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1期|李鳳群:將歌唱(長篇小說 節(jié)選)
李鳳群,安徽無為人。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大江》《大風》《大野》《月下》等多部。曾獲第三、第四屆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二〇一八年度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二〇二一年度“中國好書”等獎項。現(xiàn)居南京。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歌唱什么,可是一首歌已在我心中成熟。
——費特
第一卷 走神的孩子
一
二十年后,萊城市幾乎人人都會說漢語,如同說他們的母語。
科技進步之趨和智力下行之勢并行,像兩條鐵軌。為了兼容這兩種狀況,又或者是為了節(jié)約能源,二十一世紀初,自某位科學家建議精簡語言的種類以來,各國積極響應,短短二十年,更古老和更少人使用的語言留在了語言博物館、史料館,語言學家和中老年人的腦子里,而借助科技,除了語言溝通,交通、計算、建造、診治,人類對其發(fā)明工具的使用能力大幅度提升。即使萊城市所在的小國,也受到波及,車站、港口、碼頭、政府、醫(yī)院、教堂,到處使用國際通用的兩種語言,他們掃除一切阻礙,與世界接軌,為了生存,也為顯現(xiàn)出他們的友善與融入新世界的態(tài)度。
誰能想到呢,不久前,世界上兩百多個國家的人還在各說各話,一場多國首腦會議需要數(shù)名同聲傳譯以及各種高新設備轉換才能讓人相互理解。人們?yōu)槟茉诙喾N語言之間切換,耳邊裝著金色銀色黑色圓的方的多邊形的大的小的各種轉換設備?,F(xiàn)在,漢語和英語像人類的兩只耳朵,一左一右,不偏不倚,其余的語言都像是耳垂上的裝飾品。如此一來,不借助任何工具,全世界都能聽懂萊城人在公開場合說的每一句話。
這一天,萊城街頭發(fā)生了一起斗毆事件。
起先,有一個人沖著另一個人打起了招呼:
喂,那個誰!
被喊的人覺得受到了冒犯。他激動地沖向喊他的人,怒目圓睜。
奇怪,哪一個字冒犯了您,您這么生氣?
哪一個字不是冒犯?
但是,第一個動手的并不是這兩個人當中的一個,而是同意被喊的人受到冒犯的路見不平者。
路見不平者憤憤向前,對著眼前某個人甩手就是一個耳光。力道相當大,掌摑聲清脆響亮,令見者無不錯愕。被打的那位紳士深感突兀。震驚和疼痛使他不能言語,但沒立即發(fā)作。紳士想給路見不平者一個臺階,希望對方承認這是一個誤會,因為他并不是當事人,只是碰巧路過??礋狒[無端挨了一掌,而且被打得不輕,臉上現(xiàn)在顯現(xiàn)出幾道血印,他必須等著那人跟他道歉,然后走開。可是道歉這個事只會發(fā)生在軟弱的人身上,像那么有正義感的路見不平者是不會被所謂的風度迷惑的。他只等著出第二掌呢。靜靜地等了好一會兒,這位愿意講理的紳士跳了起來,伸出腳踢向打他的人,應該沒怎么踢過人,收回腿的時候,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挨打后沒能在三秒鐘內做出反應,之后做什么都嫌遲了,想法不堅定,動作不連貫,看上去相當滑稽。身后不嫌事大的看客順勢將他往前一推,他跌倒在地,爬起來的時候,整張臉變得通紅,暈頭轉向,嗷嗷直叫,終于變成了一個笑話。
幸好,這時有另外的勇士及時站了出來。這位滿身酒氣的不知名勇士張開喉嚨,鼓勵紳士繼續(xù)進攻。以牙還牙,這個勇士叫嚷著,被自己聲音里的正義感動了。正義感像一陣猛烈的風帶來了勇氣和能量,他見人就撲??墒莿倱涑鋈ゾ统粤艘蝗咱勚笸藥撞?,剛站穩(wěn),突然,一個重擊從側面過來,原本就不怎么結實的左肩頓時矮了下去,他本能地揮出去一拳,結果人家的后腦勺比他的拳頭更硬,他被彈得雙腿一軟,倒在地上。倒地的一瞬他看到許多的腿涌過來,這些腿粗細長短不一,還有那些腳,腳上的那些鞋,運動的、皮質的、帆布的,又急又亂地奔過來,看著可不像光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大有加入戰(zhàn)斗之勢。隨著亂腳亂腿踩踏,這倒地的勇士后知后覺,害怕起來,他簡直氣短,有溺水而亡的幻覺。我不想死。他逮住一個人的褲腳,抱著那條腿站直了身體,隨著一口氣呼出來,他認為死神包庇了他,他沒有跑,反而斗志昂揚,再次積攢些力氣,朝人堆里亂搗亂推,直到雙眼一黑,失去意識為止。
遠處的圍觀者——所有參與者無一例外首先是圍觀者——這些人從自己有限的視野里只能看到片面的場景,猶豫不決之際,空氣里散發(fā)出來的刺激性因素干擾了他們,很快他們陷于一種介于激動和空洞之間的狀態(tài):一種擔心發(fā)生什么,又想要快點發(fā)生什么的感覺涌現(xiàn)。本來各自有要辦的急事,全都腳步猶豫起來,不知不覺擠成一團,向著充滿火藥味的斗毆中心移去。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很難說他們有什么明確的意圖和心思,氣氛不同尋常,人沒辦法深思熟慮,不明確的激動情緒和好斗精神從空氣到空氣,從眼神到眼神,從聲音到聲音,在陌生人之間傳播開去,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場面變得宏大和龐雜,現(xiàn)在,誰說什么也沒有用了。這些平常能安然避開災禍的人,這會兒卻聯(lián)手向災禍的中心滑去。
發(fā)生這起混亂事故的街屬于萊城市的主城區(qū),萊城市的經濟幾度崛起又頹廢,導致這個核心街區(qū)像穿過數(shù)次婚紗結了婚又離婚的新娘,歲月的殘酷和精彩寫滿了寬窄交錯、現(xiàn)代和古典風格并存的市中心。
這個不分你我互毆的場景綿延五六公里,這群亂糟糟、昏沉沉的人盲目打斗了兩三個鐘頭,并沒有人從中嘗到什么甜頭,雙方的鮮血混合在一起,像一串串細薔薇開在主干道路中央。
警察和醫(yī)護人員到達現(xiàn)場,包扎,止血,心臟按壓,做筆錄。本市的救護車用完了,相鄰幾個市的救護車也用完了,各個單位趕來增援的年老的志愿者們笨手笨腳地包扎傷口?,F(xiàn)場沖洗了半個月才算徹底收拾干凈、抹去痕跡。
有人說,謀劃這場群毆事件的是一個老頭。斗毆現(xiàn)場,他滿身酒氣,肯定是因為狂飲無度失去了理智。而且,事后他也不說話,“我忘記了”四個字的借口也懶得找。老頭邋里邋遢,以及緊閉雙眼和雙唇的形象,顯得居心叵測、格外諷刺。
不過,只有少數(shù)人認為他應該對整體事件負責,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家伙只是太倒霉,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在錯誤的地點。不僅是他,登記在案的三千多人許多天之后也沒有厘清自己因何參戰(zhàn),緣何挨揍,錯在哪里。一切頗費思量,難以解釋。
推理愛好者們試圖還原現(xiàn)場,他們就市民大腦的發(fā)動機究竟為何脫軌,又是如何脫軌、何時脫軌進行深入挖掘。無果。
通過社交網站傳播出去的鏡頭只能證明人們在參戰(zhàn),不能證明是主動攻擊還是正當防衛(wèi)。普通人變得如此暴躁和脆弱,有的人特別清醒,有的人特別糊涂。
這場狂歡式的斗毆成了萊城市的經典場景,與此同時,這個世界的每個國家的媒體都在直播各個視角的斗毆場景。
誰能想到呢,萊城奮斗了幾十年,竟以這樣的方式聞名世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成了世界居民討論最多的城市。
意想不到的事情比比皆是。
二十年來無限度使用電子產品,導致人類的視力嚴重損害,每使用一小時電子產品,視網膜年齡衰老三十二天,出于預防,所有人都自覺每天定時佩戴防護眼鏡,如同一萬年前人類穿上了鞋。“視覺沉迷”仍然成為最嚴重的社會病、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問題,這個病癥很快成了身份過濾器,身患此疾者像癮君子一樣被貼上帶顏色的標簽,難以在上層社會立足,而杜絕沉迷的那一部分人則成了科技、文藝、建筑等創(chuàng)造性行業(yè)中的行家里手?!八伎肌比缤l(fā)明了計算機之后的珠心算,也有被人類淘汰的風險,任何問題用腦子想費時費心,而網上一秒就能找到答案,放棄思考,成為必然。又有誰能想到呢,科技的破壞力度超過了人們所能承受的限度,伴隨著無盡機遇的是無盡的麻煩。曾經一度,人類花了大量的心力研究自己的內心。他們把自己的秘密拱手相讓給大數(shù)據(jù),性格血型、經濟實力、個人喜好、消費習慣、專長短板,人們拋頭露面,以為自己被記住是最大的成就,等到他們精準地魚貫跳入自己炮制的坑,才恍然大悟,各個人種的皮膚和五臟都越過膚色,漸漸呈透明狀。仿佛回到衣不遮體的原始社會,有了裸體羞恥感后,人們及時覺醒,新的追求形成了:做這世上一絲痕跡不留的神秘人,才是強者的榮耀。
