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曲徑通幽的徑與幽
來源:解放日報 | 池莉  2025年01月04日09:11

池莉,作家。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人生三部曲”《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發(fā)軔中國新寫實小說并成為該流派代表作品。近年新作有長篇小說《大樹小蟲》,詩歌集《池莉詩集·69》,散文集《從容穿過喧囂》《和女兒一起長大》,作品有法、英、西班牙、日、德、韓、泰、越等多國語言的翻譯出版,有《來來往往》《小姐你早》《你以為你是誰》《生活秀》《云破處》等多部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以及戲劇。

有趣與氧氣

對生命都是同等重要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樂趣,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無可厚非。閱讀是我的人生樂趣,之一,之最重要的一。

對于一個天生不耐受集體活動的人,文學(xué)閱讀是一個極好的社交替換。它足以讓你認識很多人,也足以由你隨時離開人群,不用顧慮是否掃興了他人。更多的樂趣是:你可以穿越時空與種族,你可以上下幾千年翻閱瀏覽、駐足凝視,從你喜歡的大詞家辛棄疾、蘇東坡到你自己虛構(gòu)的當代人印家厚、來雙揚,你都可以隨時造訪。即便想要拜望蘇格拉底或者塞涅卡,也只要閱讀就好。比如塞涅卡,簡直不要太有趣:連把自己的死亡,都升華為意趣盎然的哲學(xué)思辨。那天他突然接到皇帝賜死的限時旨令,便即刻開啟了自我死亡的思考。他思緒萬千,靈感泉涌,手舞足蹈,翩然赴死,成功在翌日的太陽升起之前,完成了自己的死亡。尤其有趣、也更為殘忍的是:塞涅卡的自我了斷,就是死不了,可他必須死。他切開了手腕,只流了少量的血,血液就凝固了;再加碼,把腳腕也切開;一會兒,血液又自動凝固。那就換一種死法吧:喝毒藥。蘇格拉底就是喝毒芹汁終結(jié)生命的,塞涅卡也選擇了喝毒芹汁,因為他太崇拜蘇格拉底了。塞涅卡對學(xué)生宣稱:“我要通過模仿蘇格拉底成為更棒的自己!”如果你讀過蘇格拉底,就會知道蘇格拉底除了從容喝下毒芹汁安詳死去,還會知道他被囚死牢后的唯一要求是:學(xué)彈豎琴——這種視死如歸簡直太高貴了,令塞涅卡傾心到直接模仿。無奈,塞涅卡還是沒死成,他機體對毒芹汁自動解毒了。只能再換一種死法。漫長的一夜,多次的華麗死亡,肉體極度的痛苦點燃精神的璀璨爆發(fā),塞涅卡的學(xué)生一步不落緊緊跟隨老師,運筆飛快地記下了老師大量的精湛思考與至理名言——這種方式本身就很是有趣,師生都具備卓越的幽默感。終于,在黎明到來的時刻,塞涅卡的生命得以與曙光說再見。悲劇盡頭是喜劇。生命盡頭是死亡。而死亡盡頭,卻可以是大光芒、大智慧與大自在。

看來,有趣與氧氣,對生命都是同等重要的。

沒有文學(xué),怎么可以?哈哈。

任何題材的文學(xué)我都讀

只要寫得好

假如你碰一碰黃色戒指,你就能夠在瞬間到達一個神奇的地方;假如你在捉迷藏的時候鉆進家里的大衣櫥,你也能夠在瞬間到達一個神奇的地方:那該是怎樣的震撼呢?當你在那個神奇的地方,經(jīng)歷了許多的故事,獲得了非凡的見識,增長了巨大的勇氣,甚至被封為了國王或者女王,可是在你的家里,媽媽的晚飯才剛剛做好。大家看見你從衣櫥里爬出來,完全不以為意,還把你當作頑皮的小孩子,其實你已經(jīng)不再是前一刻的那個小孩。你已經(jīng)獲得了非凡的成熟與能量。當你往餐桌前一坐,頓時已經(jīng)人模狗樣儼然紳士了。這又該是怎樣的竊喜呢?

媽媽看在眼里,喜在心頭,但她自己如果沒有經(jīng)歷過你的神奇經(jīng)歷,她會不求甚解,不知所以。這很正常。不只是媽媽,與我們同一生活空間的大多數(shù)人,他們都只能看到你的表面,無法洞悉你優(yōu)于常人的智識是從哪里來的。大多數(shù)人都沒能鉆進大衣櫥——經(jīng)由文學(xué)閱讀。“巨大的巨,魔鬼的魔”,世人有幾個知道這句咒語呢?

