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文猛:天瓦
一
天瓦就是瓦。看顏色,有青瓦、灰瓦、紅瓦、黃瓦;看材質(zhì),有玻纖瓦、琉璃瓦、玻璃瓦。
在我們老家,從來不單喊“瓦”,總會在“瓦”前加上“天”,喊“天瓦”,把瓦喊到天上。
老家喊的那些天瓦是“天爪子”燒出來的。大人們喊“天爪子”,我們喊“天叔”,后來喊“天爺”。
“天爪子”是天叔的外號,他是我們家鄉(xiāng)有名的蓋匠,就是蓋房子的匠人。在很長一段時光格上,蓋在頭上的不是瓦,是草,看見的瓦藍是別人村莊的瓦藍,我們村莊是蓋在屋頂?shù)牟菘蔹S后的灰白。
天叔有一雙特別靈巧的手,他把小麥秸稈或者茅草蓋在屋頂上。小麥秸稈和茅草光滑,質(zhì)地硬,不藏雨水,是蓋茅草屋最好的材料。天叔走進家屋,看了要蓋的房子,掐點幾下手指,多少草,多少竹,多少屋梁,多少屋檁,心中明亮得很。
走進竹林砍來大堆竹子,劃成篾片,破成兩層,黃篾綁竹桷上墊底,青篾綁扎固定小麥秸稈或者茅草,用手除去軟草雜葉,捆成小腿粗細的小把,草蔸朝下,草尖朝上呈一字形,上面壓匹篾片,用篾條穿過麥草,厚薄一致,好讓雨水順暢流下,從屋檐口一層一層往上鋪……
紙上記錄的蓋房過程很簡單,走上屋頂,才知道蓋房是很講究的手藝活兒。草蔸沒有扎結(jié)實,風(fēng)一吹就亮相了;屋脊上兩邊的草蔸沒有蓋平,雨一來就堵上了。大家特佩服天叔那雙巧手,喊他“天爪子”,其實是贊嘆,感覺他的手要是足夠大,他能把天抓在手心里。蓋房子是技術(shù)活兒,也是力氣活兒,天叔從沒有歇著。他白天給村里人蓋房,晚上還要去照料村上的倉屋。
后來天叔離開了家鄉(xiāng),我們才知道,天叔最大的理想是給自己蓋一院大瓦房,這是他以抓天的氣勢拼命掙錢的最大動力。天叔蓋大瓦房的終極目標(biāo)是把村上的冬姑娶進大瓦房。天叔愛著冬姑,冬姑愛著天叔,冬姑的父母給他們的相愛加了一個條件,那就是天叔蓋上大瓦房。在鄉(xiāng)村蓋一座大瓦房,今天看來實在太過平常,卻是那個年代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冬姑的父母沒有給天叔更多時間,他們把冬姑嫁到了山那邊,那家有八間大瓦房。
起起伏伏的山路,起起伏伏的嗩吶聲,冬姑一步一步往山那邊走去,紅碩的音符一顆顆滴在天叔心中。天叔默默地用鋒利的彎刀劃著蓋茅草屋的篾片,嗩吶聲翻過山梁,手中的彎刀閃了一下,篾片劃破手指,鮮血一滴滴從篾片上滴下來……
第二天,天叔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到了哪一方山村。
二
我家何時搬到這個叫新龍嶺的地方,何時蓋起最早的八間茅草房,我不知道,我還在父親取好的名字中。父親和母親成親的時候,他們還沒有自己的家,寄住在上白蠟灣一方巖洞中。父親看中這個叫新龍嶺的地方,辛辛苦苦好幾年,終于和母親一起在新龍嶺上蓋了八間茅草房,也給自己的孩子取好了八個名字。母親真生了八個孩子,只是我上面的姐姐、弟弟下面的妹妹,還沒有長到一歲就夭折了,裝進母親出嫁時候的木箱子,埋在山坡上,小小的墳頭上蓋著一片瓦。
