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容易死去(節(jié)選)
暮色蒼茫,但遠天還殘留著一道暗紅色河流似的晚霞。車站上的燈亮了,卻似乎只照亮了自己,人們憑肉眼還能看清楚車站上的景物。雖然先是動車后是高鐵接連呼嘯著從這片土地上經(jīng)過,但是一列大大小小的車站逢站必停的綠皮火車仍舊慢悠悠地開過來,在這個名叫河口鎮(zhèn)的小站上停下。車站上一整天都十分悠閑的工作人員忙乎起來,放不多的旅客進站,迎接車門打開后下來的為數(shù)同樣少的旅客。
在今天所有下車的旅客中,一位老人很快引起了他們的特別注意,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老人名叫石慧芬,早過了花甲之歲,走路都有些顫顫巍巍。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或早或晚,她總會來河口鎮(zhèn)一趟,乘坐的也總是這趟過去編號1213次現(xiàn)在改為0997次的普客。知道她的故事的人也明白老人每次來這里必乘1213次或0997次的原因是眼下只有這趟車在河口鎮(zhèn)這樣的四等小站上經(jīng)停,其他無論什么車都呼嘯著開過來又呼嘯著離去,火車司機連稍微減緩一下速度的事也不做,仿佛這個小站和小站里的人根本不在他們眼里,或者什么人給了他們權(quán)力可以對生活在這一帶的居民視若無睹似的。老人下車的動作也總是一成不變:她會等到其他下車的旅客都走出車廂后才慢慢下車,還要在年久失修的站臺上停一會兒。這時急著上車的旅客也全都上了車,下車的旅客大都走散,這時的她仍有可能停在站臺上,前后左右地望上一望,像是每次來都格外稀罕這里的風(fēng)景似的,要仔細觀看一番。其實她每年都來,對車站包括河口鎮(zhèn)周圍的景物都熟悉得緊,沒有這么一望也可以,但她還是要習(xí)慣性地這么望上一眼,仿佛有了這一眼和沒有這一眼是不同的,有了這一眼,她對這座車站、連同車站下方的鎮(zhèn)子都更有信心似的。是的,今年和去年沒有變化。車站還在,車站下方的河口鎮(zhèn)還在。這時老人保不住還會仰起面孔看一看天空,辨別一下她來的日子是陰天還是晴天,如果有雨,是傾盆大雨還是毛毛細雨,但不管什么雨,她都會把手邊帶的一把舊雨傘撐開,舉上自己的頭頂。也總是在這個時候,綠皮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地開走,重新閑下來的車站工作人員主動向她走來,和氣地和她打一聲招呼,表達一句雖普通卻仍算親切的問候:“石大姐,您又來啦?”“又來啦,又來啦。”老人嘴里回答著,眼睛并不看走過來問候的人,仿佛她的眼神兒越發(fā)不好,已經(jīng)不大能看得清他們。當(dāng)然這并不表明她對他們不客氣,不會的,事實上她回答他們的問候時態(tài)度和藹親切,就像在和一年老也不見的朋友或者親戚說話似的,這樣回答好像有些失禮,其實不過是關(guān)系太過于親近,有些熟不拘禮罷了。一邊問候一邊走過來的人們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老人回答他們的問候時嘴角輕輕翹起,年老且有著更多皺褶的面頰上也浮現(xiàn)出了熟人見面時那種自然的和放松的微笑?!班?,真好,你還是那么年輕。”一個調(diào)皮的年輕扳道工故意和她說笑?!罢f什么呢,不行了,老了,再過兩年就要跟你們拜拜啦?!崩先宋⑿χ卮?,目光投射的方向仍然不是和她搭話的人。細心一點的車站工作人員這時就會發(fā)現(xiàn)剛剛自己以為她下了車就在這里觀察風(fēng)景是錯的,其實她一直都在瞇細眼睛眺望車站下方的小鎮(zhèn),像是要在走向它之前給自己的內(nèi)心一番鼓舞似的。接著他還會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許真的對了:有了這一番鼓舞,她像是有了勇氣,開始挪動兩條不靈便的腿,蹣跚著穿過車站不大開闊的出口,順著一條去年剛剛鋪上瀝青的斜坡形的鄉(xiāng)村公路一直走下去。
鎮(zhèn)子離小站不遠,半里路的光景,那是頂不住哪怕像這樣一位衰弱且明顯有病態(tài)的老人走的。雖說距離她和張小巧下鄉(xiāng)插隊到這里的日子已經(jīng)五十多年過去,世事滄海桑田,外邊的世界都變了幾番模樣,但在這位老人眼里,河口鎮(zhèn)卻和她們初次來到時看到的景象沒有多大不同。不同當(dāng)然是有,只是她對鎮(zhèn)子太熟了,又年年回來,即便是房屋和街道全都變了樣兒,她仍會覺得那不過是這一家或那一家又新修了臨街的房子,這條街和那條巷子新鋪了水泥路,安了路燈。變了樣子的是局部,鎮(zhèn)子本身卻還是原先那一個,大格局沒變,街道沒變,東大街還是東大街,衙門口還叫衙門口(河口鎮(zhèn)當(dāng)年曾短時間地擁有過縣衙門),馬家后還叫馬家后,馬家后緊臨的護城河還叫護城河。居民的成分也在變化,每年到來,她都會聽說又有幾個熟識的人過世了,但也總會認識幾個新嫁過來的年輕媳婦,連同更多在大街上瘋跑的孩子——但也不能說他們?nèi)切旅婵?,從他們臉上她總是能看出他們是哪一家子的,孩子的爺爺或者父親是誰,十個里頭錯不了一兩個。聳人聽聞的事情也有,保不齊她剛走進鎮(zhèn)子,遇見第一個熟人,就能聽到在過去的一年里,誰誰家的爹上吊了,誰誰家的閨女要上轎了頭天夜里卻跟一個唱戲的草臺班子跑了,誰誰家的媳婦生了個兒子沒屁眼兒,去省城醫(yī)院開刀做了個人工的。要不就是半月前西小街上兩條牤牛抵架,闖進趙大臉的醬菜店,把腌咸菜的壇壇罐罐全打碎,趙大臉的兒子抓住牤牛抵賬,官司打到縣法院,這會兒還沒判呢。這些新聞老人聽了也就聽了,臉上會平靜地現(xiàn)出一點笑容,她在河口鎮(zhèn)也算是過來人了,知道這些就是鎮(zhèn)上的平常世情,每年都會發(fā)生,多一件少一件的事兒。真要是哪年她進了鎮(zhèn)子沒聽到這些新聞才了不得呢,那一準是發(fā)生了驚天大事。但這樣的大事比較少,石慧芬一輩子也就經(jīng)歷過一回。