原以為科技可以一天超越一天,直到帶領人類奔向宇宙和各個星球。然而,二十年來,全世界七座雪山相繼崩塌,十二座著名的大橋被夷為平地,十二座科技城的數(shù)據(jù)被破壞殆盡,另外兩次巨大的火山噴發(fā)、三次遍及全球的新病毒攻擊、一場由隱形科技主導的十七個國家參與延續(xù)了四年的混戰(zhàn)……
沒有誰發(fā)表宣言對此負責。各級政府、商業(yè)巨頭以及科技狂人都不能。
在無聲的警示面前,人類在科技與生物的快速發(fā)展中摁下了慢速鍵,一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放緩??墒遣痪?,世界上最先進的幾座城市遭遇經濟崩潰、洪水、地震和火山噴發(fā)……
人類艱難地實現(xiàn)了語言、藥物手冊、交通等使用工具的統(tǒng)一,法則規(guī)定越來越細致、越來越周全,相處卻越來越困難,各國各區(qū)各民族的矛盾也越來越多。同一種語言溝通的結果是越來越難以溝通。但人是總不長記性的動物,二十年前,他們花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錢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污染、誤解和穿越黑洞方面,如今,他們仍然在花費大量的精力致力于新的戰(zhàn)爭、新的污染和新的誤解。
經過二十年的嘗試,所有的雪花終究落下,資源和信息共享是人們最先擯棄的理念。信息保密是各個專業(yè)領域的重中之重。各個國家建立起一堵又一堵信息封鎖墻,防備自己擁有的信息外泄。封鎖導致的結果是各個城市的差異性擴大。人們終因種族、信仰、生活習性和興趣愛好等重新歸類。歸類更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分裂與聚合。比如寶珀城人多以素食為主,爬行和飛翔的都是寵物;而巢城則信仰同一個神,信仰的力量使這座城市的精神特別干凈;鳳凰城的領頭人熱衷健身,在他的感召下,整個城市就是一個全年無休的運動競技中心,從滑雪、攀巖到野外探險,以及球類、田徑、體操等上千種項目,吸引著全世界的人來度假、健身和交友。
但是,在人類近幾十年的蓬勃發(fā)展中,仍然有許多意料不到的特征露出來:有的人分不清現(xiàn)實與虛擬世界,許多人以為自己會飛;有的人膽大妄為,以犯罪為榮,有的卻膽子極小,超過七十分貝的噪聲就會令其瑟瑟發(fā)抖;有的人記憶力超好,腦子里裝滿了五千年的知識和信息,有的卻變得健忘,忘記姓名,甚至忘記回家的路;有的人非常樂觀,堅信自己將永恒,而有的卻相當悲觀,穿著最好的衣服,管理好面部表情,隨時準備末日來臨。
萊城有自己的發(fā)展優(yōu)長和治理特色。跟世界上大多數(shù)城市發(fā)展的脈絡一樣,它經歷了保守,貧困,發(fā)奮,擴張,接納新人新事,靜悄悄攢力、騰飛,經濟躍居國家榜首……萊城市的強項歷來有兩個方面:生物科技革新和器官移植成功率。萊城市的稅收和就業(yè)一半來自生物科技,一半來自器官移植醫(yī)院。萊城市共有十三家具有器官移植資質的醫(yī)院和二十三家年入數(shù)十億的國際生物科技公司。語言雖然統(tǒng)一,文字仍然色彩繽紛,招牌花里胡哨,商標奇形怪狀,因為經營者來自世界各地,他們游走在世界的統(tǒng)一性和獨特性之間,他們是破冰者,也是捍衛(wèi)者。以至于走在萊城市的街頭,你會以為自己在倫敦、巴黎和夏威夷之間挪移。作為醫(yī)學和智能科技兩方面都相當發(fā)達的城市,萊城市專家預言借助生物科技和移植技術,萊城居民平均壽命在不久的將來可以達到百歲。全世界的病患將會被吸引到萊城,為基因預防、為摘除不健康的器官、為長壽試驗。萊城市也是意識轉移的發(fā)明先驅功勛城市之一。有傳言說,這種科技能讓人選擇更年輕更完美的身體,讓自己的意識和智慧進入他體,實現(xiàn)身體和智慧的完美結合,但是,這項科技因倫理和安全性在國際上被叫停,與此有關的科學家被禁止從事與此相關的工作,何時解禁,不得而知。
一方面,科技在發(fā)展,安全感卻在消失,不知不覺之間,人們變得膽怯和狂躁。大街上到處是縮著脖子走來走去的人,這么說吧,沒用幾年時間,恐懼像一張網,慢慢地張開,向上,收攏,緊縮,至眼前,越來越有形。
另一方面,高精制造的不知疲倦的智能人越來越多,它們搶占世界包括萊城人的工作機會,那些剛剛成為生產力即被淘汰的年輕人,接受不了成年即等死的命運,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去往只聘用自然人的城市和工廠,與他們的祖輩當年背井離鄉(xiāng)來此處尋找工作機會的行為如出一轍。就是這樣一個怪圈:城市渴望人口增長,但人口在奔跑;人口越減少,生育率超低的現(xiàn)狀越無解。貧富差距加大,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的人數(shù)逐年遞增;有錢人為了治他們的失憶綜合征,一針花費數(shù)百萬美元在所不惜。人類能量和潛能的巨大分裂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有的人脆弱如肥皂泡,因為一次失戀、一次羞辱或一次細菌感染而丟掉性命,而有的人可以承受徒手攀巖兩千米高峰,自由潛水下探十五分鐘,從五千米高度定點跳傘,屢次挑戰(zhàn)生存難度,創(chuàng)造生命奇跡。
生育率之所以如此低,是因為人們知道,他們必須花大價錢對基因里的劣質因素進行修改和剔除,盡可能讓孩子規(guī)避基因缺陷,甚至容貌缺陷也能得到修正,此舉漸漸成為備孕必要操作。因為數(shù)據(jù)不詳、價格昂貴,那些認為自己的基因不完美卻無力承擔者,寧愿放棄婚姻和傳承子嗣,也有一部分母親選擇自然受孕,生下未經科技干預的孩子。這部分不接受科技介入的母親們推崇自然主義,敢于直面自己生來如此,對科技介入基因不能接受,有所抵觸和反感。但是漸漸地,她們的行為被認為原始、冒失又充滿風險。有報告指出,未來社會最不穩(wěn)定的因素便是那些未經過生物科技干預的自然人,他們搗碎按部就班的作息,遵從靈感創(chuàng)作和生活,說走就走,說變就變,講究情緒價值,還搞什么顛三倒四的哲學,這些人身上充滿不可捉摸性,像喜歡拿小小身軀去撞擊玻璃的翠鳥,讓整齊劃一的大樓上血跡斑斑,造成社會的不和諧。
萊城市政府無法左右人們生育的意愿,也無力承擔基因改造的大額費用,只好在意念層面做文章,“孕育子女”是城市最榮耀的事情之一,位列“科技發(fā)明”和“慈善奉獻”之間。
七年前,窘境出現(xiàn)轉機:萊城市有科學家發(fā)表新的研究成果:經過孕前及孕期基因保健,懷孕七個月出生的嬰孩跟九個月出生的一樣健康。孕期的縮短降低了女性因懷孕帶來的健康和外表受損,以及在社會競爭力上的降低的程度。萊城市掀起一個生育小高潮。
但是,沒幾年,有傳言說七個月便出生并逐漸長大的孩子雖然外表和九個月出生的人基本無異,但有著致命的缺陷。至于何種缺陷,官方要么諱莫如深、遮遮掩掩,要么就口徑不一、相互沖突。真相幾番推搡后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洞,普通人,連洞口在地球的哪個方位都不得而知。形勢遠比實際情況復雜。
“可供選擇其實就是別無選擇!”人們漸漸看到捆綁自己手腳的隱形繩,年深日久,不安的情緒更加廣泛了。一道閃電擊中街心;一座橋梁轟然倒塌;一只孤熊站在大廈樓頂;一對同卵雙胞胎背著父母持械對峙;一輛血跡斑斑的自行車倒在凌晨的咖啡店……單個看都很正常,放在同一時間就特別令人不安。
近幾年,人們又開始返回九月產子的習慣,或者說,回到不肯綿延子嗣的怪圈里……
撫玲是那場群毆事件的目擊者。她懷孕不久,正遭受孕期劇烈的妊娠反應,彼時生物科學技術盛行,科技公司得知撫玲懷孕后,頻頻上門推薦自己改造胚胎基因組的服務。撫玲毫不猶豫地拒絕:誰也無權替我做主。我要生一個我自己的孩子。
