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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布里汗
來源:《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 | 王劍寧  2025年01月06日11:55

1

草原的七月,陽光在草葉上恣意地尥著蹶子。

當(dāng)常浩騎著那匹大白馬,繞過山梁,進入居馬拜老人所說的后山那塊寬闊草地時,他的心也如同一匹撒歡兒的小馬駒,歡快地尥著蹶子。終于可以走近那座雪峰了,兩個月來,這是常浩天天夢到的事情。

那座雪峰,就站在群山之上。雪峰頂部的雪,亮亮的,在碧藍如洗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

五月,常浩隨著援疆隊伍進入牧區(qū),第一次來到牧民居馬拜老人家,站在氈房旁的那個草梁子上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雪峰。當(dāng)時常浩就呆住了。那座雪峰遺世獨立,孤傲又沉靜,一下子就深深地吸引了他。不知怎的,當(dāng)時常浩就有了獨自進山的念頭。

常浩這次進山,是背著居馬拜老人的。老人多次告誡過他,那座雪峰遠得很,你沒有進過山,而且后山的牧道不好走,就是草原上的獵人,也不能輕易進去呢。但常浩始終就沒當(dāng)回事。

常浩進山時,隨行的除了坐騎大白馬,另外就是布里汗。

布里汗是居馬拜老人家的牧羊犬。來到居馬拜家后,常浩就看見了這只牧羊犬。這是只純種的哈薩克牧羊犬,從頭到腳一身的黑毛。那身毛不但厚實,而且十分油亮,遠遠看去就像一團黑色的火焰。這只牧羊犬的身軀雖然不算特別高大,卻比一般的狗要長,背部寬闊結(jié)實,非常強壯。特別是下頜骨,發(fā)達強健,一看就知道撕咬的力量一定不同凡響。

初次看見這只牧羊犬,常浩被嚇了一跳,慌忙躲在居馬拜老人身后,不敢出來。常浩從小怕狗。小時候他的小腿被狗咬過。好在那是條小狗,只是咬傷了皮肉。但即便如此,直到現(xiàn)在,被狗撲咬的經(jīng)歷,仍然令他心有余悸。常浩想,如果被這只牧羊犬給咬上一口,那還不得斷了骨頭?

老人見常浩害怕的樣子,大聲笑著說,你這娃娃,別怕。布里汗知道呢,你是咱牧民的朋友。牧民的朋友,就是它的朋友嘛,它會好好對你的。

常浩當(dāng)時就問居馬拜老人,布里汗是個啥意思?

老人說,布里汗,是哈薩克語,翻譯過來嘛,就是狼王的意思。常浩聽了,心里更害怕了。再看布里汗,發(fā)現(xiàn)它確實和狼長得很像。他在電視里見過狼。隨后的日子里,常浩雖然不再擔(dān)心布里汗會襲擊自己,但心里的那種恐懼始終存在。

平日里,只要不跟著居馬拜老人的小孫子哈米提出去放牧,布里汗就會趴在氈房對面的草梁子上曬太陽。陽光靜靜地灑在草地上,十分溫暖。布里汗頭緊貼著草地,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扇绻呓矗蜁l(fā)現(xiàn)這家伙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它不動聲色地看著遠方,露出難以捉摸的神情。

草梁子那邊,就是常浩一直魂牽夢縈的那座雪峰。

從常浩這個角度看過去,草地、狗、雪山和碧藍的天空,構(gòu)成了一幅奇幻的水墨畫,讓人不禁生出許多奇思妙想。常浩發(fā)現(xiàn),布里汗目光凝視的地方,正是那座雪峰。他暗想,難道這只牧羊犬也對那座雪峰情有獨鐘?

常浩總是無法捕捉布里汗的行蹤。

布里汗就像影子,時隱時現(xiàn),總是會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眨眼的工夫,卻又消失不見。常浩還發(fā)現(xiàn),布里汗似乎在有意和他保持著距離,總是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卻又讓他無法正面接近。只有在吃飯時,聽到居馬拜老人一聲悠長的吆喝,布里汗才會跑過來,不慌不忙地吃著盆子里的食物。常浩感覺到,布里汗邊吃食邊用眼角的余光在打量他。即使這樣,他仍然無法看清布里汗的眼睛。這讓常浩越發(fā)恐懼,夢里時常出現(xiàn)布里汗的影子,它帶著一群惡狼將他團團圍住。那一聲聲凄厲的狼嚎,此起彼伏,讓常浩心驚肉跳。醒來后,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入睡。隨后的日子里,只要看見布里汗,常浩就會手忙腳亂。

常浩問過居馬拜老人,這狗怎么有點不通人情,讓人無法接近。

老人卻微笑著說,嗯,這是你不知道這條狗的心思呢。你嘛,啥事不能只看表面呢。得往里看??吹蒙盍?,就明白了。你看這天山深處的草原,不都是不哼不哈的?卻養(yǎng)活了這么多的人和牲畜。草原上的事,都是這個樣子呢。

常浩聽了老人的話,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卻又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老人說的都是心里話。