河口鎮(zhèn)其實不大,說它是個鎮(zhèn)子,不如說它是一座黃河灘上中等規(guī)模的村莊。一條南北貫通、被稱作東大街的大街(河口鎮(zhèn)并沒有西大街或者南大街和北大街。當(dāng)年插隊時她就此詢問過鎮(zhèn)上的百事通,對方的回答是上述三條大街原是有的,有一年黃河泛濫,把大半個鎮(zhèn)子淹掉,河口鎮(zhèn)就此便沒有了上述三條大街),加上由它派生出的幾條小街和巷子,四周圍上一條護城河,就是鎮(zhèn)子的全貌。東大街往北走到頭,爬上一座高崗就能看到黃河,年年走大水,河面甚至?xí)簽E到離鎮(zhèn)子只有數(shù)百米的地方,但這種事鎮(zhèn)上人早就習(xí)慣了,從童年時就開始習(xí)慣,并不會覺得有多么意外。黃河是條害河,但每年一次走大水也會給他們帶來大魚和各種上游漂下來的物事。有一年,一名叫鄭三的老光棍兒還從河面上漂下來的草屋頂上撿回個媳婦呢。但無論如何東大街都是鎮(zhèn)子的主要部分,它是繁華之地。東大街近年修了水泥路但仍舊不寬,兩旁是鎮(zhèn)上居民根據(jù)各自不同的經(jīng)濟狀況翻蓋的店鋪和房舍。除了幾座外邊貼上瓷磚的四層小樓,大量的房子還是紅磚到頂?shù)耐呶?。最貧困的人家則仍舊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住著自己平地起泥板筑砌墻的草房,房頂上顏色發(fā)暗的麥草時時在大起的河風(fēng)中翹出一縷兩縷三縷,像調(diào)皮孩子經(jīng)久未理的頭發(fā)。河口鎮(zhèn)沒有大商場,沒有肯德基、麥當(dāng)勞和兒童游藝場。它甚至沒有一家像樣的旅社,偶爾有客人來到這里,要住下盤桓幾天,鎮(zhèn)上人就會將僅有的一家干店指給他看。干店只提供住宿,并不提供一日三餐,所以他們同時還要將鎮(zhèn)上的兩家飯館指給客人瞧。近幾年兩家飯館都有擴張的架勢,仍沒有真正變成大飯店,但也不像多年以前,小到可以被城里人稱為麻雀館的地步:一間門面,兩個伙計,三四張餐桌,并且自開張以來就沒有菜單——菜單是有的,一張手寫著幾種家常菜品和價碼的A4紙貼在墻上,像石慧芬老人這樣選擇盛夏時節(jié)到來,上面的字跡因為年代久遠并且趴滿了蒼蠅一般是瞅不見的。不過除了每年都要回到鎮(zhèn)子上住幾天的石老人,來河口鎮(zhèn)的人其實不多,到這兩家飯館點餐的人更少,且多是本地人,他們根本不會注意那張A4紙,就能喊出自己想要的菜品,當(dāng)然點了餐也不給錢——不是每個男人身上都帶著錢——他們和老板有一種不言之約,一年到頭賒賬,老板估計他們有錢時派出小伙計一家家去討。這時鎮(zhèn)上這里那里就會傳出不止一家男人女人廝打吵鬧的喧囂。剛回到鎮(zhèn)子上的石老人有時也會趕上,那時她便也會像一個河口鎮(zhèn)本地人一樣跟著這家那家的鄰居擁到一個沸反盈天的小院,一邊拉架一邊瞧一瞧這一場架打成了什么水平。其實早在插隊時節(jié)她便見慣了這時必有的景象:女人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泣涕漣漣;男人不像女人那般狼狽,但也很狼狽了,不是身上便是臉上總會留下媳婦深深抓撓的證據(jù),那些血條子會幫他大聲向趕來勸架兼看一眼熱鬧的男人女人控訴自己的媳婦多么可惡:“快瞧瞧,快瞧瞧,她要再用一點力就撓到老子骨頭里去了。這日子不能過!離婚!誰要不離誰是老鱉!”話是這么講,欠的錢還是要還,一家人的日子還是要過,女人最終還是要給男人面子。至于他們——男人一般居多——因為那一架留在臉上和身上的傷,慢慢養(yǎng)著好了。反正家家如此,大哥不笑話二哥。還有一句就連石老人都知道的話,被河口鎮(zhèn)上的男人說得格外理直氣壯:“男人丟了丑,滿大街上走?!辈慌碌?。
這個黃昏,石慧芬老人走進河口鎮(zhèn)時,東大街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終歸和每次一樣,老人還沒有真正走進鎮(zhèn)子,就從東大街的南入口——也是鎮(zhèn)子的南入口——走出了第一個女人,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剛剛在站臺上見到過石老人的車站工作人員已經(jīng)打電話給鎮(zhèn)上的女人,后者聞風(fēng)而動,一傳十十傳百,一個女人走出家門,便有更多的女人不約而同絡(luò)繹不絕地走出,像迎接貴賓一樣迎接這位每年都要回來一次的城里人。男人們這個時候一般也就知道了,但他們不會搶在女人前面和老人相見,見是要見的,他們在與后者相見這件事上會采取一種和女人們截然不同的貌似偶遇的方式,比方說瞅緊老人還在眾女人的攔阻下于東大街上一步一停地前行,這一個或者那一個鎮(zhèn)上男人已經(jīng)裝成匆匆去干一件要緊事的樣子在街上和她相遇。他們裝成吃驚的樣子,和老人打一個招呼,熱辣辣地問候幾句,然后快步走掉。其實他們真沒什么事急著去做,也沒有離開東大街,只是打了一個轉(zhuǎn),避開了石老人的眼,便一頭鉆進鎮(zhèn)上僅有的一家鐵匠鋪或理發(fā)店——這兩個去處每天總會聚集著不少閑人,直到晚上掌燈時分也不離開。這些男人聚集在這兩個地方的目的也并不是真要打一把新鐮刀或者給自己新剃一個光頭,他們在石慧芬老人到達的這個夜晚或者第二天一整天都聚集在這兩個地方,全出自對老人再次蒞臨河口鎮(zhèn)這一行為本身的激動和好奇,人人都懷著急切的心情,想從別人口中窺探到老人這次回來后的行蹤尤其是即將采取的行動?!八杀热ツ昀狭恕!苯诸^賣小百貨的麻臉張大膽沒話找話地說道?!敖衲晁掷锸遣皇怯辛诵伦C據(jù)?”與他比鄰而居的燒餅陳三元直接把話挑明了說?!翱峙聸]有,”第三個男人——剃頭佬肖四或者鐵匠李細毛馬上接上話茬,“她剛進鎮(zhèn)子我女人就和她見面了,我讓我女人試了試,她什么都沒說,我女人后來就只好拿請她得空到家里給我那二丫頭裁一條布拉吉做話頭,將這件事遮了過去?!彼麄兊脑捵屧趫龅哪腥藗兡樕先忌鲆环N泄氣的表情。“這就是說,她手里還是啥證據(jù)也沒有,”第四個男人——鎮(zhèn)上開家具店的劉丑——有點惋惜又有點生氣地說,“那她又來干嗎?來了也抓不住強奸殺人犯?!币粫r間所有的男人都不再有話說,眼睛卻依舊明亮,不但相互盯著看,還要一個個看遍所有人。在這樣的觀察中,每一雙眼睛都要呼啦啦地躥出火苗子來。
