋即,朝一個方向一抹,均勻薄彈的肉片就躺下了。刀片清潔如新,肉片整潔如羽。一絲不連、一片不掛,菜墩上的白紗,沒有一分刀痕。王炳松在爐火前看了一年多,這事換他做。肉連著肉、筋帶著筋,那紗布早松散了,那刀痕肯定都滲到案板上了。關鍵是,一年多了,他也只能學磨勺和磨刀,肉體痛在其次,難受的是心。哪里是他磨刀和勺呢,是這倆器具在磨他呢,把他磨得又扁又薄,看人都短窄了,一天天心情像刀片。多少次打包了鋪蓋卷,不學了,回家。

可是,他哪里有家呢?

有一天老爺子帶著兒子和大廚去“挑圓籠”,王炳松真卷好了鋪蓋,準備浪跡天涯。剛出門,“小平頭”正叉腿騎在院墻上打望,吹口哨,“娘氣、娘氣”叫他。王炳松心里慌,臉紅了,嘴里嘟囔著回嘴,緊走了幾步。墻頭又說,你罵別人是罵自己。他回嘴,你罵別人也是罵自己。女孩一愣,倒哈哈大笑,我知道了,你是熬不過學徒工三年,想出去當個二流工。王炳松說,怎么就二流工?你有什么了不起!連勺子都不會拿,笑我?冼儷閔道,我沒了不起,但我知道耐不住的人靠不住。

耐不住的人靠不住,意思是,耐得住就靠得住、就可以靠嗎?王炳松頓住,尋思。女孩卻跳下來,一兜手,扯走他的細包裹。他回身拼命拉。包袱破了,一袋袋開了口的雞精掉了出來,有十幾包,都只剩了底兒了。零落的雞精撒了一地,金黃的。她愣住了目光落在地上,片刻,抬起來,嘴巴慢慢張開,脫口而出:偷——偷料賊!旋即又扭著腰,一跺腳,短發(fā)微微聳動了一下,不懷好意的笑從嘴角漾開了,幾乎作弄似的矯正道:你這個偷雞精賊!我當是偷什么好東西呢!真寒酸!要的話,全拿去呀!她把散落在地的雞精袋拾撿起來,一個個捅進他兜里,抖落了,滿口袋都是黃顆粒。

偷雞精賊,她又靠近他,輕聲落井下石,真沒本事,有種你偷爿肉、偷秘方??!小手忽然一路低下去,使勁擰了一把他大腿。王炳松盡力屏住呼吸??纯矗诹枞杷?。這時,廚師班師回朝,他攥緊口袋,退回廚房——退回到他的本分里去。

再見到“假小子”,是半年后了。這半年,她沒出現,但她的故事滿山遍野。說她跟家里叛變,說她大逆不道,說她風流人物,說她跟外教挽著胳膊走。說外教老婆快要找上門討伐了,說學校差點兒勸退了她,說家里怕她壞了名聲和行道,抓緊送她出國。

她出國前一晚,他又見她。她蓄了頭發(fā),半長不短,像扣了頂帽子。她無精打采地拖著行李箱,走過去,對他置若罔聞。但忽然停下了,嘀咕,這一去,吃不到九轉大腸了。爾后,聲音又硬起來,誰稀罕吃呢!天天跟著臭老頭受氣!呸!祝你們倒閉!

但她匆匆從口袋里掏摸,掏出一大包未開封的雞精,是電視里最常播的品牌,擂到王炳松懷里,給你的,我拿的,不算偷。她沖他一笑,虎牙雪白地跳一下,扎人了。

蹭勺關過了,他開始料青,一天到晚摘撿菜,像是一株剛剛冒出來的生菜球,渾身散發(fā)著酸澀寒窘的蔬食味。但他也有狂歡,有一回客人點的菜上了,一桌子松鼠鱖魚、奶白牛肚、醋熘肥腸、紅燒獅子頭??腿私与娫?,著急走了。王炳松把飯菜藏在瓶瓶罐罐,可勁吃了幾天。但總體還是吃不飽。只有白菜幫、老芹菜、蔫油菜管飽。被植物澆灌起來的男人身體,憑空就生長出一種纖弱——一直到他忽然成了副廚,才苦盡甘來,后遺癥就是狂吃肉食,終于平添了一個大肚子,不自然得都像是縫綴上的。有了那個肚子,他才覺得功德圓滿,肚子是出門在外的仰仗和依靠。凡事做了難,他就摸一摸肚子,油水晃動呢,脂肪都死死纏抱著他,他對它們有責任。

后來,鮮味居搬到府前街。從那開始,主廚就變成了冼立慶。冼立慶跟冼儷閔可不一樣,一母同胞有這個特點,好像上一個虧了什么,下一個拼命補什么。他一張圓臉,眼睛大而無光,對誰都客氣,常年保持著謙和的微笑。過于謙和了,像是一層皮披掛在臉上,需要時就晾曬出來。老爺子去膠東療養(yǎng)后,老店就交給了他。

那是鮮味居至為輝煌和寬容的日子。一大早,賣甜沫和東平粥。甜沫咸口的,黏稠粥里滿滿的黃豆、豆皮和粉條。東平粥爽滑,有股凜冽的焦糊味,配炸得酥脆的油條,圓白菜切條拌泡菜——很多童安食客的胃就是這么喚醒的;午餐有爆炒腰花、糖醋鯉魚、祥云鳳展翅、拔絲蘋果、板栗山雞等硬菜,妥帖的滾燙油鍋激蕩了味蕾;晚間又體貼了,給出了胡辣湯、海鮮疙瘩湯、玉米羹、白菜豆腐水,讓人解饞又不上肉。一時間,冼立慶的手藝響亮起來。

可是,幾乎就在這至為璀璨的黃金時段,他遭了變故,丟下了鮮味居,跑去跟一個名聲惡臭的女人同居,努力毀掉自己,到最后,兄妹殊途同歸了。

爾后,噩耗傳來:冼立慶躺死在一氧化碳彌漫的出租屋里。

大家都笑了,王炳松笑不出來。

王炳松在角落里,看冼儷閔出風頭也出洋相。她像王熙鳳似的,耍弄一番手段,企圖躥高一點地位。但很明顯,廚子都不認可一個不會做菜的人。服務員又愛說是非,跟她不遠不近。王炳松幫理不幫親。冼儷閔剛整頓了后廚的“作風問題”,交代廚房物什須擦得纖塵不染,窗臺爐灶要干干凈凈,遲到早退得扣錢。就有人說,抓小放大,被老爺子拯救回來的鮮味居又走下坡路嘍。冼儷閔也想抓大,但她著實不懂做菜,不懂,就容易被糊弄。幾個廚子都是人精,防著呢,逼急了,就不給出菜,就慢出菜。最后還得冼儷閔追著客人賠禮道歉,哈腰鞠躬。

有一天卷簾門落下,一只細胳膊拖住了。一彎腰,她鉆進來。門卷在半空,鮮味居的大堂分割出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她的臉也是。王炳松說,你來干嗎?冼儷閔反身把卷簾門合上,找你,做菜!

王炳松沉默了一會兒,老爺子可說了,這手藝傳男不傳女。冼儷閔說,老封建,什么男女,我是他親生的!王炳松說,可你不是不要下廚嗎?冼儷閔說,那是從前,快教我,我知道這么多年你藏著好幾手呢。王炳松嘆了口氣,你呀!