后山的草長得極茂盛,幾乎沒過了馬的小腿骨。各種野花在草叢中探著頭,隨風(fēng)搖曳。那條牧道極狹窄,蜿蜒曲折,在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肉眼很難看清楚。大白馬卻走得很輕快。顯然,它對這條牧道很熟悉。也許,它已經(jīng)馱著居馬拜老人走過不止一回了。常浩的心情好極了,他聽著遠處的鳥鳴,心頭越發(fā)敞亮,恨不得打馬狂奔,立刻就沖到那座雪峰近前,用潔白如玉的雪水洗個澡。

大約一個小時后,他們到了黑松林。

常浩原本放松的心情立刻變得壓抑起來。黑松林太大了,從山腳蔓延上去,根本看不到頭。此時已接近黃昏,太陽正從山頂斜照下來,灑下萬道金光,金黃色的光線漂浮在黑松林上空,林間騰起一片飄動著的金色霧靄。巨大的黑松林似乎也在霧氣中飄動著,讓人無法看清它的真實面目。

跑在前頭的布里汗突然停了下來,等到常浩走近了,就蹲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這是常浩第一次看清布里汗的眼睛。那雙眼睛冷峻而又深沉,似乎在對常浩說,到此為止吧,再走,可就麻煩了。

狗眼看人低!

不知怎的,常浩此刻沒有害怕,而是被激怒了。他知道,這時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退縮。不然,不要說草原上的牧民,就是這條狗,都不會把他放在眼里。常浩看也不看布里汗,抖抖馬韁,繼續(xù)向前。

真的進了黑松林,他還是有些后悔了。

黑松林順山勢層層而上。常浩估摸了一下,有的坡至少在四十五度。松樹密密匝匝排列,大都十分粗壯,有的估計三人都無法合抱。太陽雖然還在,陽光卻無法穿透茂密的枝葉落下來。整個黑松林異?;璋怠]有風(fēng),常浩卻總覺得耳邊有風(fēng)在呼嘯。無法忍受的悶熱從昏暗處撲面涌來。不大一會兒,常浩便覺得渾身燥熱,汗流浹背。

居馬拜老人所說的牧道,其實就是樹與樹之間的夾縫。

牧道順著陡坡,彎彎曲曲盤旋而上,似有似無,根本無法看清楚。常浩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牧道濕滑,不斷有泥水從上面流下來。估計,這些泥水常年都有。不然,牧道不會被沖刷得這樣堅硬發(fā)亮。常浩仰望著盤旋而上的、似有似無的牧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大白馬卻一如往常,不等他緩過神來,已然抖擻精神,順著牧道,奮蹄而上。

常浩發(fā)現(xiàn),伊犁馬就是這樣,只要你給它指明了方向,它就會義無反顧,拼死向前。布里汗雖然不再阻攔常浩,卻變得謹(jǐn)慎了許多。它依然跑在大白馬的前面,時隱時現(xiàn)。它并不是盲目地向前,而是在不斷選擇最好最近最容易攀爬的路。大白馬似乎也與布里汗保持著某種默契,相互呼應(yīng)著向前。

此時,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伏在馬背上,身體死死貼住馬身子,大腿用盡力氣緊緊夾住馬肚子,兩腳也一刻不敢脫離馬鐙,保持著身體平衡。大白馬每向上一步,他都感覺身體在后仰,時刻有摔下馬背的危險。他只能拼命穩(wěn)住,再無暇顧及方向,任憑大白馬馱著向前走。

進到松林深處,四處已是漆黑一片。

大白馬似乎也有些累了,腳步不再像開始那般輕松。常浩摸了摸馬脖子,這匹赫赫有名的伊犁馬,竟然也出了汗。黑暗中,常浩始終沒有看見布里汗的影子。只是大白馬稍有懈怠時,就能聽到它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發(fā)出幾聲犬吠,似是在為大白馬鼓勁。每當(dāng)聽到布里汗的叫聲,常浩心頭都會一熱,生出些感動。

不知過了多久,常浩精疲力竭打算要放棄時,突然聽到布里汗一陣歡快的叫聲。緊接著,大白馬猛一發(fā)力,終于沖出了黑松林。常浩從馬背上直起身子,抬頭望去,不由得驚呼一聲。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山的峰頂,而對面,就是常浩仰慕已久的那座雪峰。

此時已是黑夜,深黑的夜空上掛著一輪明月,繁星點點,布滿浩瀚的夜空。常浩從未見過這么安靜而又浩大的星空。那座雪峰,就立在星空之間。那輪圓月,似就掛在峰頂。月光如水,將雪峰清洗得清新明亮耀眼。在暗夜,那座雪峰似乎比他白天看到的更清晰、更通透。似乎只要從他腳下的這個峰頂一步邁過去,就可以站在那座雪峰之上了。

常浩激動得流下了眼淚。

他發(fā)現(xiàn),大白馬也一直凝視著雪峰,眼里似乎也含著淚。此時布里汗卻異常安靜,蹲在不遠處一塊凸起的山石上一動不動。從它肅穆的側(cè)影可以知道,它也在凝視。在如此安靜的夜晚,在世人罕至的牧區(qū)深處,一個人、一匹馬、一條狗,以及浩渺的星空、素凈的雪峰所構(gòu)成的畫面,如果能夠畫出來,一定會是驚世之作。