盡管鎮(zhèn)上只有一家干店可為石慧芬老人提供住宿,但她也不是每次來到后就直接住進干店。從當(dāng)年下鄉(xiāng)到今天,在鎮(zhèn)上居民尤其是歲數(shù)大一點的女人心里,老人早就不是外人了。河口鎮(zhèn)如同是她的又一個娘家,她則是那個早年遠嫁出去的姑娘,人雖然已經(jīng)老邁,也沒有了同輩的親人,但娘家到底是娘家,加上她本人在鎮(zhèn)上并沒有真正的娘家可回,鎮(zhèn)上的每一戶人家說好聽一點就都成了她的娘家。還有,鎮(zhèn)上這些女人老是稀罕她一個女人居然成了省城某個行業(yè)的專家,至于什么專家她們不知道,她們知道她是一位有知識有文化受很多大人物尊敬的老人就夠了。何況每年回到鎮(zhèn)上,哪怕只住上幾天,她也總會幫她們中的這一家或那一家做許多好事——比方像剛才那個男人講的,替他的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閨女裁一件布拉吉啦,用她當(dāng)年在河口鎮(zhèn)上插隊時學(xué)會的扎針的絕活兒給某個女人經(jīng)年老寒腿的娘家媽扎上幾針啦,靈不靈不論,扎了就好,再說又不花錢。更有一些女人,她們心眼子活泛,小子或者閨女在省城讀書,眼看著要畢業(yè),工作不好找呢,三不知就想到了這位每年回來一次的老人,人家到底是城里人,丈夫和她本人還都是大人物,說不定就有能耐幫她們的兒子或者女兒謀一份好工作。這種好事她還真就做過,過去五年中她一連幫河口鎮(zhèn)上三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孩子聯(lián)系到了單位,還做了其中一男一女的大媒,幫兩個孩子在城里安了家。就這么一個既沒架子又喜歡幫人的城里老太太回到娘家似的河口鎮(zhèn),盡管她自己喜歡住在干店里——用她自己的話說是這樣“比較自由”,但她們哪能讓她一直這么住呢——一個老得走路都不大穩(wěn)便的人,夜里想要點兒溫湯熱水也沒有,那就干脆請她住自己家好了,再說還有二妮子和鎮(zhèn)北王家的親事沒說定呢,請她一個有心胸的城里人參謀參謀,也好最后拿定主意。老人一般總是拒絕,反復(fù)道謝,但也偶爾有那么一兩次,真被某個在街頭扯住不讓走的熱心女人拉進家門住下了——住是住了,走時仍會在床頭留下住干店的那份花銷,錢放下了還不讓主人知道。下次再來仍會住到干店里去。
這一次也一樣,石慧芬老人雖然從東大街的南入口進入鎮(zhèn)子就受到一街兩旁早早趕出來的女人們的盛情邀請,她卻比任何一次都更堅決地謝絕了她們的熱情話語和生拉硬拽,一步一挪地走進了李拐棍的干店。李家的婆娘早就聽到了風(fēng)聲,一直在等待,因為別家的女人都在街上和石老人兜搭,她不好過早出面攬回這一單生意,但她也沒能堅持到老人自己走進她家的干店才出門迎候。李家的婆娘姓王,喜歡說話,嘴又快,人稱“機關(guān)槍”,早在老人距離自家干店還有小半里路程時就主動迎了過去,在街道當(dāng)中抓住老人的手便不再丟下,將她一路硬生生地扯進了自家店門。說是干店,其實對這位一年一度歸來的前知青,“機關(guān)槍”有百分之二百的誠心愿為她改為兼營飲食的旅店,還是因為老人的拒絕,她的愿望一直沒能實現(xiàn)——對老人來說,再沒有不讓鎮(zhèn)上的人和事因為她的到來有所改變更讓她安心的事情了。
但到底還是提供了熱水和熱茶。熱水是讓遠道而來的老人洗一把臉,熱茶則是用本地產(chǎn)的桑葉晾干了煮的,清涼解暑。然后還要加上一火車熱情得燙人的話語——后者也是河口鎮(zhèn)的土產(chǎn),這里一直是窮極了的所在,人們富裕到可以隨意拋灑的就是熱情了。轉(zhuǎn)眼間石老人便像每次到來后一樣將第一頓飯——當(dāng)天的晚餐——安置在兩家規(guī)模已經(jīng)稍大的飯館中的一家。店主姓蔡,親自給她上了聽到她到來的消息后就熬上的小米粥、一碟少油炒的青菜——菜是剛從自家園子里拔的,一碟自家腌的咸菜,加上一張被切成幾片的河口鎮(zhèn)有名的黏米煎餅。這些都是老人喜歡的,蔡老板夫婦不但熟悉且年年記得。這兩口子都是眾人口中的良善人,眼下的日子也不像當(dāng)年那么難過,他們本不想收老人的飯錢——人是這么熟,眼看著就走不動了,但還是回來,每年都回來,全是為了當(dāng)年不明不白死在河口鎮(zhèn)的另一名女知青張小巧,后者的名字在河口鎮(zhèn)家喻戶曉,夸張一點說是如雷貫耳,連不是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說起來也都朗朗上口,之所以如此全都因為今天又回到鎮(zhèn)子上的這位老人。她每年一次的到來會讓三千人的河口鎮(zhèn)人重溫一次張小巧的案情,同時想一想那個一直沒有被抓獲的兇手到底是誰這樣的問題。她每年一次的到來讓五十多年前的張小巧案在河口鎮(zhèn)上仍然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一樣新鮮,而那個殺了張小巧造成一尸兩命的賊人這時說不定仍然活在鎮(zhèn)子上。這個傍晚讓蔡家夫婦滿意的是他們親眼看到石老人一口一口慢吞吞卻十分香甜地吃完了為她精心烹制的簡單飯食,發(fā)現(xiàn)她一點兒不喜歡的表情也沒有,兩夫婦才相互寬慰地瞅了瞅,用眼神把各自心中冒出來的話說了出來:“還好哩,她還能吃飯哩?!薄安诲e。只要她能吃飯,張小巧的案子就還是個案子,沒有人會忘掉它?!苯Y(jié)束了晚餐的石老人照例向店主夫婦道謝,留下餐費,起身離開。老板娘抓起放在桌角上的錢,要追過去塞回給老人,被男人攔住了。“算了,收下吧,你不要錢明天她就不來了?!蹦腥苏f。這話多半是猜測,誰知道呢,你真把事情做了,老人也許就把錢收回去了。啊啊,開玩笑呢,不會這樣的,河口鎮(zhèn)的人喜歡說客套話,一說就是一大車,但那和真不要錢離得遠呢,再說這位當(dāng)年的女知青也不會答應(yīng)的。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石慧芬老人照例在蔡老板的飯館里吃了早餐——她在另一家姓許的老板飯館里吃午餐,早晚兩餐在蔡家飯館里吃,用自己的話說這樣就一碗水端平了,兩家的生意都能照顧到——然后手提著李家干店的“機關(guān)槍”婆娘幫她準備的裝祭品的竹籃,順著一條叫馬家后的巷子向東南方走出鎮(zhèn)子,走向一片廣闊無邊的黃河沙灘。竹籃里沒有太多的東西,無非是一打黃表紙,幾摞近年來印刷得越來越精致、幣面上的玉皇大帝越來越和藹可親的冥幣。沒有人去打擾她,誰都知道這是老人每次回河口鎮(zhèn)第二天必有的節(jié)目,刮風(fēng)下雪都擋不住的。當(dāng)然大家不跟著看熱鬧也知道她去的是一片格外凄涼的河灘,地勢低洼,黃河年年漲水都有可能淹掉它,鎮(zhèn)上從沒有人家會把先人的墳立在那里。張小巧被埋在那里的原因是她不是鎮(zhèn)上人,又是橫死,加上當(dāng)初也是盛夏,發(fā)現(xiàn)時人都有些腐敗了,當(dāng)局又不想在更大范圍內(nèi)擴散這件事——畢竟不是好事——力主迅速下葬。鎮(zhèn)上人誰都不愿替這名死得不明不白的女知青做主,張小巧家里又沒有人趕到,能夠站出來替她做主的就是知青點上的另一名女知青石慧芬了,她既是死者的“插友”又是同室。石慧芬當(dāng)年也只有十七歲,她之所以替小巧做主選擇了這片河灘中的一座沙土崗下葬,是因為當(dāng)時的她遠遠望去,發(fā)現(xiàn)整個黃河灘里只有這座土崗上草木豐茂,郁郁蔥蔥,和草都不長一根的大片河灘相比綠得惹人心疼。她當(dāng)然后悔過,每年黃河漲大水時都會擔(dān)心一陣子,但是天可憐見,五十幾年過去了,年年大水都漫到土崗之下,卻沒有一次真正地把小巧的墳淹掉過。
