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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簡約之美:兒童文學藝術的難度和高度
來源:文藝報 | 朱自強  2024年12月19日10:26

從理論層面思考如何推動新時代兒童文學的高質量發(fā)展,需要首先明確兒童文學美學特質的內涵。

我把兒童文學的美學特質歸納為四點:簡約之美、樸素之美、輕易之美、志趣之美。之所以把簡約之美放在第一位,是因為我認為簡約之美最能顯示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的不同。

簡約是大道至簡,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

研究科學方法論的科學家修·高奇曾經(jīng)歸納說:“一般的方法論原理涉及演繹邏輯和歸納邏輯、概率論、簡約性和對假設的檢驗?!彼貏e提到“簡約的模型經(jīng)常能夠得出更高的準確性”,這里所說的“更高的準確性”,也可以視為是揭示事物的本質。在兒童文學這里也是如此——簡約的模型經(jīng)常能夠達到更高的準確性,能夠更接近事物的本質,簡單與復雜的融合、協(xié)調之美謂之“簡約”。呂埃勒在《數(shù)學與人類思維》一書中說:“數(shù)學的美妙在于它揭示了該學科要求的嚴格邏輯框架中同時隱存的簡單性和復雜性。當然,簡單性與復雜性之間的相互交融與緊張關系,也是數(shù)學之外的所有藝術與美的一個基本元素。事實上,我們在數(shù)學中發(fā)現(xiàn)的美必定與我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人類本性之美有關。我們同時被簡單性和復雜性這一對矛盾的觀念所吸引,令我們非邏輯的人類本性很受益?!?/p>

俗話說,“真?zhèn)饕粡埣?,假傳萬卷書。”簡約既不是簡單,也不是空洞,并不與復雜性相矛盾,而是濃縮了巨大的豐富性,抓住了事物的精髓,洞悉了事物的本質,簡約是大道至簡,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

句子寫得長就精彩嗎?

那么,具體而言,什么是兒童文學的簡約之美?普希金說:“‘一大早’,這樣寫就蠻好,可他們偏要這樣寫:‘一輪旭日剛把它第一束光芒投射在紅彤彤的東邊天穹’,難道說,句子寫得長就精彩嗎?”與那個長長的句子相比,普希金的“一大早”就是簡約之美。

《活了100萬次的貓》是繪本中的經(jīng)典,故事非常豐富,但豐富故事的簡約模型是什么?我曾聽三年級的小學生討論這部作品,有一個說:“這個故事寫的就是找到了真愛,活一次就夠了?!绷硪粋€說:“愛過才活過,沒愛過,就算活一百萬次也等于沒活?!蔽矣X得這兩個小學生講得非常準確。倘若要表現(xiàn)“活一次就夠了的愛情”,成人文學會做出怎樣的藝術呈現(xiàn)?我相信與《活了100萬次的貓》會大為不同,也許是復雜的情節(jié)、多元的人物或是曲折的劇情。但繪本用簡約的審美方式,讓小孩子們簡單明快地理解了愛情的真理。

不妨再舉點簡短的童詩童謠的例子。傳統(tǒng)童謠《哈巴狗》只有幾十個字:“一只哈巴狗,/蹲在大門口,/眼睛黑黝黝,/想吃肉骨頭?!边@首童謠可以說是肖像刻畫和心理描寫的典范,其簡約的藝術表現(xiàn),并不亞于詩人的藝術功力。比如薛衛(wèi)民的童詩《全世界有多少人》:“全世界有多少人?/嘻嘻,/哈哈!/全世界有多少人?/猜吧,/查吧。/全世界有多少人?/猜的——直拍腦瓜。/查的——比比劃劃。/全世界有多少人?/嘻嘻,/哈哈!/全世界有多少人?/我不用猜,/我不用查。/全世界有多少人?/就仨:/你、我、他!”這首童詩讀起來有點像腦筋急轉彎,但卻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本質關系。再如李少白寫的《回家看看》:“一手敲門,/一手捧機,/右手筷子,/左手手機,/嘴說再見,/眼盯手機,/回家看看,/看看手機。”這首詩以簡約的方式,準確地觸摸到了時代脈搏,揭示了新媒體不當?shù)氖褂脤θ诵缘漠惢?。再如西爾弗斯坦的《音樂生涯》:“她想彈鋼琴?手卻夠不著琴鍵。/當她的手好容易能夠到琴鍵,/她的腳卻夠不著地面。/當她的手終于能夠到琴鍵,/腳也夠到了地面,/那架老鋼琴她卻不再想彈?!背砷L中,能力無法實現(xiàn)愿望的尷尬,有了能力卻沒有了愿望的無奈,僅用寥寥數(shù)語就揭示了出來。