接著,常浩就悲哀地發(fā)現(xiàn),也許此生自己都無法真正走近那座雪峰了。

腳下是陡峭的山崖,遠處層巒疊嶂,不知暗藏著多少兇險。他心里暗忖,憑自己現(xiàn)在的體力和能力,就算真的長上了翅膀,也很難飛過去。布里汗似乎早就明了一切,它收回目光,低叫了一聲,率先轉(zhuǎn)過頭,像是在示意常浩,就到這個地方吧,咱們回去吧。大白馬也打了個響鼻,側(cè)著頭,打量著常浩,好像在等待常浩的命令。常浩微笑著撫摸大白馬的額頭說,就到這里吧,咱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遺憾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直到此時,常浩才更切身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道理。幾乎四十五度的陡坡橫亙在面前,令人望而卻步。茂密的黑松林,如同一張巨口,似乎隨時可以吞沒一切。即使是“久經(jīng)征戰(zhàn)”的大白馬,此時都似乎有些膽怯,幾次邁步,又立刻縮了回來。它經(jīng)過幾次試探后,終于進入了黑松林。大白馬上山時走直線,下山時十分睿智地選擇了之字形下法。這樣就大大降低了下坡的難度。

布里汗仍在前面領(lǐng)路。黑暗中,時不時會傳來它的叫聲。這讓常浩少了許多膽怯。布里汗的方向感很強,它不像大白馬那樣繞著彎下山,而是順坡直下,非常靈活。每隔一段路程,它都會蹲在原地等待,直到大白馬走近了,才繼續(xù)向前突進。大白馬和它前后呼應(yīng),在黑暗中艱難前行。

伏在馬背上的常浩,此時卻在暗暗叫苦。他的雙腿不斷地抽筋,腰也像斷了一樣鉆心地疼。每下一個坡,他都感覺已經(jīng)筋疲力盡,難以支撐。更要命的是,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接著又是雪。雨夾著雪,從黑暗中圍攏過來,令他眼睛都無法睜開,寒冷瘋狂襲來。

常浩真切地感到了此行的無知和魯莽。

他不知道,草原的天氣說變就變,一日四季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即使是七月,也是時常如此。這次又是在深山中,就是遇到暴風(fēng)雪也不足為怪。進山時,他只穿著單薄的體恤衫,沒帶任何御寒衣物,刺骨的寒冷像刀子般鋒利,立刻就刺穿了他的筋骨。

他的信心和耐力終于到了極限。大白馬掙扎著又走過一個坡,常浩伏在馬背上,全身癱軟,任由大白馬顛簸。他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那座雪峰正在冉冉升起,消失在了浩渺的星空深處。常浩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順著陡坡滾了下去,直到被一棵粗大的松樹擋住,才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常浩隱隱感覺胸口發(fā)熱,緩緩睜開了眼睛。

朦朧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人背著向山下走去。他很快聞出了那股熟悉的氣味,背他的是居馬拜老人。老人的背脊是那樣寬厚,像一座山,讓常浩倍感溫暖。常浩沒想到,平時看上去動作遲緩的老人,此時卻走得十分穩(wěn)當(dāng)。那么黑的夜,那么陡的坡,那么大的雨和雪,似乎都無法阻擋老人的腳步。常浩聽到老人粗重的喘息聲,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低聲問道,老人家,是您嗎?

醒了?這就好了!別說話,安心趴著,這就到了。老人抖抖肩,顫著聲說。

這怎么行?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就是死,也不能讓您背著!常浩哽咽。

屁話!你嘛,就像我的兒子,安靜地待著,不把你背下山,我以后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呢!老人不容置疑地說。

此時,黑暗中傳來了布里汗的叫聲,常浩這才隱約看到,布里汗就在不遠處小跑著。老人的身后,哈米提騎著一匹馬,右手牽著另外兩匹馬的韁繩,不緊不慢地跟著。聽見常浩醒來,哈米提嗔怪道,本事大了呢,這個地方,我都不敢進呢。常浩聽了,羞愧得臉都不知往哪兒藏。

回到氈房,常浩動情地說,老人家,是您救了我,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老人卻笑著對他說,不要謝我嘛,要謝,得謝布里汗呢,是它救了你的命??!

常浩這才知道,他昏迷后,是布里汗飛快地跑下山,喚來了居馬拜老人。否則,他就是不被凍死,也早就進了野狼的肚子。

2

從山上下來后,天已大亮。

常浩受的傷并不嚴(yán)重,從坡上滾落下來,撞在了一棵松樹上,只是頭部受了點傷。居馬拜老人說,娃娃命大呢,若是碰上了石頭,或者是滾到懸崖下面去了,命就沒了。又說,還好,沒碰上狼,不然嘛,現(xiàn)在你可能連塊骨頭都剩不下呢。

常浩問,真的有狼?

老人笑了笑,給他蓋上了一床厚實的被子,說,這個,就是狼皮做的呢,蓋了它,石頭都可以焐熱呢。常浩縮在狼皮被子里,想象著狼的樣子。果然,沒多大會兒,身子便熱了起來,筋骨也舒坦了許多。

常浩問居馬拜老人,那這狼,長得到底是個啥樣子?