每年獨自走到張小巧墳前,石慧芬老人都會在心里重溫一遍她和死者生前的所有過往。她知道鎮(zhèn)上人對她每年來一次河口鎮(zhèn)也有過別的說法,即在她這種令人震驚的持續(xù)幾十年的極為堅執(zhí)的行為里,可能潛藏著一個只有她自己或者只有她和死者才知道的可怕秘密:在張小巧暴死這件事上,石慧芬不但有責(zé)任而且說不定還有很大的責(zé)任,現(xiàn)在她年年都要回來祭奠死者,說不定是因為她一直都對死者懷有難以與外人道的痛苦懺悔之情——張小巧死去的當(dāng)年石慧芬便從鄉(xiāng)下回了城,在一個后來成了她丈夫的男人的幫助下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當(dāng)年就和這個男子結(jié)了親。這是一門好親事,男人先是做工程師,后來放棄公職創(chuàng)業(yè),最終成了一位擁有億萬家財?shù)睦习?。她自己也學(xué)有所成,年輕時是某個行業(yè)的專家,退休后據(jù)說仍然享受和省里的廳長差不多的待遇。她還是那種人人羨慕的兒女雙全的母親,兒子女兒聽說去了外國讀書,畢業(yè)后沒有回國,全都留在國外結(jié)婚成家,生活多高級河口鎮(zhèn)的人們是猜不到也不敢猜的,做這種猜測往往會觸碰到他們?nèi)松?jīng)驗的天花板——越是這樣,這位當(dāng)年活著離開河口鎮(zhèn)的女知青就越應(yīng)當(dāng)對年紀輕輕便死在黃河灘上、案子至今都沒破的同室插友張小巧的悲慘人生充滿同情甚至痛惜之情。如果這里面還有別的彎彎繞,她自己也對張小巧的死負有某種或大或小的責(zé)任,這種感情甚至還會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發(fā)酵變成難以承受的愧疚和悔恨,讓人到暮年丈夫去世后孤單單一人活在世上的她精神上難以承受。有人甚至傳出些謠言來,說她每年都要回來為死者掃一次墓的原因是她不如此就不能擺脫掉張小巧一直帶給她的噩夢,這種謠言來自一種更惡毒的猜測,只是到了近年才不再有人提起:石慧芬本人直接參與了對張小巧的謀殺。張小巧即使不是她殺的——當(dāng)時調(diào)查有確鑿的證據(jù)排除她作案的機會——但她仍是殺死張小巧的兇手之一。至于她在這樁謀殺案中參與到了什么程度,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至于她做了兇手為什么還要每年回來一次為張小巧掃墓,在一些人眼里也容易解釋:她即便是兇手也還是個女人,女人的心都軟,冤死的張小巧又一直不放過她,動不動就給她帶來一場噩夢,她受不了年復(fù)一年的煎熬才會每年一次來到張小巧墓前。你以為她會對死者懺悔一番?不,她可能只是為自己這樣做的,也只有這樣她的心里才能平靜一點,活過隨后一整年的時光。不錯,很可能這才是老態(tài)龍鐘的石慧芬一年一度回到河口鎮(zhèn)的真正原因。
時光已經(jīng)過了五十多載,每年來到小巧的墳頭前,石慧芬第一眼總能看到與黃河灘里那些偶爾也能遇上的荒墳不同,小巧的墳被一個不知名姓的人保護得挺好。又經(jīng)過了一年的黃河大水,這個任何標記物都沒有的孤墳仍在,沒有被吞沒,也沒有被春天里大風(fēng)移動得很快的沙嶺子埋掉,這本身就是奇跡。如果說這樣的奇跡只發(fā)生過一次,那當(dāng)然沒什么,不會引起她的警覺,但一個奇跡如果年年都要發(fā)生,她就不能像個傻瓜一樣認為它只是個奇跡了。此人一直把這件事做得不留痕跡,至少直到今天除她之外還從沒有第二個人發(fā)現(xiàn)小巧的墳被人動過。面前的墳頭還是那么孤單、那么小,一點也不起眼,就像小巧本人生前死后一樣。但石慧芬用自己內(nèi)心的一雙明澈的眼睛看得清楚,這人為小巧做這件事時是多么用心,無論他是在對小巧和她腹中的孩子下手,抑或是后來隱藏自己的犯罪痕跡,還是幾十年來悄悄地保護著這個可憐的墳頭不被大水和黃沙抹平,他都做得極為隱秘且不動聲色:一晃五十多年過去,石慧芬甚至對這個她暗中早就盯上的兇手生出了某種特別的情感,覺得他在她心中的畫像不再像案發(fā)時認定的那樣是一個粗魯兇惡的蠻漢——兇手一點兒也不莽撞,相反還極有心機,具備相當(dāng)強的反偵察意識與能力,并且善于隱藏,心力也足夠,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隱身的陣地后面,與每年來一次的她長期對峙。一般來說,兇手是最愿意讓這座墳頭早日被抹平的,抹平了它就有可能抹掉小巧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的最后痕跡,抹掉他作為一名罪犯犯下的罪行,直到抹掉河口鎮(zhèn)人對這一樁犯罪的記憶,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目的,兇手卻以一種無可比擬的堅執(zhí),讓它年復(fù)一年地留在這座漫漫沙灘中的土崗之上。這是整個事件中她唯一不能理解他的地方,幾十年了仍舊不能理解,或者說不能完全理解,今天依然。她當(dāng)然可以像丈夫活著時認為的那樣,想象兇手這樣做僅僅是為了和自己較勁,只要他發(fā)現(xiàn)她哪怕只有一年不再去河口鎮(zhèn),小巧的墳頭就不會再有人打理。她遇上的是一個不愿意輸?shù)羧魏我粓霰荣惖暮萑恕5沁@種解釋仍然難以讓石老人信服,有一年她故意拖延到大年除夕才回到河口鎮(zhèn),發(fā)現(xiàn)小巧的墳雖然滿是積雪,但墳頭仍在。誰都知道那年黃河漲了大水,還在沿岸鬧出了不小的災(zāi)情。這就是說,不管她是不是每年來一次,小巧的墳都會一直存在。只要兇手活在世上一天,他就不會讓鎮(zhèn)上人忘掉小巧,但是,他為什么這么做?
她自己當(dāng)然也不想讓小巧的墳在這塊沙崗上被抹掉。這是每次來時她心里響徹的另一個聲音,轟轟隆隆,如同夏日大雨將至?xí)r的雷鳴。小巧的墳早晚都會被抹掉,但這件事應(yīng)該等到真相大白兇手暴露并受到懲罰之后。那時她就不會再來河口鎮(zhèn)了,說她年過花甲都把她說年輕了,照戶口本上的年齡算她已經(jīng)年過古稀,小巧的案子要是仍舊一年一年地破不了,不知哪一年她就會發(fā)覺自己再也來不了河口鎮(zhèn)了。但只要她還走得動,她就一定會來。沒有任何犯罪可以這樣輕易地被遺忘。沒有人容易死去,即使小巧這樣的人也不容易死去。只要她活著,就不會答應(yīng)!