那是從祠堂天井中取出來的瓦,祠堂是村里唯一的瓦房。祠堂天井中總堆著一堆瓦,一圈一圈地堆著,就像樹的年輪,哪家有人走了,就去取一片瓦,壓在墳頭。村里每年總會買些瓦去補充天井中的瓦堆,那是村莊的年輪。我們知道,那是姐姐和妹妹永遠的家。我們活下來的六個弟兄就像那些捆扎好的草蔸,一個挨著一個,從屋檐口一層層往上鋪。
桐子花開的時節(jié),連續(xù)幾場大風(fēng)吹亂了我家的茅草屋,那時天叔還沒有離開我們白蠟村。麥子還在地里綠著,沒有小麥秸稈,父母發(fā)動我們到山里割茅草。當(dāng)時到處開荒種糧,茅草沒有立足之地,剛剛冒出綠芽就被牛羊啃個精光。一家人只好走進大山深處,艱難地割來幾捆茅草,讓天叔捆扎成草蔸,填補在那些被風(fēng)雨掀開的屋頂上。
五月麥?zhǔn)占竟?jié),村里收了小麥,家家分到很多秸稈,大家想著翻蓋自家茅草屋,迎接即將到來的多雨天氣,村里卻聽不到天叔的聲音。
三
大哥長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成為父母最大的渴盼和焦慮。第一個兒子成家立業(yè),這是父母最憂心的開篇,也是望子成龍的第一聲哨音。大哥一表人才,又在鄉(xiāng)里電影隊放電影,是山里姑娘暗戀的對象,媒婆不斷帶著姑娘上門“看人戶”,卻永遠得不到下文,主要是嫌棄我家的茅草房。誰會傻到把女兒嫁到一戶住著茅草房的大家庭之中?
茅草房,那是村莊辛酸的封面。
村莊的茅草房被風(fēng)雨從金黃刷成了灰白,我們的村莊叫白蠟村,村里沒有一棵白蠟樹。白蠟,其實是土地上灰白的茅草屋的白蠟色。
實用主義愛情最大的天敵就是緣分,這或許是我們歌頌愛情的理由。大哥在一個叫瓦廠的村莊放電影,一個叫張義瓊的姑娘看上了大哥。大哥的電影隊走到哪個村子,張義瓊就會跟到哪個村子,她不看電影,她看大哥。
張義瓊的父母悄悄來到我家后,放出話來,什么時候蓋上大瓦房,他家女兒就什么時候嫁過來。
這句話讓我們想起天叔和冬姑,全家人心情格外沉重,如同茅草屋上厚厚的霜雪。
油菜花開的時候,大路上出現(xiàn)了長長一隊披紅掛彩的挑夫,前面是紅綢披掛的家具、鋪蓋、木箱子,中間是大紅的花轎,后面幾十人挑著瓦,瓦上蓋著紅紙,穿過金黃的油菜花田,向著我家走來……
張義瓊成了我家大嫂,她沒有等到我家蓋上大瓦房,帶著瓦,和全家人一起給八間茅草屋換上了青瓦,我家蓋成了全村第一座大瓦房。仰望屋頂?shù)那嗤?、青瓦之上的藍天,再看大門掛著“天作之合”的橫聯(lián),我很想把橫聯(lián)改為“瓦作之合”,那是我大哥大嫂的瓦緣,他們向天空共同舉起一片瓦,瓦下就是風(fēng)和日麗、歲月靜好。帶上嫁妝,帶上青瓦,那是村莊最紅的記憶、最藍的記憶、最感動的記憶……
我們欠大嫂一場像樣的婚禮!
四
天叔回來啦!
天叔是村支書狠狠地找回來的。
我家有了大瓦房,村上的會場從老槐樹下搬到我們家中,雨打著青瓦,如一朵花狀,玉珠飛濺,滴滴答答,瓦上生煙雨。瓦就是用來遮雨的,瓦下的日子就那么踏實,那是鄉(xiāng)村最向往的人間煙火??粗壹业拇笸叻?,大家就想在村里開個瓦廠,讓瓦上煙雨開滿整個村莊。
聽說天叔在很遠的地方給別人車瓦燒瓦,大家向他放出狠話:再不回到村上,就收回他家的宅基地和菜園地。
天叔就回來啦!
天叔急切地問村支書,我家的宅基地還是我的嗎?我家的菜園地還是我的嗎?村支書沒有回答,帶著天叔來到我家的大瓦房前,指著我家的大瓦房,指著村里的茅草屋。
天叔說,明白!明白!