老人說,還能是啥樣子?和布里汗嘛差不多呢。

常浩想了想,覺得布里汗長得確實像狼。但又想,布里汗雖然長得像狼,但畢竟不是狼,若不然,咋能救自己呢?

喝過茶,常浩慢慢走出氈房,他想去看看布里汗。布里汗救了他的命,他不能不對它有所表示。

天氣很好,天空藍得像海。常浩很奇怪,昨天黑松林里下了那么大的雨和雪,怎么這里卻是晴空萬里?草原上的事,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常浩一眼看見,布里汗還是那樣,趴在草梁子上。經(jīng)歷了昨晚的事,常浩對布里汗突然就沒有了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常浩覺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議,人和狗,怎么可能有這種感覺?難道,就是因為布里汗救了自己?

常浩緩步向草梁子上走去。

很明顯,布里汗雖然沒動,卻已經(jīng)聽到了他的聲音。它沒有離去,也沒有表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只是搖了搖粗大的尾巴,就又靜靜地趴在那里。好像昨晚的事,它已經(jīng)忘了。

常浩沒有說話,坐下來,順著布里汗的目光,看向那座雪峰。

雪峰依然如故,還是那樣安靜,那樣孤傲,那樣近。與常浩昨夜看見的相比,少了些夢幻的色彩。常浩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與那座雪峰的距離,是無法用具體的數(shù)字來估量的。也許真像居馬拜老人說的那樣,雪峰在天那邊呢。

布里汗仍然默不作聲地看著雪峰,一動不動,目光卻充滿柔情。

常浩想,也許幾千年來,那座雪峰就是那樣遙遠,無法接近,只能用心和它交流。心和心之間,不需要離得太近,千里之外,只要有默契,就可以相互交流。想到這里,常浩突發(fā)奇想,難道,布里汗每天趴在這里,就是在和那座雪峰說話?那么,它們在說啥?那座雪峰能聽得懂布里汗的話嗎?

這時,身后傳來了居馬拜老人的聲音,你這娃娃,剛好一點點,就躺不住了,心比馬駒子還野呢!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確定,布里汗就是在和那座雪峰說話呢。他不也是這樣,從第一眼看見那座雪峰時起,他就在和它說話,雖然沒說出聲,但他相信,那座雪峰一定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聲,聽得懂自己的話。但是,他卻不知道布里汗在對那座雪峰說什么。

老人家,您說,布里汗在對那座雪峰說啥呢?常浩看著那座雪峰,有些失魂落魄地問道。

居馬拜老人坐到常浩身邊,親切地拍了拍布里汗的額頭,動情地說,它嘛,在說它的切斜(媽媽)呢。

切斜?

嗯,切斜!不要忘了嘛,它嘛,也有切斜呢。它的切斜,名字叫依拉塞爾,那可是咱這牧區(qū)最厲害的牧羊犬呢。老人說著話,眼里閃出些憂傷。

常浩問,依拉塞爾是啥意思?

就是最崇高的英雄的意思嘛。老人仰起頭,望著雪峰嘆口氣說道,依拉塞爾可真是個英雄呢,狼都怕它呢。

狼?

嗯,狼。過去,草原上狼多得是。后來,人把狼攆走了?,F(xiàn)在,人的想法變了,不再對狼趕盡殺絕了,狼就又回來了。這狼嘛,其實也有感情呢。

老人接著說,知道嗎,那座雪峰,我去過呢。咱這牧區(qū),只有我一個人去過那個地方。

真的?

真的。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目光深沉地說,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個樣,一直想去雪山,可阿克耶(父親)死活不讓去。那天,也是和你一樣,阿克耶下山了,我就背上一袋子馕,騎上馬,偷著上去了。

常浩又緊著問,雪山那么遠,沒有路,您就不怕嗎?

怕?居馬拜老人笑著說,咱哈薩克族人,怕過啥?再說了,哈薩克族人天生就是山里跑的,這腳只要邁出去了,到處都是路嘛。不過,那條路,不是一般的路,我差點就被凍死了。

說著,老人挽起褲腿。常浩看見老人精壯的腿上,皮膚紫黑,結(jié)滿了難看的疤痕。這些都是凍瘡,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疼呢。老人摸了摸腿肚子,輕松地笑著說。

常浩卻笑不出來。那天,在黑松林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他從大白馬背上滾落下來時,死亡的恐懼如同白毛風(fēng)般席卷過來,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此前,他一直認(rèn)為,死亡對他來說是無比遙遠的事?,F(xiàn)在,死亡突然就來了。倉促間,除了巨大的恐懼,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今天,那種滲入骨頭的恐懼,仍然會讓他不寒而栗。不難想象,老人走過的路,一定是九死一生。

那座雪峰,大概在天堂里呢!

老人沒有注意常浩的神情,依然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又扭過頭問常浩,你猜猜看,在雪峰上面,我看到了啥?

啥?

天堂湖。

天堂湖?

嗯。

老人揉了揉眼睛說,那個湖,只有天堂里才有呢。那么遠的路,那么高的山,那么冷的天,可那個湖,就靜靜地在山頂上睡著呢。湖水,就像從天上流下來的,那么藍,比天空還藍。你說,那樣的藍哪里有?只有天堂里才有嘛!

