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本周之星 | 許煥:1945年的羊群、驢和幸福的馬(2024年第39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4年12月26日16:51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jié)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氨局苤恰钡脑u選以作品質(zhì)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許煥

許煥,男,漢族,2000年生,河南柘城人,云南大學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小說及詩歌發(fā)表于《青春》《羊城晚報》《微型小說選刊》等。曾獲河南省首屆南木文學獎,有作品入選《2023年河南文學作品選》。

作品欣賞:

1945年的羊群、驢和幸福的馬

一九四五年的平原,槍聲停了,高粱紅了。噶老爺一頭鉆進草叢,裹著頭巾昏沉地睡去。偌大的林場從高空俯視才不過米粒般大小。巨大的太陽在干燥的空氣中燃燒著,仿佛要把這個世界融化掉。蝴蝶漫不經(jīng)心地飛,絲毫不懼被這咄咄逼人的烈勢毀掉迷人的鱗翅。橢圓形的楊樹葉高傲地飄在東岳廟淡黃色琉璃瓦的上空。

我站在林場外,沒有一點離開的勇氣。

頭頂遮蓋著的草帽,是從酣睡的父親頭上偷取下來的,正如他從我醉酒祖父那肥碩的肚皮上竊取出過來的那樣。我身后是整片高粱地,耀人的火焰在平原流淌成海洋。站在路上望去,沒有邊際的高粱海吞噬了成群的蟋蟀和早被遺忘的墳地。或許這些墳地并沒有被遺忘,因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墳地前高大的墓碑和上面后人的刻跡。上面若隱若現(xiàn)的名字在海與海的夾縫中生存在著。我努力在這些墓碑中尋找剛剛丟失的羊,那只擁有黑耳朵的白羊。

我擔心極了,這只丟失的羊可以值五個那樣高大的墓碑,或者三個墓碑下厚重的板材。我的身體在一陣炎熱后愈發(fā)冰冷起來。羊大概跑進了高粱海里。

噶婆子在土坯房里燒著細草,又要做飯了。這些細草被惜財?shù)母晾蠣攺牧謭龅乩锔顏?,青澀的水分在馬棚里逐漸干燥起來。噶婆子有和她丈夫一樣的頭巾,一面藍色,一面白色。這是幾年前啞巴裁縫做馬鞍時的剩料。活潑的馬兒在裝滿細草的石槽前歡快地跳躍。棗紅色的馬背撞著伙房外的泥墻,一塊松掉的土疙瘩砸在噶婆子身上。

“驢脾氣,死畜生,到了年月該殺的?!备疗抛映断滤{白色頭巾,側(cè)身向屋外罵道。她罵完不解氣,從屋里出來把頭巾摔在石槽子前的井盆子里。

馬兒哼唧幾聲,埋頭吃起了草。

噶婆子放了聲屁,在井盆子里擺弄著沾滿灰氣的頭巾。盆子里的水照著噶婆子的臉,年月刻下的細紋像魚兒停在她的眼角、額頭和下巴。馬兒看著噶婆子,再次叫了起來。她哆嗦著身子,想到田圃旁的虎不渡。那時他在河邊等著她,田圃的柿子紅彤彤的,映紅了她的臉。他和她抱在一起,他那有力的大手探索著凹凸的肉體。旁邊的草莖顫顫巍巍地斷了。他的馬吃著草,聽著河邊蕩起的交響曲。

噶婆子抽泣起來,接著是放聲大哭。她小心地將浸濕的頭巾蓋在臉上。頭巾上的水滴在噶婆子的褲腿上。

“高粱紅嘍,細草黃,看不見心窩窩滴情郎喲!”噶婆子褲腳上分不清到底是淚還是水。頭巾也跟著噶婆子哭起來了,總歸是濕的。

“高粱紅紅,馬兒鏘鏘,望不見紗紗滴月亮喲!”噶婆子慢騰騰將水倒在石槽子里,又進了馬棚拾了些麥秸細草,一并拌了進去。

噶老爺還睡著,只是頭巾由藍色變了白色。白色的頭巾蓋在噶老爺?shù)哪樕?,讓人害怕。啞巴裁縫的兒子臨死時就是這樣被白巾子蓋著。

“不該死哦!”那天啞巴裁縫的瘋女人喊道,繼而是絕望的沉默。我跟在父親身后給裁縫家送去了香紙和一張皺巴巴破舊的紙幣。香紙散發(fā)著鮮艷的黃色,我覺得它甚至比黃金還要黃,黃得透亮,黃得讓人心驚。

“你安生下去,安生些,將來托個好人家?!悲偱水斨赣H的面禱告起來。在裁縫的示意下,父親將帶來的香紙投進了爐中,爐火噌地起來了。我嚇了個趔趄,向后退了幾步。

眼前這個面披白巾的男人去了那片高粱海,海里的規(guī)則誰又能懂呢。不知怎么地,我竟然嫉妒起躺在板材里的男人,他不會餓著、累著,他只是躺著就可以有大把的錢花。原來海里的世界竟是這般迷人,我走出門外,看到一群人哭著進去,又笑著出來。夾在人中間的是用高粱稈和彩紙做的器物:金山銀山、金童玉女,還有比噶婆子家那匹棗紅馬還逼真的健馬,好不威風。

