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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心猿意馬——評朱琺《安南想象》
來源:文匯報 | 馬凌  2025年01月06日09:36

在毅然決然告別豆瓣之前,朱琺的“豆名”叫“馬達+s+狐猴”,有的文章會加上標記“馬……猴案”。據(jù)他的學(xué)生揭露說,他曾在黑板上寫下“心猿意馬”,他吞吞吐吐地暗示說,馬與猴組合的名字,是說思維不受拘束。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的記憶,豆瓣上他的“普魯斯特問卷”赫然在目:“什么是你最獨特的個性?”——“心猿意馬”?!叭绻隳苓x擇的話,你希望讓什么重現(xiàn)?”——“或許一本已經(jīng)散佚的書:《博物志》原稿、《異物志》全帙、《西游記》祖本……”在他玩出花樣的文字里,有一篇名叫《遭綁縛的行者》的偽翻譯作品;還有一篇用《西游記》點評正宗歷史著作的偽書評;又有一篇《猴年馬……猴說猴》,偽冒說書人,實則把《西游記》的回目抄了一遍。綜上所述,有充分理由認為,這個“馬……猴”其實就是文字世界的齊天大圣,馭天馬而行空,離經(jīng)叛道,自得其樂。一句話,這位作者,他有反骨。

早年間,他在豆瓣上的自我介紹是這樣的:“悖論愛好者,企圖致力于:中華影射學(xué)、中華附會學(xué)、中華杜撰學(xué)”。無論是行為藝術(shù)“數(shù)米”、裝置藝術(shù)“我的名字叫紅·城堡”、大型《詩經(jīng)》翻改作品《一個人的詩》、另類悖論詩歌《11111》、還有頑皮的《姑蘇城神圣精怪不完全記錄》,都在體現(xiàn)這種特立獨行的精神。今年,《安南想象》像一匹黑馬沖上文壇,帶著他和他戴著的標志性禮帽和禮貌。如果說表面的憨厚貼合他“古典文獻學(xué)博士”“古籍所教師”的身份,但那根內(nèi)在的反骨,一不留神就會戳出紙面。他的目標不是寫一般的書,他要寫的是“奇書”。

影 射

越南,中國古稱安南、交趾,有深厚的漢文傳統(tǒng)。作為古典文獻學(xué)博士、域外漢文文獻研究者、《越南漢文小說集成》副主編,朱琺多次去越南尋訪古籍,積累了足夠多的文獻材料。其中,越南漢文小說的材料,用在上一本《安南怪譚》中;而中國古籍中有關(guān)安南和交趾的部分,特別是有關(guān)“怪力亂神”的部分,構(gòu)成這一本《安南想象》的素材。

莊周提及“齊諧”,列子言及“夷堅”,博物、志怪、述異的傳統(tǒng),在中國素有淵源。可惜在后來“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統(tǒng)序里,偏于“古怪”的部分雖然被好奇的文人墨客喜愛和轉(zhuǎn)錄,有時也躲不過被挖改、被刪削乃至被銷毀的命運。東漢楊孚的《異物志》與《山海經(jīng)》和《博物志》相先后,是我國史上最早全面記載嶺南風(fēng)物的著作,包含現(xiàn)在越南北方的珍異物類和民間傳說,可惜早已散佚,只有一些斷章寄身在其他典籍里茍延至今。且又有大量不負責(zé)任的引用者,輕易竄改。于是要接近“原本”,只能通過這些不可靠的“副本”溯源而上,而這也就要依靠古典文獻學(xué)的“鉤沉”功夫了。

《安南想象》的“奇書”性質(zhì),表面上看是作者以文獻學(xué)的“鉤沉”功夫,從歷代類書和小說的相關(guān)陳述中,將關(guān)于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恠有選擇性“復(fù)原”,一共二十九種,是張揚而盛大的“掉書袋”(注:為此得罪了一批讀者)。但實際上,這并非復(fù)原“原本”,而是通過焊接和擺布副本們來制造新的“副本”。在第一篇《鸕》里,“我”已經(jīng)發(fā)出感慨:“那個奇妙而玄奧、老生常談卻又捉摸不定的原本,只能歸諸想象,付諸敘事,考證是乏力的,抒情是空虛的;當(dāng)下世界,大率如此。”

在一篇訪談里,朱琺夫子自道說:“在這本書里,我試圖表述這樣一個觀點:或許我們是一個大世界中單調(diào)、乏味、理性、沒有波瀾的一個副本,這就是我寫《安南想象》的一個基準線?!蹦敲丛谝环N副本人生里讀書人該如何自處?作者開出的方子就是這本書:一本運用想象寫成的書,一本用書寫成的書,一本有波瀾的書。安南想象,是安南對世界的想象,是中國對安南的想象,也是朱琺對安南想象的想象的想象,這不僅是鉤沉,也是創(chuàng)世紀。

朱琺就像那種神奇的“鸕”,將吃進的魚(文獻)變成吐出的鳥(小說)。所以,枯坐冷板凳的文人們看了恐怕要覺悟,他們微紅了臉頰,卷起袖子,像本書作者一樣發(fā)誓:“弱水三千,加我一瓢”。

附 會

朱琺的古怪在于,不僅自己鐘愛“古”和“怪”,而且愿意以古怪的方式與他的讀者玩耍。這種玩耍,展現(xiàn)他預(yù)判讀者的預(yù)判——你以為自己抓住了那只蟬,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作者化身為黃雀,在身后不遠。是的,他最痛恨“一覽無余”,他認為“誠實”這種美德受到了過高的評價?!靶≌f”之所以受到他的青睞,是因為這種文體形式給作者帶來更多的自由、給讀者帶來更大的麻煩。