村支書說,你隨便選哪塊田都可以,我只想看到村里冒煙的瓦廠。
這次是天叔帶路,天叔帶著村支書來到榨油坊邊,指著那里的三塊田說,就這里,我早看好了。那片田最早叫爛泥坪,村里修了榨油坊后就叫油坊坪。那是村里老莊稼漢都不愿意去下田的地方,泥土很厚,是村里很少有的“酒黃泥”,特別的黏,人踩進去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把腳提出來,村里幾頭力氣特別大的牛耕完這幾塊田也會累倒下。
村支書特別高興,一是天叔沒有選村里那些產(chǎn)量很高的好田,二是他更加堅信天叔這些年在外面真學(xué)了本事。
天叔放干田里面的水,清除掉稻草蔸和石塊。太陽暴曬幾天后,天叔喊村支書安排幾個精壯漢子,把村里幾頭健壯的耕牛牽來,人和牛就在田里來回走圈。天叔說,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家家都要打糍粑,大家什么時候把酒黃泥踩成糍粑一樣柔韌,就可以回家了。聽說村里要開瓦廠,很多人都走進田里唱著歌走著圈兒,想著屋頂上的瓦,有使不完的勁兒。天叔一邊指揮大家踩泥,一邊用一彎很大的泥弓把田四周踩好的泥切成大塊扔進中間的泥堆里,田中間的泥堆壘得越來越高,很快壘成一座泥丘,大家再用草簾子蓋住泥堆。
天叔和大家在田里踩酒黃泥的時候,村支書帶領(lǐng)一幫人把另外一塊田夯平,鋪上細沙,四周夯上土墻,架上人字形屋架,再蓋上一塊塊活動的茅草架。這是天叔車瓦坯和擺放瓦坯的地方。
天叔在木架上車瓦,一手握住上口較小下口較粗的瓦模子不停地轉(zhuǎn)動,一手拿著半邊括號一般的鐵泥鏟在瓦模子上下抹動,瓦模子上的泥皮讓半邊括號的鐵泥鏟抹得光滑均勻。再用一根近一尺高的細木棍靠著瓦模子,細木棍上邊釘著一小截竹釘,竹釘?shù)囊活^插進泥皮里。轉(zhuǎn)動瓦模子,瓦模子頂上參差不齊的泥皮讓竹釘切得整整齊齊。瓦模子上釘著豎著的四根光滑的木條,剛好把一圈瓦分成四片瓦。
天叔拎著瓦模子的木柄,提到一塊茅草屋下鋪著細沙的空地上,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把活動的瓦模子卷小了抽出來,提著隔離布的篾環(huán)扯出隔離布,一個圓錐形的瓦坯就做成了。
捧著切好的長條泥皮,轉(zhuǎn)動瓦模子,擺放瓦坯,這是天叔一個人的流水線。天叔車出的瓦坯在茅草屋下的土壩擺成了一個一個的圓圈,放眼望去,圓圓相連,十分壯觀。白天,天叔關(guān)好所有門。晚上,天叔在茅草屋下安放一張床,就怕村里的牲畜跑進來。一次冬姑回村,天叔悄悄去看,沒想到龔老八正巧趕豬回家,高大威猛的腳豬突然發(fā)性,到處亂跑,撞壞茅草屋下的木門,把美麗的黃色圓圈踩成一地碎泥。天叔回到瓦廠一看,癱坐在地上,邊哭邊唱:“黃連苦啊黃連苦,黃連哪有我天叔苦。起早貪黑幾十天,稀里嘩啦一瞬間?!?/p>
大家看著天叔車瓦,感覺很簡單輕松,等天叔歇氣的時候都去試一下身手,結(jié)果洋相百出。要么割的泥皮厚薄不一,托不住泥皮,放不到瓦模子上;要么就是抹不均勻泥皮,瓦坯厚薄不均,放下就倒。
等到茅草棚下瓦坯夠裝一窯時,天叔就安排人在第三塊田邊挖好一孔瓦窯。那塊田邊有一個土坎,正好用來砌瓦窯。村里人說油坊坪還真是上天給村里一片開瓦廠的好地方。