天氣晴朗。夏天常常會有這樣的好天氣。萬里無云,天空藍得像一片純凈的水晶。太陽已經(jīng)升起,但溫度還沒有快速升高,讓停留在這片沙崗上的人汗如雨下。石慧芬老人像每次來到小巧小小的墳頭前一樣屈著一條腿半跪半坐下來,將帶來的紙錢點著,看著它們在火焰中化作片片黑蝴蝶隨著河風(fēng)胡亂飛走,心里便會像看一部舊電影一樣憶起當(dāng)年他們打著一面小小的紅旗從省城火車站上車,然后坐了半天——從下鄉(xiāng)那天起他們乘坐的就是如今這趟仍在開行的綠皮火車——第一次在這座名叫河口鎮(zhèn)的小站下車,然后排成一隊徒步走進鎮(zhèn)子時的情景。他們的隊伍不大,只有十五個人,十一個男生和兩個女生,兩個女生就是她和張小巧。出發(fā)前她們還不認識,兩人上了火車才因為要下鄉(xiāng)到同一個鎮(zhèn)子而認識。平心而論,一開始她們處得并不好,張小巧不是那種一見面就能讓你喜歡起來的女孩(直到今天石老人私下里對張小巧仍是這樣一種評價)。小巧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人極瘦小,只有一米五的樣子,說話快,人長得不好看,至少沒有一副我見猶憐的俏模樣。但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也看出來了,張小巧的特別之處是那從不讓人的性格——無論在哪個方面,這個小小個子生著一張黑黢黢瓜子臉的女子都不會讓自己吃虧。當(dāng)時的河口鎮(zhèn)東大街生產(chǎn)大隊在馬家后荒灘里提前為從省城來的知青專門蓋了幾間土坯墻草頂?shù)姆孔?,以后他們在這里一住就是好幾年。這就是所謂的知青點了,一行人到來時,鎮(zhèn)上的泥水匠肖大頭為房墻糊的泥還沒干透。張小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猶豫地去挑最好的房間。開始時她提的要求大隊干部完全不能接受——她要求一個人住單間,對方卻只能給她們兩個女生提供一間住室。這件事她不得不接受后,便在這間分給她們兩人的宿舍里和年輕的石慧芬爭奪她認為更好的鋪位,在向眾多當(dāng)?shù)厝舜蚵犞螅K于為自己在這個房間里爭到了向陽、避風(fēng)因而大風(fēng)天的揚沙很少吹到的鋪位,并且很強勢地在那里安頓好了鋪蓋,這才回頭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和石慧芬搭訕。這是她們開始知青生涯的一刻,從這一刻起,她便開始和石慧芬討論兩人如何能在這里爭得不同于一般男知青的更好待遇,理由在她也是現(xiàn)成的,話說得又直截了當(dāng),于是年輕的石慧芬便發(fā)覺了她的另一特點:張小巧根本不會或者不屑用任何矯飾的言辭隱藏自己的企圖。她們是女孩子,就該在所有事情上享受特別待遇,這就夠了,再說就是多余。
很快她代表她們倆提出的要求就再一次受到了無視——生產(chǎn)大隊只能給予她們倆與所有男知青相同的待遇,她便毫不猶豫地對出現(xiàn)在自己——有時是她們倆——面前的種種障礙以各種她能想出的辦法展開一場又一場斗爭。即使是在下地干農(nóng)活這件下鄉(xiāng)后最難逃避的事情上,張小巧也有自己的說辭,到了鄉(xiāng)下第一天,她便告訴所有人自己天生就有心臟病,不能干重活兒,刮風(fēng)天不能干,下雨天不能干,大太陽天還是不能干。實在迫不得已必須去干一點農(nóng)活時她還有一招,這一招別的女孩子譬如年輕的石慧芬是說不出口的,張小巧說得出口,那就是她又來例假了,有時她甚至?xí)f出一些河口鎮(zhèn)人根本聽不懂或即便能聽懂也不敢相信自己聽得懂的言辭?!拔矣袐D科病,”張小巧說,“我白帶太多,要回省城去看大夫,你們這里的醫(yī)院不行。”“耽誤了我的病你們要負責(zé)!”她時不時會沖所有不準她逃避勞動的男人大吼。沒有人敢承擔(dān)這樣的責(zé)任——病是她隨口瞎扯出來的,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但她說話時態(tài)度是那么認真,兩只小眼睛睜得又大又圓,一副苦大仇深不達目的決不收兵的表情,被她一次兩次三次硬?的男人怕了,不敢相信她真沒有她說的那種病,于是大手一揮說:“你隨便!”張小巧喜歡并且習(xí)慣于對所有人說瞎話這一點最初讓年輕的同室十分震驚也十分不適,很快石慧芬就發(fā)現(xiàn),到了田里張小巧真的連鋤頭都拎不動。這種時候說瞎話還真是她保護自己的重要且有效的武器,一旦失去這個武器,她很可能會在自己參加的第一場大田勞作中垮掉。但是張小巧對誰都是瞎話一籮筐的毛病也給她這位同室?guī)砹撕艽罄_。因為可憐的石慧芬常常會被這個小個頭黑臉女子什么時候說的話不是瞎話什么時候說的話是瞎話而搞得迷迷怔怔。兩個人同為女生,又住在一起,無論對方是個什么樣的人,很多時候為了共同利益她們都要結(jié)成同盟,而處在這種同盟中的她卻常常會不可避免地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因為張小巧習(xí)慣性地說瞎話陷入尷尬之境。相反尷尬對于張小巧無效,她對付尷尬的辦法就是無所謂,置之不理,該怎樣還是怎樣,然而這樣的處境對她年輕的室友來說負面東西就多了,比方說丟臉、可恥、丑陋、不好見人。因為要不斷地替同室女伴圓謊,自己在別人眼里也成了和張小巧一樣的瞎話簍子,不再能獲得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甚至同一知青點男生的信任,真遇到事情竟沒有一個人愿意出手相助。
除了說瞎話,張小巧還有一個大毛病就是吹牛,當(dāng)然吹牛也是說瞎話,但造成的危害更大。譬如她一到河口鎮(zhèn)知青點就說她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很快她就會被特招回省城去國賓館做服務(wù)員,專為北京或者省里的大官服務(wù)。她說得有鼻子有眼,開始讓當(dāng)時沒見過世面的莊稼漢人人都覺得她了不得,背后有靠山,于是便試圖利用一下她的靠山,比方說當(dāng)時鄉(xiāng)下化肥不好買,他們便好不容易湊出一筆錢來,讓她回省城或者去北京托她的大官親戚幫助搞一批化肥。張小巧一個磕巴沒打就答應(yīng)了,并接過了那一小筆錢,買了一張火車票走了,兩個月后人回來,錢已經(jīng)花光了,化肥卻沒有。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氣暈了,問她是怎么回事。她的謊言一聽就是現(xiàn)編的:她回到省城,北京的大官當(dāng)然不在省城,她就去了北京,結(jié)果這個大官也不在北京,他去了國外,她為了幫生產(chǎn)大隊買到化肥就住在旅店里等,直到錢花完了大官也沒回國。真想讓她搞回化肥也容易,那就再給她錢,讓她再回北京去等。這時已經(jīng)有一些男知青回到省城去打聽,張小巧家里哪里有做大官的親戚,年年說有人要特招她回省城當(dāng)國賓館服務(wù)員更是沒譜,不然她就不會和別人一樣在河口鎮(zhèn)知青點上待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著別的男知青一個個以各種名目被特招,只剩下她們兩個女孩子和另外兩名家里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的男知青沒走。生產(chǎn)大隊這時已經(jīng)在等他們?nèi)孔叩艉蠛冒阎帱c改成牲口棚喂牛,可首先是這個張小巧,她吹了好幾年的牛竟然不走……
其實下鄉(xiāng)第二年石慧芬就和知青點的男知青一樣對張小巧的家庭背景了如指掌了。與石慧芬自己那個無權(quán)無勢經(jīng)濟情況又十分糟糕的家相比,張小巧在省城的家就更不能稱作一個家。某一個下雨不能出工的日子里,石慧芬獨自躺在知青點的床鋪上不經(jīng)意地梳理了一下她斷續(xù)聽到的張小巧的身世,競被嚇得直跳起來。張小巧四歲時父親因為工傷去世,六歲時母親帶她改嫁,第二年母親似乎是因為一場暴雨引發(fā)的郊區(qū)洪水被淹死,十一歲繼父肺結(jié)核去世,直到十五歲下鄉(xiāng)插隊,她一直在繼父家跟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嫂過活。就平日聽她談?wù)撨@對夫妻的語氣,年輕的石慧芬能想象得到這些年她是怎么活下來的。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因為父親病重住院,她回省城看望,突發(fā)奇想去了小巧的家,本來以為自家的日子過得很不堪的她一進門便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個什么家呀!張小巧的哥嫂加上兩個孩子再加上嫂子的娘家媽五口人住在一間八平方米的舊工具房里,除了灶臺她滿眼看到的都是床——盡管都是床,離開后她仍然難以想象在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哪個角落還能放下張小巧的一張床。就因為這件事她一整天心情都不好了,心里老是在想下鄉(xiāng)前張小巧在那個家里會把自己的床安放在何處!