那天,撫玲正從單位的盥洗間出來,經過那條貫穿南北的長廊,隔著窗戶玻璃,她看到街面上群魔亂舞,人們相互搗踢,雙層隔音玻璃和兩百米的距離吸走了聲音,撕扯的人們看上去寂靜無聲,疲憊的太陽的光芒無力地在每個人揮動的臂膀上掃來掃去。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瘋狂的場景,即便是最瘋狂的古代戰(zhàn)爭電影里都沒有這樣的場景:群魔亂舞,手腳并用,敵友不分,圖的就是一個兇殘和狠毒。懷疑自己在做夢,她驚駭?shù)叵耄撼鞘裁纯膳碌氖录蹬R到萊城了,否則,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會發(fā)生如此不合乎情理的打斗。撫玲連續(xù)左右搖晃腦袋,以便驅趕這白日夢幻,但連續(xù)搖晃使她眩暈,站立不穩(wěn)的她緊緊地貼著窗戶,生怕摔倒。靜止不動的她像這個世界的一幅小小的油畫,油畫里她的腹部堅忍地凸出。那里面的小生命好似向這個世界展現(xiàn)自己的參與和凝視。在她母親回過神來之后,外部的動亂傳進內里,她在母親腹部猛地踹了一腳,算是給予這狂暴世界的直接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撫玲彎下腰,十指交叉擋住腹部,似乎手臂可以阻止那些滑稽又暴力的場面進入孩子還未長出的眼睛。
撫玲回想起昨天在孕檢室閱讀的一本展望未來的書:
這個城市晨昏有別,每個時辰的光芒有每個時辰特有的熱度和美。人們在太陽底下做游戲、賞花、聽音樂。科技和哲學同等重要,水電工和政治家一樣自信,窮人和富人一起享受陽光和沙灘,不同膚色和不同種族的人同桌用餐,這種美、這種愛、這種祥和和友善,就是未來世界。
這些優(yōu)美的文字為歡迎愿意來到人間的孩子而特別定制。
腹內開始疼痛。先是隱隱作痛,后來有如木棍在攪動。
她艱難地趕向醫(yī)院。夾雜在數(shù)不清的外傷患者中間,前凸后佝、神情扭曲的撫玲像個行為藝術家,直到深夜,才有護士匆匆過來給她打了一針。在臨時推來的觀察床上,她握住丈夫的手,默念美麗的詩篇,天亮時疼痛減緩。她明白,一切正在生長的東西皆會被許多因素影響,即使是一棵樹,它的根系、它的紋理、它的葉片方向和每一縷風、每一滴雨、每一瞬間的光照都有干系。人也不例外。從他們被培育,一切被他們吸收的,寂靜、碰撞、節(jié)奏、和諧或不和諧的音符、有機或經過改良的營養(yǎng),經由風雨、智慧、愛與月亮的白,以及一切通過臍帶被有意無意灌輸給他們的觀念和情緒,造就了“人”的現(xiàn)在及未來。
此后的每一晚,她的腦海里都翻騰著那些群魔亂舞的畫面,每次都大汗淋漓地醒來。她明白那個千人斗毆的場景已經侵入她的體內,正在干擾她腹中的胎兒。
她的獨生女蔣將出生了。還好,醫(yī)生說一切指標正常。
作為不過度信任生物科技的那一類人,撫玲孕期未曾接受過基因優(yōu)化,她亦以此為榮。蔣將出生后,政府獎勵了一張證書,表彰她對城市人口增長做出的貢獻。擁有三張證書可以享受一次免費全球旅游,證書要求懸掛在門廳,漸漸地,撫玲發(fā)現(xiàn)一個奧秘:這個證書像是催繳通知書,暗示她尚有余款未歸還。
表面上城市仍舊車水馬龍。孩子們輕快地穿過剛剛被血滴覆蓋的巷子去買烤紅薯,膚白貌美的婦人手上牽著吉娃娃,身穿金色的防塵服,背上一對飛翔的翅膀,為了美,也為了搞笑。
鄰居客廳里的鋼琴發(fā)出清脆動人的聲音,廚房里飄散著燉雞的香味,樓下孩子的輪滑在夕陽下一閃一閃。
無論如何,萊城“三千人斗毆”的詞條和影像在互聯(lián)網上再也抹不去了。
那是一個節(jié)點,或者說是一個開端。萊城人一個個變得心不在焉,很容易發(fā)怒。隔三岔五,萊城便會有人來一次莫名其妙的情緒失控。比如,有人一夜醒來報警聲稱自己少了器官,雖然表面沒有傷痕,可是他對此深信不疑,大呼小叫;有人在相親時弄錯了自己的姓名、年齡和性別;還有人在飯店跟熟透的鴨子聊天。所幸有過前車之鑒,人們汲取了教訓,在某位異動者出現(xiàn)時,會自動退避。三千人斗毆事件雖再未發(fā)生,但人與人之間失去了原有的親密感。人們既怕錯失好事,又怕惹禍上身,遠遠地看到有人在交頭接耳,但凡一走近,他們便立刻噤聲。因為法規(guī)越來越健全,條條框框多不勝數(shù),稍不小心就會觸碰到什么,“造謠”“誹謗”“侵犯名譽和隱私權”跟偷竊和偷窺同等懲處,甚至更嚴厲。人們沾染上什么東西,擺脫起來也比較麻煩,加上網絡過于通達,解決問題多依賴機器,人不開口亦方便存活,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少之又少,人都只了解與自己相關的部分,其余大部分的東西都模糊不清,或者說,現(xiàn)代人的承受力大大下降,因此人們日常行事都有點小心翼翼,不那么自然,街面上漸漸生出一種奇怪別扭的氣氛,空氣里像有什么在飛。飛的東西體積很小,但數(shù)量眾多,它們像野蜂嗡嗡,節(jié)律模糊,信息不詳,它們正在改變天空的顏色。精力尚旺盛的中年婦女、早就退休的老年人、清理街道的工作人員,他們把這些不知名的消息帶給他們不出門的親戚朋友同學鄰居等熟人。
“你聽說了?”一個人在散步的時候遇到另一個人,他努力找話題。
“就是那個事?”
“對對。”對方答道。
“我也聽說了,唉,真是的!”
另一人說:“就是,怎么這樣!”
“且等等吧!”
“嗯,等一等再說!”
一場又一場諸如此類的社交活動后,大家仿佛心照不宣,卻又似乎完全不知所以。變形的信息就這樣四處傳播,不多久,每個人的頭頂都盤旋著某種真實又缺少意象的東西??梢哉f,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股說不清的恐慌之中,街上出現(xiàn)了一張張驚慌失措的、愚蠢的、容易受驚的臉。
屢次三番之后,流言四處響起,在各街道、大廈、河流、花壇和寺廟間流轉。傳言說,科技正在操控萊城人。富人為了延年益壽,將業(yè)已衰老的心、肺、腎、肝、血液、皮膚、角膜等器官跟年輕人對調,這些還都是一般富人的行徑,頂級富豪會從成年就開始尋找落實匹配的呼吸系統(tǒng)、循環(huán)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泌尿系統(tǒng)、血液系統(tǒng)、內分泌系統(tǒng)、神經系統(tǒng)、運動系統(tǒng),這些手術可能會延綿百年,直至這些富豪感覺到厭倦或是資金出現(xiàn)問題……更有甚者,他們會奪舍求存。他們不介意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不介意把自己變成忒修斯之船,用膝蓋想一想,就知道合法的器官根本不夠用?。?/p>
謠言四起。
差不多同一時期,聳人聽聞的干細胞提取事件、吸食禁藥的人口數(shù)量曝光、數(shù)次被坐實的器官移植程序不合規(guī),令萊城形象降到谷底。像下墜的飛機,操縱桿已失靈……
二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些具備相同屬性的城市正悄悄背道而馳,萊城是比較冒進的城市,因為西邊靠海,還與大國接壤,因而一直緊跟世界科技發(fā)展的腳步,并且有攜手兄弟城市打造全面科技城的意愿。然而,恩城對于合作表現(xiàn)得不冷不熱,它傲嬌得很,既不謀求參與“東部五城一條龍”發(fā)展商會,也不積極加入“九城共繁榮”聯(lián)盟。最初,僅僅像是有點兒木訥,漸漸地則像是油鹽不進,無論是城市規(guī)劃還是科技方面,它都向周邊城市展示出強烈的異樣性,說它的建設和發(fā)展因為與周邊關系的惡化而停頓也不為過。毗鄰的萊城在科技發(fā)展方面是積極且開放的,如果把萊城市的科技水平拿到世界上說,它像處于一百層樓的第十七層上,它在十七層的上方試探,準備沖破第十八層??啥鞒悄?,窩在東南亞內陸,地理劣勢如此明顯,還安靜地坐著,不逾越、不拔尖、不冒險、不參與、不合作。大有雷打不動、穩(wěn)坐底層的爛泥架式。它的消極讓萊城市很不滿。萊城人覺得恩城的保守會固化他們的思維,而恩城則在公開會議上說,有理由相信,萊城市的過度冒進會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它們成了勢不兩立的對頭,它們的市民,像被父母逼迫站隊的孩子,自然而然地不再相互走動,甚至連它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形式上的兄弟關系何以變得如此漠然,暗暗較勁。
撫玲和丈夫蔣正都出生于恩城,他們都是獨生子女。他們來到萊城工作,沒有特殊原因,情勢所致。