切、剁、炒、翻、燉,一個不少。熬上老湯,又是嫩滑的一個夜晚。魚肉切片,雞蛋打散,面粉起糊。王炳松扔一把勺子,吆喝冼儷閔撿一次,也就蹲著蹭一次。他炒一道菜,扔一把。她撿一次,蹭一把。有節(jié)奏了。她算吃了多少苦?這才哪兒到哪兒?還要用勺翻沙,大飯勺前后左右地翻,練手勁兒。每天切一筐土豆,成絲成片成塊,練吧。挖一桶土,拌了水,糊成泥巴,從虎口汆出,一分鐘就是六十個泥巴丸子,練吧。

廚房在一樓大廳深處,是鮮味居的“心臟”。此刻,王炳松關掉了大廳的燈,只留著廚房一室明亮。油煙機的鏡面構成的室內呈現一種灰色的冰冷,反射著吸頂燈光亮。王炳松沒看她。一做起菜,他就是菜的傀儡。是那些勺子、筷子、斬骨刀、切片刀、桑刀、文武刀操縱著他,讓他從身體里奮力開掘出全部力氣。切肉,他已輕車熟路了,跟這些刀是好朋友、好戰(zhàn)友了。她的影子在油煙機的鏡面上轉動。有時,當他抬起頭,會看到她的目光直直沖過來,奮不顧身的樣子,跟她做“假小子”時一樣。但再仔細看,會覺得她像一張照片,慢慢褪去了時間褶皺,又還原成那個留著寸頭、帶著壞笑的年輕女孩——爾后,他發(fā)現,那只是鏡子的魔力,一點點污垢以及鏡面扭曲,時間就被折疊了。他待在那里,猛然聽見她喊,喂!干活??!雞精賊!

這樣一喊,兩個人都愣怔了。好像過去在他們身邊還魂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手里的活兒。慢慢地,一桌子飯菜都碼好了。

吃吧!王炳松說。冼儷閔拿起筷子,每道菜都嘗了。嘗第一筷,告訴他,好吃。第二筷,開始品用料。第三筷,在復述火候和放料順序。很快地,她從島臺的一邊吃到另一邊,臉壓低了,看顏色、聞味道,很用功的樣子。吃剩的飯菜,王炳松也拾掇好。此時不是那時了,他也吃不下了。山珍海味吃多了,什么也沒了滋味。他掏出一次性餐盒,把它們分別打包。待次日一早,他要熱一熱,送給路過的清潔工。

后來,她常常來學藝。

有一天,做菜后,他打包好剩菜,轉身看到了鏡面里,她的樣子零碎了,像打散的水波紋。她不像是在現實中,倒像是在他心中的倒影里。他推開倉庫門,一股花椒、八角的復雜味道噴涌過來。廚房那么熱,倉庫小屋卻陡然涼了幾度,陰風嗖嗖冒出來。他上前拉了她,往前去。屋檐一下就低矮了。天花板搭滿了木架,囤放易潮調料。他們曲曲彎彎地繞,調料睥睨著。冼儷閔打了個激靈。她從沒推開過這扇門,這兒常年又臟又亂又油又膩,還有打工人的味道。鮮味居地位最卑微的蹭勺才會待在這兒休息。

沒有凳子,他們都蹲在地上,呼呼扒飯,根本就不是休息而是受罪。少年的王炳松想過,也許,叫窮人受罪是上等人的樂趣之一。

層層疊疊的油垢組建了這個空間。兩個人好像不是行走在現世中,倒像是回到了過去,忽然間目睹了當年他們的差別:一個上流小姐,一個打工仔。他們也感慨時間的魔術,看看,二十多年的時光流轉,他們變成了:一個大師,一個學徒。

冼儷閔絆了一跤,抬眼就看到了數不清的目光,人一下軟了。王炳松扶住她,她才看到那真的是目光——整整一排風干羊頭。羊眼未去,干結在眼眶,汪著水,又蒙著灰,惺忪的,格外含冤的樣子。那樣一排羊眼齊刷刷看著她,她血都冷掉了,攥緊了王炳松,出去!出去!我要出去!

好,這就出去!他攙著她,快步走到調味品架子最后,是另一道很不起眼的小門,門上掛著一排風干雞鴨。盡管冼儷閔渾身打顫,王炳松還是不慌不忙掏出鑰匙。門一開,另一個世界就擠身過來——漫天臭味,渾濁復雜,強烈得像一堵墻,不只刺鼻,還辣眼。

一條漂滿了斑斕油花的破落巷道,盡頭處,城市的垃圾桶高高聳立,好像三個巨人跪坐,垃圾箱蓋不嚴,冒出不明顏色的污穢物。因為垃圾太多箱子太少,不少滿登登的垃圾袋胡亂堆放。地上淌著一條條淋淋拉拉的臟水,漫延而去,順著排水道撫摸這整個城市。

垃圾堆旁,人影在動。三五個老人,穿得臃腫,層層疊疊。菜攤丟掉的黑塑料筐反扣在地,他們坐上去,湊在一起,扒翻垃圾。天太黑,很容易以為他們也是裝得滿登登的垃圾袋。

童安市怎么會有這種鬼地方!童安市發(fā)展得那么好,機會處處有,怎么可能還有扒垃圾為生的人吶!冼儷閔想大叫,王炳松的胳膊鉗住她,輕輕捂上她的嘴巴。王炳松說,他們也在生活呢。

在這個接近清晨的時刻,他們像年輕戀人般緊靠了一會兒。爾后,像互相不自在了。而那些老人渾然不覺。

童安市的清晨,秋冬干冷,他們全靠著旁邊大樓的燈光,簌簌翻著每一只垃圾袋,動作快得像流水線作業(yè)。他們隨手把扒出來的“好東西”堆在一邊,有默契有分工,不爭不搶,也不聲不響。扒翻完一個,攬過另一只,繼續(xù)。在最早一班垃圾車趕來前,他們還有那么多“寶藏”待開掘。冼儷閔看著看著,幾乎呆了。王炳松脧她一眼,別瞧不起他們。他們活得比咱們簡單,很容易就覺得很快樂。你等著看。

有個老太太翻出一盒巧克力。冼儷閔抓緊了王炳松——那是她前日丟掉的——老太婆拆開盒子,一抖,包著精致錫箔紙的巧克力悉數蹦出。又一個老頭站起來,兩個人把巧克力拿在手里,仔細翻弄。老太太扭開錫箔紙,用舌尖舔了舔,像被凍了一下,臉哆嗦了下,搖搖頭。老頭接過去,嘎嘣咬了一塊,接著咧咧嘴。最后,他們似乎鑒定出來了,這盒來自法國的苦味糖果定是壞掉了,便丟進垃圾桶。這時,讓這個清晨變得重要起來的“好東西”總算出現:一只兒童電話手表。

一個老太婆眼疾手快,抓起,塞入兜里。起先他們爭奪——動作像慢鏡頭——冼儷閔和王炳松正擔憂,旋即,沒成功的老人們忽而放棄了,發(fā)出了蓬松的笑聲。快活只是一會兒,接著,他們坐了下去,流水線作業(yè)一樣快速地繼續(xù)翻找,爭分奪秒。

冼儷閔的頭挨著王炳松,他趁她不注意,嗅過,淡淡的頭油味兒,從頭皮深處散發(fā)出來。她轉頭,小聲道,你快去把菜拿來,咱們吃剩那么多,不比他們吃垃圾強嗎?王炳松去了,回來時拎著幾只黑塑料袋,一聲不吭走到黑暗里,無視他們般,丟下袋子就走。那些老人連頭都沒抬起。

但,當王炳松從石板路上踅回,臉上醞釀著一個越來越大的笑容。他歸位,笑容占滿了整張臉。躲到陰影里,他們打望,方才無動于衷的老人們,忽然不聲不響,一個個站起來,步子起初有條不紊,接著好像飛奔,幾乎是呼啦一下,每人抓住了一個袋子,各自搬到腳下,好像松鼠般,快速扒翻。他們把胳膊探得很深,幾乎埋頭進去,終于捕捉到了打包成盒的飯菜。

然而,沒有笑聲。集體肅穆。他們慢慢掏出飯盒,碼在籮筐里。非但沒有笑,面對著這些還熱乎的、新鮮的、精致的飯菜,臉上竟浮現出一種悲愴。

穿過低矮破舊的儲藏室,回到真正的鮮味居。

冼儷閔嘆氣,我實在想不到,童安市現在還有這樣過日子的人呢。王炳松輕聲說,哪里都有,什么時候都有。冼儷閔說,我經常在附近走都沒發(fā)現,還以為這是市中心,繁華吶。王炳松脧她一眼,越繁華,越隱藏得深,只是你很難發(fā)現罷了,或者,你根本不想看到。冼儷閔說,那他們沒有孩子嗎?哎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有手有腳,年輕時不好好奮斗,到老了才會無依無靠。干嗎那時不做點小生意呢?王炳松在她臉上看了一會兒,冷笑道,何不食肉糜?