老人說著,眼里有了淚。

你知道在天堂湖里我又看見啥了?不等常浩問,老人就接著說道,我看見天鵝了!

天鵝?

嗯,天鵝,那可是天堂湖的天鵝呢,雪一樣白,干凈得沒有一絲灰塵,在藍藍的湖面上跳著舞呢。知道不知道,哈薩克這幾個字,是個啥意思?

白天鵝!常浩趕緊高聲答道。來的時候,他就問過接他的牧區(qū)干部李明,李明說,咱們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圖騰,白天鵝是哈薩克族的圖騰。其實也算不上圖騰,只是哈薩克族人愛干凈,做人也干凈,就喜歡上了白天鵝。白天鵝高貴,與世無爭,又特別喜歡干凈,是真正的神物呢。聽了李明的講解,常浩就對白天鵝心馳神往了。

你嘛,還知道得不少呢。老人微笑著說,眼里的淚花沒有了,變得澄澈明亮,像湖泊一樣,似乎正有幾只白天鵝在他的眼睛里跳舞呢。老人說,哈薩克族人是在草原上長大的。這草原上的東西,與世無爭,心里沒有雜念。沒有了雜念,就變得干凈了。

常浩點點頭說,嗯,人要是真的沒有了雜念,會省去許多麻煩。人活得那樣累,不都是雜念太重了嗎?

老人卻沒有接常浩的話,又緩緩說道,那天,我終于到那座雪峰跟前了??扇チ瞬胖?,那座雪峰后面,還有更高的雪峰呢。那一刻我知道了,人渺小得就像一塊石頭,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還藏著啥呢。

常浩欽佩地看著老人,心里暗想,老人的境界比很多有文化的人還高呢。人最大的悲哀,不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嗎?其實,人不知道的還有許多呢。

你猜那天我還碰上啥了?

啥?

狼,白色的狼,四只,就在不遠處的山梁上藏著呢。老人神色突然變得緊張起來,目光凝重,似乎重又回到了那座雪峰上面。老人說,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累得不行,刀子般的寒冷早已將我刺得遍體鱗傷。剛開始我沒看見狼,后來爬上另一座雪峰,累得實在不行了,就躺在雪地上喘口氣,這時,才看見了那幾只狼。

老人說,那時候,狼已經(jīng)跟了我好久了,一直在尋找下手的機會。我看見它們時,狼已經(jīng)把我包圍了,可是好像還猶豫著,始終不進攻。我看見頭狼蹲在一塊大石頭上,不斷地向我這邊張望,似乎在尋找進攻機會。

常浩急著問,狼為啥不進攻呢?

老人說,因為有依拉塞爾在呢。當(dāng)時,依拉塞爾就在不遠處,也立在一塊石頭上,頭高昂著,厚重的長毛被山風(fēng)吹得炸了起來,樣子就像一頭獅子,一動不動地逼視著那群狼呢。

幾只狼會怕一條狗嗎?常浩緊張地問。

老人說,嗯,依拉塞爾可不是一般的狗。別忘了,它可是純種的哈薩克牧羊犬呢。咱哈薩克牧羊犬熊瞎子都不怕呢,能怕狼?

后來呢?

狼到底是狼。后來,那只頭狼觀察了好久,似乎發(fā)現(xiàn)擋住它們的不過是一條狗,膽子就大了,發(fā)出低吼,狼群就開始進攻了。

那咋辦?常浩緊張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人說,這個時候,依拉塞爾也看出了狼要進攻,就從大石頭上跳下來,向狼群沖過去。在山腰上,依拉塞爾和狼廝打在一起。依拉塞爾雖然只是條狗,可身子骨比狼還硬實。狼圍住依拉塞爾,拼命撕咬,可不管怎么樣,依拉塞爾就是不后退。狼咬傷了依拉塞爾,依拉塞爾也咬傷了狼。最后,還是狼娃子先害怕了,退了回去。

狼真的害怕了?

那咋可能嘛。老人說,狼可不 。它們一時沒能得手,可一直不死心呢。它們知道依拉塞爾也受了傷,堅持不了多久,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等著再次下手的機會呢。

依拉塞爾傷得重嗎?

四條腿都有傷。一只耳朵被狼咬掉了,一直流著血呢。雪地上,紅紅的血,刺得人眼睛都疼呢??梢览麪柧褪遣慌拢恢睋踉诶侨呵懊?。狼逼近了,它就沖過去。狼退了,它也不戀戰(zhàn),與狼保持著距離,一步也不退。血流了那么多,就是不倒呢。

依拉塞爾,可真是個英雄。常浩由衷地說。

可不是嘛,那天沒有依拉塞爾,我早就進狼肚子了!后來,到了黑松林,狼就發(fā)動了最后的進攻。

那可咋辦?常浩又緊張起來。

老人說,當(dāng)時嘛,我也緊張,就騎著馬,啥也不顧,一頭扎進了林子。那片林子,我去過好多次了,熟悉得很。馬也早就怕了狼,跑得飛快。一會兒,就看不見狼了。

那依拉塞爾呢?常浩擔(dān)心地問。

老人說,那天,我最后看到依拉塞爾,它就擋在松林邊上,身上都是血,可威風(fēng)一點都沒減。我聽到了激烈的打斗聲,知道依拉塞爾在和狼作最后的搏斗呢。

依拉塞爾,會不會被狼咬死了?常浩傷心地問。

老人長出一口氣說,后來,從黑松林出來,馬瘋了一樣穿過后山的草場,回到了家。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凍得不行了,蓋上狼皮被子睡了一天,睡醒后才知道依拉塞爾沒有回來。

