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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梁曉陽:父親送我上大學
來源:玉林日報 | 梁曉陽  2024年12月20日12:45

1992年夏天,我再次參加高考,但終因癡迷文學,數(shù)學基礎(chǔ)也太差,高考成績不理想,只考上了廣西師大的委培生。所謂委培生,就是每年要交納2600元的培養(yǎng)費,這筆錢在那個年代是個大數(shù),對于已欠下3000多元債務(wù)的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作為鄉(xiāng)村小學代課教師,父親卻掩飾不住家里出了一個大學生的欣喜,張羅著辦了兩桌升學酒,把他學校的同事和村干部都請來了。我聽著他們贊揚我的話,想著那幾千元的培養(yǎng)費,心里既高興又擔心。

當時大學通知書規(guī)定,要拿委培登記表到縣政府蓋章后才能報到。父親生怕我把事情辦砸了,一定要陪我去。我騎著單車載著瘦削的父親,頂著8月的驕陽,使勁蹬了四十多公里山路到縣城,在政府辦公室陪著小心送著笑臉一個人一個人地打聽,終于找到了管公章的領(lǐng)導。

我永遠忘不了那人睥睨著我們,說了一句話:“你讀這個書是沒用的,白讀,回來后不會有單位要你!”我被這盆冷水潑得全身冰涼。父親等他蓋好章,剛才還謙卑低下的他馬上挺直了瘦削微駝的腰板,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說:“兒子,別聽他亂說,好好讀,會有出息的,阿爸相信你!”這話把那人說愣了。

辦通了手續(xù)后就去借錢。2600元的培養(yǎng)費,一般人不愿借,考慮了幾天之后,父親覺得還是應(yīng)該去找那位兒子在廣東做老板的遠房侄子,此前,父親借他的1000元尚未歸還。年齡比父親還大幾歲的侄子捧著水煙筒,沉吟了一會兒,說:“我的兒子是有些錢,但我拿他這么多錢借給你,你一堆債了,我怕以后你們還不起啊……”

父親與抽著水煙的侄子面對面坐著,沉默了。我無法想象,作為叔輩的他在侄子面前是如何難堪地坐下去的。最后,他尷尬地告辭。

時間已經(jīng)到了我開學前兩天,學費還沒借到,父親和母親緊急商量,決定去我姑媽的兒子、他的外甥家借這筆錢。去外甥家要翻山越嶺走六七公里,那天下午5點多他出發(fā),在他姐姐我姑媽家吃了晚飯,他的外甥、我的表哥拿出賣豬準備建房的3000元錢說:“舅父,我作為你的外甥,你問我借錢送曉陽讀書,借是應(yīng)該的,就借個整數(shù)吧,3000元,只有一個希望,今后曉陽有了出息,也要幫幫我的孩子?!?/p>

那時候農(nóng)民眼中的“有出息”就是當官。父親仿佛打包票一般趕緊說:“會的,曉陽如果有出息,我會讓他懂得做人的?!彼耐馍ε滤约耗缅X不安全,打著手電步行六七公里送他回家。夜里11點,父親和我站在圍墻口,望著我表哥的手電筒光隱沒在蒼茫山嶺,感慨地說:“事情總算解決了。他又要走六七公里回去,幸虧我還有這個外甥??!”

出發(fā)前一天,我打算一個人去學校報到,父親說:“還是我陪你去吧,我也想看看你的大學,順便看看我在課本上教過的桂林山水……”

聽他一說,我似乎看見了當年擔任小學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父親,在村小學的課堂上領(lǐng)著我們讀《桂林山水》的情景:“人們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的山真奇啊……桂林的山真秀啊……”

拗不過他,我們一起買了票。在火車上,父親緊緊地抱著裝有3000元的半舊挎包,眼睛警惕地盯著身邊走過的人,一刻也不敢大意,更不敢睡著,我卻因為困頓而酣然入睡。醒來后,發(fā)現(xiàn)父親斜靠在座位上,眼光雖然有些疲倦,卻依然緊緊地抱著挎包。

我突然猶豫了,前幾天我聽上了師大一年級的高中朋友說,大學生開學是不準家長送子女報到的,誰被看見了要受處分。我盤算著是否讓父親送我到學校。

出了桂林站時,我突然說:“爸,你就別去學校了吧,我聽上一屆考上師大的朋友說,學校不準家長送到校園,發(fā)現(xiàn)了我會被處分的,聽說還有老師在門口查問——上大學了我也該獨立了……”

父親沉默了好長一會兒,說:“好吧,反正我也沒空,明天還要講課,我今晚就回去吧?!?/p>

父親把我拉到售票大廳的角落里,四顧沒人注意時把挎包里的3000元給了我,看著我小心地藏好,又把能給我的錢都給我了,叮囑我說:“你放好,整丟了就別想再借到了?!?/p>

他留下最后的50元,我陪他買好了晚上6點返回玉林的火車票,一個人趕緊坐公交車去學校報到。

一到學校大門口,我看見陪自己兒女報到的家長絡(luò)繹不絕,他們一手提著厚重的行李,一手牽著子女神采奕奕地走進寬坦喜氣的校園。這就是整個夏天父親反反復(fù)復(fù)念叨的“大學”啊!火車站到學校僅需坐四五站的公交車,現(xiàn)在他來了,可他又走了,學校沒看,桂林山水也沒看。父親此時應(yīng)在返程的火車上并且沉沉入睡了吧。

此后,母親為了我的學費伙食費去東莞找那位侄子的兒子打工,父親在老家既當代課老師,又負責田里的農(nóng)活。一直到我順利畢了業(yè),在老家辛勞的父親也沒有進過我的大學校園。

因為沒有派遣證,我畢業(yè)后沒有得到分配,只能參加雙向選擇,可那些單位還是需要看派遣證,我一連三天三夜焦慮不安,害怕當年那個政府辦給我蓋章的人一語成讖。幾經(jīng)周折,幸虧憑著自己在大學發(fā)表的十幾篇文字,在一家國營公司找到了工作。知道我一個月能領(lǐng)到150元,雖然比正式分配的同學少了100多,但已經(jīng)明顯駝背的父親也欣慰地笑了。

我也曾經(jīng)想過工作后帶父親回一次母校,看一看桂林,圓了父親當年的夢。可是因為公司效益不好,我勉強度日,連路費都沒有籌夠。此后12年間,我憑著寫作換了幾個單位,最后進了最忙碌的黨政部門,一直到父親在58歲那年病逝,我也沒有帶他去過桂林,回過我的母校。

今年,是我從廣西師大畢業(yè)30周年,同學讓我回去看看母校,我心里有一絲傷痛,本不想回去,可是一想,回去也好,算是紀念父親的“壯志未酬”。

那天,我站在了母校三里店校區(qū)的大門口,在巍峨的大門和川流不息的學生之間,我恍惚起來,似乎又看見了當年擔任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的父親,在村小學的課堂上領(lǐng)著我們讀《桂林山水》的情景:“人們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的山真奇啊……桂林的山真秀啊……”

父親讀得那樣專注,一臉對桂林的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