想知道一個人的家境,平時注意她的小動作就行,并不真的需要實地考查。年輕的慧芬下鄉(xiāng)時家境很差,父親在她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年底就去世了,撇下母親帶著四個弟妹過活,全家只有母親一份三十多塊錢的月工資,每次回城里探親,離開時母親都只能給她帶一點自家腌的咸菜當(dāng)禮物?;鄯覜]想到就這樣一點咸菜竟然也能引發(fā)張小巧對她的近乎惡意的嫉妒,為此還爆發(fā)了一場驚動知青點所有人的號啕大哭。等她知道小巧竟是為不能像她一樣從家里帶咸菜到知青點而哭,一時心軟就告訴那個大哭不止的人不要哭了,可以過來分享她的咸菜。沒想到一句話出口便給自己惹來了大麻煩,張小巧真的不哭了,圓睜著雙眼拿上瓶瓶罐罐就過來了,直接動手將母親帶給慧芬的咸菜一分為二,給慧芬留下的那一份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足二分之一。還不止如此,自從有了第一次,以后無論是慧芬自己從家里帶來還是母親托知青點的男生帶來的咸菜一到,張小巧馬上就會很強勢地過來和她平分。再后來還有更過分的,張小巧吃完了自己的一份后還會去偷吃她的那一份。一次被石慧芬撞見,她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將那只被她偷吃完的咸菜瓶子咣當(dāng)一放,人轉(zhuǎn)身走掉,再回來時仍是一副理直氣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的神情。要說心里不生出強大的反感是不可能的,畢竟這些咸菜也不易得,石慧芬知道母親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原料都是晚上母親下班后去菜市場撿的,要洗要腌,家里有時經(jīng)濟真會緊張到連買鹽的錢都要精打細算的地步。等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張小巧分掉她的一半咸菜后又偷偷吃光了她不舍得吃完的另一半,心里一直醞釀的風(fēng)暴便不可避免地到來了。但她不是那種會和別人吵鬧的女孩,她的辦法是不讓母親再往知青點送咸菜,自己從城里探親后也不再帶咸菜回來。張小巧很快看出她不帶咸菜回知青點是因為自己——她也是個很機警的女孩——馬上就在她又一次空手而歸后暴風(fēng)雨般發(fā)作起來。她用驚天動地的哭號訴說同室的不是,認為慧芬既然知道她稀罕自己每次帶回來的咸菜,就為了她吃了自己一點便中止帶咸菜回知青點,寧愿自己也不吃,做人不但小氣而且惡毒。別人可以瞧不起她,一個已被她認為是朋友的人因為一點咸菜瞧不起她,是她絕對不能忍受的。關(guān)鍵是年輕的同室還被她的這一番哭號驚到了,想起她下鄉(xiāng)前在一個不是自己家的家里過的日子,便選擇原諒了她,下一次又把咸菜帶到知青點上,照例讓她將大于二分之一的部分分了去。
啊,幾十年了,今天來到小巧墳前,想到的居然是這樣的往事。石慧芬老人繼續(xù)往那一叢燃燒的火焰中放著紙錢和冥幣,同時愧疚地想到是不是因為自己當(dāng)初的退讓和放縱,才讓小巧養(yǎng)成了那種時時處處事事都要和自己爭奪一番的性情。
幾乎從下鄉(xiāng)的當(dāng)天起,母親在車站上送別了自己,就開始在省城尋找一切可能找得到的關(guān)系,想辦法讓她回城,哪怕打一份臨時工呢,也能幫家里增加一份收入。家里太難了,她是大姐,不指望她指望誰呢?故事說到這里,黎大眼就要出場了,連同隨著她和小巧一同來到河口鎮(zhèn)插隊已經(jīng)出場過一次的綠皮火車,后者當(dāng)時還叫1213次,不像現(xiàn)在叫0997次。黎大眼是這列每站必停的普客上的乘警。開始她和他并不認識,后來因為回去看望病中的父親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路費成了一筆不小的開銷,母親便又拐彎抹角地去尋人,想辦法讓自己的女兒每次回城或者返回知青點時能搭上當(dāng)時私下很流行的“順風(fēng)車”。在河口鎮(zhèn)經(jīng)停的只有一趟1213次(返程時是1214次),尋人自然要到這列普客上尋,丈夫生前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人,但她終究還是在丈夫過世后的第二年尋到了這樣一條門路,于是有一天年方十六歲的石慧芬就在省城一個不是上車點的地方提前上了即將起程的1213次列車。在那樣一個遠離列車始發(fā)站的地點上車自然不用買票,但上車后需要自己找個地方待著,并且不能在列車開行后被頻繁查票的列車員發(fā)現(xiàn)。年輕的石慧芬第一次乘坐這樣的“順風(fēng)車”,從上車一刻起心里便一直打著鼓,撲撲通通,撲撲通通,見什么人過來都要變顏變色,那是非常容易被察覺后抓到的。那種年月,列車上逃票的人多,每一名列車員都煉就了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好在一上車她就受到了黎大眼暗中關(guān)照。黎大眼并不是那種喜歡讓人占國家便宜的年輕人,他甚至都不是那種喜歡兜搭女孩子的年輕男人。黎大眼時年也不過二十歲,靠著某種石慧芬一直沒有弄明白的機緣早早地就離開學(xué)校,當(dāng)上了列車乘警,不但因為參加工作能掙到一份工資,還因為在列車上當(dāng)乘警,穿一身制服,成了誰都用得著因而誰都要求一求的人。他人又長得帥氣,一米七八的個頭,盡管有點單薄,但那個年月的男孩子都單薄,所以這一點缺陷就算不得缺陷了。石慧芬第一次借助他這層關(guān)系乘“順風(fēng)車”,黎大眼自己都沒有露面,他托了一個同門的師兄在列車的檢修場讓她上了車,列車駛向始發(fā)站時石慧芬已經(jīng)在車上了。不但如此,即便列車開行以后,年輕的石慧芬姑娘在車上站無站處、坐無坐處,走過她身邊時黎大眼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就那么熟視無睹地走了過去。但是找她查票的事也一直沒有發(fā)生,直到在河口鎮(zhèn)下車,石慧芬一顆高懸的心落下去,她才猛然意識到黎大眼事實上還是保護了她,不但他自己查票時直接對她無視,列車上其他人——列車長和乘務(wù)員——一次次查票走過她身邊時也沒人讓她出示車票。下了車一路走回知青點時慧芬的心熱辣辣的,開始默默地感念這個看上去有些拘謹還有些嚴肅的男孩子的好處。