噶老爺喝得很醉,盡管不是什么喜事,他卻喝多了。啞巴裁縫用板車將他送回家??磥砀晾蠣斠彩呛臀乙粯?,替那個男人感到幸福。

“喪個媽的,別那樣,你兒子的票子、女人可全有啦!”噶老爺躺在板車上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不像我,花了錢丟面子,媽的上了床才知道丟了里子!”噶老爺長嘆了一聲,啞巴裁縫鄭重地點了點頭。噶老爺嘟囔了一路,板車前的驢也叫喚了一路。

“這驢咋一直叫喚?”啞巴裁縫將噶老爺扶下板車。

“天殺的該死的,喝死找閻王,沒有家啦!”噶婆子出門罵道,臉上還有些淚痕。我跟在板車后,摸著那根柔軟的驢尾巴。

“賤婆娘,叫得驢難聽?!备晾蠣斚訔壍爻赝铝丝谔?,又搖晃著走到啞巴裁縫前,“這驢叫得兇,不是好事,可懂?”噶老爺漲紅了臉,極力以祖?zhèn)髫韵笾g顯示他擁有天機的高明。

“等開春,你把馬弄過去,配一配。”啞巴裁縫明白地比劃著,又拍了拍驢屁股。

噶老爺晃悠悠進了屋。

“馬不是馬,驢不是驢?!备晾蠣敵R棚喊了起來。

噶婆子才不理睬呢,當他是瘋驢叫。撅起屁股在伙房拉起了風箱。

“咩……咩……”,這不是羊叫,是丟羊人的吶喊。草帽被照得發(fā)熱,透過草皮子直直扎向頭皮。噶老爺?shù)念^巾又變回了藍色,他還睡著。我慶幸那令人捧腹的咩聲沒有驚醒噶老爺?shù)拿缐?。噶老爺?shù)难蚩杀人麢C靈多哩。

我數(shù)了數(shù),噶老爺那里有五只羊,我緊張地對比著。有兩只在噶老爺?shù)钠ü珊竺妫瑹o精打采地聳著白色的耳朵伏在草里睡著。另外兩只離噶老爺很遠,在靠近東岳廟那層琉璃瓦的墻下。不過這兩只羊是全黑的,我的心顫抖地跳著。丟失的羊兒你在哪?我瞪大眼睛,順著光影幾乎暈厥。

不一會兒,一只正嚙嚼樹皮的山羊進入了我的視野。它半臥在一棵楊樹底下,樹上的瘡癤想必是它去年留下的吻痕。正值中午,這只羊盡情地咀嚼,泡沫順著它嘴里殘葉的莖脈,滴在白色的皮毛上。兩只褐色的犄角挑動我的神經(jīng),沸騰的血液狂跳不止。它開始站起來吃,前蹄撐著地,搖晃著肚子。肚子又大又圓,將它的脊骨向下墜著。那只黑色的耳朵也跟著肚子機靈地搖擺著,迎著胡須上的微風,從前到后,從左到右,從南到北。

“我的羊?qū)さ搅?。”我心里一陣驚喜。這是老天在幫我的忙,我向著東岳廟,另外兩只羊正撒尿的地方,拜了三拜。

我定了定神,從平坦的路上激動地蹦下來,蹦向遍布刺秧的野草叢。野草叢肆意瘋長,布滿蔭蔽少光的林場。羊兒們喜歡吃這些,除此這也是噶老爺?shù)臏厝徉l(xiāng)。我極小心地慢下來。心里的吶喊隨著噶老爺?shù)镊曄缌?。那只羊已?jīng)完全站起來了。只見它慢吞吞地朝我走來,黑耳朵不時地向后翻旋著。

我側(cè)身折了根滿葉,在風的縫子里發(fā)出陣陣婆娑。單片的葉子很輕,不過滿枝的葉子就愈發(fā)的沉重起來。我不敢驚擾噶老爺。換句話說,我不敢惹他。我拼了命地壓低自己的腳步,像只過街老鼠般小心。我早已聽過噶老爺?shù)拿?。噶老爺不亞于貓,甚至比貓要饞,更令我害怕?/p>

華北事變,日本人從關外打了進來。噶老爺投軍無門,便上山當了馬匪頭頭。沒多久就被閻老西的清剿隊收了編,成了下轄的“剿匪隊長”。

噶老爺歡喜壞了,常跟下人念叨:“俺不曾去過保定,就連講武堂,老子也沒見過。不過俺能掐會算,命里有這個亨通官運哩!”隊長總要騎馬的,馬是一種身份象征。這是噶老爺極為看中的。

我的手愈發(fā)沉重,羊盯著滿枝的葉子停了下來,咩叫幾聲,張了張嘴,嚼起了空氣。我稍稍晃動了葉子,葉子發(fā)出沙沙聲,我的呼吸更急促了些。羊呆滯地望著我,仿佛從不認識我一樣。