天叔說,瓦也是我們屋頂上的莊稼,你對它真心,它就對你暖心。泥池里踩出瓦泥的情形很像村里育水稻秧苗、玉米苗、高粱苗的樣子,這里培育著瓦的苗。茅草屋下車瓦的情形很像村里把莊稼苗一棵棵栽在沙土上,這里種著瓦的莊稼。瓦窯里燒瓦的情形很像村里把莊稼裝進倉庫的樣子,這里裝著瓦的豐收。
熊熊大火燒著瓦窯,瓦窯里的瓦變得通紅,看火候最考驗一個瓦匠的眼力?;鸷虿坏?,燒出的瓦變黃。火候過了,燒出的瓦會熔化在一塊,成為燒瓦最怕的“牛腦殼”,所有的辛苦毀于一旦。
天叔用一把長長的鐵鉗子從窯頂抽出一片瓦來,浸進旁邊水盆,“嗤”一聲響,水盆里冒出一股青煙,瓦片上的水沸騰了,再等會兒,盆里的水不再沸騰,天叔拿起瓦片,手指輕輕一敲,瓦片“當(dāng)”的一聲,發(fā)出脆生生的弦音,余音綿綿。這就到了熄火封窯的時候。
天叔喊窯下邊的人堵窯門,指揮窯上邊的人鏟起細土嚴嚴實實地封住窯頂,圍成一個圓水塘。大家從旁邊小溪里挑來水倒進水塘里,要確保水塘不能斷水,一直到天叔喊不再灌水的時候。
封窯大約五天之后,窯里的余溫讓水塘里的水剛好干涸,扒開表面那層細土,里面就是青黑的瓦片。
五
村莊一堆一堆篝火如迎春花一般次第燒起來,那是茅草屋上拆下來的茅草,歲月的風(fēng)雨讓那些茅草早就看不到小麥秸稈和山茅草的影子,它們在屋頂上化成了草泥。
黃土最疼鄉(xiāng)村,黃土是鄉(xiāng)村最大的財富。
天叔用黃土車出天瓦,瓦窯中的熊熊烈火給了天瓦溫度和硬度。
鄉(xiāng)親們在黃土地上平整好地基,抬來大青石砌好墻底,請來夯土墻的師傅,把黃土裝進墻板中,一錘一錘夯得結(jié)實。黃土墻上架上木梁,木梁上架上椽子,椽子上等著天瓦。
從天瓦廠請來天瓦,從屋脊高處,順勢而下,俯仰相承,那是在房頂上給雨鋪路,給風(fēng)鋪路,給鳥鋪路。鋪上天瓦,蓋了天瓦才叫屋子,升起炊煙才叫人家。
給黃土一個高度,給瓦一個溫度,有了自己的瓦屋,才有村莊的高度,才有挺拔的日子。
俗語說,爛泥扶不上墻,鄉(xiāng)村的爛泥經(jīng)過瓦窯火的溫度,經(jīng)過汗水夯出的厚度,它們成為天瓦,成為黃土墻,給墻擋風(fēng)遮雨,給家擋風(fēng)遮雨,這是泥土的傳說,這是泥土的升華,這是村莊站立的泥土。
把朽爛的屋梁丟進篝火,把朽爛的竹架丟進篝火,把朽爛的小麥秸稈、山茅草丟進篝火,把歲月的煙塵丟進篝火,這是窮困的告別,這是明天的宣示,給大地暖場,給新家暖場,給心靈暖場。
隨著一堆堆篝火點燃,仿佛有一支巨大的畫筆,將那些灰白的茅草屋涂上瓦藍。瓦藍在鄉(xiāng)村土地上漸漸浸漫開。那是鄉(xiāng)村的標(biāo)點,書寫著鄉(xiāng)村的章節(jié)。
山風(fēng)吹來,鄉(xiāng)村的樹會順著風(fēng)勢彎下身子。屋頂上的瓦不像樹,它們永遠不會順著風(fēng)勢彎下身子或者讓風(fēng)喊著退步。它們頂著風(fēng),頂著雨,頂著雪,緊緊扣住屋檁,不讓一絲風(fēng)雨漏進屋中。
我們常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薄坝袼椤碧哔F太遙遠,鄉(xiāng)村最信賴的還是“瓦全”。
頭頂上是天瓦,天瓦之上是炊煙,炊煙之上是藍天,這才是我們鄉(xiāng)村把瓦喊成天瓦的真正理由。
有天瓦屋頂?shù)募?,院中必然堆著一圈一圈的天瓦,就像圈圈年輪,就像一摞摞書頁,泛著瓦藍的光,隨時等待走上屋頂,等待天瓦成為瓦的真正時刻,替代那些破了的、碎裂的、被風(fēng)吹走的瓦片。瓦只有走上屋頂才是真正的天瓦。