我知道“巨大的巨,魔鬼的魔”這句咒語,它來自英國小說家尼爾·蓋曼的小說《M代表魔法》。我讀到,我醒腦,我懸念,我愉悅。我一頁一頁再一頁地讀,他的小說中有什么東西拽住了我。黃色戒指與大衣櫥什么的,是《納尼亞王國傳奇》一書中的奇幻寶器。這是英國作家C.S.劉易斯創(chuàng)造的納尼亞王國。納尼亞王國,一個完整縝密的世界,由有趣的動物和植物充當社會成員,人類反而處在被辨別和認識的過程之中,只有品德優(yōu)秀、心地善良的孩子才會得到認可和贊賞。納尼亞高度濃縮了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美好理想和基本原則,即高貴公正終將戰(zhàn)勝卑賤邪惡,春天終將驅(qū)走寒冬。只是戰(zhàn)斗過程需要所有社會成員付出艱辛努力,甘冒危險,必要時候還會付出鮮血乃至生命。難道這不就是現(xiàn)實社會的現(xiàn)實嗎?難道現(xiàn)實生活發(fā)生的稀奇古怪還少嗎?童話與奇幻,說到底,就是現(xiàn)實。所以,任何題材的文學(xué)我都讀,只要寫得好。

抓緊時間吧

為自己插上一副想象的翅膀

我這輩的中國孩子,小時候家里沒有什么黃色戒指,也沒有什么大衣櫥,我們小時候家徒四壁,家里連地縫都沒有可鉆的。但那也不是文學(xué)的妨礙,人類生活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人類的同情共理心是一樣的。貧窮并沒有限制我們小時候認為狐貍是狐貍精,狐貍精就是美女;并沒有限制我們跟隨大人清明節(jié)上墳的時候,深深渴望祖墳冒青煙;并沒有限制我們在夏季的七夕之夜,鉆進漆黑樹叢,屏息偷聽牛郎織女的悄悄話;更沒有限制我們年復(fù)一年中秋節(jié)都會去看月亮,并深信看到了嫦娥、吳剛、玉兔、蟾蜍和桂花樹。只是成年以后,務(wù)實生活限制并消解著我們。成年后我們更注重的是月餅。但是月餅有太大的局限性,讓人感覺很是無趣。于是我,很快又返回小時候的深信不疑了。隨著多種文學(xué)的閱讀,現(xiàn)在我深信月亮上面有東西,有很多很多的神秘東西——僅就這一點來說,就很能夠安慰我的身心:似我這樣一片小小塵屑,有幸落生地球,體驗一場生命經(jīng)歷,或得或失、或悲或喜,都是人生滋味,如果你自己能夠有趣,是連死亡都無法阻止你的。抓緊時間吧,閱讀所有喜悅你眼目的文學(xué)吧,為自己插上一副想象的翅膀吧。海盜與船長可以有,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可以有,音樂劇《貓》可以有,動畫片《冰雪奇緣》可以有,孫悟空可以有,葫蘆娃可以有,宮崎駿可以有。我擅自把宮崎駿列入了文學(xué)清單,他的劇本都很文學(xué),他的動畫片我都看了。

我有一本床頭書,《爺爺?shù)奶焓埂?。從?008年的初版開始,就一直陪伴我床頭,成為我的枕邊書。年頭長了,翻閱舊了,我又買了幾本第二版,保存著,確保隨時換新。市面上把它分類為繪圖本,我卻把它列入了文學(xué)清單。作者是德國繪本作家尤塔·鮑爾,在這一本書里的文字,極簡形式與極富內(nèi)蘊,兩者都登峰造極。爺爺在老病之中,喜歡給孫子講述自己的過往:寥寥數(shù)語,簡潔客觀。爺爺這一生遭遇戰(zhàn)爭、饑餓、蕭條、失業(yè)、受欺辱、做各種苦力,但爺爺都是平靜舒緩,無怨天尤人,無委屈悲傷,無夸耀炫曬,更無任何對孫子的要求。爺爺心中有一條篤定的認知:他之所以在臨終前還得以與孫子客觀真實聊聊過往,那就已經(jīng)是一種天大的福氣,那就是天使在護佑爺孫,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爺爺?shù)奶焓梗瓉碇皇谴蠼謴V場中央的一座普通雕像,雕像原型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鄰家大娘。爺爺小時候上學(xué),每天出門,都要穿過這個廣場,調(diào)皮搗蛋、健步如飛,對周遭事物懵懂無知。然而,正是廣場上的那尊天使,一直暗暗伴隨著爺爺并呵護著爺爺。巧妙的是,繪本的文字,一句都沒有提及天使,天使只是虛線勾勒的圖形。輕輕薄薄一本書,重量盡在內(nèi)容里,很適合臨睡前翻閱,十幾年來,經(jīng)由反復(fù)閱讀,爺爺?shù)奶焓挂呀?jīng)變成了我的天使,暗暗守護著我,療愈我的那些失眠,很有成效。