“畜生,快過來,我可不是偷羊賊啊?!蔽倚睦锇迪搿?/p>

“咩……咩……”羊突然急促地叫起來,霎時沒命地瘋跑著。驚慌失措的羊落入林場的圈套,噶老爺倏地坐了起來。

“狗日的,你嚇跑了我的羊!”噶老爺石磙大的身子喘著,羊驚醒了他。

“老爺,那是我的羊!”我看著他身后亂跑的羊,解釋道。

“哪是你的羊?你莫要誆我!我一共五只羊?!备晾蠣斵D(zhuǎn)身用那粗大的手指盤算著。另外一只手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我感到一陣眩暈,左臉的疼響傳進我的耳朵。草帽也像斷了線的風箏從頭頂飛到了林場深處。

“他媽的,敢是偷我的羊不成?!备晾蠣敀嗥鹑^向我砸來。

我轉(zhuǎn)身就跑,想逃到那平坦的大路上去,鉆進那稠密的高粱海里去。

“不,我怎么想逃呢?”我遲疑起來,逃跑可是心虛。是噶老爺霸占了我的羊。蒲公英從地上散開,順著風越飄越高。我已顧不上許多,再次拔腿從林場跑了起來。噶老爺愚胖的身體搖擺著,接著他那殺人般的身影愈發(fā)模糊,喊聲逐漸小了。

我跑過可以俯瞰高粱海的、一望無際的平坦大路,不敢絲毫松懈,一氣跑到虎不渡。

這是一條寬大的河,白色的河。我沿著河沿,折斷一棵小樹。波浪起伏的河沿,是噶老爺那愚笨的腹部,像只羊肚子沒命地晃著。在那個充滿陰涼的林場,我從未見過噶老爺如此慌張過,也為激怒他的行為感到舒坦。于是我大笑起來,開始哼起了歌。我幸運地逃脫了噶老爺?shù)陌鼑?,在昔日“剿匪隊長”前我成了一個幸福的人。

耀眼的太陽在云里睡了,乏困得很。河水平靜地流著,幾只飛鳥在岸邊漫無目的地飛著。正午的河岸散發(fā)著余熱,溫暖極了??墒俏以傧氲侥橇钊税l(fā)笑的羊肚子,卻又忍不住哭起來。我想起了我的羊,那只健碩的長著黑耳朵的羊。噶老爺才是偷羊賊,一個不折不扣的土匪。

我懊悔自己的跪拜,樹枝在我的手里發(fā)汗,神也在戲耍我。眼淚滴在樹葉上,落在發(fā)燙的土地里。

除了羊,我把草帽也弄丟啦。我不敢回家,我弄丟了財產(chǎn)。我想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定會氣昏過去。

我要折返回林場。

草帽是祖父用麥秸做的,我仿佛看到祖父帶著年幼的父親在田里割麥,鋒利的鐮刀一步步蹚進那片高粱海里。過了冬的小麥在春的氣息里扎了根,在一排排石碑旁開出了花。麥子長勢很快,金色的麥浪從虎不渡一直吹到東岳廟里。東岳廟里有曬谷場,谷場最大塊的是噶老爺?shù)?,最小塊的是啞巴裁縫的,祖父的是靠近啞巴裁縫的那塊。

麥秸被驢車拉進谷場,便捶打起來。散落的麥秸被祖父捆起來,泡進水里。秸稈在水里鍛煉些時日,便堅韌起來。柔軟的草皮帶子,成了豐年的標志。每當麥子熟透的時候,戴上這頂草帽準有個好收成。

可是,我把好收成弄丟了。

天色逐漸陰沉,接著暗淡下來。狗尾草像星星一樣散落在河岸。我走過去,摘起來。不一會兒,手里便有幾十棵。我將小樹橫在地上,坐在上面,防止陷進泥澤里去,拿起這些星星,編織起來。我用四五棵編起一頂草帽,這頂草帽綠瑩瑩的,狗尾草種子繞在星星周圍,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在這光里我看到那頂草帽安靜地躺在林場一處的隱蔽之地,它等待著,等待著我去撿起好收成。

我把這頂草帽放在小樹上,又用剩余的星星編了一只羊。我先織了羊的身體,那脹破的肚子裝滿了我的委屈與憤怒。接著我織了羊的四只腳,它跪在噶老爺面前,祈求多些葉子來吃。我又織了毛茸茸的犄角,柔軟得隨風飄蕩。

“你怎么要跑呢?”犄角散發(fā)著光。

“你為何要跑到噶老爺那呢?”犄角的光愈發(fā)明亮。

“喚你,你也不回來哦?!标鹘堑墓庥职盗讼聛?。

我一邊說著,一邊給羊戴上草帽。這只羊騎在小樹上,河湍急地流著。我用小樹當成鐵鍬,撅起濕潤的土。這新鮮的土散發(fā)著野草的香味。我想起有關噶婆子的風言,那個在河邊騎馬的漢子。

