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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11期|昳嵐:風雨催又生
來源:《草原》2024年第11期 | 昳嵐  2025年01月15日08:33

諾瓦斯第一次跟爺爺去河邊的那天,是個斜陽柔和的下午,爺爺靜坐在河邊,長時間遙望小河對岸,一聲不響。那時的諾瓦斯大概六七歲,還沒有像姐姐和阿卡那樣,天天享受林地的滋養(yǎng)和游泳的快樂。小河距離艾勒很近,過了艾勒百多米就是河水林地。水寬了,水窄了,都與她無關。林地綠了,林地黃了,也還沒有走進她的心思。大人的話里,除了莊稼幾乎都是林子江河的事情,離開這些話題,就不知道他們還說過什么。

那是一條由北南下的大河支流,流到艾勒東北側,向左一拐,往東流去。密林都收攏在了北岸,晾出南岸開闊的草地一直伸向遠處的地平線。爺爺坐在河邊,雙手攏著膝蓋,目光仍然游曳在林地。午后的陽光安靜慵懶,植物葉片上仿佛鍍上了油彩,光燦燦耀眼,爺爺?shù)难劬Σ恢湓谀钠~上。諾瓦斯轉頭看爺爺?shù)哪?,爺爺?shù)哪抗鈸Q了個角度,她也跟著爺爺?shù)囊暰€望去。奇怪了,她注意到朝陽的葉片怎么沒有背朝陽光的角度油亮?這使諾瓦斯很是不解。當然,她不懂什么光合作用、什么色彩學。再轉回頭看爺爺?shù)哪?,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了輕輕的霧,深深呼吸了一下。為什么呢,爺爺?

諾瓦斯湊近爺爺?shù)难劬?,看了一會兒?/p>

“不久以后,我要躺在林子里?!睜敔斎匀灰粍硬粍?,那個聲音囈語般發(fā)出來,諾瓦斯剛剛可以聽見。

她不大懂爺爺?shù)脑挘仓滥遣皇钦f給她的,是說給他自己。從她有記憶起,爺爺就是這個樣子,下巴上的胡須讓他顯老,話比銀子金貴,可他的眼睛特別地亮,不知什么時候,那雙幽深的眼睛就會發(fā)出錐子樣的光來,令人畏懼得不敢直視。諾瓦斯不止一次記得以往的日子里,面對被呵斥的什么人時,爺爺?shù)难劬蜁涑瞿菢拥墓?,立刻讓對方低下頭來,或畏縮地轉過臉去,躲避那寒刃般的眼神。爺爺?shù)难劬锏降撞刂裁?,發(fā)出那樣震懾人心的目光?而對著她,慈愛的“妞妞”之喚,就差沒有把她含在口里……

一聲布谷鳥鳴悠然傳來,靈性的回音令心顫動,爺爺?shù)拿济珓恿藙樱S即,一片鳥叫聲傳遍了林地,從樹梢樹叢中飛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鳥,幾乎要掀開林子……

爺爺欻地站了起來,伸直脖頸繼續(xù)眺望,直到北飛的群鳥消失不見了,他才收回目光。

接下來的日子,爺爺?shù)难凵駮r顯憂慮,話更少了,他改變兩三天去一次林子的習慣,天天去轉,時間也有所加長,還不時帶上魚竿。那天他照樣扛上魚竿走出大門。到了下午每日回家的時間還沒回來,日頭落了仍不見人影,直到月亮高高升起,門才“吱扭”有了動靜。諾瓦斯第一個跑出去。她看見爺爺拿著魚竿進來,走到灶坑邊,三下兩下折斷魚竿塞進灶坑里。諾瓦斯奇怪,那些精心置辦的漁具,是爺爺?shù)幕锇?,釣魚和轉林子都是他生活的必需。至于釣魚的收獲,有時空手,有時拎回兩三條大小不一的魚??蓪τ诔贼~,爺爺并不怎么上心,做了就吃點,不做他也不在意??赡轻烎~的樣子,諾瓦斯就不明白了。阿卡(哥哥)說,爺爺坐在河邊舉著魚竿的神態(tài)就是一尊雕像,與其說在釣魚,不如說在釣心,有時魚漂在動,他也不去拉線,有時魚漂沒動他倒是拉上來,這樣有心無心的垂釣,弄上來的幾條小魚,就是純粹送上門的自愿者。