沒有不可抗拒的外力,瓦永遠不會自己瓦碎,瓦堅守它的瓦全,瓦能夠挺立多久就會挺立多久,瓦永遠不會偷懶。
天瓦在我們屋頂為我們唱著歌,以風(fēng)為弦,以雨為弦,以陽光為弦,以樹葉為弦。余音繞梁,那是天瓦在唱歌,那是村莊的慢時光,那是村莊的小夜曲。
天瓦在我們頭頂為我們托起一襲歲月、一片風(fēng)云、一縷炊煙,托起鳥帶來的種子,讓它們在屋頂長大,在屋頂開花。
青瓦房落成,大家總會選出幾片天瓦,走向村里向陽的山坡,點香,燒紙,呼喊祖先的名諱,把天瓦蓋在祖先墳頭,和我們一樣住上青瓦房。
六
鄉(xiāng)村像關(guān)注大地上的莊稼一樣關(guān)注頭頂上的天瓦,天瓦是屋頂上的莊稼。真正能夠侍弄好這方莊稼的還是天叔。鄉(xiāng)村茅草房年代他是蓋匠,蓋的是草。鄉(xiāng)村走進大瓦房年代他還是蓋匠,蓋的是自己車出來、自己燒出來的天瓦。、
夏天到來的時候,雨特別多,車出的瓦坯很難干,很容易讓暴風(fēng)雨淋成泥漿,不是天瓦廠車瓦燒瓦的季節(jié),是村莊請?zhí)焓鍣z瓦的季節(jié),鄉(xiāng)間詞匯中“檢瓦”是否也寫作“揀瓦”“撿瓦”,沒有去考證過?,F(xiàn)在想來,天叔就是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安全檢查員,所以我用的是“檢瓦”。
屋頂哪里漏雨,主人眼睛盯著。當(dāng)然,村莊屋頂漏雨絕對不全是石塊砸的,更不是人為掀開的,那是歲月走過后的縫隙,那是風(fēng)雨走過后的痕跡。屋頂哪里將會漏雨,只有天叔知道。
天叔在屋中把房頂看一遍,爬上木梯,用掃帚把房頂上的枯枝敗葉、鳥糞、雜草一一清除干凈。房頂覆瓦上最愛長瓦松,矮矮的。還有就是苔蘚,晴天還是灰土一般,一場雨后立刻活過來,一直在瓦上爬,爬得我們心里總是濕的,爬得我們耳朵里總有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天叔把清理干凈的房頂巡視一遍,哪里加瓦,哪里換瓦,哪里換椽子,心中早有瓦譜。
“太陽出來四山紅,如今鄉(xiāng)村大不同。鍋里煮的油炒飯,身上穿的羊毛絨……”
天叔歌聲在哪家屋頂響起,大家就知道天叔在哪家檢瓦了。
鄉(xiāng)親們開玩笑說,天叔干的就是上房揭瓦的活兒。
過去到家中檢瓦,天叔會用撮箕爬上樓梯把天瓦提上房頂,或者叫人從樓梯把瓦遞上房頂,爬上爬下十分麻煩,裝瓦的撮箕壓在房上久了,容易壓壞天瓦。
大家已經(jīng)記不清哪年夏天,天叔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十來歲的聾啞兒童,眉清目秀,手腳靈活,名叫天娃。天叔在房頂,天娃在地上,天叔比畫出手指要幾片天瓦,天娃取來天瓦就拋上去,地下拋,屋上接,天娃拋瓦的方向、高度、落點十分準(zhǔn)確,那姿勢讓大家目瞪口呆,就像鄉(xiāng)村最美的雜技。
檢完一家瓦房,天叔對主人說,哪天下雨了,找我,我再來補。多雨的夏天是檢查“檢瓦”最好的季節(jié)。事實上下雨后主人找到天叔,送去的是工錢,天叔檢瓦的屋頂沒有返工的時候。只不過那是兩份工錢,厚的給天叔,薄的給天娃。
我們六弟兄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后陸續(xù)離開老家。父親走后,我們要接母親進城,母親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母親守著老屋,說祖業(yè)不能荒廢,娘在,家就在,大家就知道回家的路。