在列車到達河口鎮(zhèn)站的全部旅程中黎大眼沒有跟她說一句話,當(dāng)時讓她感覺到了某種屈辱。因為母親畢竟通過某些曲里拐彎的關(guān)系將自己托付給了他,他也分明在列車上一次次看見并認出了她,但他就是對她不理不睬,列車工作人員開飯時也不招呼她,見她一直沒個座位也不管?,F(xiàn)在她不再這么想了,雖然都是年輕人,但這個男孩子心中仍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老觀念,既然一直沒有人正式介紹他們認識,他就不便和年輕的慧芬認識,何況這樣做還有可能保護他自己,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讓一位這么年輕的姑娘搭了他的“順風(fēng)車”。有過一就有二,到了母親在父親病故后也病倒的消息傳來要她急急回去照料時,她便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在河口鎮(zhèn)不買票擠上了火車。他果然在車上,因為是返程,車次已是1214次,這一天不是黎大眼的休息日。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驗,慧芬變得膽大起來,不再像上次逃票時那樣總覺得自己輸了理。這次她上了車瞅見一個空座位就大著膽子坐下了,恰好有一名女列車員走過來查票,那些分明沒票的人紛紛提前站起躲開,她發(fā)現(xiàn)對方時已經(jīng)沒時間走開,女列車員開口便對她說出了那句話:“查票。請把你的車票拿出來?!彼龔埧诮Y(jié)舌正不知說什么才好時,黎大眼走過來了,對查票的女列車員說:“徐姐,我來吧,你休息?!蹦桥熊噯T聽了,樂得將手里查票用的檢票鉗交給他,轉(zhuǎn)身就走。黎大眼仍舊一眼也不看她,就從她身邊的一位旅客那里查下去,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子的高高的背影。慧芬的心陡然大熱起來,她對這個從背后看比當(dāng)面看還要挺拔偉岸的年輕人的好感像溫度計遇上滾燙的水一樣陡然上升,不可遏制。直到列車到站,她下車回家,到醫(yī)院去照顧母親,那顆心仍在怦怦大跳,想的仍是那個年輕挺拔的背影。在醫(yī)院照顧母親出院后再回河口鎮(zhèn)時她已經(jīng)不再客氣,膽子也更大,直接就從列車始發(fā)站混進了站臺,又從站臺夾在一群擁擠的旅客中間上了車。黎大眼在這天的列車上,她提前打聽過,上車后她徑直找到列車行駛期間供黎大眼和其他列車員值班和休息的小間,那里果然只有他一個,她紅著臉叫了一聲“大眼哥”,便將一直提在手里的小飯盒遞給了他?!斑@是啥呀?”黎大眼問。她卻已經(jīng)紅著臉轉(zhuǎn)身跑走,后者也沒有追出來。她匆匆走進車廂要找一個空座位坐下時,想這會兒他大約正在打開飯盒看見她親手包的餃子了吧。餃子是酸菜餡的,母親因為她這一走又要半年不回,特意讓弟弟買了一點肉,加上家里腌的酸菜,剁了餡包給她吃。她卻把餃子的一大半給他留了出來。
這就是戀愛了吧?她不知道,也不想細究心中的這種溫暖而又令人緊張的感覺。但從這一天起,過去一直空落落的心里就有了一個人。這樣一個人使得她的日子從過去的平淡枯燥乏味令人莫名地惆悵變成了甜蜜的并且能讓她展開無窮的遐想了。1213/1214次仍舊天天在河口鎮(zhèn)上來回經(jīng)停。她不會每天都到車站上去見他,但她知道每天只要列車一響,她心愛的人就在那列車上。后來他們開始通信,乘警在信上說要把飯盒還給她,讓她到河口鎮(zhèn)車站等他。她去了,收回了飯盒,發(fā)現(xiàn)里面盛滿了大個的肉丸子。下一次她回城時就直接坐進了他每次值班和休息的小間,他告訴她這個小間叫乘務(wù)室,以后每次她要搭他的“順風(fēng)車”時都可以躲到這里來。而他也開始熟不拘禮地跟她坐在一起,還要拉一拉她的手。她可是個正經(jīng)人家的女孩,打掉了他的手,但是允許他用目光、笑容、甜言蜜語向她表示愛慕,她也要將上次分別后積攢在心里的那么多溫柔可愛的話對他講出來。這次回到家里后她還老老實實地把她和黎大眼戀愛的事告訴了過早孀居的母親。母親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告訴女兒,她答應(yīng)女兒和黎大眼戀愛,但必須馬上結(jié)婚。當(dāng)時省城似乎有一個政策,下鄉(xiāng)知青一旦結(jié)婚,無論男女只要有一方在城里有工作,另一方就可以夫婦團聚為由辦理回城。女兒聽了也就聽了,一句話也不說。她明白母親的心思,如果她通過嫁人可以回城,并且男方可以幫她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母親是愿意答應(yīng)的,畢竟丈夫去世后家里太難了,一家數(shù)口只靠她一個人在火柴廠每月掙三十八元,眼看著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這次上車后慧芬就把母親的話對黎大眼講了出來,說到傷心處還流出了眼淚。黎大眼默默地聽了她的話后點頭很肯定地說了一句:“這些都不是事兒?!痹诠媚锏谋茊栂?,他透了自己的底:他之所以能夠不下鄉(xiāng)早早地參加工作,原因是他在市里有一個很硬氣的舅舅,一旦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就讓舅舅將她弄回城里去,還要安排一個好一點的工作,以后兩個人結(jié)婚了他還是要跑車,所以必須有一個人留在城里,最好是坐辦公室,那樣也好照顧家。自從相見一直在流淚的石慧芬破例讓乘警拉了自己的手。但這只手要往她身體的更敏感部位深入時仍舊遭遇了姑娘拼死拒絕。她真誠地對已被她視作未婚夫的乘警說:“我是一個規(guī)矩人家的女孩,不到結(jié)婚那天我什么事都不敢做?!崩璐笱鄄皇悄欠N喜歡利用女孩子的弱勢肆行不軌的男孩子,未婚妻不讓他放肆他就不再放肆,反而對她更加好了,從而也更深地贏得了慧芬的感激。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讓他觸摸到了自己的胸,并因此變了臉色,哭起來,仿佛此刻她的這一個膽大包天的動作已經(jīng)將自己毀了,萬一男孩子變了心她將沒臉繼續(xù)活下去。黎大眼看到她的這副形容幾乎被嚇到了,急匆匆把手抽走,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個只有他們倆的乘務(wù)室。是他到列車各車廂巡視的時間到了。未婚妻獨自坐在他們倆方才還依偎在一起的地方,渾身顫抖,她知道她把最不可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把最不敢逾越的紅線都逾越了,從這一刻起無論年輕人娶不娶她,她的人和身子都是他的了。他最好有良心,不要辜負了她。當(dāng)然他和她還什么手續(xù)都沒辦,以前她一直聽說男孩子都是一樣的,見一個愛一個,如果她愛上的這個男孩子也和別人一樣,她就只有自殺一條路可走了。