“那個漢子也是土匪,偷了噶老爺?shù)呐??!蔽蚁蛳峦谥?/p>

“呸,那是噶老爺應得的?!蔽胰韵蛳峦谥?/p>

“土匪丟東西,不算是丟?!币粋€圓形的坑在腳下張開了嘴。

我將小樹扔到一邊,泄氣地坐在坑邊。

“羊是不吉利的,是個禍害?!蔽彝纯嗟匚嬷桓晾蠣敶蚣t的臉。

“羊是兇禍,斷不能要的?!蔽颐鴽]了草帽箍住的腦袋。

“葉子吃飽了,就認不得人嘍。”我站在河沿沖著虎不渡喊道,將戴著草帽的羊丟進了坑里。

天黑了,夜晚來了。河沿的蟲子時不時地叫著。

這是我的哀嚎。

我不敢回家,只在河沿徘徊。

我又想起河邊騎馬的男人,那個偷了噶老爺女人的土匪。那匹馬從城里來,洋氣得很。男人的黑靴不時踢著馬腹。馬喘著粗氣,男人同樣喘著。

噶婆子挽著籃子叢林里出來,輕巧地越過大路,同碎花裙子一并隱進河沿。

我有種期待,期待父親像噶婆子尋男人那樣找我。

男人將馬拴在小樹上,拉著噶婆子躺在樹下。

“這是今早剛摘的柿子?!被@子沉甸甸的。

“紅得很?!蹦腥瞬亮瞬粒粤艘话?。

“想我沒?”男人將剩下的一半,停在噶婆子嘴邊。

“壞得很,趕緊吃你的!”噶婆子憋住了笑,笑很快憋出了淚。

“咋個哭,可是你娘罵你了?”男人將柿子皮塞進馬嘴,抱起了噶婆子。

“不是,你看看嘛?!备疗抛诱f著扯開碎花裙子,隆起的腹部晃動著。

男人瞪大了眼,一陣哆嗦,接著就是苦笑。

吃了柿皮的馬,發(fā)出一陣嘶鳴。

“等我,接你?!蹦腥嗣嗣疗抛拥亩亲?,又狠狠捏了一下。

噶婆子哭著,那雙黑靴用力踢了馬腹,消失在去城里的方向。

我眼里噙著淚水。透過淚水,那只羊在河沿走了過來。犄角在夜里發(fā)著光,離我越來越近。

羊趴在腳下,朝著坑叫著。

“等我,接你。”我摸了摸它那快要脹破的肚子,用狗尾草織了匹馬和一雙漂亮的黑靴子。和那個男人似的,趁著夜色溜進城了。

啞巴裁縫趕著驢車,從城里拉了些皮料、草布。沒了兒子的啞巴顯得更麻利了些。他坐在驢車上喊著,驢埋頭向前沒命地跑著。驢兒成了他的兒子,兒子的孝順就是跑快些,別顛簸。一望無際的平原,怎么會有顛簸呢?路是平坦的。

高粱海刮起了風,濃烈的陰沉從黑漆的天上壓到地上,接著是一道閃亮。寧靜的田野沒了白天的熱,倒有了冬的感覺。西邊響起了雷聲,轟隆隆地在云層上打滾。這是馬的嘶鳴,接著沉悶的低吟在平原上散開,響聲愈發(fā)大了起來。

“該死的,谷場的糧食?!备疗抛佑媚_踢了踢噶老爺。噶老爺?shù)镊暠壤茁曔€要大。這可不是裝睡,他是真的睡著了。

“快,要下大了?!备疗抛佑趾莺萏吡烁晾蠣敚凶孀?,疼得噶老爺嚎叫起來。

院里起了風,伙房里的風箱發(fā)出陣陣吱呀聲。被硬木板和草叢遮擋的羊圈變得躁動起來,那只黑耳朵羊敏感異常,咩咩大叫。

羊圈旁邊的馬棚,那匹棗紅馬踢了踢馬蹄,下面是濕漉漉的馬糞。

噶老爺穿上鞋,騎著馬去了谷場。

隔壁的王婆子、李媳婦也都醒了。不一會兒院里有了簌簌的人聲。

“打雷嘍,要死人?!?/p>

“活該被劈,劈死算球?!?/p>

噶婆子站在院里,聽著呼嘯的風聲夾雜著詛咒,呆呆地靠在羊圈邊上。

噶婆子想起她娘,想起她年輕時的大肚子。

“起床,趕緊把園圃里的柿子摘了去。”她娘喊著。噶婆子半夜就開始嘔吐,想必是累了。

“妮子,咋了?你病了?”她娘湊過來摸了摸額頭。

“不燙,想是累著了?!?/p>

“累著不要緊,快去把那柿子摘了吧?!?/p>

噶婆子年輕生得靈巧,卻扭捏捏下了床,洗了洗臉,挽著籮筐就去了。肚子一天天鼓起來,她娘淚汪汪地將噶婆子送進城。城里人是不會亂說話的,哪怕是令人恥笑的秘密。噶婆子歡喜壞了,男人就在城里,終于要相聚了??墒?,男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反是進城買布的裁縫不久帶了個嬰孩回來,離開了這座藏匿男人的城。

不久噶婆子從城里回來,嫁給了噶老爺。噶婆子的娘歡喜起來,自己的姑爺可是有頭有臉的人。

想到這,噶婆子不往下想了。她娘前幾年害急癥死了,死人又有什么好想的呢。除了燒燒紙,自我安慰一番。噶婆子想得開,她不怕死,卻怕臟。門吱呀地被人推開,王婆子和李媳婦兒走了進來。