冼儷閔不說話了。倆人烘焙出的溫暖在消散。

他低下頭去,我媽媽跟他們是一樣的,她原先就在胡同里賣早飯,清晨兩三點熬粥,怕糊。有八口鍋,攪了這口攪那口。熬完,就推出三輪車,粥桶用舊被子裹著,蓋著被子保溫。早上賣粥,中午就到學校門口賣飯,晚上在夜市,開麻辣燙攤。他笑笑接著說,所以我這個廚子也算有遺傳天分吧。

過了一會兒,冼儷閔說,那她在哪兒呢?

他知道在他字斟句酌之后,這問題必定而來。他好像準備好了,我爸去世后,媽媽再嫁了,又生了孩子——我不明白女人為什么要生了又生,然后把老大變成多余的人。

你怎么就是多余的呢?

咱們都是多余的,我以為你理解這個。

這下,輪到冼儷閔愣住了。慢慢地,她說,我怎么是多余的呢?你認為我是多余的?不,我不覺得,就算我哥死了,我也不是,我不是——她聲音放大了,好像水蓋下來,瓢潑了,都灑在他身上,他渾身濕漉漉似的站在那里。

王炳松說,我說錯了。只要活下來,就不多余。

窗外抖落一點微弱天光,是清晨降臨。整宿沒睡,一直緊張,稍微亢奮,這會兒才松懈,都像是垮了,頭重腳輕。王炳松說,回去吧,再一會兒,我就得熬湯了,頓了一頓又說,儷閔,你學得差不多了。冼儷閔說,還差得遠呢,孔子不是說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可真是個美食家。王炳松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冼儷閔說,什么?王炳松說,他是希望大家能吃上飯。能吃上干凈飯,不生病,好好活著。

冼儷閔看著他,爾后,舒展了胳膊,我們也快成為被時代拋棄的老人了,清晨不是我們的。

我倒覺得,清晨才是老人的,王炳松說,天一亮,你就要忘了黑暗,每個白天都是從清晨里生出來的,老了老了,覺就少了,就徹底屬于清晨了。冼儷閔疲倦地笑笑,我不管清晨屬于誰,反正我得睡個回籠覺才能活過來。今晚我相當于活了好幾年,累。

她披上外套。他送她穿過漸漸浮在暖白晨光中的大堂,拉開卷簾門,忽然說,我媽做的飯,每次都被搶,弟妹們就指望她這份收入過活。知道為什么這么好吃嗎?冼儷閔抬起頭來,王炳松笑笑,他做了一個打開口袋的動作,謝謝老板娘。

高跟鞋啪嗒啪嗒落在府前街黑漆漆的柏油馬路上。一輛最先到來的垃圾清運車轟隆隆開來了,一白一黑兩條狗激烈交戰(zhàn),恰從車前如兩朵浪花翻涌而去。王炳松從口袋里掏出煙,掉在地上,他慢吞吞蹲下去,顫抖著,打了火,他感覺自己很累,似乎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福胤居靠山面水,綠意蔥蘢。它處在近郊,遠離市中心。要不是老爺子非攆來,他們是不想出來“挑圓籠”的。這天,老爺子氣色很好,后來,他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當時,王炳松把新熬的小米粥喂給他,收完碗筷待走。老爺子說,炳松,你留下。老爺子遣散了其他人,把徒弟王炳松留下,人們就有議論了,說老爺子把鮮味居湯料的秘方給了王炳松。又說這老湯本就日復一日在王炳松手里熬著,老爺子給的一定是親閨女。說的人消遣,在重癥病房門口迸出壓抑著的笑聲。王炳松推門出來,臉黑,面容耷拉,老了十歲的樣子,好像在里面進行了什么時光交易。冼儷閔想進去,被王炳松拉住,走,今天得完成這單。

福胤居是獨棟別墅。別墅主人跟老爺子一年前就預訂了升學宴,大陣仗的樣子。小區(qū)里外橫豎羅列了豪車——都不知道童安市如何冒出這么多。

待他們把車灰頭土臉地塞進豪車中間,冼儷閔在前,王炳松跟大田、小天拎著笨重的家伙什兒,一路打聽著,去了東家廚房??蛷d幾乎可以跑馬了,無數的燈把人映得發(fā)亮。修剪得短短的草皮軟綿綿、毛茸茸,伺候著人的腳步。賓客綾羅綢緞的,一個個跟招貼畫上走下來似的。草坪中央竟有專業(yè)樂隊,架子鼓、吉他、提琴,自顧自彈奏,像流水一樣在人群中流轉。室內喧鬧、迷醉,夕陽一落,音樂的狂躁聲、交談聲、歌唱聲、汽車聲不絕如縷。戶外太陽能燈光萬簇齊發(fā),室內的霓虹光忽明忽暗。一杯杯酒在客人中間傳遞著。

廚房比鮮味居后廚還大。都在感慨呢,冼儷閔一撇嘴,這算什么,我在國外用過比這大的廚房。廚房大,但沒靈魂啊,燒不出什么好菜——不然能請我們?王炳松看她一眼,他很少聽她說起國外的事情。

那家人一看,來的不是老爺子,就派了兩個保姆安排。保姆指揮他們做事,讓先做一桌試吃。王炳松說,我們來就是做宴會餐的,哪里有試菜一說?倆保姆頭也不抬,我們要誰的菜不是要?意思是,選你們是看老爺子面兒。冼儷閔這就要發(fā)作,王炳松摁住了。做就做。

大勺不歇,這是鍋碗瓢盆的喜宴。王炳松把調料依次排開,蔥、姜、蒜、辣椒、芫荽、陳皮、肉桂、豆蔻、白芷、丁香、花椒、八角、冰糖碼好——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成,調以滑甘??窗桑v究,就連調料也都是禮。只見勺子飛舞,火跳躥,勺子跌落,冼儷閔撿起。一道道火撲上去,又撳滅了,壓下來。一陣下鍋的白霧騰起了,又墜落。洗菜聲、切剁聲、滾湯聲蓋住了外頭喧囂。按壓雞身,蔥、姜改刀,加花椒、料酒,給雞按摩,腌制后撒蔥、姜和茴香,同雞腿一道填進雞膛里,雞翅從雞嘴插出,抹蜂蜜水,鐵鍋炸制,白湯“烀”,這是鳳凰胎。再來,冼儷閔打下手,切土豆絲,絲絲不到一毫米,下鍋油炸,猶如金絲。大田剖魚,斷生,入井水冰鎮(zhèn),撈出,撒蔥、蒜、芝麻鹽,這是纏花云夢肉。又來,蛋清淀粉攪勻,蝦仁剁碎,捏成球狀,下鍋油炸,勾上番茄冰糖芡汁,這是紅錦蝦球。預制好的糯米粉棗糕裝盤,叫水晶龍鳳糕;用雞蛋和肉糜汆丸子,拌勻,澆汁,叫湯浴繡丸;用發(fā)酵面皮包裹豬肉餡,雙手夾剪,卷邊,開口,入鍋油煎,叫天花畢羅;面搓薄片,下冷鍋,開鍋撈出,澆上湯汁,叫鴨花湯餅。此外還有八方寒食餅、遍地錦裝鱉……汗從王炳松白帽角順下來,竟如溪流一般。冼儷閔拿毛巾給他擦,一碰,他渾身是冰冷的。他推開她,火舌一下舔出來,他踉蹌兩步,又靠上去。清理魚,切刀抽筋,花刀料理,腌制,和面糊,下鍋炸頭遭,再炸,一等到尾巴彎兒又翹,身體筆挺,澆糖醋汁后,金鯉魚似能躍,墊在復炸的藕盒上,點綴油菜和胡蘿卜雕花,此為鯉魚躍龍門。