蔣正眼里的妻子,婚前婚后有著一致的性格,對世界上新鮮的東西充滿熱情,抱怨物價、交通和貪腐,向往高質量的生活,有喜歡的藝術家,還會做美味的飯菜。每天晚上她都會在臥室里練瑜伽。她窄窄的臀部緩緩搖擺,充滿活力。其余的時候,她會購物。她盯著屏幕上的3D展廳,像一只獵鷹盯著獵物,家里擺滿了她淘來的便宜好貨:晾衣架、觀賞魚、手工編織掛毯——五年過去了,這件掛毯增值了十多倍。夕陽穿過陽臺薄紗打在這些物件上,曾經讓她一度喜不自禁,不過后來證實,許多值錢的好物件在世道發(fā)生變故后便大大貶值。說到底,所有能夠愉悅心靈的物件都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左右心靈歡愉或沮喪的仍然是感情。蔣正個頭很高,因為酷愛板球,身材結實。在他身上有恩城人的特點:凡事都不算太激進,懂得享受閑暇時光,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躺在沙發(fā)上,享受酒或茶,也享受不燒腦的游戲。他喜歡園藝,家里的小院里種滿了綠植,雖談不上多么名貴,但一年四季輪番開花。如果時間允許,他會親自做一點兒小擺件小掛件。他做出來的首飾盒和買來的一樣尺寸精確,甚至更加精美。平時埋頭工作,但遇到需要外出的日子,他搖身一變,穿上光鮮潔凈的衣服,有光澤的臉龐上彌漫著單純的笑意,看起來很有派頭。女兒的出生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新增的工作量讓他略顯疲憊,經濟上開始吃力,但也沒改變他的樂觀精神,他們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玩游戲,吵吵鬧鬧,房子里升騰著暖意。
他們的小區(qū)十分安靜。車流稀少,房子是中產階級的標配,大客廳,落地玻璃窗,推窗即見遠山近湖,汽車的喇叭聲、清掃機的摩擦聲,或是垂危老人咳嗽的聲音,經過空間和玻璃窗的保護,傳過來輕微而隱約的動靜。他們的陽臺一塵不染;他們的鄰居禮貌客氣;某大型商超的會員服務會將新鮮的蔬菜水果免費送上樓,同時保證買貴退差。因此,他們的生活,就像經過雨水沖刷過的河岸,清潔、锃亮,充滿清新和寧靜。
蔣將出生半年后,撫玲被發(fā)現(xiàn)不能再自然懷孕。
你們可以試試其他的辦法,醫(yī)生說,那就容易得多。
不,撫玲說,只要法律不強制,我們就不用其他的辦法。
撫玲再次受到驚嚇,是在蔣將開始蹣跚走路的時候。那天傍晚,母女倆去社區(qū)公共廣場上玩耍。她們坐在一張防水防蟲的實木板凳上,實木凳腳上有一個個自然形成的疤痕,在孩子的晃動下,板凳發(fā)出輕微的哼哼聲,那幸福感熱氣騰騰、香味撲鼻。蔣將安靜地——過分安靜地看著同齡人學步玩耍。在撫玲低頭看手機的時候,一個女人走上前來,做著鬼臉逗著蔣將。小女孩兒一言不發(fā),不驚恐不意外也看不出不開心。那女人遞過來幾粒小糖果,她毫不猶豫地接到手上,悶聲不響地吮吸起來。
再長大一些,還是誰都可以和她玩兒,帶走她,只要給她一個招手的動作;任何食物都可以塞進她的嘴里,即使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她也會咽下肚。如果離開母親幾天,她也不會鬧。對于所謂的危險,她毫不在意。有一次,一輛兒童滑板車朝她沖過來,她伸出手,試圖抓住滑板車上孩子手臂上的紅色配飾。結果她被撞倒在花壇上。撫玲過來的時候,看到女兒正靜靜地端詳著自己小臂傷口上沾著的蠕動的黑色螞蟻發(fā)呆。他們隱約覺得,蔣將可能是一個“走神的孩子”!
容易“走神”的孩子在十年、二十年前還是個別現(xiàn)象,一如當年的花粉過敏癥和堅果過敏癥,自從發(fā)生群體無緣由斗毆事件之后,它不能再稱之為個別事件,相反,這成了一種群體癥狀。大街上常常有一對父母,手上牽著一個神情漠然的孩子,他們不悲不喜不跳躍,看不出對這個世界是喜歡還是埋怨,像剛出生就直接加入老年戰(zhàn)隊,這便是“走神”的孩子。萊城有許多最近修建的封閉圓形廣場,烏泱泱的孩子,排成隊,牽著繩,茫然地跟著老師繞著廣場做走世界的游戲,他們是“閉環(huán)癥”患者。世界在他們眼里,只是一個圈,他們的行走路線必須是肉眼可見的圓形。還比如“失調癥”,孩子走著走著,突然失去平衡,倒在路中央;又比如“日游癥”,孩子吃著飯,突然站起來就走,仿佛誰在呼喚他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一直走到河邊也不打彎,直到跌進去為止。
基因缺陷看似不斷得到修補,但新的病癥同時不斷涌現(xiàn),層出不窮,難究其因。這些孩子都有共同的特點,會忘記剛剛發(fā)生的事,他們像極了魚。自從一條被捕獲的深海魚進入實驗室,跟人互動頻繁,被證實能聽懂人類的語言后,人們扭扭捏捏地接受了魚類和他們有部分特質相似的事實。
傳言說,大斗毆事件那年出生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反常的表現(xiàn),尤其是那些未被基因改造過的純天然兒童,因有非規(guī)劃性而帶來的某種不確定性,他們受到重點關注,被科研機構悄悄打上標簽,有待進一步研究。
基因歧視!倍感不安的撫玲預感到有一個陰謀已經悄然出現(xiàn)在生活中,不知所措的夫妻倆帶著蔣將去看醫(yī)生,做各種檢測,蔣將并無太多異常,不過有點兒反應遲鈍,情緒淡漠、容易走神。坐在萊城市最有名的兒科專家的診室里,夫妻倆帶著期盼而精疲力竭的聲音恭敬地向醫(yī)生發(fā)問:有什么藥可以治嗎?眼下沒有,大夫搖搖頭,寬慰地說,但是問題不大,留點心就好了。
撫玲無精打采的眼眸使老醫(yī)生受到觸動。他指出,這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消失的足療店,合法的電擊坊,新設的受難體驗館,為一歲嬰兒設立的智力競賽……他也都看不懂啦。老醫(yī)生的頭發(fā)和胡子全白了,他的眼睛里充滿懷舊和親切。他以異常溫情的聲音說話,表達著自己的看法。
診室里全是需要見醫(yī)生的孩子。撫玲小時候見到過的先天病殘,諸如白化病、腭裂、脊柱裂、唐氏等幾乎都沒有了。這些來看診的孩子,有些格外吵鬧,有些則異常安靜,從外表看不出什么異常。她看到一個孩子,不會像正常人那樣行走,每邁開一步,他會頓一頓,有時停留一秒,有時是兩秒,如果有人嫌他慢,幫他提個速度,他會惱火地嗷嗷直叫,直到幫他退回原來的位置。這孩子身上缺少一種剛剛才被命名的微量元素,目前尚無解決的辦法。
而那些官能癥:缺鈣、手足口病、眼神經異常,全是未經科技干預的孩子身上才有的特征,也像送給老醫(yī)生的禮物,那是他們留在醫(yī)院,乃至留在世上的最大意義。
每個孩子多多少少有點兒問題,這個問題沒了,新的問題出現(xiàn)。
到目前為止,沒有證據(jù)顯示,問題兒童的出現(xiàn)和基因篡改有關,但因孩子不健全而產生的訴訟和抗議從未間斷,尤其那些“走神的孩子”增多,提出訴訟的家庭全是在孕期對胎兒進行過基因干預。無論哪一種程度的干預,只要孩子出現(xiàn)問題,父母都會變得憤怒、后悔、悲觀、失望。畢竟,他們信賴科技勝過信賴自己的祖輩。他們的官司有時候贏、有時候輸、有時候庭外和解,更多的秘而不宣。那些被干預的患兒在外形上和正常孩子幾無區(qū)別,各方收集對自己有利的材料在法庭和輿論中亮相,誰也不敢說自己掌握的材料最全面。
這就是這個城市的特色,這個時代的特色,以及未來巨大變革的起源。
朋友提醒蔣正,由于蔣將未經任何基因干預,卻被診斷出是一位容易“走神”的孩子,也許現(xiàn)在生物科技公司的人已經在盯著她,說不定等著用她的案例向法庭證明這一類的病癥跟基因介入無關。
她是個個案,說明不了什么。
說不定他們會來收買你們,讓孩子參與一些反向試驗,證明這個病癥的原發(fā)性。
那絕對不可能。我肯定不跟他們合作干這種缺德事。
話雖如此,朋友善意的提醒還是把蔣正夫妻倆嚇著了,他們逃也似的回到家。連著幾天,進進出出都會左顧右盼,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跟在身后。
更多的征兆露出端倪。蔣將會在一個非常小的坑里摔跤,無數(shù)次都像第一次經過時一樣不會避開。她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樣熱衷于游戲和運動,她對待眼前的每一樣物品都如初見般好奇,每次出門,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周圍,左右張望,在經過指引和教導后,她仍然對所見之物表示陌生和不解。
她不光是容易走神,智力也有缺陷。撫玲生出這個可怕的念頭,教女兒超越她年齡的知識,識別壞人的教程,辨別是非的能力。她學得很快,但忘得更快。
你必須記住我教給你的一切東西,否則,你會受到傷害,明白嗎?