“可看好你的羊,風大別跑了?!崩钕眿D兒扭著屁股。

“結(jié)實著呢?!蓖跗抛犹吡颂哐蛉?。

一陣閃亮從眼前劃過,噶婆子接上話茬,滔滔說個不停。誰家的高粱長得好啦,誰家的雞被人偷啦,東岳廟里的龍王顯靈啦……

馬糞的濕臭味在女人的話里,盡情地彌漫著。馬喘著氣,噶婆子瞪眼瞧了瞧擺動的馬尾。

“趕明開春,這個馬要配配類。”

“上哪配去?”李媳婦兒一臉壞笑。

“裁縫家。”

“他家可沒有馬,只有拉貨的驢呢?!蓖跗抛幽感芤粯哟笮ζ饋恚蝿拥男馗衲菞l馬尾沒命地擺動著。

“你說,你知道那事不?”李媳婦兒嬌羞地指了指馬。

又是一陣閃亮,雨忽地下了起來。李媳婦兒趕忙跑了,王婆子也嚷嚷著往門外走。

噶婆子哭了,用嘴含住落下的雨。雨水化在舌尖,又酸又苦。

新鮮的空氣鉆進城的咽喉。我沿著沒有方向的路走著。城里到處都是飯店、茶館、當鋪還有各式各樣的胡同。

路人五顏六色,服裝各異。我碰到一群學生,為首的穿著筆挺的西服,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滿頭的油發(fā)。學生笑著,有的低頭笑,有的仰天大笑,有的斜著身子笑,更有的腰弓了九十度笑??吹竭@一幕,我趴在地上打起了滾,哈哈大笑。雖然不知道我為什么笑,總之進了城只要笑就好了。

噶老爺進了城也要笑。可他沒有對我笑,還動手打了我。和這幫學生的斯文相比簡直差遠了。

學生吹著口哨走遠了。沒了笑聲,我在這偌大的城里迷了路,感到一陣恐懼。勉強往前走幾步,一陣香味在鼻尖蔓延。眼前是家店,門邊懸著一只羊頭。這難得的香味攛掇著我,忍不住走了進去。

店小二亮堂地吆喝著,麻利地擦著桌子、凳子。盛著熱水的茶壺在左手里握著,這是他的飯碗,要拎得緊實些。店老板是個女人,披著羊皮氅,時髦得很。店里七八張方桌,桌前橫著柜臺,女人站在里面,撥弄算盤。算盤不見響,倒是我的心蹦跳得厲害。膽汁在胃里翻騰,我感到里面的肉壁艱難地摩擦著。

揩去嘴角的口水,我的視線從女人身上轉(zhuǎn)到大快朵頤的食客上去。四五個方桌坐滿了,足足有三四十人。幾個灰衣衫圍著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坐著。那人雖是上了年紀,頭發(fā)斑白,卻精氣十足。他身穿黑色大衣,頭戴一頂老鴰帽。

“你是干啥的?”男人一臉兇相。方桌旁的躁亂聲瞬時安靜下來。

“吃……吃飯的?!蔽蚁蚝笸肆藥撞剑踔谅牭阶约耗擒浘d無力的回應。

“小操蛋?!蹦腥死湫σ宦?,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老板娘,再上一碗羊肉燴面?!蹦腥舜笫忠粨],女人笑盈盈地應和著。店里吹起了口哨,一根骨頭從空中蹦出來,結(jié)實地砸在我的腦袋上。人群傳出陣陣笑聲,接著是筷子碰碗的叮當聲。

我得到一碗羊湯燴面,饑餓感在湯里化為泡影。沒有筷子,我撿起地上的骨頭,興奮地吃了起來。

我蹲在男人腳下,那粗大的腳跟著男人的吧唧聲,在地上敲個不停。

沉浸在美味的城里,這是我的極致享受。來到城里,就能吃上一頓熱騰騰的羊肉燴面,我開心極了。我開始理解人群的笑聲,也是為這香噴噴的羊肉燴面。店外的路被太陽炙烤著,可路還是冷的,冰冷的青石下是螞蟻的巢穴。這群螞蟻從店里一直爬到店外,水淹不死,火燒不滅的。很快將我失手落地的面皮兒包圍了起來。