這么說,依拉塞爾真的死了?常浩流下了眼淚,心口一陣疼痛。

老人也長吁一口氣,望著遠處的雪峰,目光越發(fā)蒼涼,當(dāng)時我也是這么想的,依拉塞爾雖然勇猛,可狼畢竟有四只呢,依拉塞爾再厲害,也敵不過。

常浩沒出聲,也望著遠處的雪峰,淚水不停地流。

老人慈愛地摸了摸布里汗的頭,接著說,可是呢,不知怎的,我就是不相信依拉塞爾會死掉。每天晚上睡著了,夢里都是依拉塞爾的樣子。有幾次,依拉塞爾就在炕邊站著呢,身上都是血,眼睛卻賊亮,似乎在對我說,我沒死,活得好好的呢。以后,還得給你放羊呢。醒來后,我就堅信依拉塞爾沒死,過幾天,說不準(zhǔn)就回來了呢。

老人說著話,眼里也有了淚光,像天堂湖里一滴清亮的水珠。

那天早上,老人醒來后,茶也沒喝,就來到草梁子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像一塊天山上的石頭。老人就那樣在草梁子上坐了三天,沒吃沒喝,突然之間,眉毛胡子就全白了。他要等依拉塞爾回來。他始終堅信,依拉塞爾還活著。

但是,依拉塞爾還是沒有回來。

老人絕望了,他決心和依拉塞爾一起死。他看著遠處的那座雪山,囑咐孫子哈米提,你的阿克耶回來,你跟他說,我死了就埋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可以看見那座雪峰。依拉塞爾回來了,也可以看見呢。

鄰居馬力克聽說后,騎著馬趕來,勸老人,你這個樣子,對得起誰呢?就是依拉塞爾知道了,也不會原諒你。咱哈薩克族人的祖先,都是戰(zhàn)場上過來的,死也不能這樣死。也許是馬力克的話打動了老人。老人回到了氈房。然而卻從此沒有了笑容。

好像是一年后吧,依拉塞爾突然就回來了,老人幽幽地繼續(xù)說著。

這么說,依拉塞爾還活著?常浩趕緊問。

嗯,活著呢。老人說,那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坐在草梁子上,看著羊吃草。那天的天空異常高遠,陽光亮極了。遠遠地,我看到有一個黑點出現(xiàn)在草地上,起初以為是一只離群的羊或者馬,走近點后,才大致看清不是馬和羊,樣子像一只狼。我還在想,大白天的,狼的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出現(xiàn)在這里。我立刻大吼幾聲,試圖嚇走它。狼膽子再大,也是怕人的??蓻]想到,那只“狼”聽到我的聲音,不但不怕,好像高興得不得了,朝著我的方向跑得更快了。

跑近了,我發(fā)現(xiàn),竟然是依拉塞爾!

你想象得到嗎?一年了,依拉塞爾竟然回來了!老人說,一年沒見,依拉塞爾的毛長得又長又亂,身子骨卻比原來強壯了好多。依拉塞爾的鼻梁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一定是狼牙留下的。看那樣子,依拉塞爾變野了不少,眼睛里的光,也和咱們哈薩克牧羊犬有些不一樣了??伤匆娢?,卻高興得不得了,一下就撲到了我的懷里,舌頭不停地舔著我的臉。我抱住依拉塞爾大聲哭。我看到,依拉塞爾也在哭。我和依拉塞爾抱成一團,哭了許久。

老人說著,用手抹了抹流下的淚水。

那以后,依拉塞爾好像又回到了從前,老人說,每天,除了出去放羊,依拉塞爾就趴在草梁子上,和布里汗一個樣子,看著雪峰,好像沉默了許多。

后來依拉塞爾飯吃得越來越少了,精神也沒了。起先我覺得依拉塞爾病了,就把醫(yī)生叫來準(zhǔn)備看看是咋回事,這才發(fā)現(xiàn)依拉塞爾的肚子鼓出來了……

這么說,依拉塞爾是懷孕了?常浩打斷老人的話,脫口而出。

嗯,是這個樣子呢。后來,依拉塞爾終于生下了……

是布里汗吧?