那晚爺爺無聲地躺下了,在昏暗的燈光下,他那風吹日曬的臉,顯得更加紅褐,在無邊的黑暗中朦朧著一點暗紅的亮,有點肅穆。

次日,爺爺只拿著一把沒刃的鐮刀進了林子。從此,魚竿就從爺爺?shù)纳磉呄Я?。許多天后,諾瓦斯終于知道了爺爺折斷魚竿的因由。

那天,爺爺又走進林子,跟他從小就結識的數(shù)百年老樹、大樹以及跟他一起長大的樹招呼,不久以后,他就要躺在這里與它們相伴。這種超乎艾勒超乎小河林地的感情,來自于祖先剛來到這片未開發(fā)的土地時,林子就已經成為了好鄰居,而在那邊林閑空地房屋左右的大樹小樹,自然成為房屋的裝飾。春日各種樹上報春的苞芽,夏日的蔭涼,秋日收了風的葉片,以及冬日樹上白銀銀的樹掛都是日子里的同伴風景,每個季節(jié)都有無盡的回饋賞心,卻不知哪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一切全變了。艾勒光禿沒了遮蔽的衣裳,風搜刮得狂暴,空氣干燥,雨滴砸在地上再也不見了以往落入草叢的唰唰細語,無數(shù)的小坑洼四濺著一片泥水混沌。爺爺呆了,十多戶原住民呆了,雨后春筍般起了房屋,幾乎不見了樹木,遍地是耕翻得高低不平的土地,完全改變了艾勒舊日樹影婆娑的恬靜。這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噩夢,且這夢纏繞著爺爺一直不安。他只能去尋求林地為他的靈魂棲所。那里尚有根的古風,尚有祖先原初的氣息,只要進了林地心靈就能得到安慰。他喜歡樹,是老樹的孩子,跟同齡樹是兄弟姊妹,進了林地看見樹木就仿佛聞到了熟悉的奶奶味兒嬤嬤味兒,淡淡的帶著陽光與柳蒿芽燉蕓豆的清香,苦艾艾的味道便留在他不時出現(xiàn)的夢中。他又坐在了河邊經常垂釣的位置,一處柳樹叢的旁邊,水草的腥氣擴散出魚類的氣味他很習慣,若是沒了這些氣味,總是熏在稠密的人群里,他會感到呼吸不暢,很不舒服。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聞到那個人群擁擠的味道,就受不住了。那時候艾勒的人越來越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就是想砍就砍,想開墾就開墾,想種就種,土地亂成一塊塊補丁,東一片西一片沒了規(guī)劃秩序。人們被召集在一個很大的屋里,聽莫昆達族長講林野土地的規(guī)矩,就在那時他聞到了密集的人味兒。從那,他再也沒有參加過那樣人多的場面……

垂釣是享受的,是靜息的,是定在沒了呼吸般的靜坐之中的,令心進入微妙的境地,人前顯出不同一般的神態(tài),不茍言談,出言即擲地有聲。那天上午,他照舊“垂釣”在河邊,耳邊傳來輕輕的拍打水面的聲音,清脆規(guī)律,引起他的注意。循聲望去,沒見什么東西,再細尋找,竟見一棵下垂的柳樹枝下,兩條小魚魚尾相對,你一下我一下拍打著水面,濺起一點一點水花落在垂柳的一片葉上。原來如是,便回過頭來繼續(xù)盯水面的魚漂。那魚漂是魚漂,也不是魚漂,不過是定神的道具。那邊拍打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奇怪了,如此執(zhí)著必有道理。他放下魚竿靠過去,俯下身去細細觀察究竟,結果大吃一驚,他發(fā)現(xiàn)那片葉上有一個氣泡囊,里邊有生命在蠕動,兩條魚拍的水花不斷落在泡囊上,不緊不慢,點點滴滴,顯然是在滋養(yǎng)著氣泡囊。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生出強烈興趣,魚不釣了,索性看個究竟。太陽從中天移到西邊,他在看。太陽放出橘紅色的光,他還在看。日落了他仍然沒有動身。直到月亮顯出涼白白的光,他才站起身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看到了,終于看到了,那可是讓他震撼心靈的瞬間,一生的垂釣都由此而變成了懺悔……

兩條魚,確切說應該是魚爸魚媽,一直一刻不停地拍水……突然,葉片上的氣泡囊嘩地開放,涌出一堆細細小小的魚仔,剎那間融進河里,氣泡囊癟了,魚爸魚媽圍繞著小魚仔游動……他的心一熱,淚盈滿眶,那可是魚呀,魚尚且如此,人呢?他感動得唏噓不止,連連嘆息,便想到了他飯桌上無數(shù)的魚還有野兔、野豬、狍子肉等,那還是大動物呢。

不吃了,也不釣了。生活里陡然少了很多內容,用什么再去找回曾經的安靜?

