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類型完成后,古裝懸疑劇還可以多點什么? ——評《清明上河圖密碼》的改編
來源:文匯報 | 崔辰  2025年01月09日08:15

《清明上河圖密碼》影視劇版中,對趙不尤妻子溫悅的人設進行了顛覆式的改編,為溫悅添加了復雜前史。她的身世之謎與整個案件相關度極高,未解的“謎題”也成為故事的推進動因之一。

《清明上河圖》為北宋畫家張擇端所畫的著名風俗長卷,當代作家冶文彪以此為靈感創(chuàng)作了《清明上河圖密碼》六卷本系列長篇小說,每一部都以北宋時期的一個主要階層作為描繪對象,如第一部以“訟絕”趙不尤為代表的“士”階層,第二部以“牙絕”馮賽為代表描繪北宋“商”階層等等,全景式白描北宋時期各行業(yè)人物狀態(tài)。六卷本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如同畫卷中的茫茫眾生,累計824人,達到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群像化敘事的極致。

類似這般未將敘事主體聚焦在一人或數(shù)人身上,通篇散點敘事的長篇小說寫法,進行影視劇改編并非易事,目前已經(jīng)播放完結的同名劇版改編如何?本文將從劇版改編的類型、人物、故事質感三個角度分析改編劇的完成度。

類型:

懸疑劇的強沖突設定

《清明上河圖密碼》劇版根據(jù)原著第一部的內容提煉主線人物,改編時確立懸疑劇的類型,采用傳統(tǒng)的懸疑劇敘事方式:以大理寺貼書吏趙不尤及其家人的連鎖破案進程作為改編劇的核心敘事,通過他們不斷發(fā)現(xiàn)線索、設局破案、懲戒真兇的過程完成古裝懸疑劇基本的類型元素設置。

相對于原作的散點敘事,這樣的改編方式以事件為切入點,強化戲劇張力,并將懸疑類型的核心敘事明晰化。

故事完成度是衡量一部懸疑劇品質的重要標準,涉及到劇版故事的完善程度,主要看懸疑敘事線是否邏輯嚴密,情境合理。《清明上河圖密碼》劇版采用系列案和案中案的設置,將梅船案、帽妖案、替考案、樊樓案一一表現(xiàn)。劇版新增了戲劇性強烈的事件強化敘事主線的張力,除梅船案有原著小說提供的文本基礎之外,其他幾個案件新編內容占絕大篇幅。

另外,為完成改編后新編案件和梅船案系列案件的整體一致,改編強化了案件之間的關聯(lián)度,設置了反派鄒家和幾個案件之間的因果關系,并最終通過瓦子公審的“戲中戲”套層結構,讓百姓/觀眾成為陪審者共同給鄒勉定罪,完成了劇版的縫合式敘事。從這點看劇版的完成度是合格的。

在完成度的基礎上,懸疑劇出彩與否主要看故事是否有合理的多重反轉設置,以及反轉是否到位和有創(chuàng)意。目前劇版的反轉是破案線之外隱含的復仇線。從懸疑類型的模式來看,劇中幾個案件的推理設計,多屬于類似“狄仁杰斷案”式的推理模式,即案件的表面有玄學因素,如劇中的祥瑞現(xiàn)身、帽妖作祟等引發(fā)百姓的煽動和恐慌效果,但實際皆是人為主導,故意利用傳言設局以實現(xiàn)私利的目的。

細看每個案件的邏輯嚴密度,有數(shù)處缺乏推敲:第一集瓦子觀戲,剛發(fā)現(xiàn)甘亮失蹤就大肆在瓦子里尋人不合常理;顧震當著趙不尤夫婦的面打死狄倫,理由牽強;一些人設的前后不一致等。但因劇版在整體敘事上保持了較強的戲劇張力,這些問題未凸顯。

強沖突的總體改編則背離了原著對北宋的司法制度細致入微的描畫。劇版開場兩集曾短期聚焦在趙不尤作為“行走的卷宗”,與狄倫、顧震三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可惜狄倫被殺后這條職場線就戛然而止了。職場線如能作為一條貫穿始終的敘事線,刻畫北宋司法體制的“官場現(xiàn)形記”,在類型上也是一種拓展和突破。

人物:

功能性大于性格刻畫

原著中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角,而是均分筆墨,以平行敘事的方式表現(xiàn)多位人物,基本每一章都會換一個不同角色的視點和全方面的描述,構成猶如卷軸長卷一般浩如煙海的群像式人物描繪。