每年夏天雨水到來的季節(jié),母親總會喊來天叔給老屋檢漏蓋瓦,說天瓦屋罩著我們,也罩著灶神菩薩、豬大菩薩、磨大菩薩。在父母眼里,家中除了人,一切都是菩薩都是神,都在給我們保佑,我們無數(shù)次聆聽過母親簡單而又乏味的禱告,母親說不能讓菩薩們淋雨。
母親對天禱告,總會來到院中,給天地跪下——
天空是我們?nèi)祟惞餐奶焱呶荨?/p>
屋頂?shù)奶焱?,俯仰相承,一面頂著我們的風(fēng)霜歲月,一面蓋著母親的日月星辰。
老屋檢漏的日子,我們弟兄們會相約回去。給老屋檢漏蓋瓦,也給我們的人生檢漏蓋瓦。院中堆好的天瓦拋到屋頂上,填補歲月的碎裂,我們誰也不能給母親填補上最遮風(fēng)最擋雨的天瓦。
更多時光,母親守在老屋,那些清冷的早晨,村莊古道上有腳步聲或者有說話聲響起,母親總會披好衣服,推開房門,母親總認為那些腳步聲說話聲里有自己遠行回家的兒子。
爺爺奶奶在屋后竹林里,父親在兩公里外的山坡上,墳頭蓋著天瓦,他們身上長滿野草和山花。
我們在城里,最怕看見炊煙、落日、殘荷……
七
鄉(xiāng)村茅草屋幾百年時光,鄉(xiāng)村青瓦房十幾年時光,好像突然之間,鄉(xiāng)村開始修建磚房,房頂不再蓋瓦,而是蓋水泥板、玻纖瓦、琉璃瓦,天瓦不再是鄉(xiāng)村最緊俏的東西,我們村的天瓦廠自然開不下去了。
車瓦的茅草屋沒有過幾年就倒下了,每年春天夏天很多木耳、蘑菇就在腐爛的茅草上和木頭上長出來。
有一年幾個村里的小孩兒在燒瓦的瓦窯上躲貓貓,一不小心掉進去,大家干脆把瓦窯填了。泥池里的泥都變成了屋頂上的瓦,沒有幾年就變成很大一方泥塘,不再種瓦。泥塘里關(guān)了深深的水,成為一方很深的水塘。村里種藕的往水塘隨便扔了幾節(jié)藕,沒過幾年,水塘里面開滿荷花。大人們把寬大的荷葉摘下來戴在小孩兒頭上,成為他們頭上的荷瓦。
當(dāng)年的天叔讓我們喊成了“天爺”。天爺瓦燒得好,莊稼也種得好。他把村里人不愿意種的田地都接過來,全部種上莊稼,成為村里的種糧大戶。天爺說,瓦是莊稼人種在屋頂上的莊稼,莊稼是土地上的天瓦。不過天爺最愛干的事情是經(jīng)常到別人建磚瓦房的工地轉(zhuǎn)悠,看見地上那些被丟棄的完整的天瓦,就像見到寶貝似的撿回家,擺放在自家院中。
仿佛突然之間,鄉(xiāng)村的墻不再是土墻,但鄉(xiāng)村總會在水泥板頂上架上屋脊,蓋上天瓦。雨打天瓦,瓦上煙雨,那是鄉(xiāng)村幸福的慢時光。這里面固然有懷念的成分,但最為重要的理由還是水泥板的屋頂漏雨。蓋上天瓦,哪里漏雨,那里的瓦知道,換上天瓦,風(fēng)雨就擋在了外面。
下雨的日子,屋頂是淅淅瀝瀝的雨聲,雨水順著瓦槽從屋檐流下,瀑布一般。站在屋檐下,看一幕煙雨,心中格外溫暖,格外踏實。
村里沒有了天爺,走上屋頂?shù)氖翘焱蕖?/p>
天爺走的時候,最大的財產(chǎn)就是他家院中一堆一堆的瓦,像幾十株巨大的樹,向著天空展示出瓦的年輪。
天爺走后,大家把天瓦擺在天爺墳前。
天照天瓦,天瓦照著天爺。
天瓦最懂我們的心思。
八
夏天到了,多雨的季節(jié)即將到來——
回家,給老屋檢漏,更換天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