這以后爺爺空手去轉林子,每天回來,諾瓦斯都會看見爺爺?shù)难劢窃黾右粭l皺紋。次日早晨她為爺爺梳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頭上也增加了一根白發(fā)。幾天后,諾瓦斯終于有了放下跟伙伴們游戲的念頭,決定跟爺爺去轉林子。在她心中,爺爺是因為太孤獨才去轉林子的。

進林子要過小河,小河上游很深,下游很淺,最淺的地方,不沒膝蓋就蹚過去了。林子里的空氣真綠,呼吸瞬間變得舒服,仿佛從一個久待的火爐旁一下進了一個有霧的空間,呼吸立刻濕潤。要知道這樣,她早就跟爺爺進林子了。她揚起頭看爺爺,爺爺也正低頭看她,“沒有林子和水的地方哪有家……”爺爺望著四周,“珍惜吧,多來享受享受花草樹木,一旦沒了的時候,家也就沒了?!?/p>

爺爺在說什么?“好好的林子怎么會沒呢?”諾瓦斯不解。

“家沒了的時候,我也就走了。”爺爺并沒有回答孫女的問題。

眼前的草木林花目不暇接,諾瓦斯顧不上追問爺爺。林子里的樹木真多,她不認識其他的樹木,只認識可以吃果的稠李子、山里紅和山丁子樹,還有楊樹柳樹,是孩子們都能叫上來的樹木。柳樹可以做園子里架豆角的支架,更是編障子(籬笆)的最好材料,它柔軟細長,任憑夾在樹樁中間別來別去不折,編成一條條橫陳的大辮子,圍院落,圍園子。她喜歡那障子,是因無論走在艾勒哪一排障子邊,都會生出一種舒爽的安然之感。在她身高還沒有障子高的時候,小諾瓦斯就從障子縫隙看人家園子里的蔬菜,菇娘有多黃,西紅柿有多紅,特別那黃瓜垂下來的樣子,無法不吸引她的眼睛,去數(shù)一數(shù),饞得不肯離開,不過她從未想過越過障子……許多年后,長大的諾瓦斯失去了這樣看籬笆的樂趣,不僅是那一堵堵壕溝和泥墻,消弭了艾勒莊園的清雅,空中飄蕩著的干燥空氣,也使得素秀恬靜的艾勒氣韻消散。除了原住民安然老守,越來越多新建起來的沒有兩邊碉樓般煙囪的房子里的人們,都在焦躁中奔忙索取,仿佛食不飽腹的日子仍然夢魘般地跟隨著他們,唯有盯緊林子,求索大地……

一陣“嘎嘎嘎”叫,野鴨飛起。爺爺一怔,甩開大步朝著野鴨飛過來的方向奔去。諾瓦斯不知所以也跟著跑。林子時稀時密,灌木叢叢,當他們磕磕絆絆跑出幾十米時,諾瓦斯發(fā)現(xiàn)一輛裝滿樹木的馬車已經遠去,消失在北去的方向。爺爺使勁“嗨”了一聲,拍一下大腿,再看眼前的林地,一個個割去的柳樹斜茬扎眼,兩棵很高的楊樹也遭了殃,坦露著白森森的根部……“這林子早晚都得被砍光了?!睜敔?shù)暮氈倍?,繼續(xù)東走西走,四處查看樹木,眼睛里的那束光似隱似現(xiàn),究竟沒有射出,只剩了焦急無奈,仿佛是他沒有盡到責任。原來,爺爺天天來轉林子還有一份自愿看護的意思。諾瓦斯記不清爺爺被這種焦急氣憤折磨了多久。在她成長的那幾年里,愁緒仿佛一塊陰云籠罩在爺爺?shù)念^頂上,不肯散去。

冬日是林子的大災季節(jié),爺爺每天都能發(fā)現(xiàn)林木減少,林閑空地擴大,特別是柳條子叢那一帶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一片空地,他忍不住了,忽然大喊:“你讓我上哪兒去?”