保姆目光抬高了,是看大師的樣子。菜擺好了,王炳松一一交代菜名,先后念了幾遍。好了,去吧。

真帶勁,過癮。冼儷閔說,這撐門面的是什么菜?怎么沒見過?王炳松說,給你長臉的,還是家鄉(xiāng)菜。不過,我也是唬他們。他渾身被汗濡濕,滿臉滾燙。大田、小天累得靠在島臺。這時大田和小天交換了眼神,互相笑笑,是心領神會的樣子。冼儷閔不明就里,什么意思?王炳松說,菜是魯菜,不假。名字也是魯菜名,不假。不過那可是“燒尾宴”的名堂。他閉上眼睛,忽然道,士人初登第,必展歡宴,謂之燒尾。鯉魚躍龍門,化龍時,必須雷電為燒其尾乃化。這“燒尾宴”,我只記得老爺子做過一次,立慶做過一次,都只是形似而已,復刻的是大唐奢華,這是我頭回做,照虎畫貓了。

富人們被精致菜品伺候出來的唇齒,熱烈地擁抱著活的璀璨——有人這樣活著的,如此細作、善待。而另一些人在吃垃圾。外面是熱鬧的,里面是肅穆的,外面是快活的,里面是筋疲力竭的。

王炳松靠近冼儷閔,怎么了?當他們像磁鐵一樣靠近,也產生了別樣磁場。大田、小天一個眼神,爬起來,招呼著先走了。冼儷閔站在櫥窗旁,高高的廚師帽讓她看上去更筆挺了,我知道我爸為什么一定要我來“挑圓籠”了。王炳松問,為什么?冼儷閔歪歪頭,因為他是要告訴我,我不行,我差得遠。你看看,我這把年紀了,能學出來嗎?像你這樣,像我哥和老爺子那樣?他真是會“殺人誅心”,還在暴力我呢,規(guī)劃我、點醒我。真恨他!從小就逼著我們,是他把我逼走,是他逼死了哥哥……

別這樣說,王炳松喝道,你不要對自己不懂的事情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知道我為什么暫時接手鮮味居嗎?不是為了爭搶,不是的,我就是想知道我哥哥為什么自殺。我就是要戳穿他,都是他害的,都是他!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王炳松抓了抓她胳膊。進門的人西裝筆挺,把一個厚信封擺在桌上,又請他們去上座。王炳松謝絕了,說有行規(guī),也自帶了干糧。

辛苦,對方細長的手指在那沓錢上敲了敲,離開了。

王炳松把信封遞給冼儷閔。冼儷閔嘆口氣,你們一直瞞我,但我已經看出來了,鮮味居不過偌大一個架子,瘦死的駱駝硬撐著。

熱鬧和喧囂慢慢稀釋。敗落的鮮花、殘余的食物、揉皺的請?zhí)?、一盤盤殘羹冷飯。那是夜晚重新歸于夜深人靜的時刻。同樣是這個時刻,前幾日,他們可是見證過了黑夜的腌臜。一些東西被抹平了。這是夜晚的功勞。

盤子摞高,碗筷放入幾乎能躺進人的洗手池。流水反射著璀璨燈光。也奇怪了,之前的熱鬧消失了,好像小樓變巨獸,吞了一切。草坪上的太陽能光耗盡了,黑暗罩下來。別墅又怎樣?像深海海面上一艘沒有方向的船,安靜著。安靜里慢慢生長出一種詭異。漸漸地,他們領悟這種詭異來自哪里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手里的活計,靠近窗戶,聽清了,是吵架。聲音低迷但亢奮。整棟樓被那種極其壓抑的叫罵聲拖入另一種境況里。冼儷閔忽然說,對了,這兒原來是農村的墓地,都說風水好,后來搞開發(fā),把墳都推平了才蓋了房。

能別說了嗎?王炳松說。冼儷閔臉上現出一種微笑,沒想到你還怕鬼怕神的。

回來路上,王炳松怏怏不樂。路上遇到紅燈,也奇怪了,都是倒計時從13開始。他總記得13不是什么吉利數字,開著車連連走神,乃至飛馳到巷道口時,車輪咯噔一下。他的心更咯噔沉了下去。下車一看,是巷子里那條白狗,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了。車輪從狗肚子中間軋過去,滿地黏著發(fā)黑的腸子。沒有血,狗的眼睛大睜著,好像還活著,炯炯瞭他,他的汗洶涌地冒出來。

冼儷閔在副駕駛探頭問:沒事吧?軋石頭了?他看著她,感覺自己要脫口說出一切、傾吐一切了,然而嘴巴只是機械地張了張,是狗。

噢,冼儷閔說,你快上來。奇怪,我的眼皮總跳,心里很不安定呢。王炳松把狗丟進了袋子里。它輕得幾乎沒有重量。他感覺拎著的不是狗,而是自己的一部分。

其實他有妻子,我知道。能不知道嗎?只是假裝罷了,我怕我不假裝,他更不假裝,窗戶紙捅破了——單單只是我的紙破了。我天天在家里等他。一天怎么那么長呢?蓬松擴張,日子里全是時間,就是等他。加拿大的冬天很冷。鎮(zhèn)子上也空曠,沒有人說話,一天到晚就是枯坐,慢慢地,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株水土不服的植物。我的腿就變成了樹根,我的腳變成了泥土,我快要給栽進這個不屬于我的陌生國家了,才明白了故土的意思?;腥淮笪蚴且凰查g的事情,可我還不能離開他,離開他我就輸了,讓人看笑話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昏暗中,冼儷閔的臉湊過來,在一團微弱的燈光底下,她的臉好像在發(fā)光,又薄如蟬翼。

我做夢都想知道,哥為什么自殺?他從來都能忍。你知道嗎?在國外,唯一讓我能熬過來的,就是他寄給我的家鄉(xiāng)菜。九轉大腸裝在真空袋里,寄過來時,已經不是那個味道了,干索索的,但我一邊吃一邊哭,對了,我是坐在衛(wèi)生間馬桶上吃的。加比納不喜歡中國菜,他不喜歡“下水”的味道。奇怪,我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男人呢?我走了很多彎路才發(fā)現,是胃造就了人。你喜歡什么口味,你的胃決定著呢。吃不到一塊,怎么可能過到一塊呢?