長篇作品也蘊含著“簡化”的藝術

本質上簡約之美與篇幅長短并無絕對之關系,有些長篇小說中也有簡約之美。

我們都非常熟悉E·B·懷特的《夏洛的網(wǎng)》,蜘蛛夏洛和小豬威爾伯生死相許的友情就濃縮在這一段話中:“整個冬天,威爾伯看守著夏洛的子囊,好像保護他自己的孩子一般。他特地在牛糞堆里,靠近欄桿的地方,為那小包挖了個坑。在寒夜,他就躺著,使自己的呼吸,正好溫暖它。對威爾伯說來,生命中沒有比這個小圓包更重要的東西了。其它一切都無關緊要。他耐著性子,等待冬天結束,期待小蜘蛛的出現(xiàn)?!?/p>

西頓的長篇動物小說《熊王》的藝術修辭很特別,整本書16章的題目都與水有關。這本書的簡約之美就是用“水”的隱喻來呈現(xiàn)的,作家用“水”來隱喻熊王的性格、命運——渴望自由,但卻無法得到。在小說的高潮處有一段文字,表面上是在寫水,其實還是在寫熊王的命運:“發(fā)源于高聳入云的謝拉山麓的那條河,彎彎曲曲,越流越寬,長流不息。它流下高山,穿過松林,并且也曾沖破人類設置的種種障礙,奔騰咆哮著淹沒過平原,強悍一時。然而,最后還是被迫歸入海灣,被淹沒、被吞噬了。盡管它不甘如此。”

杰奎琳·威爾遜在成長小說《1+1=0》中頗具慧眼,發(fā)現(xiàn)了雙胞胎在成長過程中出現(xiàn)的強勢一方對弱勢一方造成的自我遮蔽以及互相抵消。數(shù)學公式本就是簡約之美,兒童文學作家加以借鑒和化用,用“1+1=0”這一富于意味的巧妙比喻,達成“1+1=2”的結果。經(jīng)過裂變,雙胞胎兩個人既擁有各自的自我,又息息相通,汲取了對方性格中優(yōu)秀的部分。勃蘭兌斯將安徒生童話《丑小鴨》解讀成關于人的定義的文本,他說:“你可以去問一問安徒生:你是怎么給人下定義的?他恐怕會這樣來回答吧——‘人就是在自然的養(yǎng)鴨場里孵化出來的白天鵝’。”勃蘭兌斯顯然指的是《丑小鴨》里的這句話——“要是一個人天生就是只天鵝,那么哪怕他生在養(yǎng)鴨場里也沒有什么關系。”這就將人的出身、成長環(huán)境與未來發(fā)展通過一個簡單的比喻,凝練地概括了出來。

我曾在《兒童文學概論》中說,兒童文學就是一種“簡化”的藝術形式,正是因為被簡化,它才能夠更鮮明、更清晰、更準確地切近事物和生活的本質。

寫出簡約之美是有極大的藝術難度的,不過有難度才有高度,希望我們的兒童文學作家,也包括跨界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人文學作家,接受這個有難度的挑戰(zhàn),走向更高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境界。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