這一句喊,開啟了爺爺喉嚨的閘門,開始說話了。那時林地還沒有形成法律性的保護條文,一次,爺爺緊著眉毛跟隊長說:“這份家產,是一塊肉,都惦記著,早晚都被惦記光了?!边^了幾天,爺爺皺起眉頭跟隊長說,“你讓我躺在哪里?”

隊長的安慰不起丁點作用,爺爺不是求個人的安慰,他要安慰大地的心,安慰艾勒不被罡風吹襲,安慰那些砍倒的樹木,安慰春天的眼睛、子孫的呼吸……從他祖爺、爺爺、父親一代代承接下來的這片豐饒土地,滋養(yǎng)了一代代人,讓他們活得有根有須有枝蔓,有敬有畏,可是現(xiàn)在……爺爺?shù)谌胃犻L說,“你看著吧……”

撂下這話,他不聽隊長說什么轉身走人。后邊的聲音飛來,也不知他聽到沒有“這老爺子心真急……”

爺爺直接去了林地。小河上很厚的落雪已經出現(xiàn)了路,林地里出現(xiàn)的印跡,大都是人、狗的腳印,還有兔子明顯的足印,也有其他動物的蹄印,爺爺從不打獵不研究動物足印,他只在乎那些車馬的痕跡,在乎大樹枝蔓,查看他的老友是否仍然健在,是否還有今天??匆娏吮愀吲d一下,還好,你還在,你也在,好好地站著……我不走,你們不能走……一旦我走的那天,還要請你們做伴,給我遮風擋雨……這樣不知覺地走了很遠,到了林深處,發(fā)現(xiàn)有人在前面不遠處割柳條子,他立刻從后邊繞過去,選擇沒有踩踏不容易發(fā)聲的雪地走到人的身后,大約三五米距離,停下來,威嚴地喊了一聲,“放下鐮刀吧?!蹦侨吮惑@,回過頭來,瞬間就定下神來,眼睛里沒了剛剛的驚駭。顯然那人看到是一個長胡子的老人,又看看跟前已經裝了幾捆柳條的馬車……

“你要跑,我攆不動你,你站在這兒,我也抓不住你,但既然撞上了,也得說道說道,就這樣讓你走了,說不過去。”

“那你要干什么?”那人的眼睛里立刻閃出警惕,手中的鐮刀握了握。

爺爺瞥了一眼對方的手,“年輕人,不用急,說說,哪里的,為什么干這不正當?shù)墓串???/p>

對方站著沒動。半天,爺爺向前邁了幾步停下,“不想說?行,那你可以走了,不過車馬得留下?!?/p>

“什么?你說什么?你是誰,你有什么權利?”年輕人一下急了,氣憤地抻著脖子。

爺爺不慌不忙,用最冷靜的語氣去平息對方的躁火,“我是這兒的主人,這是我們集體的家,我們可以送一個沒有背房子的行路人需要的東西,但不能允許這種目中無人的偷?!?/p>

對方急切地否認偷,不過是整點編筐的柳條子。見爺爺半天不回音,又說,“我要是說了就能放我走嗎?”

“那就看你的誠意啦?!睜敔敳辉僦?,查看跟前被割斷的柳條柵子。

對方知曉沒有理由沖撞,車馬是日子的指望,失去車馬等于失去半個生活,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是說吧。

林地江北是一片平原,屬于另一個劃分區(qū)域,老天造物有其道理,隔了一條江套就成了另一個天地,一條江不僅斷開了林木,灌木草植也不豐茂。人生活自然需要燒柴,前面放著那么好的林地,沒有柴燒那是傻子。在江北的人們看來,江套以南的村落是福地,是另一個世界,林木密布,野果滿枝,動物頻出,令人羨慕嫉妒,憑什么?都是大地上生長的東西,誰用不是用?何況江南岸的人也一直在享受,讓江北的也來沾沾光吧??梢裁靼走M入別人的區(qū)域等于闖入人家的園子摘果,畢竟不正當,可有什么辦法?大東北的冬天,屋里想要伸開手腳,僅靠那點大地摟的毛草就是一把燎鍋底的火苗,寒霜糊滿的門窗,凍成冰塊的水缸,沒有木質的燒柴怎么解凍,冰涼的被窩也無法焐熱。解決了以上問題,新的欲望又生,柳條是集市上搶手的買賣,比起莊稼勞累一年才能見到的百多塊錢的收益,柳條可是眨眼變錢的現(xiàn)貨,這么見利的隨手買賣若不去賺,除非腦袋進水……

爺爺震驚了,艾勒的人除了插豆角架用用柳條,按季分配林地燒柴共享資源,已成習慣,沒有人私自進行砍伐,就連榛子、稠李子、山丁子、山里紅野果不成熟都不去采,這些貪心的人們,不光偷了燒火,竟然還去換錢,有多少樹木能夠禁得住這么禍害?