她表示明白,她被要求點頭,下巴抬高又放下。在向上抬起的時候,撫玲看到她細細的頸脖上的血管隱約可見。她的喉嚨里發(fā)出輕輕的、咕咕的聲響。她努力表現(xiàn)得很認真。
但她忘記了。
蔣將上幼兒園后,兩位自稱“專家”卻不肯拿出任何證件的女士,在幼兒園的會客室和蔣將待了一個下午。撫玲通過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女兒不在教室,慌忙趕過去時,女兒已經回到座位上,她看上去完好如初、神情自若,園長也若無其事地表示:情商測試罷了,每個小朋友都要測的,這是政府福利。
突然,一種蒙昧、渾濁、帶著山呼海嘯般力量的恐懼涌上心頭,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她拽起女兒的手沖出幼兒園。
撫玲和蔣正意識到科技之手伸得太長。這些純粹的自然之子被動地成為生物科技的對立面,即將被它所利用。
我們不會聽任他們擺布,蔣正附和妻子說,我們的孩子,我們自己照料。
他們以為自己什么都能做,可是他們不能把生出來的人捏碎了重整。撫玲憤憤地說。
“孩子不一定要成為非凡的人物,做個普通人也挺好?!边@話常有人說,但是從來沒有人說“人們不一定要健康,做個病人也挺好”。從來沒有人這么說過吧。一切現(xiàn)代教育、現(xiàn)代幸福理念、現(xiàn)代藝術都沒有讓人不健康吧?
有一次,從首都來了位名醫(yī)。不出意外,蔣正夫妻倆帶著女兒去看了這位名醫(yī)。這是場昂貴的面診,全程無智能。一個小時后,名醫(yī)告訴蔣正,病的不是你們的女兒,是你們夫妻倆,你們得了一種流行病叫“過度未來癥”。
什么意思呢?
對當下的不信任,對人的不信任,一種極度的悲觀主義。
這位名醫(yī)沒有開任何藥物,沒有給出任何機械檢測,他讓他們回去好好生活。
生活不光是恐懼。生活會因為你們的恐懼而變形。
每個孩子要么好得病、易受驚嚇,要么太調皮、能量太足,再不然就是表面孤獨,其實內心有作惡的傾向,你們算是走運了。
看著對方權威而堅定的眼神,蔣正和撫玲感覺醍醐灌頂,肩膀上輕松了許多,胸口一股濁氣也呼了出來,縈繞許久的哀怨似乎得以消散。
從醫(yī)院出來,天都快黑了,經過貧民窟那低矮的由簡易鋼材、塑料布或紙箱子搭建的住所,撫玲小時候就以為那一切很快會消失,所有人都以為那個地方很快會消失,可是并沒有,地盤還擴大了。廣場上停放的垃圾車用各種味道訴說著生活的另一面,腐爛、渺小、不知所終。
蔣將五歲的時候,她被遺失在車站。當時一家三口愉快地準備搭乘動車去外省旅游,過完安檢,父母各自整理外套和電子設備,蔣將卻不知何故反身回走。她從安檢人員的眼皮底下返回入口處,又從自動扶梯通道返回廣場,進入地下通道,一路無人阻止。她的父母失魂落魄的時候,她已經坐上了回家的地鐵。母親的盛裝很快皺成一團,被幾個警察圍住問完話,她前額幾綹頭發(fā)貼到了耳朵,雙手神經質般扭在一起,眼里噙著淚水。令人不解的是,那個本已回到家的蔣將又神奇地原路返回,要不是警察查看監(jiān)控,沒人知道她已經逛了個來回。
蔣將剛一露頭就被負責此案的警察揪住。撫玲帶著一聲尖厲的號叫沖過人群,她臉上燃燒著劇烈的痛苦和狂喜,幾乎照亮車站的每個角落。整個世界被這個母親的聲音所震懾,陷入了非比尋常的寂靜。撫玲縱身一躍,摟緊女兒。
這家人終究沒有趕上那趟列車。他們搭乘出租車返回的時候,出租車發(fā)生側翻,雖沒有人受傷,但這件事的吊詭使撫玲臉色發(fā)紫、面頰煞白、眼睛圓瞪,她大口地喘息,不停地顫抖。她蹲在公路護欄邊上,拒絕別人靠近自己。
蔣正護著蔣將站在她身后,他看到妻子蒼白的鼻尖和手指,他原本想慢慢靠近,瞅準一個時機把妻子扶起來,穩(wěn)定住,帶離這個不安全的地方,就在這時,撫玲帶著滿心的如釋重負站了起來。
我沒有怪你,我沒有怪你,她走向蔣將,眼神里全是疑惑不解,嘴唇在顫抖,但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好像這種刻意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可以抹去剛剛發(fā)生的荒唐而詭異的事情。而她的丈夫,手腕上流著血,卻拒絕去醫(yī)院,一心想回家。如此迫不及待,有理由相信這短短幾個鐘頭也給他留下足夠濃重的陰影。
撫玲坐在女兒對面,用輕到幾乎呢喃的聲音問蔣將:為什么要走開呢,為什么呢?
蔣將不解釋,她不說自己忘記了,只咧了一下嘴,她雙頰飽滿、圓潤乖順,顯得如此無辜、天真無邪,一雙柔和的雙眼溫順地注視著媽媽,完全不知人間兇險。
知道你不能離開媽媽的視線嗎?她不能就這么放過此事。
她又咧一下嘴,似乎在說不知道。
夫妻倆決心對蔣將嚴加看管,減少外出活動,不準陌生人靠近,給她買帶有定位器的鞋子、外套和發(fā)夾,但這并沒有阻止蔣將的再次丟失。
撫玲拎著女兒的平衡車,而被護在身邊的蔣將就那么原地消失了。
撫玲焦急地轉圈,心臟劇烈跳動,眼看就要休克,老天有眼,孩子過來碰碰她的手,原來她只是彎了一下腰,就被銀灰色的水泥臺階遮蓋住了小身板,撫玲用足夠的耐心重復自己的話:不要離開媽媽的視線。不要離開媽媽的視線,永遠不要。
這以后她給女兒穿亮色的衣裳,不與樹木同色,不同地面同色,不與其他孩子的衣服同色,她在女兒亮麗的衣服上繡漂亮的圖案,圖案里是自己的電話號碼。
母親的心意不變,但世界一直在變。
那之后,更多的奇怪、危險且極其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有一天,蔣將捏著一把刀叉在各個房間穿梭,像是迎戰(zhàn)隱形的惡魔,突然,刀叉扎向空氣,隨后脫手落地。她彎腰去撿拾,在離地半米的地方突然定住,像是被點了穴,她拼命朝父母使眼色,轉動眼珠,好像全身只有眼珠在動。媽媽跑過去把她拽進懷里,落在媽媽肩上之后,她閉上眼,仿佛落入了敵手。
在母親的精心呵護下,蔣將的身體在發(fā)育成長,但她的內里不受父母的影響,身體里像住著自己的君王,一切在聽這個君王的指令。這個君王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觀念和幻想。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孩子做事沒有邏輯,不懂得危險,也許,他們對危險另有感想,甚至對疼痛也另有感想。小學開始,蔣將就一直遭受學校同學的霸凌,智能賬號里的錢被轉走,午餐盒里被放蟲子,監(jiān)視器里拍到有人抽她耳光……校長決定懲處霸凌者,需要她對當時的情景進行確認,諸如“她的確對你有不太禮貌的舉動,對嗎?”“扇耳光”被婉轉地替換,她反應不過來,換成“打臉”后,她仍然搖頭。健忘,并且不知輕重。這可真是要命。
如果仔細聽媽媽的話,她可以避免再度遭受欺壓,可是她似乎對此興趣不大。她的目的似乎就是忘記昨天,忘記挨過打,忘記一切所謂的經驗。她頑固地拒絕汲取經驗和教訓,堅持不與他人戰(zhàn)斗,她沒有對抗和贏得比賽的欲望,也沒有融入集體的意識。她的語言功能不發(fā)達,或者說,她還不懂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她知道冷暖和溫飽,但學習與人相處,學習自衛(wèi),她都很吃力。
如果不是撫玲寸步不離地盯著她,那么她會野蠻生長,掙脫宇宙的限制,去往陌生的地方。用撫玲的話說,會被整個世界、每一個人、每一樣物體、每一朵花,甚至每一粒塵埃霸凌。
這是撫玲的痛楚。
一天傍晚,撫玲到學校去接女兒,她牽起女兒的手,走進車里。女兒安靜地坐在后座,接過她遞過去的零食,但是沒有喊她“媽媽”。她陪蔣將做完作業(yè),想貼上去吻一下女兒的時候,女兒的眼里掠過一絲茫然、難為情的神情,她意識到女兒沒想起她是誰。
她提醒說:媽媽愛你。
孩子想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克服了那種羞赧,眼睛不再逃避,把臉頰湊上去讓媽媽親吻。
叫媽媽。
媽媽。經過了短暫的沉默之后終于說出來這個詞,說完蔣將安靜下來,好像從夢中醒來。
撫玲確定女兒真的忘記她了。
這個發(fā)現(xiàn)擊中了撫玲。她不過度相信科技,更愿意像母親孕育自己那樣孕育下一代,但蔣將的現(xiàn)狀像一記耳光重重打在她的臉上,對她進行著無情的嘲弄。整個夏天撫玲懨懨的、悶悶的,幾乎不關心窗外的事。