王炳松扶著她,很多人都在看他們。因為這是醫(yī)院。因為她在太平間外面,試圖卡住前來公布噩耗的大夫的脖子,被拉住了。她脫下高跟鞋,高高舉著,一下下砸著塑料椅。怨氣大,一面砸一面聲淚俱下。王炳松不說話,跪著。師父去了。

鮮味居沒留住,老爺子把它給了別人,但這并不讓她糟心,她不是那種人。她爆發(fā)是別的——是時間點的問題。老爺子把她支出去“挑圓籠”時,拔了氣管。她恨沒發(fā)覺老爺子的意圖,也恨老爺子一如既往地忽視她、忽略她,草率嚴苛地對待她——好像打發(fā)一條狗。他慣常這樣,他嚴厲,撐了一輩子的威嚴,到老了,也不肯拆除滿身的傲慢,他要帶著這冰冷的體面和架子去焚燒了。如愿了,兒女恨他呢。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恨,也算陰魂不散了。冼儷閔還在哭,像豆腐了,扶不起,扶起來也碎了散了。王炳松拉她,她掙扎,落水的人那樣。她雙腿在空中踢騰、來回折疊。他跟她搏斗,把她摔在地上,壓住了她。她已經哭得要融化了,鼻涕和眼淚一涌而出。

最后,王炳松用捆豬的方法,卸了腰帶,反綁她雙手,一路背著她回來。根據老爺子的遺愿,后事都不要她料理。

他背著她,漸漸覺出沉來了。她身上的熱灌到他身上,兩個人好像融為一體。他有點感動,也覺出一種踏實:就算把秘密和盤托出,都害怕她嫌棄了。但他能嗎?綠燈再次閃了13下,等他拐過彎,忽然笑了。對了。這次是綠燈。綠是吉兆。

是天時地利。他開口,他知道她哥哥的事兒——他把他的遭遇界定為“自殺”。他是這樣認為的:一樁丑聞。當時,老爺子還在療養(yǎng),立慶是匆匆下葬。

立慶似乎不是陽性而是陰性的。這怎么講?不是說當一群雞中只剩下了母雞,其中有一只雞會“基因突變”,成了公雞,來使種群繁衍嗎?立慶正是那種犧牲品。老爺子兇狠,妹妹小,叛逆上天了。家里沒有女人,要他怎么辦呢?他委曲求全,溫和而順巧,上對其父,下領其幺。他活得憋屈,小妹離開,他更要繼承家族大業(yè)。

知道立慶喜歡什么嗎?音樂。有一回,他去酒吧駐唱被老爺子逮住,精神凌遲開始了。吉他被老爺子拿去,捅進爐灶——當著所有人的面。后來我再也沒見立慶玩過音樂。好笑啊,他什么都有,卻一副被虧欠的樣子。崩塌是從內部開始的,好像外面的模具裂開了,真身出頭了。頓了一頓,他又加了一句話,立慶沒有那么多花花腸子,他跟這個世界是有齟齬的,也許這就是他為什么從來不做九轉大腸。這道魯菜不適合他,不是他做的,猜不到吧?

他走到鮮味居門口,恍惚中,好像見門口蹲著一個瘦骨嶙峋的黑影,一個游魂——是正在等他呢。他渾身發(fā)顫,一陣恐懼麻酥酥地盤繞上來。黑影忽然消失了。片刻,黑狗從腳邊跑過去。他呆愣片刻,接著,把女人放下來,這一放,他才見冼儷閔的眼睛睜得老大,盯著他,是往他身體里看去的樣子。

然后呢?她問,你沒說完。

他臉紅了,舔著嘴唇,我們去“挑圓籠”,立慶留在家,來了好幾桌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是謝師宴。沒什么特別的,結果吃過飯后,有十幾個孩子肚子痛,三個進了ICU——

冼儷閔的眼睛茫然了,盯著他。他停頓了下,老爺子出面了。他把膠東那兩家新店都賣出去,賠了。又上下打點,把事情壓下來,立慶變了,有一根弦斷了似的,忽然就垮了。老爺子氣急,當著我們面,抽打立慶,掃帚都斷了兩把。后來,立慶變了。怎么說呢?他好像不在乎了,他大手大腳地花錢,甚至找女人,王炳松笑了,肩膀抖動起來,接著轉化為猛烈一陣咳嗽,男人改變世界,女人改變男人。當然了,找女人有什么稀奇嘛??闪c找的是整條街最爛的女人,“公交車”阿米。他干脆放下鮮味居,天天廝混,總之是不花光老爺子的錢不痛快。再后來,就聽說他出事了。老爺子把我們都攆出去,可我能去哪呢?我從小就在這里長大,等風平浪靜,我才又回來了。

冼儷閔的目光落得很低,她忽然捂住臉,這些我都不知道。

王炳松說,我們都回去睡個好覺,不要傷感,多年之后,我們也是一把灰。

大樹倒下。老樹的干枯才會顯露。原來枯萎不是突然而至。樹干早已蠶食干凈,只剩一張老樹皮撐著門面。老爺子維持空殼罷了,這是體面。他畢竟高壽而亡,在童安市,算喜喪。但如此,魯菜大師名下卻只剩入不敷出的鮮味居。就是這僅剩的資產,老爺子也借著它調侃了眾人——很有他活著的作派。他生前公證遺囑,把鮮味居留給冼立慶家。這操作太神奇,讓所有人搞不懂。冼立慶死在老爺子前頭。先亡者如何繼承后亡者的遺產呢?等著瞧好的親朋,盼著撈一把的遠戚,都跟公證處的人要求推翻。貽笑大方呀!怎么給他兒子家呀?把鮮味居當紙錢燒了送上嗎?這怪老頭子!

還是大田想起來了,一拍腦門,立慶不是有個女人嗎?

——什么女人?

——什么女人!破鞋!

當即爆出狎褻笑聲?!捌菩边@詞還是讓人好好咂摸了一番,有滋有味的。那是一個幽靈般的女人,都叫她阿米,在府前街街角經營一家大眾浴室。女老板嘛,據說是市里有頭有臉人的情人,鬧崩了,她耍了錢就開了浴室討生活……據說她常光著身子走進男浴室,逮誰跟誰……說得不堪入耳了。一窩子熱熱鬧鬧,說起此事就帶勁。

小天也想起來了。立慶跟她領過證。就算是“公交車”,冼立慶也屬于有證駕駛了。老爺子的遺囑稱,把鮮味居給了兒子家,兒子沒了,就是給了遺孀阿米,據說還有一個野種……那可不是什么好女人哦。那可是千人騎萬人……閉嘴!人家改邪歸正了。你才閉嘴,知道什么?這說明比起一個婊子兒媳婦,老爺子更不待見女兒!

王炳松想拉起冼儷閔,可她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披麻戴孝,臉上卻沒有一顆淚,決絕的樣子。王炳松說,起來吃點東西吧,做了白菜豆腐,清淡的。再跪下去你就完了。冼儷閔不吱聲。王炳松說,跟我走吧。冼儷閔還是不動,我不起,我有什么臉起。王炳松一把拽她起來,使她像個風中的塑料袋,來回擺動。

干什么?王炳松,你干什么?你別動我,我是個沒用的妹妹,沒用的女兒,我有什么臉在這里。

喪事上她一直沉默,好像鍋蓋壓著,就等這一刻爆出來。

王炳松說,你起來,給我?guī)兔?!他聲音很大,幾乎是大叫了?/p>

他把她搡進廚房。還得是炒菜做飯。

這是你的陣地,你想接鮮味居,你就得能擔起來。

冼儷閔喊,他到死都不肯認我,鮮味居已經不是我們冼家的了。那野孩子多半就是雜種,而且又是一個女娃子,老爺子手藝傳男不傳女——啪,一個巴掌就是這么從她的臉上爆開了。

王炳松道,你罵他,恨他,你證明自己了?你正往他蔑視的方向去,連你也瞧不上女人,你叫他瞧得起?