“……你們簡直是干著敗壞子孫的勾當,”爺爺?shù)难劬γ盎?,“如果只為了燒火取暖,就此罷手還可以原諒,還去集市買賣,真是……真應該教訓教訓……上隊部吧?!?/p>

這可激怒了對方,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不聽他唆嗦了,愛咋地咋地,跳上車,揮起鞭子趕車走人。

這才叫目中無人,爺爺受到刺激,往前追了幾步,一聲脆響,蛇一樣的鞭子隨即抽在爺爺身上,那個細細的鞭梢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一陣火辣辣鉆心的疼痛刺入心窩,心中忽地涌上燒灼般的燥火,心跳加快,一下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那只撐地的手恰巧落在一根削尖的柳條柵上……

一陣雪上嘎吱嘎吱的聲音向他而近。當他坐起身準備站起來的時候,隊長已經跑到跟前,帽子和脖領上都是白哈哈的霜晶,眉毛眼睛都看不清了。

爺爺手欲撐地站起,陡然感到手掌疼痛,低頭一看,掌心已經扎出一條血印,他攥起手。

隊長扶起老人,看出他刻意攥手,同時也看到老人的狍皮手套從雙肩交叉在背后,他掰開老人的手掌,“怎么不戴手悶子?”

老人抽回手望望遠去的車,“再不想辦法,我們是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后代了!”

隊長的目光隨即掃向參差稀疏的林地,嘴唇繃緊,從鼻腔放出一股粗氣,攥起拳頭。隊長不是不知道偷林的事情,也正著手準備護林方案,眼前的事情觸發(fā)了怒火,一氣之下讓幾個年輕人去轉林子,見到偷伐的就打,“打出事生產隊兜著”。早已憤懣的幾個年輕人見隊長終于發(fā)話,個個操起家伙沖進林地。

吃到甜頭的人們不肯罷手,偷林的人也越來越多,發(fā)展到無所顧忌的地步,護林的和偷林的雙方遭遇后,有備而來的年輕人便二話不說,操起鎬頭鋤頭開打,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一個躺在地上哼哼的,一個力大的年輕人一把拎起來說:“裝什么裝?”遂扔到其馬車上,“滾,看你們再來偷,打折你們的腿?!?/p>

年輕人們好不解氣,估計被打怕的人不敢再來,跑回去向隊長匯報。

不久,隊長接到旗人民法院的傳票,說他們打殘了江北的人,人家告到法院。

那天,當諾瓦斯看到爺爺用白酒擦洗傷口,包扎起來,以為爺爺不去林子了,待在家里像別人的爺爺那樣躺在炕上,烤烤火盆,最大限度就是在院子里轉轉,看看牛馬掃掃院子什么的。不,爺爺照舊去轉林子,每天回來,眼角的皺紋仍然增加一條,早起后的白發(fā)也繼續(xù)增添一根。諾瓦斯查看時會揪去那根白發(fā),再扒拉扒拉爺爺?shù)臐M頭黑發(fā),“沒了爺爺?!彼恢罓敔?shù)哪挲g,是老還是不老?“爺爺還沒老?!睕]想,諾瓦斯心一動念,爺爺就知道了,真奇怪。

在沒有肉吃的日子里,林子里的野兔是最好的還不用太費力得到的肉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直很愛吃兔肉的爺爺吃得不上心了。一天,阿卡叨咕著下的兔套沒套著兔子,連兔套也沒了。同時艾勒溜兔套的人也在議論,兔套丟了,難道兔子帶著兔套跑掉了?不可能。

這天爺爺從林地回來,有點跛腳,手里攥了一把兔套,扔在正做著雪爬犁的阿卡面前,阿卡連忙放下手上的活計,狐疑地看一眼爺爺嚴肅的臉,低下頭看了一會兒,這不是他下的兔套嗎,又細看看,“哦,有兩個是,鐵絲沒纏那么緊……”