屬于撫玲的定制恐懼正式光臨。就像是一個怪物懸浮在撫玲的眼皮底下。每天神經高度緊張使她晚上比白天更清醒,她在黑暗里嘆息的時候,丈夫的鼾聲會停一會兒。蔣正在妻子的嘆息之間睡個潦草覺。天氣好的時候,一家人外出,撫玲會把女兒的手一直捏在自己的手掌中,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也不信任自己之外的萬物。
蔣將不疾不徐地長啊長,她被太陽滋潤,也被雨打,她臉蛋紅潤、手臂壯實,學會了世界上通用的兩種語言,但是,她記憶力短促,能記住當天學的東西,卻不妨礙她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迅速忘記那一切。情感和表情都不夠豐富,感知危險的能力尤其欠缺。好在她并非什么都會忘。她不會忘記自己喜歡的食物,不忘記吃飯和喝水、睡覺和笑,不忘記字母、數(shù)字、圖畫和花草的名字。
撫玲辭掉了工作,她早送晚接,經常獨自守在學校的柵欄邊發(fā)呆。實事求是講,人緊張的時候更容易誤事,湯開始熬干,家里的小狗忘記喂食,許多賬單忘記付,因此全家信用受到影響。
她因為自己正常的遺忘而更加恐懼。
家里擺滿了女兒的照片:出生的那一天,剛剛會站立的瞬間,五歲生日時頭戴公主花環(huán)的照片,幼兒園畢業(yè)在舞臺上表演節(jié)目證明自己才藝的時候,扭扭捏捏給父母寫生日卡片的情景。她的身體長大了,可是她的表情:憨厚地盯著每一個鏡頭,雙眼的距離竟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加寬,再看,卻又像加寬了一點。
他們每個月都要帶蔣將去看青少年成長專家,做檢查:尿液、內分泌、腫瘤涂片、血液測試。撫玲對醫(yī)院有非常復雜的情感,半信半疑,戒備中進入,戒備中出來,她半推半就地加入了“監(jiān)督兒童成長小組”和“智商測試中心”,成為他們的管理對象,但她從未讓女兒單獨進入別人的儀器。只有個別醫(yī)生提醒他們不要做過度的檢查。這些數(shù)據(jù)給不出孩子為什么異常的答案。大多數(shù)時候醫(yī)生都循規(guī)蹈矩地幫他們開單據(jù)、檢查,而孩子呢,從來沒有表示過拒絕,到后來,她甚至蹦蹦跳跳地上電梯,為的是早一點拿到化驗處小盒子里放著的五顏六色的糖果。
她不多拿,每次一顆,也不舍得吃,捏在手心里,帶回家。的確,她的身體指標沒有問題,她相當健康。但是,一切都不對勁。這孩子的臉上有一種微妙的熱切,這種表情有時會顯得神經質,看上去有種莫名的喜感,而有時,看上去就像一個魚餌。
到了這個時候,過去的那些發(fā)生在別人家的故事開始由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穿過馬路、走道、玻璃門和空氣,到達蔣家,占據(jù)了他們所有的空間和心思。面對勸慰她和鄰居走動走動的蔣正,撫玲無動于衷。不得不說,人跟人之間越來越生疏了,她說,許多事都看不透,像是這樣,又像是那樣。人的看法也是,你不知道他站哪一方,他可能是任何一方,要是說錯了,下次見面就很尷尬。
蔣正一言不發(fā)摟住還想繼續(xù)往下說的撫玲,用他的心跳幫她安靜下來。
三
萊城經濟和政治地位漸漸提高,生物科技公司和移植醫(yī)院的正面新聞和負面新聞輪番曝光。滿屏都是科學新技術問世的報道,金色的獎杯高高舉起,鑼鼓喧天;同一天的新聞里,夜跑的女孩失蹤,沒有消極情緒,沒有賭氣,沒有與誰發(fā)生矛盾沖突,僅僅在樓下跑個步,然后就失去了蹤影。
雖然有許多有才智的人發(fā)明出各種計算神器,用數(shù)據(jù)指出社會的毛病,找出事情不對頭的癥結,可是,一碼歸一碼,那些找毛病的人不是城市管理者,不是經濟師,也不是科技帶頭人,他們的話像一粒塵土在河岸飄蕩,持續(xù)地飄蕩。
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快,改變又那么慢,在快和慢之間,人們的耐心和真情逐漸被磨損。每年都有人預言明年就會出現(xiàn)大范圍的糧食短缺,因而許多家的地下室里備著罐頭、電能、水源,房子大的,家里預備了三五十個冰柜,里面儲存著大量的糧食,雖然大饑荒沒有到來,但人們相信,它像賽馬場里的賽馬一樣,會隨時脫韁,隨時呼嘯而來。
一城之隔,一街之隔,或者一墻之隔,都是新聞,聳人聽聞,想想都不能承受,不過還好,似乎跟自己的生活不太相干。我們會養(yǎng)育好女兒。夫妻倆每天下定一次決心。
這一年,萊城市的經濟體又有一個巨大的跨越,蓋因明星制造工廠異軍突起,勢頭強勁,風頭一度蓋過生物科技和各大醫(yī)院。一批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用半生積蓄攢下基因改造的錢,通過基因改變,讓孩子從出生起就相貌俊美、能歌善舞,可是AI已經快取代一切優(yōu)質行業(yè),優(yōu)質兒童同樣在小小年紀就預見了失業(yè)的未來。不過,事情有了轉機,這幾年,通過造星工廠,萊城出現(xiàn)了好幾位國際明星。冠以明星的頭銜榮耀還鄉(xiāng),可謂絕處逢生。這個屬于普通人逆天改命、成名成家的機會在萊城掀起了一股做娛樂明星夢的風潮。
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幾年,一個隸屬萊城市的造星集團被曝出該集團一批批挑選出的形象才藝俱佳的兒童,會被出賣給全世界的有錢人。表面上,他們是人見人愛的明星,走到哪里都光鮮亮麗,可是,實際上,他們不過是有錢人的玩物,他們的花期很短,剛剛開始嶄露頭角,笑容還沒來得及傳回家鄉(xiāng),就會被解約放棄。
萊城市有一座拱形橋,這座橋是一處奇特的地方,天氣晴好、夕陽西下的時候,從橋上可以看到河流里倒映的彩虹。許多年來,人們在橋上看風景,看各種各樣的大船經過??刹痪们?,一位被解約的明星從橋上跳下去。他留下的萬言遺書道出了他短短人生的不盡苦楚。他的遭遇引起了家鄉(xiāng)父老的強烈同情。悲劇一經渲染,悲傷到處傳播,第三天,便有另一位有同樣遭遇的藝人從同一處縱身而下。
“模仿死”是一種傳統(tǒng)疾病,死者的行為喚醒了相同處境的人們內心深處相同的痛苦,在想成名而不得的情況下,第一位跳橋者為若干不得志的青年做了表率。緊接著,兩位少女牽手而下。第五位少年、第六位少年跳橋成功后,政府和媒體聞風而至,到處是直播設備,警察、消防和醫(yī)護車也悉數(shù)到位,二十四小時待命,建筑工人在橋邊安裝了防護欄、鐵鎖和游艇。但是,少年們仍然魚貫而下,第十位少年跳下后,橋外兩側各裝了一排尖銳鋒利的金屬倒刺防護網。
如此一來,縱身一躍之后,要確保從金屬倒刺的縫隙里穿過去,直達水面,方能溺水而亡,否則,就會皮開肉綻,慘狀不言自明。但是,如此嚴防死守,也沒能阻止死亡一躍。他們打開正在快速行駛的汽車后門,或者假裝來橋上拍照,還有就是在凌晨四點鐘,護橋人員昏昏欲睡的時刻,縱身躍出,穿刺而亡。
第十六名跳橋者,他偽裝成警察,來來回回地溜達了半個小時。這位跳橋少年在世上的最后一秒,舉起一張紙板:
我恨這個世界!
他帶著這塊紙板沉著地翻越橋柵,下落的瞬間他本能側身避過防護網,跌進滾滾濁流中。
還有一個被當場捉住勸回的孩子,他的身上寫著:毀滅吧,地球。
這十六個孩子的平均年齡不足十八歲,共同點都是平民出身,擁有明星的夢想,都和萊城最大的造星工廠有瓜葛。他們細心地錄好遺書,寫清為什么要跳下去。有些是對自己的才華和運氣不滿意,有些寫明是情感挫傷、失敗的恥辱、活著的無意義。大多數(shù)是被霸凌,從出生那天起,就被利用。
整座城市彌漫著一種神經質的陰郁氣質。第二十四天,第十七位少年在社交媒體上宣布跳橋,手上拿著厚厚的一摞紙,裝訂成冊,等到警察和救護人員將他團團圍住,他竟然面露笑意、舉手投降。那摞紙上的字跡在翻開的瞬間全部消失。他在全世界的矚目下玩了一個無字游戲。
全世界的媒體和萊城人一樣嘆息著、呻吟著,他們吶喊、呼吁,他們尋找真相,久久不肯散去。未解之謎比死亡更讓人魂不守舍。
政府拘留了幾位遺書中提到的嫌疑人,采取在各個橋口設置路障,調動軍隊加強巡邏、投放無人機等軍管措施。
萊城幾乎遭到全世界的聲討和質疑??谒绻梢灾边_,萊城早就汪洋一片了。萊城所有的造星公司關門大吉。
平民明星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
這個事是一個導火索,每個人的感觸和痛苦都良多。痛苦帶來沖突,沖突加深對政策的敵意?;趥€性力量、正直和不想被愚弄的決心,大多數(shù)萊城人和遭遇霸凌、不公以及侮辱的人們感同身受,一時間,城市街道上又開始游蕩起情緒脫韁的人,民眾開始游行示威,他們的口號是:保護弱勢群體,保護兒童,生存平等!