常浩又一次打斷了老人的話,迫不及待地說道。

老人卻依然說著依拉塞爾。依拉塞爾有了孩子后,每天給狗娃子喂奶,抱著狗娃子睡覺,把狗娃子養(yǎng)得胖乎乎的。我那時就想,看來依拉塞爾是下決心要一輩子守著狗娃子??墒恰?/p>

老人說到這里,聲音突然哽咽,雙手捂著臉,肩膀不停地顫動。常浩看著心疼,卻不知道怎樣安慰才好。他想,依拉塞爾一定是死了,否則,老人是不會這么悲痛的。

然而,令常浩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老人止住哭泣后說,有天早上醒來后,我就發(fā)現(xiàn)依拉塞爾不見了。小狗在窩里趴著,眼淚汪汪的。

老人悲傷地繼續(xù)說道,剛開始我想,依拉塞爾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也就回來了,可幾天過去還是沒回來。我就突然明白,依拉塞爾再也不會回來了。

老人說到這里,止住聲,望著遠處那座雪峰,淚光閃閃。

它自己的孩子和家都不要了,太無情了。

說啥呢?你不了解咱哈薩克牧羊犬,依拉塞爾才是真的有情義。它本來可以再也不回來的,可它還是忘不了長大的地方,還是回來了,把孩子生在這里,留給了草原。這樣的情義,就是人也不一定有呢。

常浩想了想,覺得老人的話不無道理,就看了看遠處的那座雪峰,憂傷地問老人,您說,依拉塞爾還會回來嗎?

老人堅定地說,當(dāng)然會。也許依拉塞爾一直就在咱們跟前呢,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聽了老人的話,常浩激動地看了看遠處的雪峰,似乎看到了依拉塞爾的影子,站在雪峰上一個勁地往這邊看呢。

這時,常浩發(fā)現(xiàn),布里汗似乎也聽懂了老人的話,對著遠處的雪峰發(fā)出了幾聲低吼,似乎在呼喚它的母親。眼底深處,溢滿柔情和濃濃的思念。

常浩問老人,這布里汗會不會啥時候也走掉呢?

老人突然笑了起來,你不懂得咱哈薩克牧羊犬。哈薩克牧羊犬,不管啥時候,對生養(yǎng)它的草原,都不會背叛的!

常浩看著老人,猶豫地點了點頭。

3

快入秋的時候,草原上的天氣依然炎熱。這時,草已經(jīng)長瘋了。

草梁子上,向陽的草場泛出深綠,乍一看,厚綠毯子般鋪開,無法看到盡頭。背陰面,草原本長得緩慢,這時卻也吸足了熱量,拼了命長,竟然賽過了陽面的草。有些藏在山窩子里的草,可以沒過人的腰。就在這個季節(jié),鄰居馬力克的兒子霍加放羊時,突然遭到了襲擊,而且事情就發(fā)生在背陰的草場上。

居馬拜老人聽說后,立刻帶著常浩趕到了馬力克的家。

馬力克的兒子霍加說,當(dāng)時我就在北山坡放羊呢,那個地方草特別好,羊進去了就看不見影子,只能聽到“哧哧”的吃草聲?;艏优卵蜃邅G了,就踩開條路,打算去下風(fēng)口等著。羊有一個習(xí)慣,喜歡順著風(fēng)走,只要在下風(fēng)口等著,就能截住。沒想到正走著,突然聽到身后一陣急促的響聲傳來,剛想回頭看,身子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稀里糊涂地就昏過去了。

居馬拜問霍加,啥東西撞的,沒看清嗎?

霍加趴在炕上,搖著頭說,哪來得及嘛,那么快的速度,炮彈一樣,草又深得很,除非眼睛長在屁股上。

老人開玩笑說,就是長后面也是長后腦勺上,咋能長屁股上呢?大家都被居馬拜的話逗笑了,緊張的氣氛緩解了不少。

常浩此時顧不上說話,放下藥箱就開始查看霍加的傷勢。傷主要在左大腿后面,大腿被劃開了一道長口子,再往上一點點就會傷到腰,說不準(zhǔn)命就沒了。傷口也深得很,骨頭都露出來了,血仍然不住地流著,樣子挺嚇人。常浩不禁詫異地問,這么重的傷,是啥東西弄的,難道是狼?

居馬拜老人湊過去看了看,說道,咋會是狼嘛,要是狼娃子,現(xiàn)在還能活嗎?骨頭都不會剩下呢。

常浩問,那會是啥?

老人又仔細看了看,說,應(yīng)該是山獾。看這傷口,一定是山獾弄的。

這時,村干部李明也來了,對居馬拜老人說,老人家,這次山獾傷人的事,可得收拾收拾呢。

老人問,咋收拾?

李明說,是這個樣子,本來山獾也受保護,不能打,可不打的話,人和牲畜都危險。村里研究了,也給上面報了,決定把這頭山獾拾掇掉。不過嘛,沒有槍,就想問問您。您是個老獵手,看有啥辦法?

老人想了想,爽快地說道,這個沒有問題,只要政府同意就好辦了。又說,就收拾個山獾,要槍干啥?有布里汗就夠了。

李明握住老人的手說,那就辛苦您老人家了。不過您可得多注意著點,千萬不能出啥事?。?/p>

老人笑了笑說,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布里汗你知道的,還收拾不了一只山獾?