“再看看這個?!睜敔斕鹱竽_。

阿卡見爺爺腳脖子上套著個兔套,“啊呀,這個是我下的,鐵絲稍微粗點,擰得也緊……爺爺你怎么……?阿卡三下五下解開兔套的結,低聲說,“兔子沒套著,竟套了爺爺……”

“還去下兔套嗎,我天天去遛?!?/p>

諾瓦斯這才明白了爺爺?shù)男雄櫋K吲d了,自從目睹阿卡套回兔子掛起來扒皮的那個冬日,她的心仿佛就被剜了一下。那天陽光射到屋里阿卡豎起的一根木頭上吊著的兔子上,那只兔子很大,凍僵的身體開化之后,扒下毛皮,一下變得很小很柔軟,光禿禿的,很像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一下把諾瓦斯嚇住,她哆嗦著,趕緊閉上眼睛跑了出去。從那以后,她不再吃兔肉,盡管以往的酸菜燉兔肉吃得非常解饞,但那個被扒了皮光禿禿的小兔,直至許多年后,仍然吊在歲月深處,豎成一張擦不掉的皮影畫。跟她小時家里養(yǎng)了十年之久的四眼狗被人毒死后,她不再吃狗肉一樣,她不再吃,甚至都不能看兔肉,成年后見到農貿市場出售的凍兔也匆匆走開。日子清貧寡淡,少油的鐵鍋常常干巴發(fā)白,只要是肉,都可以油油嘴巴,蹭亮發(fā)白的干鍋,但傷了心的事兒饞死也不碰。

林地并沒有因為爺爺轉林子減少偷伐樹木,也沒有因爺爺每天遛兔套而絕了兔套,但兔套明顯少了,阿卡也終于收起了兔套,大概是他不忍心看到爺爺每天拎幾個兔套扔在他的腳下。家里的飯桌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兔肉。

寒冷的冬天過后,春風刮得很猛,常常諾瓦斯走著走著就被吹跑起來,衣服鼓成個泡,止不住腳步,一直等風吹過或什么障礙物削弱了風,才能停住小跑。有時風卷著塵土細沙打在臉上,很不舒服。這樣的時候諾瓦斯非常喜歡進林地,采野菜,撿拾野鴨蛋賞花草,享受林地的滋潤。可是越來越稀疏的林地很難享受這些了,空氣也沒有往年的稠密。爺爺雖然還在轉林子,樹木卻還是一天比一天減少。諾瓦斯從爺爺頭上每天揪出一根白發(fā),到每天揪兩根三根,日復一日至幾年后的揪掉五根八根不忍再揪,“太多了,爺爺,還揪么?”

“揪,只要林子還站著?!?/p>

在那些年里,諾瓦斯發(fā)現(xiàn),爺爺有時夜里也不回來了。起初爸爸嬤嬤慌張地到處尋找,當真次日安然進屋,他們才知道,他說的在江邊老吳家房框里住了一夜,是真事,也就不擔憂了。那個地方老人們都知道,連阿卡也去過,是很久前一戶吳姓打漁人家曾住過的小屋,全家都沒了后,小屋沒人住自然塌落,后來又有打漁人修了修,有時會住上半月一月的。爺爺在那兒過夜,為什么呢?不會是為了下掘地鉤吧?不會,爺爺已經不釣魚,更不下那種夜里插下魚竿根部次日一早起鉤的魚鉤了。那為什么?難道跟打漁人做伴說話,或者夜里巡查林子方便?都不像,爺爺一臉悶郁,胡子都蔫下來的樣子,實在難解。這一天出去后,又沒有回來。晚上諾瓦斯躺在北炕,習慣性地望西窗外的星星。朦朧中,看見爺爺在林地奔跑,追逐一簇火苗,他脫下衣服去撲打,撲滅這個,那邊火苗生起,眨眼火星四濺連成一片,爺爺左奔右突……頭發(fā)一下白了,他撲著打著……她在后面喊著爺爺,呼呼的火勢吞沒了她的聲音,她繼續(xù)喊著追趕……火光映著爺爺?shù)纳碛胺路鹋畫z在舞蹈,剎那間,爺爺融進火海,變成了一束火炬,手臂仍在揮舞著……她拼命哭喊,喊不出聲……終于從僵滯中掙醒,發(fā)現(xiàn)雙手壓在胸口,動了動才從窒息般的夢魘中活泛回來。夜黑漆,只有窗外的星星詭眨著晶亮的眼睛,清醒著,仿佛窺視著大地上的一切。她閉上眼睛。