相比較而言,一河之隔的恩城最近在降低失業(yè)率和失蹤人口的數(shù)據(jù)上都表現(xiàn)不俗。這吸引了數(shù)量不詳?shù)娜R城人前去碰運氣。行事風格迥異的兩個城市,漸漸不再互動,兩城一體的公共交通廢除,一年一度的首腦會晤黯然取消,兩城關系進入冰河期。
要不,我們也回恩城吧?撫玲試探著問了一句。
蔣正是個踏實的人,他在萊城有一份薪資福利不錯的穩(wěn)定工作。跟他一百三十年前移民于此的先輩一樣,他對生活和工作中一個接一個有難度的挑戰(zhàn)都保持著從容不迫,不沖動,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就像此刻,他沒有第一時間答復妻子。
可撫玲自己先泄了氣,算了,恩城不一定有適合你的工作,再說,換了地方,孩子就更難交到朋友了。
蔣將其實一個朋友也沒有。對萊城失去信心并不意味著對恩城多出信心。撫玲的聲音里透著一種悲觀的冷靜。
有一次,蔣正和同樣來自恩城的同事聊天時,他情不自禁地提出了自己的隱憂,他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一位同事,大大咧咧,甚至對于蔣正因為擔憂孩子的安全而搬離萊城感到惋惜,看上去對孩子的安全不那么在意。
你孩子也才七歲,你就不擔心他的安全問題嗎?
我父母兩個人都退休在家,屋里屋外都裝了監(jiān)控和警報,到了周末,我們自己接管,親自照料,再說了,大街上到處都是監(jiān)控,應該很安全吧?
如果真的安全,那些孩子是怎樣丟的呢?
說到底,家長是有責任的,真正愛孩子的家庭,是不會讓孩子離開大人視線的。說到底是家長的問題。
但是蔣正另有理解:生活已經扯開了裂口,不會有任何人對這些裂口負責,就像馬路突然從中間裂開了,政府會追究,對某些人甚至會判刑,但這不是負責,這是對后果負責。人人都想過高枕無憂的生活,但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一塊落到地球的碎片,對地球的傷害可能只是萬萬分之一,而被擊倒的那個人,失去的就是生命。
不幸的是,這位樂觀同事年僅七歲的孩子在這場談話后的一個月后失蹤了。那天,爺爺在家做晚飯,奶奶領著小孫子去逛超市,就在她刷臉付款的一會兒工夫,小孫子不見了。
這個父親,把全部的精力拿去尋找孩子,他不停地在媒體上發(fā)布孩子的照片、分享生活中的細節(jié),痛陳人販子的可惡。他獲得了許多同情,但孩子仍然下落不明。因為散盡家財,整日在全國各處奔波無果,為引起關注,他夸大了一些數(shù)據(jù),被戳破后死不認錯,到最后,事實和假象混淆在一起,讓搖擺的人們得出了一個看似中立的結論:一個男孩失蹤,而他的父親失去了理智。
有一天,蔣正在路上碰到了這位許久不去上班的同事。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滿頭白發(fā),像他自己剛剛過世的父親。
蔣正請他在“碼頭”咖啡喝了一杯。
十多年前,我們城市的每個孩子出生時都可以安裝定位芯片,知道為什么后來取消了嗎?
知道,芯片的原意是追蹤孩子的行蹤,保證他們的安全,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芯片雖然可以幫助記憶、傳感,刺激大腦運轉,治療一定的疾病,但同時,芯片與人體的交互,改變了人的能力、行為甚至思想,逐漸侵犯了人的隱私、大腦和生命安全,對其產生了顛覆性影響,帶來了社會倫理問題,所以才逐步被叫停。
是的,表面上是這樣,說是擔心單純追求所謂的生物計算進步會損害倫理道德和人的自由,但是,芯片最初代就只有追蹤功能,完全可以不升級。萊城市取締了人體追蹤設備是另有陰謀,同事憤怒地說,真正的原因是,如果全部裝上芯片,那么每個孩子的行動軌跡都處于透明公開之中,那些不法分子就無機可乘了。
可是,哪個城市器官移植醫(yī)院最多?萊城。周邊幾十個國家都到這里來做移植手術,你想一想,為什么別的國家和城市發(fā)生人口失蹤,第一個就會懷疑萊城?因為這里有市場,有產業(yè)鏈!為什么萊城的大街上有許多陌生面孔?告訴你,私家偵探來找孩子,國際警察也來找犯罪記錄!
這些掌管權力的幕后大手從一開始就在布局,他們讓我們生存,鼓勵我們結婚,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你以為我們的孩子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長大成人嗎?
你在說些什么呀?蔣正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滿嘴胡話的人。
最可怕的是,與其說我們的孩子天生就有什么興趣愛好,不如說,孩子的興趣愛好也是被預先設計好的。同事自顧自說,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孩子是罕見血型,這樣血型的孩子是不會出意外的,但會定期失蹤一兩個小時,不等家長報警,小孩就會被安然無恙地送回來。他的孩子是容易“走神”的孩子,回家后,父母什么線索也問不出來。而有些孩子,肺功能為什么那么好,三四歲就喜歡慢跑、游泳,以為那都是天生的,你就大錯特錯了。同事喃喃地說,我的孩子就是太健康太完美才被他們盯上的。
如此匪夷所思的對話,蔣正從椅子上站起來,別別扭扭地鞠了一躬。整場談話就像一個笑話,當一個人對你講了一個笑話,但是并沒有戳中你的笑點,你大概率就會這樣慌慌張張地鞠躬吧。
看蔣正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同事怒了,醒醒吧,不要再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蔣正慌忙站起身走出了小酒館。走了很遠,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雙腿都在顫抖。我何故怕成這樣?我并沒有越界越軌,沒有輕信于人,也沒有冒什么風險,一切太平。
過了幾天,蔣正在公司的走廊再次與那位同事相遇。那是他請假近一年后第一次來上班。遇到蔣正之前,他已經跟其他人聊了很久。
你相信我的小孩被他們害了吧?說這些時,他至少還帶著詢問的口氣、有商有量的態(tài)度,并沒有向他人展示過度的屈辱,也沒有刻意地討好。
蔣正希望自己像其他同事一樣,有教養(yǎng)和耐心地聽他說幾句。可是前幾天的談話,使他這會兒鎮(zhèn)定不下來。且不說走廊上有像素清晰的監(jiān)控,他知道一旦搭腔他就會脫不開身,所以他無言地看著對方。蔣正的沉默讓他憤慨:
你倒是說說???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鼻子哼了一聲,樣子輕蔑又無助。他眼睛里的蔑視一直在,但他的嘴唇哆嗦著,似乎在說:幫幫我吧,我快撐不住啦,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不同的不幸發(fā)生,但是,在這個辦公室,這個街區(qū),如果注定丟失一個孩子的話,那么顯然,是我的孩子,就像有人對著人群扔出去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打中了其中的一個人,那么我是在替整個人群承受。那些僥幸沒有被砸中的,理應給予同情和賠償。是這么個邏輯和道理??墒牵Y正什么多余的動作都沒有。他沒有動。
就在這個時候,好像被蔣正的冷漠擊中了要害,他身上某個機關被觸動了,這個老實人突然揮起右手,握成拳,比畫著要砸向蔣正。
呸,他沖著蔣正說,你也只有一個獨生女兒,而且還不那么正常,你非但不支持我一下,還跟他們穿一條褲子。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的一切都掌握在大數(shù)據(jù)那里。哪些小孩可以做童工,哪些孩子天賦異稟,可以重點培訓用來供人消遣,哪些孩子專門被用來做器官供應,等著吧,他們也在覬覦你們的孩子呢!