冼儷閔干瞪的雙眼洇出一點液體,她咬緊下唇,一絲血涌上來,她搖頭,再做什么也晚了,老爺子走了,哥哥肯定是受夠了擺布才……你看這就是我們冼家的命。我們冼家要滅在我這一支啊……

王炳松不說話,從櫥柜里拿出了四把勺子,一把一把放撂在冼儷閔手中。

七孔靈臺,做!他說。

一道魯菜,如意菜,也是鮮味居“挑圓籠”的經典菜品。不了解的人以為這是什么好寓意。寓意是有的,只不過,是喪葬餐。宴賓饗客,隆重操辦,便設如意宴。席面從簡,菜品清淡、黑白、多汁,菜品以“七”為主。其實,七孔靈臺就是新鮮豬心去掉外皮、管頭,切大片,入油鍋——代表著人心在這世間一遭的全部煎熬。

七天,是亡魂周期,心為靈臺,以七孔靈臺打頭,慎終追遠,上七七四十九道菜,是謂哀悼。

王炳松踢開了菜筐上的蒙布,滿滿登登五大籮筐,中間擺布著那口老湯。他雙手拎雙耳鍋,把它端上最大爐灶?;痖_啟,白湯飛升入天了。魂魄一般,在梁上纏繞,老湯的味道焙出來了,是肉爛骨酥的香,沁人了。有它打底,不怕這宴席虧了客人。所有的蔬菜和肉食都準備好了,是奮不顧身的樣子,是忠誠履職的樣子,是粉身碎骨。它們的使命就是完成這如意宴,是至尊的使命。

王炳松看向冼儷閔,那目光意味深長,意思是,這是你最后一次向老爺子證明自己的機會。

冼儷閔懂。那是黃泉的人與陽間的人最后一次對話。美食,其實是人活著的明證,也是人死去的遺恨。

做吧,那些夜晚——在鮮味居后廚烹飪出來的記憶,都是為這一刻回魂。不是為了爭奪,而是為了正名。

冼儷閔抬起胳膊肘,擦凈了淚。她操弄起來。也許是那些飄散的油煙,也許是出鍋的味道,也許只是因為廚子最終都會被廚房吸引。不知不覺,嘰嘰喳喳的服務員和大田、小天,都圍攏而來,全心全意地配合,配合這一道盛大的、多年不遇的如意宴。送佛送到西。這是魯菜大師歸宗歸祖。

蔬菜鮮嫩嫩地從一雙手游到另一雙手,去了黃葉、青皮,變得纖薄、清涼。大豆腐擺在案板上,肉肉軟軟,團團和和,是聽話的樣子。白菜、蕓豆、茼蒿、芫荽,都在告別。大大小小的刀齊上場,菜變成條條塊塊,層層疊疊,一般大小,油炸、蒸煮、燉燙??窗桑@就是一生,你在人生中熬煮、煎炸呢,到頭來,你奮斗了,就奔著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結局去了。有盡頭的來了,奔著有盡頭的走了。先上二手碟,臉菜,讓哭的人封了嘴,分別是:黑瓜子、白瓜子;再上八涼盤,從身體里抽空了的人把東西填補,分別是:風雞、熏魚、蜇皮、松花、醬排、熏腐干、芥末白菜、鹵煮花生;接著,是四大件,讓你松快了褲帶,卸了疲氣,分別是:白扒翅子、清蒸茶鴨、紅燒肉、冰糖肘子;再來八大件,這是實落落往胃里走了,分別是:炒軟雞、瓦塊魚、熘白肚、蒸白肉、炒雙冬、煎丸子、豆腐餅、海米芽;該就一杯酒,紹興酒。滿上,再滿上,都是情義了,也都是永別,眼淚你就順著嘴,咽進肚子吧。最后,上鮮果,煙臺蘋果萊陽梨。蘋果是平安寓意,梨亦即離開。離開的人一路平安吧!

鮮味居的舊人,齊整整站成了一排。服務員頭回噤聲了,冼儷閔像個老板娘,這就對了嘛。各行各業(yè)都有它的尊嚴和體面。如意宴是魯菜廚師的兜底了。辦理喪事的宴席你不要小瞧,那是“禮”,是上行下效。它超出了食物本身和喪事本身,是古老的體面。

到哪里,都不要忘記祖宗。不能不吃,也不能吃飽。吃如意宴,吃的是身份和位置。吃的是你在人世間的情分,這就是魯菜之意。亂了亂了,世道都亂了,才顯出老祖宗的大明白。

吃席的人起來了,鞠躬,謝過新大廚。今兒,在他們眼里,鮮味居雖然易主,但終究是遺傳下去了。老爺子蒼天有知了,安慰了,可以入土為安了。

一身廚師白大褂換掉帽子,就變成了閨女的喪服,是逼著老爺子承認這閨女是他的根了!她忽然明白了,這么多年來,他在考驗她,先過老爹這一關,才能安身立命。

你不能依靠別的,你只能依靠一門讓自己活下去的手藝。

從屋里,兩個人,又擺出了幾個碟子,是每樣菜的“先手”,是預留的份兒。這是給老爺子帶的。怎么可能讓一代的魯菜大師空著肚子走呢?盤盤碟碟,碼放在老爺子的骨灰盒前。骨灰盒是遵照老爺子旨意,用老菜壇子做的?,F在,景象奇了,是壯觀:老菜壇子跟他生前拿手的菜品環(huán)環(huán)相扣、唇齒相依,要一同歸于地下。

冼儷閔搛一筷子,高舉,敬供,然后跪下來。她這一跪,鮮味居的舊人都跪了下來。是同舟共濟了,也是要在老爺子面前告知,就放心地走吧。黃泉路上,一路吃好喝好啊。

吃好喝好??!

有一天,施工隊受命而來,這命令很明顯是彰顯主權。阿米要行動了,要對這棟在童安市府前街矗立了四十多年的建筑進行一次修補。老伙計們倒騰出東西,人們像尋寶那樣發(fā)現鮮味居的歷史——同樣,也是城市的歷史、每個人的歷史。一些“古董”被扒翻出來,比如說最早的可口可樂、六曲香、坤醬臺、金獅牌醬油、龍門米醋、梅林午餐肉——服務員都猜測這肉罐頭還能不能吃——在老物發(fā)掘的時刻,王炳松不見了。

阿米開恩,讓所有舊人留在鮮味居。但王炳松不痛快,他被取消了在這里過夜的權利。理由是,鮮味居不需要熬這么久的老湯,嘌呤高,不健康。他懂,是繼承人找個由頭,宣布所有權,是她要讓他們又舒服又不舒服。輕微挑釁了。只能說,這個新老板挺有本事的。畢竟人家是經營過大眾洗浴的。哪個城市沒有一家懷舊的大眾洗浴呢?就算家家戶戶都用上熱水器,還是需要一間大眾浴室。

冼儷閔去找過阿米。一進澡堂,望見一個女人埋頭擺弄著一堆塑料繩,晃得叮鈴作響,百無聊賴的樣子。她隨手扯出一只帶著鑰匙鎖的號碼牌給她。冼儷閔想了想,接過來,去洗了。推開厚厚的棉布簾,就到了換衣間。潮濕空氣撲上來,身上又生出了一張皮似的。脫光了,走入淋浴間,被白霧推來搡去。赤條條的女人們各自守著一只小小的噴頭,碎銀子般的水滴嘩啦一下奔涌下來。洗發(fā)水、沐浴液讓熱具備了重量和香氣,熱烘烘的肉體挨靠著?;璋档呐S燈光里,人影綽綽。

女人們褪去了妝容或者武裝,還原成了娘胎里的自我。表情執(zhí)著,與微不足道的灰塵和皮屑斗爭。重復動作,人跟煩惱隔開了,重新關注老天爺給的這副皮囊,就好好伺候它,料理它。

忽然,冼儷閔笑了,真是有緣,她跟這阿米,同是女人,說到底,干的還不是同一樣營生嗎?阿米伺候童安市男女老少的皮,冼儷閔伺候童安市男女老少的胃。阿米洗塵,冼麗閔接風。有人忽然光著腳奔到換衣間,隔著棉布簾子大喊,阿米——上水呀!就聽見頭頂的管道嘩咕咚咚。熱水滾了起來。噴頭里的流水豐沛而熱烈。

她交還鑰匙。阿米沒抬頭,挺慵懶的。她好奇地打望她?;蛟S被目光戳到,阿米把眼睛一挑,看見她,笑笑,噢,我都沒認出來,是你呀。冼儷閔意外了,她怎么會認識自己呢?