“你是干啥的?”我頓時嚴肅起來。

“尋吃的?!睅讉€螞蟻異口同聲地回答。

“傻蛋?!彼筒凰溃馃粶绲?。我扔出的面皮兒像一張網(wǎng),將螞蟻蓋在地上。螞蟻狼狽極了,死活逃脫不住我的面皮兒。我為此大笑起來,樂此不疲。

“吃完了?”男人踢了踢我。

“付錢?!蹦腥艘荒槈男Φ爻蛑摇?/p>

“你不是請我吃的嗎?”我驚恐萬分,螞蟻移動著地上的面皮兒,逃了出來。

“吃白食!”一記拳頭從面前過來,我倒在地上。人群再次騷動起來,螞蟻慌張地逃出店外。

“沒錢給,就在這還錢吧。”男人暗暗看著女人。

半死的我被人拖到后院,扔在棚里的草垛上。我喘著熱氣,一陣刺鼻的惡臭從鼻子扎進肺里。草垛上的毛毛刺鉆進皮膚里。

“老馬,逮著吃白食的?!被镉嫼暗?。老馬是店里的廚師,換句話說是殺羊的。

“這下算是有個幫手了?!崩像R走進草垛,捏了捏我的胳膊。

“有幾分力氣,把他弄進屋里?!崩像R吩咐伙計道。我被人架了起來,聽到屁股后的陣陣馬聲。

原來老馬養(yǎng)著兩匹馬,一匹棗紅的,一匹黑的。

我再次見到啞巴裁縫是兩個月后,他來店里喝羊湯。想必是給人裁縫賺了幾個錢。只是我不敢露面,擔心裁縫把我的蹤跡告了去。

那輛驢車就停在店門口,老馬偶爾讓我去給那頭驢拿些草料。

“驢吃了,馬吃啥?”我在棚里撿著草。

“下鄉(xiāng)收羊,人家都備著好料哩!”老馬每月都派店里的伙計出城去收羊。馬自然是不缺料的。

“老馬,讓我也去吧。”我央求老馬帶我去收羊。

“不行,你萬一跑了咋整?”

“我還要還錢呢,我還要掙錢?!?/p>

“以后再說,松開?!?/p>

這次老馬一反往常,親自騎著那匹棗紅色的馬帶著伙計去收羊了。我不敢斷定老馬什么時候回來。棚子里空空如也,我沮喪地躺在草垛上。

跟著老馬幾個月的時間,我學會了喂馬,更學會了殺羊,熟練地殺羊。店女人偶爾會來后院,看我殺羊。我記得,第一次殺羊,老馬磨著快刀,棚子旁的羊圈里一片哀號,我跟著老馬跳進羊圈,老馬讓我按住一只羊腿,一刀割了羊的咽喉,用白花花的瓷盆子接住熱騰騰的羊血。噴濺的羊血,在我手上黏糊糊的。我感到一陣眩暈,仿佛看到林場里那只羊的胰子泡沫。

草垛上起了風,一只風箏從天空那邊飛了過來。天藍藍的,潔白的云像漢白玉似的,被鑲嵌在藍與藍的交匯處。我聞慣了店里的香味,開始想起我那鄉(xiāng)下的父親。

不知道他找我了沒?

不找我也就算了,風箏是自由的。

可是風箏有線牽著呀。

店女人喊我,那個戴老鴰帽子的男人來了。

七天后,老馬回來了,不過是瘸了一條腿。兩匹馬后,是一群咩咩叫的羊。多好的羊啊,多么健壯啊。羊圈里的羊也呼號起來,這是看到同類的激動。

“你這是咋了?”我將羊攆進羊圈。

“被人打……”“多嘴!”老馬喊住了正在拴馬的伙計。

“馬受了驚,在虎不渡跌了一腳。”老馬擦了擦腳上的黑皮靴。锃亮的黑皮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簡直就能點燃馬棚下的草料。

我細細打量著老馬,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今晚殺羊,燒熱水去?!?/p>

“就殺這幾只嗎?”

“一路嚎叫,讓人心煩,趕緊殺了?!?/p>

“不用殺這么多吧?!?/p>

“要殺的,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殺了,全殺了!”老馬的臉扭曲起來,鼻子喘著熱氣。

噶婆子躺在園圃里,聽著虎不渡的水聲。她想起兒子,想起那個活在高粱海里的男人。蟋蟀在噶婆子腳邊趴著,兩只觸須沒命地顫著。旁邊的柿樹被人用刀砍出碗大個疤,過不了幾天就會有個暗褐色的瘡癤。噶婆子摸著,那根粗實的拴羊繩也靜靜地躺著。

柿子掛滿枝頭,一片火紅。

晚上要殺羊了,羊圈一片躁動。老鴰帽子在店女人的頭上戴著,羊皮氅沾滿了肥油。店女人喝醉了,搖晃晃到了后院。

店女人看著她的羊,從羊皮氅里甩出幾塊大洋。

“多殺些,趕明兒幾個長官還來吃呢。”

大洋掉在地上,清脆得很。老馬撿起來,將他磨好的刀遞給了我。

“殺完,你在這的賬就清了。”老馬瘸著腿半倚在草垛上。

我熟練地拿起刀,跳進了羊圈?;镉嫲矒嶂圾Q的馬。

羊群向后退著,一直退到角落。我握著刀把,緊逼著這些待宰的羔羊。忽然,一只羊徑直沖了過來。刀從我手上滑落,這只羊竟跪在了我面前。

我定了定神,那只羊瘦骨嶙峋,半只犄角殘破不堪,羊腹卻是很大。它晃動著耳朵,只是那只耳朵是黑色的。我愣在原地。

“這只羊看樣子快生了。”老馬聲音變得悲涼。

“買一個,還賺一個?!钡昱顺堕_嗓子叫道。

“趕緊殺了,養(yǎng)了它太費料?!被镉嬅R鬃。

一群烏鴉飛來,臟兮兮的“苦啊,苦啊”的叫聲在羊圈上空盤旋。我又拿起了刀,掌心里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血還是汗。