當諾瓦斯再睜開眼時,太陽已經嘩啦啦地射進屋里,爺爺正從外屋邁進門檻的身影,在南窗明亮的光線和西窗外天藍色光的交融中,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光暈,猶如一幅動漫,諾瓦斯的眼睛瞬間定住,爺爺?shù)念^發(fā)一片雪白,連同胡子,這是怎么了?一夜白了頭發(fā),以后可不用再揪白發(fā)了。

爺爺一頭倒在炕上,這一躺下去兩天兩夜沒有起來,沒吃沒喝。

爸爸早已習慣了爺爺?shù)钠獗?,見怪不怪。但爸爸還是跟爺爺說:“林子是存不住了,大家都知道,除了我們這些老戶,都在砍伐,江北的,左右鄰村的,那是一塊大蛋糕,誰餓著肚子不來搶吃?隊長打了一年官司都沒爭出個里表。”

爺爺哀嘆了一聲“造孽呀”就再沒有說出什么,淚花閃閃。

那時候,諾瓦斯常聽阿卡說,“大地一片蕭索”。一點不假,十年干旱大田不出糧食,秸稈都燒不起火,荒草難蓋腳面,窮啊,窮得人們無所顧忌,吃不飽的眼睛空洞,獨有的一片水潤之地誰不往上擠。短短幾年,當已度過少年邁入青春的諾瓦斯暑假回來,站在河岸的那一刻,她呆了,那是原來的林地嗎?一片黑土凹凸不平!一簇綠色沒有,她的呼吸急促,眼睛刺痛,轉不過神來,繼而心在一撞一撞地憋悶,完了,她的美麗青春的林地,毀掉了!

諾瓦斯不會忘記,那時候爺爺徒勞往返與小河林地的情形,無論黑天白夜都看見人車牛馬雪爬犁往外拉出樹木,管你大樹小樹統(tǒng)統(tǒng)砍伐。原住民急瘋了,已經成了一股潮流啊,看不住擋不住。他們精心承襲下來養(yǎng)護并享用的林木,沒用幾年就像一塊肥肉被搶劫一空,最后連根也被刨出。

那段時間,爺爺?shù)陌装l(fā)胡須亂蓬蓬,站在林地,人們仿佛見到的是一個怪物,不屑一顧照樣干自己手上的事情。有時候人們還會聽到一聲聲蒼涼悠長的歌子,隱隱約約傳遍林野,林子里再也聽不見呼應他的鳥鳴。

習慣了爺爺經常夜宿老吳家房框的家人,沒有在意他頻繁的去回。那一日,爺爺?shù)搅说诙焱盹垥r還沒回來,諾瓦斯便跟上阿卡去林子找。林地已和從前大不一樣了,稀稀落落,處處可見光禿的空地,到處的樹根樹柵??蓱z的林子!他們氣憤抱怨傷心,阿卡前面的頭發(fā)都立了起來。朝著東北方向走了好遠,才看到江邊老吳家房框,一個不高的小草房孤零零站在那里。走到跟前,一些不知是什么動物的骨頭堆在草房旁邊,證明里邊有人。不錯,打開那扇輕輕的木門,一男一女兩人正圍著一張木塊吃飯。

他們驚異地停下碗筷看兩個孩子。

“我爺爺不在這兒?”阿卡問。

“你爺爺?是白頭發(fā)嗎?他兩天沒來了呀?!?/p>

“啊?”阿卡環(huán)顧一下,轉身往外走。爺爺能到哪里去呢?趁著還沒黑天,諾瓦斯跟著阿卡盡可能地在林地尋找……

當他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時,天空已經扣下一個黑鍋,爸爸嬤嬤都不在家。

次日天剛蒙蒙亮,他們又開始尋找爺爺。除了林地,想不出他還能去哪里。兩天中他們找遍了林地所有的地方,都沒有找到。就在這個夜晚,諾瓦斯看見了爺爺,虬髯清癯,白發(fā)飄曳仿佛山神白那查的模樣,在很遠很遠的一棵大樹下靜坐……忽然他飄起來融入樹里不見了。諾瓦斯仰望,大樹枝丫中間現(xiàn)出爺爺?shù)念^臉,白髯燦燦臉色微紅,眼睛里蓄滿了慈愛,向她微笑……諾瓦斯想喊聲爺爺,爺爺就不見了……