阿米笑笑,口氣傷感了,你跟他長得真像。

冼儷閔領悟了。阿米說,等一會兒哈。她鉆進女浴間,片刻后,客人陸陸續(xù)續(xù),一面擰干頭發(fā)一面走出來,交還鑰匙。有客人說,哎呀,阿米,又不供水了。今天啥事?阿米說,家里來人了。又有客人接話,咋說停就停,我肥皂還沒沖好呢!阿米照舊懶洋洋,回去再沖沖唄,你家又不是沒浴室。再有人說話,她就懶懶不回應了。音箱里不時響起:微信到賬,十元。支付寶到賬,十元。

等人走光了,她落下門簾,請冼儷閔去二樓。冼儷閔才發(fā)現,進門拐角處有窄窄的樓梯,細瘦的長條形黑暗甬道。爬上去,二樓倒闊大。堂中擺放一張乒乓球臺,另有幾間屋子。

阿米安頓她坐下,在乒乓球臺上鋪一張桌布。阿米去了廚房。片刻,蔥爆的香味鉆出來了。冼儷閔坐不住了,推門進去,阿米正在做菜。冼儷閔笑,在童安市,人人都會做上幾道魯菜。她見阿米切熟火腿,倒入料酒、姜汁,放蔥椒,添黃酒,把蒲菜剝皮,切等段長。冬菇、玉蘭切片,滾水燙過后,瀝干。熱鍋,下油,爆蔥,倒入奶湯,料酒煮滾,撇去浮沫。最后,鍋里咕嘟著一道奶湯蒲菜。熱騰騰的,飛撲著,湯色白香,氣味香鮮。冼儷閔接著就明白為什么是這道菜——這不就是大眾浴池嗎?那些菜在這里熬煮,也在這里洗浴,從一種植物,變成了一種食物。是物的置換,是大通透和大徹悟了。慢慢地,冼儷閔凝重起來,這是哥哥教你的吧?這種清亮的奶白色,只有我哥才做得出。

阿米笑了,你說是就是,本來你這個大廚來,我應該蹭你一頓,班門弄斧了。該你了。冼儷閔便打開冰箱,里面有一段熟大腸。她一切為二,用筷子疊套細腸段,頂刀切墩,蔥姜切片,香菜切末。鍋中加油放糖,蔥姜爆香,加大腸翻炒,加奶湯,煨焅收汁。

兩個女人換吃對方的手藝。哪里是菜呢,都是心事,也都是心意。吃出來了,阿米的菜有懷念冼立慶的味道,冼儷閔的菜是爭強好勝的味道,高下立判了。冼儷閔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汪出來。她說,我對不住哥哥。阿米不動聲色,甚至沒為她拿紙巾,只是默默看她流淚。有時候,流淚是一種消毒。

她說,吃吧。湯水之間,煩惱全無。

湯水之間,煩惱全無。冼儷閔重復,忽然胃口大開似的,用勺子把奶湯蒲菜刮了個干干凈凈——她幾乎很少這么放肆地吃過了。眼淚在眼尾干掉了,皮膚有了緊繃的感覺。

冼儷閔說,你很聰明,你做的是我哥哥最拿手的菜,也是他最喜歡做的菜。

不,妹妹你錯了,阿米眼角魚紋好像飛起,他做了一輩子菜,最討厭做菜了。

冼儷閔抬起頭,勺子咣當掉在地上。阿米輕輕說,老爺子做菜,全是規(guī)矩,何時放鹽,何時放油,絲毫不能亂。他知道他的小妹不會受這個管束。

冼儷閔說,所以我很恨老爺子,我還恨他走得這么早,讓我不能更恨他!不能跟他要一個公道。

阿米又笑了,你還真是個孩子心性,怎么能跟爹娘要公道呢?

冼儷閔說,他那樣對哥,那樣對我!阿米眉眼都是皺紋,但看得出,年輕時很美。當時多美,現在就有多滄桑。她給她搛菜,老爺子守老規(guī)矩,我們的魂兒就從上頭生出來。能忘本嗎?我倒覺得立慶可以叫屈,但你不可以,你也不能恨老爺子,因為他在保護你。聽說過懷璧其罪嗎?說來好笑。老爺子了解你,他似乎猜到了你會來找我。我想我也可以跟你坦誠交待。我沒爭鮮味居,老爺子之所以把它抵給我,是因為當年,立慶做下事端,是我把大眾浴池抵出去,才給他贖身。

府前街上,施工隊來了。任務很簡單,下水道擁堵,才導致后面胡同常年骯臟,滋生或者說繁衍了一些靠垃圾為生的人。正建衛(wèi)生城市呢,怎么能讓一條這么重要的街道藏污納垢?不應該。鮮味居配合著童安市府前街的肅清行動,剝開地表,露出城市的內臟,整改美化,修下水道就是重要環(huán)節(jié)。

連放置調味品的隱秘小屋都搬空了,舊屋里塞滿了歲月。來的人都瞧熱鬧呢,從有年頭的油膩貨架上找回憶。有個服務員非要跟著去看挖下水道,存著僥幸心理,想找到多年前從洗手池掉下去的金戒指。

她一直死盯著施工隊,活像個苦監(jiān)工。施工隊都不敢懈怠,兢兢業(yè)業(yè)。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恪盡職守,一鋤頭下去,地板磚就松動,碎開了。地板下面竟不是水泥,而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洞。洞里放著一只樟木箱子,箱子打開,齊整整擺放著骨頭。陳舊,看上去酥脆發(fā)黃,好像一撅就斷。大大小小,百十來塊。工人中有個膽小的,褲子一下就濕透了,滴滴答答。這時候,服務員哈哈大笑,說,我知道,別怕,這是王師傅的!見他們依舊駭然,她還得意而勇敢地解釋起來,沒啥,這就是他平日煮的大棒骨,牛啊羊啊驢啊什么動物的都有。他收集起來,丟給后門胡同里的流浪狗。

這時,尿褲子的喊道,是人骨!上次五童山埋起來的那具尸體就這樣!女服務員昏倒在地。

冼儷閔是唯一面不改色的。那些骨頭被警察包住,帶了出去,要拿去化驗。她一聽到信兒就開始跑,滿大街地跑。她要從這條街上抓住他,比警察更早抓住他。但是她不是為了抓住他。

那是誰的骨頭?他藏在這里多久了?他騙了她多久了?是跟她哥的事情相關嗎?是共同犯罪嗎?是因為犯罪才自殺嗎?殺了誰?誰被殺了?誰殺了誰?她要知道,她有這個權利。

她跌跌撞撞,踢掉了高跟鞋,赤著腳在童安市大路上跑。她一路不?;仡^打望著任何一個像他的背影。她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心臟噗噗地砸擊胸腔。

黃昏掉落下來時,她畏首畏尾地走在大橋下面,雙腳都是血。她感覺不到痛,望著護城河的水。秘密是有生命的,它蓬勃,松軟,具備脹大的功能,蠶食著靈魂。她忽然心疼他了,他跟這個秘密共存多久了?她跟他在后廚那么久——就在那堆骨頭上面,怎么就沒發(fā)現呢?低頭,她看到橋洞里,一頂一閃而過的蓑帽。她飛快地往橋下跑,接著,停下來,像害怕別人看到。她慢慢踏上河道,走向他。

她見他抬起頭,手里握著一個小桶。那條胡同里的黑狗就在水里游,她也認出它來了,瘦骨嶙峋,樣子又饞又毒。她穿過散落著玻璃碴子、尖石粒的路,就像上岸的美人魚那樣,滿身疼痛地站在他面前。

你到底是誰?

別問了。給我一點尊嚴。

你犯了事兒,你以為他們會給你尊嚴嗎?