改編后趙不尤一家成為敘事主體,每個人物的功能性作用都發(fā)揮到最大。趙不尤在原作中是宗室子弟,按規(guī)定不能參科舉任官職,曾被圣上封為寧遠將軍,因此宗族和朝中人都尊他稱為“趙將軍”。改編后的劇版中,趙不尤被狄倫開除出大理寺后,“轉行”以訟師身份成為開封府顧震的軍師,并作為偵探達人連續(xù)破案。劇版尤其對趙不尤妻子溫悅的人設進行了顛覆式的改編,為溫悅添加了復雜前史。她的身世之謎與整個案件相關度極高,未解的“謎題”也成為故事的推進動因之一。出場不多的溫悅弟弟何歡一角也成為故事反轉的關鍵人物。趙不尤的弟弟妹妹改編后也多了離奇的身世,甚至和溫悅有家族仇殺的牽連。

這樣的改編強化了趙不尤一家人作為主角的位置,使得他們從原文的平分筆墨中躍至前景特寫,親情線以及人物之間關系的深層鏈接亦提高了故事的大眾可看性,某些場景竭力用親情線渲染情緒,如妹妹瓣兒了解身世后對哥哥的感恩,及最后弟弟墨兒欲炸橋與鄒勉同歸于盡時,嫂子溫悅的動情勸說。

老父親趙離這一類似傳統(tǒng)戲曲中丑角的設置也給整個故事增加了笑點,并在敘事功能上協(xié)助完成了趙不尤的“捉鄒”行動。

偵破者、犯罪者、受害者這三類角色為犯罪懸疑故事的三個核心功能性角色,有些人物可身兼兩個功能性角色,劇版強化了趙不尤一家的偵破者視角,還多次將受害者和犯罪者的角色合在一人身上,比如替考案的核心人物宋齊愈,帽妖案的章七娘、孫勃、春熙等人。

劇版在人物塑造方面不足的是,將人物表達放在類型和主題敘事的功能性需求之下,未在人性的復雜層面去深入發(fā)掘,使得角色正邪相對單一。人物白描本是原著故事中非常具有吸引力的部分,改編后卻成為了劇版的短板。諸如宋齊愈一角,原本是受害者,反殺成為犯罪者,又最終負罪自殺,這個角色貫穿了梅船案和替考案,替考案折射出的時局腐敗落在文人身上,有諸多令人扼腕之處。宋齊愈這一角色本可成為折射北宋時代的悲情角色,但可惜劇版情節(jié)先行,人物塑造讓位于戲劇性情節(jié),時代蒼茫的情緒無處可附。

其他配角人物亦有人設不協(xié)調的問題:何歡年輕卻手段老練內心扭曲,人物設定類似多重人格犯罪,與整個劇的氛圍不協(xié)調;反派鄒勉關乎不同案件,可以為了掩蓋家族罪行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這般心思縝密和毒辣之人,竟然在瓦子公審中不堪一擊,只顧狡辯;其他諸如瓣兒前后人設反差,在誤闖魔窟的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得非常降智,前面的機智勁兒盡悉消失。

金圣嘆評價《水滸傳》說:“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焙霉适伦钔怀龅膽撨€是人物本身,人物倘若只是類型化敘事中的一顆棋子,在走局的時候難免會有錯棋。在故事戲劇張力營建的時候如果也構建出人物的復雜性,故事本身也是更富有吸引力的。

故事質感:

本不止有懸疑

原著作者冶文彪寫作《清明上河圖密碼》是因為北宋張擇端畫作帶來的震撼:當他在開封文物店里展開《清明上河圖》的絹本復制圖時,瞬間像是親身站到了北宋汴京街頭,聲音、氣味、暖風撲面而來??粗切┟苊苈槁?、形形色色又活生生的人,不由自主就想把他們的故事全都寫出來。小說雖以“密碼”為名,但類型上并非傳統(tǒng)的解密類懸疑推理小說,而更側重對北宋時期蕓蕓眾生人生狀態(tài)描繪,故事的側重點關乎人物命運的蝴蝶效應。對市井人物的細致白描講究的是平攤筆墨,眾生平等,《清明上河圖密碼》小說中提及“寫雅而得雅,較易;畫俗而脫俗,最難”,原作六卷本雖整體水準有差別,但在表現(xiàn)人物和時代細節(jié)的極致處做到了“畫俗而脫俗”,既描繪市井小民,亦在行文和思想表達方面力求雅致。

劇版的改編“形不散而神未聚”,敘事總體過關,氣質上則差些神韻。原作除描繪北宋年間各行各業(yè)的“俗世熱鬧”之外,也將歷史國學詩詞匯集其中,推理甚至不是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劇版制作規(guī)模較大,用了不少大場景將俗世的“熱鬧”影像化地表達出來,拍得繁華熱鬧,類型明確,甚至在每集的尾部加上“宋朝很潮”的歷史典故小貼片作為知識點補充。但復雜的人情世故、酣暢淋漓的北宋群像世界的描寫,以及對各個階層的白描卻受文字改編為影像的限制,未能在劇版中呈現(xiàn)出來,甚為遺憾。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