我讀的字

比我吃的鹽還多

當然,我會閱讀更多更廣:我讀《金瓶梅》《紅樓夢》《品花寶鑒》《聊齋志異》,也讀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狄更斯,海明威也讀,華萊士也讀,更特別鐘愛他的非虛構(gòu)文學(xué)《那些好玩兒的事我再也不做了》。讀波伏娃,也讀杜拉斯;讀辛波斯卡,也讀安娜·卡明斯卡,也讀海子和顧城。少年時代狼吞虎咽讀過大批紅色小說:《暴風驟雨》《林海雪原》《紅巖》等等。青年時代伴隨著我自己的寫作發(fā)表,我會緊緊追讀我同時代作家的新作:從劉心武至張潔至王朔至韓寒,等等,至今。我的閱讀,更含有對自己同時代作家的致敬,致敬同行的勤奮和不易。

因此,我可以驕傲但并不自滿地說:我讀的字,比我吃的鹽還多。

我喜悅閱讀,迷戀閱讀。對于我來說,迄今為止的幾十年人生,讀與不讀,大不一樣。盡管世事多變,生活節(jié)奏與更新?lián)Q代都越來越快,身邊人群,眼看著越來越焦慮和緊張,而我,倒是感覺自己身心,終于踏踏實實地輕松起來,不敢說得了大自在,小自在還是有了一點,我明白這應(yīng)該歸功于我自己長年累月的閱讀。沒有誰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我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進死胡同——原本以為是一條康莊大道,走著走著,越來越窄,最后再也沒法走下去,急得身心如焚。最危急時刻,全靠抓起書,讀起來。曲徑通幽到底有沒有?有的。

讀己所喜

觸類旁通

人類的生命本質(zhì),就是一種速朽的物質(zhì),單單一份生老病死,就會攪得你周天寒徹,何況還有其他種種艱難險阻。要救護自己,全靠自己靈魂的力量。靈魂減負狀態(tài)下的輕盈與升騰,是美的。靈魂祛恨狀態(tài)下的寬容與善意,是愛的:這就是你為自己在爭取生態(tài)環(huán)境。再說空靈一點,這就是你為自己在創(chuàng)建精神家園。

不同的人,無論你有著怎樣的天賦和才能,都可以在自己的領(lǐng)域爭取和創(chuàng)建自己更好的生命時空。只是,我想說,如果全無文學(xué)閱讀,則很難想象你骨子里頭是一個有趣的人。有趣,很奧妙,它其實是個人的心理建設(shè)與情緒管理。文學(xué)作品實質(zhì)上是個人的精神類藥品,是形而上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安全有效,副作用極小,且還會更廣泛地激發(fā)你對音樂、電影之類的興趣愛好。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肥敲耖g文學(xué)的改編。貝多芬的《歡樂頌》,是席勒詩歌的譜曲。當代音樂劇《貓》,是艾略特詩歌的改編。電影就不用說了,太多太多來自文學(xué)原創(chuàng)。就這一粒藥丸,之于我,太重要,它會助力我的精神狀態(tài)積極向上,會助力我從自我繭房破繭而出。

小時候我經(jīng)常養(yǎng)蠶,曾無比著迷地觀察蠶蛹破繭的過程,每天寫筆記,半夜起床查看。一只小蟲子把自己封閉進了繭房,差不多十五天,便化成蛾子飛了出來,真是魔術(shù)。十五天對于一只小蟲子短暫的一生來說,何其漫長,但升華蛻變,就是需要時間,就是需要循序漸進。慢慢我明白,蠶蛹破開繭房,就是一口一口地咬,我閱讀書籍,就是一本一本地讀。讀己所喜,觸類旁通——這句話我說過多次了——也說成了我自己的閱讀座右銘。讀得多了,讀得長了,似我這樣資質(zhì)并不聰慧、情緒也并不穩(wěn)定的人,多少還能夠有一些融會貫通、量變質(zhì)變、漸入佳境。我將繼續(xù),從大衣櫥里爬出來,一次再一次,以求自己的身心,愈發(fā)輕松自由。無論老少,讀無止境,年齡不是問題,永遠不是。讀不讀,才是問題。沒有文學(xué),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