我告訴你全部,我不是個壞人。

那是誰?他沉默了一會,她看著他。

那條黑狗撲過來,抖落了水,濺在他身上。他摸著它的背,開腔了:我媽再嫁后,過得并不好。她在那條胡同里賣早飯,賣午飯,賣晚飯。小本生意。我常溜出來,有時候她忙得都沒時間看我一眼。但每個月,她總記得,給我一包錢。我緊趕慢趕回來,偷偷在鍋底下數著,都是毛票,一角兩角,一塊兩塊……他的聲音好像吞了一塊石頭,后來鮮味居由立慶接手,出了惠民套餐,便宜、實惠,好吃呢。我明白他想證明自己,但他不知道這意味了什么。我想說服他,價格高一點兒,不行,他不肯。老媽的飯不好賣了,只能去別處。走的那天,她裝作很高興的樣子,她說,家里那個待她不錯——以為我會相信嗎?她說新找的地方也很好,就在主干道旁邊,新開發(fā)的商業(yè)樓盤,主干道,人流量大呢。她又塞給我錢了。

……那天下午就出事了。人流量、車流量大,他們沒看到一個推著三輪車的老太婆……滾燙的熱粥全軋出來。我到現在不能做生腸粥……那時候我年輕,我他媽恨立慶,我以前是嫉妒他生來富貴,我后來是恨他,覺得是他活活逼死我媽。他這么有錢了,這么一個大產業(yè),他為什么要跟小商販去爭搶呢?我去領了尸首,去老家,還有一塊地,我把她埋在那兒。我真沒想到,連老家都被這些富人開發(fā)了,他們真是無處不在,像老爺子那樣的人,像立慶那樣的人。世界是他們的,他們要在那兒建房子,叫做桃花源。桃花源……建在我唯一的家人身上。她只是要一點點生活、一點點空氣,她要的真不多!只要一點點土、一點點地兒就好。她已經那么瘦了……但這樣也辦不到。沒有辦法,我只能把她帶來了……

冼儷閔毛骨悚然。

我沒法把她交回去,那窩人會跟我搶。我只想讓她素素凈凈的。我每天都挨著她,睡下去,我就貼近了她,我比她生前靠她都近,我們娘倆……

那你沒罪呀!你跟我回去,去說明白,我們……

她拉他時候,他拽住了她,你還沒聽我說完呢。那些木耳,那些害死立慶、害死孩子們的木耳,是我泡的。泡了三天,我是個廚子,我知道這有毒,劇毒,明白嗎?讓我難受的是,立慶他知道是我做的,立慶他——他認了下來。他也知道,我根本賠償不起,我是故意的,我該去坐牢。我想,是因為這個……他替我受了,可我更恨他了??晌夷軉??這次該我還了,我要坦白了,把我的罪歸還我自己,就等于說,把我歸還給我自己。要不,一輩子還不起,一輩子都不是個人了。我過夠了這種日子,我……

啪——這是一個響亮的巴掌。冼儷閔哭了,是她給他的。她渾身發(fā)抖,他則脧她一眼,凄涼地笑笑,她看得出他的手也在抖,從桶里拎起一根骨頭,揚手一扔。黑狗應聲叼住,它黑得好像是另一個瘦小的鬼魂。

警笛聲很倉促劃過來,水面似乎剖開了,她感到了腳底板的震動,然后,泣不成聲。在他們從她身后慢慢包抄過來時,她抱住了他,用她所有的力氣箍住,她想說的是,你怎么這么變態(tài)又這么可憐呢,你怎么這么可憐又這么可怕呢?你怎么可以這樣呢?我們沒有前半輩子可過了,你怎么還能去糟蹋后半輩子呢?

黑暗中,一群老頭、老太太出現了。一個挨著一個,攥著巨大的垃圾袋,拎著蛇皮袋,慢慢吞吞,幾乎是堅韌不拔、同仇敵愾的樣子,一個挨靠一個地堆在路上。追捕的人沖散了,隔開了,有人想闖過來,老太太忽然就地一倒,蛇皮袋脫手,塑料瓶子抖落一地,隨風滿地跑,打在人的腿上。老太太和老頭都在到處拾撿?,F場混亂了。

冼儷閔掐著他胳膊,你快跑吧,從水里,爬橋上,你快跑!

王炳松站起來,松松垮垮,踉踉蹌蹌。他看了一眼水,又看了一眼冼儷閔,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混亂結束了,屬于清晨的老人們離開了這個夜晚。來人沖上來反剪王炳松的手,壓低他頭。經過她時,王炳松忽然停了,說道,就吃好喝好——你可別叫嘴空著,要不就說點兒話,要不就吃點兒飯。人委屈了什么都行,別叫肚子作難,叫嘴作屈。

半年后,鮮味居開張,但已經不是鮮味居了。唯一的手藝傳承人冼儷閔開起小貨車。她單槍匹馬“挑圓籠”,在這個城市的鄉(xiāng)下,還有古老的部分。她在村村戶戶中嶄露頭角,做得一手如意宴,送走一個又一個老人,讓他們鄭重其事地安于地下,讓活著的兒女們、孫孩們在這一場關于死亡的祭奠中,再次找到人世間的位置。

在她的五十歲出頭,她曾去探望王炳松。隔著玻璃,兩個人都幾乎認不出對方。王炳松年輕了,冼儷閔老了。奇怪,顛倒了。王炳松就笑,他仔細看了看她的手,被刀、刮勺及各種工具傷害的這雙堅不可摧的雙手。冼儷閔目光很軟和,我來是想告訴你,沒想到阿米是個好女人——就是那個,嗯,我哥的寡婦。王炳松點點頭。

我本來不想見你了,我曾經一度特別恨你,我想我以后永遠都不要跟你說話、不要跟你見面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很感激的是,她讓哥哥很快樂,她讓他很輕松。你知道嗎?我想,哥哥最后的日子是快樂的,阿米給我看,他又買了一把吉他,哈哈。冼儷閔大笑,但手背忙著擦眼睛……他最后還是玩上了音樂,我對你講,我只對你講,我想我們可能猜錯了,他不是自殺。你說呢?你說是不是?我的心里一下子……她聲音不再哽咽,但王炳松已經不在意了。

冼儷閔抬起頭,那樣看著他,好像她還是十來歲的樣子。你吃得……你在里頭吃得好嗎?

王炳松掀起一邊的嘴角,我早就喪失了味覺,我只是靠想——我吃時,就想啊,那是美味呢。我的腦子都存著呢。

冼儷閔緊著說,你這是自首,是坦白,是主動投案!很快,很快就到時間。我們……

不,王炳松的語氣很清淡,像一種爽口冷菜,隔了這么多年,我忽然理解了立慶,我們都是懦弱的人。我們倆都卸下了身上的東西,我們就不想再回頭了。接下來,想要自由一回。

這可好了,一個住在監(jiān)牢的人,想在里頭找自由。冼儷閔笑了,嘴角慢慢回縮、收攏,忽然愣在那里,懂了。她上身撲在桌子上,伸出手來,似乎要抓他。他沒動。爾后,她又凄涼地笑笑。王炳松又把手伸出,但她沒有握,而是用手把眼淚擦干,站起身來。滾你媽的,她忽然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滾你媽的,王炳松!滾你媽的,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不欠你……

她拉門,離開。門后,王炳松平靜如冷湯的臉上,忽然被喚醒了,滾沸了,是一個灼熱的笑容。他笑了,如若舊人歸來。

這一天晚上,冼儷閔還要去水秀村做四八席,鄉(xiāng)親們在等她。

她知道這一點,她是魯菜大廚,憑手藝吃飯。她不是為自己而活。

就做菜,就做吧,就——吃好,喝好。

錢幸,作家,現居山東泰安。主要著作有《冷靜期》《危險辯護》等。

(責編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