要說布里汗狩獵的本事,常浩不久前還真見識過,的確厲害著呢。那天,午后的日頭依然很毒,直直地射下來,草原上就像著了火。居馬拜老人叫上常浩,兩個人騎著馬,去北山看草場。牧民放牧,都要不斷轉(zhuǎn)換草場。一個地方住段時間,就換到另一個地方。不這樣,草被吃狠了,來年就難以長出勢頭。

出發(fā)時,常浩看見布里汗不聲不響地跟在他們后頭。常浩每次扭頭看時,總看不見布里汗的蹤跡。老人見了,頭也不回地說,看啥,右邊的蒿子里呢?;蛘哒f,這會兒,左邊的草梁子上呢。

常浩按著老人的話仔細找,真就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布里汗的身影。常浩好奇得不得了,問老人,您頭也不回,咋就能知道布里汗在哪里呢?

老人笑著說,這有啥奇怪的,哈薩克族人嘛,腦袋后頭有眼睛呢,要不,這么大的草原,咋活呢?后來,常浩知道老人是說笑,老人本就是個出色的獵人,聽力特別好,獵人天生的感覺能力也是無人能比。

來到后山的溝底時,老人突然指著前面的草梁子說,看,那里,有一只野兔子呢!

常浩趕緊順著老人的手指看過去,卻啥也看不見。陽光明晃晃的,從草梁子上端射下來,刺得人眼睛疼,睜都睜不開,能看見個啥?

老人沒說話,做了個手勢,領(lǐng)著常浩換了個角度。這個角度,斜對著太陽,陽光不再直射。常浩定睛再看時,真就看見了一只野兔。那只野兔慵懶地趴在草梁子上,似是睡著了。常浩有些奇怪,問老人,這野兔子睡覺,為啥要在那么高的地方???

老人輕聲說,這個嘛,夏天熱,高的地方有風(fēng),涼快,兔子在那個地方乘涼呢。見常浩有些不解,老人又解釋道,野兔子也是隨著季節(jié)走。春天嘛,路上到處都是野兔子;秋天嘛,悶熱,就找個寬敞的地方透透風(fēng);冬天到了,就在背風(fēng)的地方躲著,肚子餓了才出來。

常浩來了興趣,問老人,那咱們騎著馬,能捉住那只野兔嗎?

老人笑著說,那是開玩笑呢,別小看了兔子,尾巴不長,速度卻快著呢,跑起來,馬也不一定能追上呢。你看看,這個距離,這會兒,兔子早就發(fā)現(xiàn)咱們了。

常浩問,那它咋不跑?

老人說,它明白著呢,知道這個距離,咱們拿它沒辦法。

常浩又問,那咋樣才能捉住它?

老人觀察了一下地形,說,這個嘛,不容易呢。你看看,兔子選的那個地方,高高的,啥都在眼皮子底下,有危險早早就能發(fā)現(xiàn)了。草梁子后面背陰,這個時候草長得一定好得很。有了危險,兔子順著下坡跑,速度快,一下子跑進深草里,再找就不好找了。

常浩問,那咋辦?

這時,老人卻沒再說話,手指伸進嘴里,輕輕打了個呼哨,布里汗就不知從哪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鉆了出來。老人指了指草梁子上的兔子,布里汗只是乜斜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好像那只兔子的蹤跡,它早已了如指掌。老人安排完后,布里汗搖了搖尾巴,似乎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又鉆進草叢中不見了。

老人這才轉(zhuǎn)過頭來,對常浩說,這樣,你從左邊上去,我從右邊上。馬要跑得快。后面的事,有布里汗呢。

兩個人各自打馬分開,過了一會兒,老人突然一聲大吼,兩個人就策馬飛奔,左右包夾,呼嘯著向兔子沖去。

那只野兔受了驚嚇,立刻警惕地立起了身子,有些發(fā)愣。它也許是沒想到,那兩個人離得那么遠,怎么會突然打起了它的主意?看清了形勢,也許是覺得兩個人離它的距離還不至于構(gòu)成威脅,兔子甚至慢條斯理地伸了個懶腰,這才轉(zhuǎn)過身子,順坡飛奔,轉(zhuǎn)眼沒了蹤跡。

然而,兔子失算了,坡下面,布里汗正在那里的草叢中等著它呢。

等到常浩和老人快馬加鞭沖上草梁子時,就看見那只兔子已經(jīng)飛快地竄下了草坡。前面果然是茂密的深草,足有半人高。兔子只要再跑幾步,就可以鉆進厚厚的草地,再也無法找到了。常浩甚至發(fā)現(xiàn),那只野兔似乎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竟然有意放慢了速度,回過頭,得意地看了他們一眼。

可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布里汗突然從草叢里跳出來,迎頭沖向兔子。

那只兔子或許是有些得意忘形,或者是真的大意了,再想轉(zhuǎn)身逃逸,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布里汗一撲,就咬住了兔子的脖子……

常浩看得驚心動魄,大呼,布里汗啥時候埋伏到了那里?

老人卻見怪不怪地說,沒啥奇怪的,布里汗知道怎樣打圍呢!

然而,那次布里汗抓的只是一只野兔?,F(xiàn)在,將要面對的是一只山獾。常浩暗自擔(dān)心,不知布里汗能否對付得了。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5年第1期)

王劍寧,回族,全國公安機關(guān)作協(xié)會員,新疆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新疆伊犁。在《民族文學(xué)》《啄木鳥》《滇池》《湖南文學(xué)》《文學(xué)港》等刊發(fā)表小說多篇,有作品入選《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