諾瓦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熹微,她趕緊穿上衣服悄悄起身下地,去南炕推醒曾經一直跟爺爺睡在一起的阿卡。阿卡見她穿戴整齊,毫不含糊激靈坐起,穿上衣服就跑了出來。

林地不用去了。一棵大樹,哪里還有什么一棵大樹?他們順著河向東走,北岸已經不堪入眼,灌木叢也是有一簇沒一簇的,被間隔著砍去。除了嚓嚓的腳步聲,沒有什么可以聽到了,動物不知搬去了哪里,鳥兒也不知飛向何方,他們走,向前走,聽著自己的心跳,下意識地向著心中的方向……

當一條線一樣的紅色露出東方天際時,諾瓦斯跟阿卡同時跑了起來,他們都發(fā)現(xiàn)了遠處距離河岸不遠的那棵大樹,孤零零地站了不知多少年的柳樹。他們跑,心照不宣地跑,跑不動了,停下來喘息一刻,樹就在眼前幾米之處了,輕輕地輕輕地向樹靠近,心跳聲就在耳邊。繞過去,樹的東側……

諾瓦斯摁住胸口,果然爺爺面向東盤腿坐在樹下,腰背溜直,眼睛微閉,整個臉龐除了嘴角微微上翹,看不出任何表情,須發(fā)飄然銀白莊嚴……諾瓦斯從爺爺臉上移開目光,仰頭翹望樹上,一樹柳枝垂然不動,沒有一絲風來擾爺爺?shù)某领o,爺爺仿佛和柳樹成為一體?!盃敔斏氚啄遣榈氖澜缌恕卑⒖ㄕf。

“爺爺真的升上去了呀?!敝Z瓦斯的語氣帶著肯定。

很多年后,大學畢業(yè)的諾瓦斯回到家鄉(xiāng),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小河,看林地。過了大壩,一眼就看見路北側已攔上的鐵絲網,小河北岸一片綠色,雖然還是低矮的,集體護林意識已經預示出綠色成林的未來。諾瓦斯一陣心跳,快步到了河邊,然而,河水卻干涸了,只剩個發(fā)黑的河槽斑駁著。水呀!諾瓦斯剛剛欣喜的心一下又落了下來,練就了他們一身修長的河水哪里去了?諾瓦斯茫然四顧,發(fā)現(xiàn)上游高高隆起了土丘,那是兩岸丟失草木的泥土被雨水不斷沖下河床自然形成的。

諾瓦斯轉身向東,依稀的河岸一片低低毛草一棵灌木沒有,走了很遠,怎么不見了大樹?那可是一棵不尋常的柳樹,后來成了爺爺?shù)臉洹Z瓦斯急切的腳步開始發(fā)軟,身體發(fā)虛,她覺得自己走得太急太切,稍稍緩了下來。當她走到那里的時候,她看見一個被綠色覆蓋的低洼處,再望背面小河向北拐了個慢彎的河道,正是過去求雨季節(jié)下河提水沃柳的位置。諾瓦斯一下坐在地上,全身無力:連根都被刨出去了,爺爺,你在哪里?

諾瓦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空空無物,突然耳朵里嘩啦嘩啦海潮般的聲音響起,她看見了地平線,遠遠的朦朧的地平線,仿佛奔跑著無數(shù)的人……

次年夏天,人們發(fā)現(xiàn)柳樹原來的位置長出一棵柳枝,有人說根莖刨不盡,風雨催又生,有人說那是諾瓦斯去年栽下的一棵樹苗……

【作者簡介:昳嵐,原名張華,作品見《草原》《民族文學》《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廣州文藝》《鐘山》《山花》《美文》《海燕都市美文》《文藝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六部。有作品入選2015年中國文藝原創(chuàng)精品工程、全國百種優(yōu)秀民族圖書。中篇小說入選美國《中國女性作家的環(huán)境抒寫:多民族文學作品集》。曾獲內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獎、中國散文年會獎、“汨羅江”散文獎、全國《同心圓》杯民族團結散文獎、大鵬生態(tài)文學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