他使勁拍打著墻壁,許多事后來蔣正都忘記了,但這些話一字不差地被吸進了腦子,排成一排。完了,蔣正想,就算你什么都沒干,僅僅是把墻拍得這么響,情緒管理部就會有人來給你做評估,做出你不適合繼續(xù)工作的結論,他們會說解雇你不是因為你要去找孩子。而你現(xiàn)在,不僅需要錢,還需要精神寄托,哪里能失業(yè)。他摁住對方的手,希望他能冷靜,然而對方剎不住車,說個沒完,半瘋半癲、言之鑿鑿,越說越激動,語速快得驚人,很快,就連旁邊看熱鬧的同事也聽不清他的話。
他被兩個保安架出了門,從那之后,他的桌子他的物品都從那幢大樓消失了。
同事走了,奇怪的是,每當蔣正經過他拍打過的墻壁,一陣眩暈、狂躁就會襲上心頭,緊接著他的心跳加速,汗珠從他的太陽穴處淋漓而下。有那么幾分鐘,他強自鎮(zhèn)定、調勻呼吸,說服自己這只是一種心理暗示,可是他四肢僵硬,直到拐過那片區(qū)域,四肢才得以舒展。等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像跑了十公里,渾身散了架似的癱軟無力。
這個感覺一日又一日重現(xiàn),就好像那個同事一直在盯著他,每當他踏進走廊就會感覺到一種危險。那種危險一開始是一種氣息,后來變成漁網,變成魚刺,密切、錯亂、尖銳,令他困頓不安。
后來從某一刻起,蔣正身上的某樣東西就消失了——可能叫盲目的樂觀主義,或者叫堅強的意志力。
四
蔣將上二年級了,成績不理想,但能開口說五個字以上的句子,可以獨自去兩百米外的學校上學。這沒有減輕撫玲的憂愁。只要女兒出門,消失在自己的視線,撫玲便會情不自禁想象女兒正在遭遇危險。她勒令自己甩掉不好的念頭,讓內心平靜。而女兒在應該到家的時間沒有現(xiàn)身的時候,恐懼又會降臨,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令她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等到女兒進門的聲音傳來,她就像中了頭彩似的欣喜若狂。她對自己的過激反應感到羞愧,但是,到了第二天,恐懼又會牢牢糾纏著她——似乎都是危險,馬路邊的溝渠、遠處轟隆隆的炮火聲,以及到處戴著科技墨鏡穿黑夾克的男人。她自己家也有這些正常的裝備,但別人穿就顯得別有用心。對了,還有那些質量低劣的大樓、無處不在的交通設計漏洞,這么想的時候,她的心會止不住地哆嗦。緊閉的門突然一響,女兒回來了,她劇烈顫抖的心才如釋重負。何等寬慰的時刻呀。女兒的表情——她就掛著那么茫然無辜的表情,看著突然激動的媽媽,若無其事地走向桌邊喝水。
旁人怎么理解撫玲的愁苦呢?越來越大的女兒在她眼里反倒比嬰兒更弱小。到處是隱匿在街道的蒙面人,撫玲的擔憂之情像一陣風暴——不依不饒,急且狂暴,將她賴以生存的外在與內在秩序徹底搗亂。如今,她已然忘了風景、美食。人會因為恐懼喪失一切生活樂趣嗎?答案是肯定的。
蔣正和撫玲常常議論著女兒的同學們:有一些沒有主見,過于單純,你說什么她們都會信,容易上當受騙;有一些特別爭強好勝,張口“獨立”閉口“價值”;有一些屬于精致的利己主義,主打一切對自己有利的就是好的;有一些酷愛吃喝玩樂,白天萎靡不振,到了晚上精神抖擻,偷摸著玩游戲,網上聊天;再有個別孩子,小小年紀把精致和減肥當成人生目標,容不得自己犯一點錯,有一點不完美,不出意外的話,她們將會是那些時尚醫(yī)美、名媛會所的??土?。多么令人羨慕啊,這些別人家的女兒,充滿陽光、頭腦清楚,讓人看了放心。撫玲經常在地鐵上看到一些對流行音樂著迷的女孩,耳機遮住大半張臉,旁若無人、唯我獨尊,即使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冷漠無情、過早叛逆,也是她十分向往的模樣。
蔣將卻不屬于以上的任何一類,她和他人漸漸區(qū)別開來,可以說她對這個世界完全無興趣,她甚至都不屬于眼下的這個世界。她無端地犯迷糊、神態(tài)懶散、提不起精神,又無端地容光煥發(fā)、熱情洋溢,在她那個沒有改造的身體里,仿佛少了什么部件,或是什么部件失靈?,F(xiàn)在人們知道,人身上有無數(shù)的開關和按鈕,眼皮是眼睛的開關,嘴唇是口腔的開關,內部的開關更多,神經、細胞、情感、安全意識、運動能力,而蔣將身上,就有什么失靈的剎車和按鍵,而且不止一處兩處,總結來說就是缺少對普遍邏輯、社會性和對必要的成長法則的領悟。
究竟何以至此,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對此不甚了然。對所有的知識灌輸,她是一點兒不會反駁,但是一點兒也沒聽進去。她會習慣性地點頭,甚至在大人提高音量時,她會站得更直一些,可是無法按他們說的去做,就像一陣雨打在玻璃窗上,雨是雨,玻璃是玻璃。
撫玲唯一能做的就是胡思亂想。后來她不能忍受坐在家里等,她又開始早送晚接。在女兒放學前半個小時,她已經在校門口的草坪上踱來踱去,一圈又一圈地打轉。她心里想等一會兒會有老師走過來告訴她女兒出什么事了,生病了,嘔吐了,或者被打了,她想著想著,開始手腳顫抖,似乎可怕的想象已經成為毛骨悚然的現(xiàn)實。她像個舞臺劇演員,無端地滿臉通紅,又滿臉蒼白,有時還站立不穩(wěn)。接到了女兒,牽她手過馬路的時候,撫玲卻仿佛置身于暴風雨當中,她目光炯炯地抵抗重重危機:突然從天而降的蒙面人、駕駛沒有牌照車的彪形大漢,只為擄走女兒??謶值娘L暴,在夜晚也不停止咆哮,她盯著漆黑的窗戶,每一聲異響,都像是敵人派來的前哨。
有一天夜里她站在后院逡巡,走到了她最懼怕的那片黑里,準備與之作斗爭。蔣正跟了出來,撫玲的情緒每時每刻都影響著他。他把妻子牽進屋,將門窗緊閉,回頭朝屋外看了一眼,毫無疑問,妻子的恐懼已經傳染給了他,逃無可逃。
蔣將愛上了跳水。撫玲拿著毛巾跟在她身后,蔣將站在跳臺上,燈光將水的波紋映照在她身上,她身著一襲藍色泳衣,黑色的頭發(fā)滴著水珠,光滑閃亮。她真美,美得毫無防范,卻令母親心碎。
她沒有看母親,滿懷熱情地走上跳臺,縱然一躍,砸出巨大的水花。她以水花的大小來取悅自己。水花越大,她笑得越大聲。她以重復為樂,一頭扎進去,再一頭扎進去。
她笑得越大聲,她媽媽的臉色越古怪。
有一年他們一家去中國錢塘江觀潮,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潮水已退,江邊平靜,他們漫步在堤壩,游人們都漸漸離去。他們正商量著到晚上嘗一嘗江鮮。突然之間,蔣將緊走快跑,躍過兩道柵欄,準備一頭扎進江里,被蔣正著急忙慌地拽上來,她又掙脫出去。
不能跳。撫玲在她身后追趕著喊。這時候她倒格外機靈了,掙脫,迅速扎進去,憋住氣,好半天才探出頭,看到父母扭曲的臉,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等父親把她帶上岸,蔣將被泥水裹挾得面目全非,瑟瑟發(fā)抖。
可是,不等父母反應過來,蔣將再次躍過護壩柵欄,躍進滾滾浪花,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探出頭,朝岸上的父母揮手。撫玲看著她上岸,知道她上岸是為了再次跳躍。
撫玲止不住地顫抖。一會兒,她的眼前布滿了星星,像是大地跌進了天空。她想哭出來,把壓抑了多年的恐懼從胸腔里趕出來,可是她的喉嚨不聽使喚,她縮成一團,用雙手捂住腹部,一如當年目睹千人斗毆時的反應。
你女兒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有個站在岸邊的陌生人突然對她說,沒有提高嗓音,不是出于大驚小怪,只是一句正常的陳述句。他是對的,撫玲心想。陌生人看出她不知道害怕,陌生人有沒有看出我在害怕?她在心里呻吟。他說出了她自己想說的話。女兒在跳躍,輕盈而自得,水花高高揚起,笑聲在場館里游蕩,有人在拍巴掌,像是慫恿她不斷折磨她的母親。
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害怕。
你說什么?
二〇二八年出生的孩子身上少了些什么東西。
你是怎么確定的?
瞧,那個從滑板上摔下來的是我的孩子,他學不會。他什么都要嘗試。他全身都是傷。
那個人說這些的時候,面部開始扭曲。痛苦如此劇烈地撕扯著他的面部神經,五官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撫玲一下子看到了這個陌生人的心——和她一樣被恐懼腌制、反復搓揉、千瘡百孔的心。
我們的孩子身上少了東西?“監(jiān)督兒童成長小組”“智商測試中心”和醫(yī)院里的兒科專家都沒有提過呀。
他們只會讓你看到無關緊要的東西。那人說完不等回應便徑直走向自己的孩子,在接近孩子的一刻,他的臉上堆起了笑容。他沒有告訴撫玲的是,他孩子身上的那種不受管制的唐突性,來歷不明的勇敢無懼,毫無預兆地突然轉身和躍起的動作,數(shù)次讓他心跳停止,幾欲崩潰。而且,那個孩子,一旦父母當著他的面表達對他的失望,即便他已經跳夠了,也會報復性地再來三五次,直到受傷不能動彈為止。一開始,他的家長懵然無知,不停地抱怨和糾正。抱怨和責罵給他帶來了新的能量,他會義無反顧地繼續(xù)搗蛋,直到父母閉嘴為止?,F(xiàn)在,他們學會了沉默。
大問題!劇烈的痛楚攥住了撫玲,蔣將那么不專注,成績那么差,那么沒有防備心,卻又那么快樂,快樂得像在演電影。危險的警報仿佛穿過一道空氣墻壁。她有她自己的邏輯。這個邏輯不是以生命安全為準則,是以外部天氣、物件,她的感覺和喜好,以及她腦部某根神經突然驅動等極不明確的偶發(fā)念頭為導向。沒有明確性,沒有必然性,想要跟上她的節(jié)奏,護她的周全,只能隨著她心靈的波濤起伏做伸展運動。撫玲夫婦像兩個失去四肢的盲人,豎起耳朵,時刻保持警惕,卻仍被排除在蔣將的心靈世界之外。
時至今日,她總算確認了,這個城里,在他們簡單的內心里,除了對生活的恐懼、對無形危險的恐懼已經別無他物。人們一直對自己冒冒失失的子女嚴防死守,他們驚慌失措,失去理智,老是覺得有不同尋常的危險正在向孩子逼近,但是,他們都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這些孩子何以如此?撫玲懷疑過在她懷孕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那雙表面上不被允許伸向她的手事實上已經伸了過來,她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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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