為了把游戲進行到底,他寧肯自己“寫瞎”了,也要采用古典文獻研究經(jīng)常采用的格式,包括雙行夾注、“古今人物索引”“中外文獻引得”“重出意象典故母題不完全通檢”“不勘誤表”等等??催^正文后需要認真研究這些副文,才能看出他玩心大發(fā)。比如“通檢”部分匯聚在書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元素,是別出心裁的“文本構(gòu)成展示”。他甚至?xí)崾?49頁至150頁《周留》一篇的首段,“因為那里可以被視為文本內(nèi)部的索引、引得和通檢”。當(dāng)讀者好奇地根據(jù)線索翻到第149頁,劈頭是這樣一段話:“放眼天下,很多人不知道,有若干存在孜孜不倦、長期向人展示偽裝術(shù),傳授其三十六門派的七十二種技巧?!倍栋材舷胂蟆分T篇就展示了陳倉暗度、移花接木、含沙射影、假癡不癲、借尸還魂、李代桃僵等多種技藝,堪稱對中華文體學(xué)的全新貢獻。

“雙行夾注”的設(shè)計同此之妙,以古典的形式加以偽裝。它在小說里有三重功能,首先是一本正經(jīng)地作注,比如在“武則天”后面標明“公元六二四至七O五年在世”。其次是一本正經(jīng)地牽強附會,比如在“龐大固?!边@個應(yīng)該屬于拉伯雷《巨人傳》的典故下,大談莊子,“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吸相吹也”。第三是設(shè)置一條暗線,鋪陳“我”在安南的種種艷遇(注:聯(lián)系到扉頁上作者戴著厚厚瓶底眼鏡的形象,此處又得罪了一批男女讀者)。由于小說沒有情節(jié),所以穿插在各篇里尤其是夾注里的一連串安南女友,頗為吸引讀者的好奇,可惜,到最后也還是沒有情節(jié)?;蛟S這些女子,才是真正的“安南想象”吧。

看《安南想象》,當(dāng)然避不開注釋。第一眼看去“我注六經(jīng)”;第二眼看去“六經(jīng)注我”;第三眼看去,則我、經(jīng)、世界,相互夾纏、相互注釋,皆大歡喜。如朱琺在行讀獎頒獎典禮上所說,“奇異”只是皮相,“歧義”才是追求。

杜 撰

朱琺從不遮掩自己對一大摞(注:伊塔洛)·卡爾維諾和博爾赫斯的仰慕。博爾赫斯的《想象動物志》搜羅世界各地存在于自然、傳說、文字和夢境中的“想象動物”116種,在20世紀西方文學(xué)種廣有影響。在《安南想象》的“自序”里,朱琺不僅翻譯了博爾赫斯的《安南之虎》,以此湊成三十篇之?dāng)?shù);而且添油加醋地為其中的“老子與五虎”作注。西漢揚雄的《方言》里提到“虎”字在各地的不同發(fā)音:“虎,陳魏宋楚之間或謂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間謂之李耳”,此“李耳”非老子那個“李耳”,此處的牽強附會足令知情者噴飯。所以讀者需要警惕,盡管《安南想象》九次提到博爾赫斯,還需看到作者隱晦地表達,他與博爾赫斯“分屬不同的文獻傳統(tǒng)”。

從中國的文獻傳統(tǒng)看,“想象動物志”有更加漫長的歷史。莊子《逍遙游》引散佚的《齊諧》,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更有《山海經(jīng)》、《異物志》、《搜神記》等林林總總的古籍,在某種意義上,《西游記》也算集妖魔鬼怪、想象動物之大成。朱琺本人崇拜東晉的郭璞,郭璞曾注釋《周易》《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方言》和《楚辭》,又花18年時間為《爾雅》作注,“綴集異聞,會粹舊說,考方國之語,采謠俗之志”,使人們“博物不惑,多識鳥獸草木之名”。朱琺一直喜歡那些復(fù)雜的文人,比如干寶既寫平實的國史《晉紀》,也寫奇崛的志怪《搜神記》;陶淵明既寫詩歌,也寫了志怪小說《續(xù)搜神記》。

朱琺身在傳統(tǒng)之中,又在傳統(tǒng)之外,他一方面承認:“秉承從書到書的邏輯,處理妖怪學(xué)題材,又鉤沉南北文化交流史,模擬東西方書籍傳統(tǒng)中包括雙行夾注和索引引得的體例,利用大量的生僻字與域外方塊字——無非是小說家言”,另一方面也覺得,“《安南想象》依然是我的行讀經(jīng)歷”。因此這部作品是“非非虛構(gòu)”:是虛構(gòu),又非完全虛構(gòu);是非虛構(gòu),又非正宗非虛構(gòu)。換一個角度說,帶著文獻寫小說,像在畫壁上構(gòu)思自己的作品,比完全的白壁虛造來得有難度。帶著自己的肉身寫小說,要在書中“有我”,也比“退隱”的博爾赫斯來得有性情。

據(jù)說連環(huán)兇殺案的兇手總是忍不住回到現(xiàn)場,甚至要故意留下蛛絲馬跡。最后,請翻開《果然》一篇,這里詳細考辯使用人類虛詞且活躍于大量古籍里的“果然獸”,且指出安南國使團獻給乾隆的一只“交趾果然”其實并非“交趾果然”。一目了然,在郎世寧筆下,這只進貢的果然獸乃是一只馬達加斯加特產(chǎn)、靈長目狐猴科的環(huán)尾狐猴。朱琺不僅藏私,以這樣迂回的方式簽下了自己“馬達+s+狐猴”的名號,還故意把水?dāng)嚋啠嵝盐覀冄垡娢幢貫閷?、對于作者亦然。果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