啞巴裁縫裝上羊皮,店女人給他上了兩碗羊肉燴面。

“把這個領子改改?!?/p>

“再照這個樣子做一身?!钡昱伺ち伺てü?。

“還有這個?!蹦腥藢⒗哮幟弊尤舆M車里,又狠狠地在女人屁股上捏了一把。方桌旁的人群個個眼饞起來,只有啞巴裁縫一個勁兒地喝著羊湯,熱騰騰的羊湯。

門前的驢吃著草,那是給馬兒的草。

老馬又去鄉(xiāng)下收羊了,說是跑完這趟就不干了。

女人給了我些錢,我重獲自由了!可我感到害怕,想逃離這座隱匿羊魂的城。

“出城了!”我坐上啞巴裁縫的車。鞭子像那條懸掛在柿樹上的羊繩子似的,驢兒有勁兒地在城郊的路上狂奔。舒服地躺在毛茸茸的羊皮上,頭上換了頂老鴰帽,我比父親強多了。我想到明年亮澄澄的麥子,將鋪滿整個谷場。比噶老爺家的還要多,還要香。

太陽照在臉上,車輪吱呀呀地響著,羊皮們唱起了贊歌:

“要變成新衣服啦。”

“將會穿在那個富有迷人的女人身上。”

“該是多么幸福啊?!毖蚱冮_心極了。

驢車越跑越快,啞巴裁縫嗚哇嗚哇地喊著。鞭子前的驢兒活成了馬,一匹馳騁的棗紅駿馬。

一九四五年的平原,又響起了槍聲。

車上掀起了風,那張黑耳朵羊皮飄了出來。風越刮越大,羊皮越飄越高,一直飄進那片火紅的高粱海里去了。

本期點評1:

用文學的方式走進故鄉(xiāng)

每當看到一位新作者的作品時,我的習慣是先閱讀文本,再了解作者。初讀《1945年的羊群、驢和幸福的馬》,我想這樣的文字大概會出自一個有相當閱歷的中年作者之手。所以當我看到作者許煥竟然是位“00后”時,著實是驚訝的。

驚訝之余,更多的是驚喜。我驚喜于他穩(wěn)健的筆力和出色的駕馭復雜題材的能力。小說沒有明確交代故事的發(fā)生地,但通過平原、高粱、羊肉燴面等意向的指引,加之人物方言的佐證,可以大體判斷故事發(fā)生在華北平原,再具體一點說,也許正是作者的家鄉(xiāng)河南。1945年,是一個處于歷史夾縫中的年份,抗日戰(zhàn)爭的硝煙剛剛散去,解放戰(zhàn)爭的槍聲又猝然響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看上去像是缺失了歷史感似的,日復一日過著平凡而瑣碎的日子??杉毧磥?,噶婆子的被愛與被棄,噶老爺?shù)牡脛菖c失勢,這些樸實如泥土一樣的蕓蕓眾生,無一不是在被歷史裹挾著往前走。羊、驢、馬,這些北方城鄉(xiāng)之間最常見的動物,也因此具有了象征意味。

通過動物來隱喻人,這一點很容易讓讀者想起小說家蕭紅的《生死場》。在《生死場》開篇,二里半滿村尋找自己丟失的山羊,在《1945年的羊群、驢和幸福的馬》的開篇,“我”同樣是在尋找丟失的羊。不過,與《生死場》中二三十年代北方鄉(xiāng)民那種“忙著生,忙著死”的如動物般的生存狀態(tài)不同,歷史走到1945年,人們也不再是完全的徹底的混沌。在許煥這位“00后”的筆下,“幸?!睂懺诹藰祟}上,不管是寫實還是反諷,這都至少表露出一種潛在的對幸福的渴望和對“我們可以幸福”的希望。

不只是《生死場》,這篇小說的很多地方都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文學大家書寫故鄉(xiāng)的作品。“我”的敘事視角讓我們想到魯迅歸鄉(xiāng)小說中的“我”,但這里的“我”剝離了知識分子的眼光;高粱海的描寫讓我們想起莫言的《紅高粱》,但這里的人們卻又缺少了那種血性與悲壯。這些都展示出年輕作者對文學經(jīng)典的熟稔和將經(jīng)典轉(zhuǎn)化為自我寫作資源的有益嘗試。

作者許煥還嘗試寫詩。他在一首名為《豫東人家》的詩中寫到:

“孩子們成了父輩,父輩又成了祖輩

一代代歲月在她的一雙巧手中

被織成了一大片狗尾草

在這片寂靜無聲的草叢里

蟋蟀們數(shù)著星星

而我在這片星星的夢里

尋覓著鄉(xiāng)情”

在《1945年的羊群、驢和幸福的馬》中,他同樣寫到狗尾草與星星:“天色逐漸陰沉,接著暗淡下來。狗尾草像星星一樣散落在河岸。”

作者籍貫河南,先后赴吉林、云南求學。那片屬于故鄉(xiāng)的高粱海只能存在于記憶里,而狗尾草這種常見的纖小植物卻能隨他跨越南北,在目之所及處系住那一份對于故鄉(xiāng)人與事的牽念。不論是在詩歌中的點染,還是在小說中的鋪陳,故鄉(xiāng)都構成了這位年輕作者的精神原鄉(xiāng),他的文學世界也因此具有了生長性?;蛟S正因為此,那普通的狗尾草才會閃爍出星星的光芒。

——趙雅嬌(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媒體人)

本期點評2:

“1945年的羊群、驢和幸福的馬”這句有些冗長的題目,讓我先入為主地想到了一種原生態(tài)的生活。果然,細膩的描寫在炙熱的平原上拉開序幕?!耙痪潘奈迥甑钠皆?,槍聲停了,高粱紅了?!睍r令已進入天文意義上的秋天了,但平原上的草叢里,“巨大的太陽在干燥的空氣中燃燒著,仿佛要把這個世界融化掉。蝴蝶漫不經(jīng)心地飛,絲毫不懼被這咄咄逼人的烈勢毀掉迷人的鱗翅。橢圓形的楊樹葉高傲地飄在東岳廟淡黃色琉璃瓦的上空。

”墓碑上的名字“在海與海的夾縫中生存著?!倍拔摇眳s在那些林立的墓碑和草叢里尋找那只丟失的黑耳朵白羊。

由此,一系列貌似牽連不很緊密的人和動物,噶婆子、噶老爺,啞巴裁縫和瘋女人以及他們死去的孩子,羊群、棗紅馬、驢子和羊肉店的廚師老馬等若隱若現(xiàn)地浮出水面。錯亂的時空中夾雜著噶婆子和土匪壯漢在虎不渡的交纏喘息、埋葬裁縫兒子時各色人等的聲聲口角。平面化的敘事,平行遞進的場景,破碎的結(jié)構,看似沒有主題的指涉,都在表現(xiàn)出不同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寫法的敘事方式。

1945年的秋天是有明顯時代特征背景的時間節(jié)點,但作者避實擊虛,以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完成了文本敘事,有一定的先鋒成分在內(nèi)。竊以為,讀者不是評論家,沒有必要糾結(jié)熱度已減的先鋒真?zhèn)巍N膶W沒有過時的文體,只有過時的觀念和止步的探索。作者雖然沒有那個年代的生活經(jīng)歷,但虛構文本的實驗性,嘗試不同表現(xiàn)手法的精神值得贊揚。雖然很年輕,但敘事老練,由丟羊起始、尋羊發(fā)展、殺羊結(jié)束,賦予“我”惶恐不安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小說沒有刻意追求那個年代歷史的本質(zhì),卻也反映了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北方某地城鄉(xiāng)一隅的社會現(xiàn)實。小說的第一句,“一九四五年的平原,槍聲停了,高粱紅了?!毙≌f的最后,“一九四五年的平原,又響起了槍聲。”沒有了外敵入侵的社會,弱肉強食仍然存在?!拔摇北蝗似圬?,只能再去捉弄不會說話的螞蟻。又遭人脅迫,以在羊肉鋪子“打工”扣抵一碗羊肉燴面錢,竟意外地見到了自己丟失的那只羊,最后卻親手殺了自己的羊,由此獲得了人身自由,舒舒服服地躺在毛茸茸的羊皮上,坐著裁縫的車出了城。

這,是不是一種反諷呢。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

了解許煥更多作品,請關注其個人空間:許煥的作品集

 

往期佳作:

姚維奇:冰之舞(組詩)(2024年第38期)

陳小丹:沉默的形狀(2024年第37期)

高超峰:第一病室(組詩9首)(2024年第36期)

歐陽杏蓬:腰江老舅(2024年第35期)

長安肆少:指尖的寬窄(組詩)(2024年第34期)

蘇萬娥:故鄉(xiāng)苕華(2024年第33期)

資小水:老屋(2024年第32期)

李云飛:云秀西岐山(2024年第31期)

劉軍軍:云的故鄉(xiāng)(2024年第30期)

雷島:我暗中喜歡一只烏鴉(外11首)(2024年第29期)

雷島:我暗中喜歡一只烏鴉(外11首)(2024年第29期)

野川:微瀾(組詩)(2024年第28期)

周朝 | 揚州:詩意與煙花(2024年第27期)

夢蝶書生:一只穿過夕陽的貓(節(jié)選)(2024年第26期)

呂島:各拉丹冬的遠方(2024年第25期)

黎落:幻覺般的飄落(2024年第24期)

呂振華:云在天之邊(2024年第23期)

段尚林:風景(2024年第22期)

王彥:我的夏天是一個量詞(2024年第21期)

程文勝:尋找曾國范(2024年第20期)

李?。褐参锕饷ⅲ?024年第19期)

惠永臣:它只有一顆豌豆大的心臟(組詩)(2024年第18期)

陳登:舊陽臺(2024年第17期)

李美霞:沉默的薩拉烏蘇(2024年第16期)

王賀嶺:田壟飛花(2024年第15期)

方斌:春天,這小小的幸福給你(組詩)(2024年第14期)

陳巧珠:聽魚人的回眸微笑(2024年第13期)

徐占新:春天是個孩子(組詩)(2024年第12期)

紅山飛雪:陰河散章(2024年第11期)

坦次:哈扎爾的記憶(2024年第10期)

沐子:向日葵(2024年第9期)

孫婷:迎春花:迎風最先知春來(2024年第8期)

洪恩:今天是明天的標本(組詩)(2024年第7期)

常金龍:仰望星空(2024年第6期)

陳偉芳:異鄉(xiāng)記(2024年第5期)

野蘭:柿子(外四首)(2024年第4期)

李陽忠:造房子 (2024年第3期)

蔡欣: 像幸福河一樣(2024年第2期)

海邊邊: 梅花開了(組詩)(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