有過幾個月比蜜糖還甜的日子。她和黎大眼的戀愛雖沒有照母親的愿望迅速發(fā)展到結(jié)婚那一步——障礙不是他而是慧芬自己,這時的她還不滿十八周歲,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但距離那個日子也不遠了,她已經(jīng)十七周歲零三個月,距離可以和自己心愛的男孩子成親的日子還有九個月,而九個月的時間并不長,熬一下就會過去。不但她這樣對黎大眼說,黎大眼每次和她相見時也這樣對她說。但是人一旦熱烈地盼望著某個日子到來,那中間的日子就會變得沒完沒了,每一天都似乎成了對她的熬煎。這些日子里黎大眼仍在跑車,她仍在知青點上勞動。幾乎每天到了鐘點,她都會丟下一切跑到火車站上去,在站臺上和自己的未婚夫短暫地相會。到了后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他可以更多接觸她身體的地步,但也僅限于上半身,其他的部位碰觸一下她都是要翻臉的。他們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接吻,而每一次這樣的接觸都會讓她幸福得頭暈?zāi)垦?。有時她也會想兩人在結(jié)婚前突破最后的禁區(qū)是不是會給雙方帶來更多的幸福。啊,她是這么愛他,即使相識日久后他在她面前暴露出的缺點越來越多她也不計較了,她這時心心念念的只是他們一旦步入婚姻后的美好日子,最主要的風(fēng)景就是她徹底離開河口鎮(zhèn)回省城去,和自己心愛的人建立一個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當(dāng)然以后會有孩子——的家。她的想象往往到了這里也就打住了,往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的她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也比她現(xiàn)在的日子要好吧。下鄉(xiāng)快三年了,她已經(jīng)得出了結(jié)論:河口鎮(zhèn)是個可怕的地方,多待一天都讓她心生恐懼。只要能離開這里就好!再說還有母親,天天都在盼望她回城,掙一份工資貼補家用,她是多么焦急地盼望著這最后的九個月快點過去呀!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時她最不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將自己的戀愛故事告訴了張小巧。其實也不是她主動說的,是張小巧從她戀愛后的種種跡象中覺察出來的。張小巧雖然模樣兒生得不討巧,心思卻似乎比她還要機敏,一件事只要讓她看到一點邊邊角角,她就能立馬猜出個大概甚至全部。從慧芬將一只裝滿肉丸子的鋁飯盒從車站帶回知青點她們共住的宿舍起,她和她未婚夫的事情就不可能再瞞住小巧了。小巧不但毫不客氣地主動和同室一起分享了那一飯盒肉丸子,還準確猜出了慧芬在那趟火車上“有了人”,直接問對方“是怎么勾搭上的”?;鄯铱梢詫ν馊穗[藏人生經(jīng)歷中的許多痛苦,卻還不懂得有時候同樣要對外人尤其是張小巧這種比自己更不幸的人隱藏自己的幸福。不過在戀愛這種事情上,誰又能責(zé)備一個身在事中被幸福感弄得頭昏腦漲的年輕女子呢?那一飯盒肉丸子,不但讓她本應(yīng)當(dāng)小心應(yīng)對的張小巧知道了火車上的男人是誰,還讓后者知道了黎大眼多次幫她逃票乘坐1213/1214次的經(jīng)歷。張小巧在省城本來無家可回——省城那個名義上的家中的哥嫂并不待見她回去——但她仍然不愿意放棄逃票乘坐一次1213/1214次的機會。她在一夜之間用百般不讓同室入睡的辦法逼迫后者不得不答應(yīng)介紹自己和火車上當(dāng)乘警的“那個男人”認識,并發(fā)誓保證她與此人的關(guān)系控制在僅與這一次逃票有關(guān)。即便那時慧芬就明白只要讓張小巧占一次便宜,以后她就會無數(shù)次地占便宜,慧芬也沒有辦法了,誰讓她知道了1213/1214次上有一個叫黎大眼的乘警、他又成了河口鎮(zhèn)知青點她的室友的“相好”呢?
張小巧第一次帶著她寫的紙條去返程的1214次上見黎大眼逃票回省城時,慧芬一整天都處在惶惶不安的心境之中。她擔(dān)心的不是黎大眼見了張小巧就會扔下自己移情別戀,這種信心來自打她還是個幾歲的小女孩的時候,鄰居們、學(xué)校的老師,誰第一次見了她都會驚訝地說:“呀,好一個美人坯子!”等她長大到十五歲,下鄉(xiāng)之前,必須到照相館照一張單人照片放進檔案,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照片被省城這家規(guī)模最大的照相館陳列到了臨街的櫥窗里,展覽給所有走過這里的人駐足觀看。作為本市最有名的美人照,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這張照片不但上過省城的大報和一本名叫《華夏畫刊》的知名畫報,還一直在這家照相館的櫥窗里展覽到多年之后,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最后花錢買走底片,才最終從供展覽的櫥窗里消失。等她和張小巧一同下鄉(xiāng)來到河口鎮(zhèn),至少她從來都沒有對張小巧有過女孩子們在一起時常有的隱秘的爭風(fēng)吃醋之心,和她相比張小巧生得太丑了,令她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會為張小巧去見黎大眼心慌就好笑起來。張小巧第一次去見黎大眼時距離那一飯盒肉丸子的饋贈已有數(shù)月之久,原因很簡單,不值得一說:張小巧病了,而且是那種拉起來就沒完的惡性痢疾。這讓身體本來就十分虛弱的她臉白得幾乎不能看。張小巧一直從夏天撐到了冬初才真正好起來,而這時石慧芬和自己未婚夫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只待她到了十八歲就結(jié)婚的地步,這時候讓張小巧去見黎大眼又能怎么樣呢?再說火車上的乘務(wù)室也不是個可以讓不正經(jīng)的男女亂來的空間——門是有鎖,但每個列車工作人員都有鑰匙,可以隨時打開,有一兩次就是因為發(fā)生了這種事,黎大眼對她的糾纏才破了功。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張小巧真的拿上她寫的條子走了之后,她立即就心慌了,開始意識到有一些不對頭的地方,夜里好不容易睡著了又猛然醒過來,想到不對頭的地方當(dāng)然不是黎大眼,而是張小巧。以她對張小巧的了解,一旦后者發(fā)現(xiàn)她擁有了一個未婚夫而自己并沒有,而她擁有了一個未婚夫也就意味著再過幾個月就有可能與之結(jié)婚,然后就是離開知青點回城,再以后……總之是幸福的日子正在前面對她招手,而這一切都和張小巧沒有干系,張小巧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想到這里她反而不那么心慌了。張小巧是張小巧,黎大眼是黎大眼,如果黎大眼在無可救藥地愛上自己之后,還能對這個長得又小又黑脾氣又古怪的張小巧下手,這個黎大眼也就算是世上最沒出息的男人了!萬一他真是這樣一個男人,她對他的愛會立即消逝。既然不愛他了,既然他不值得她用全部生命去愛惜,那么他和張小巧之間發(fā)生任何事就都和她無關(guān)了。不,不可能的。太可笑了。想到這里她又睡著了,而且不再做夢,一覺睡到了大天光,一顆心才又重新惴惴不安起來。
張小巧第三天才從省城回來,見了同室黑著一張臉,不說話。自以為做了好事的石慧芬開始也十分詫異,難道這么做還得罪她了嗎?后來心里“咯噔”響了一聲,心就像一盞燈突然被點亮了。張小巧這一張黑臉不是給她看的,是自己在黎大眼那里吃了“癟”,心里沒好氣兒,才回頭這樣對她。明白了這一點的她心中樂開了花,而且馬上被張小巧看了出來?!扒埔娢疫@個樣子你心里樂得跟什么似的吧?”這個黑臉的小個子女子一點也不客氣地對她的同室說,“你也不要這么高興,他也不是什么高級的人,不過是一個火車上的乘警,我都打聽了,還不是正式的,是臨時的,一旦有了正式的他就得下崗?!边@些話有些像子彈一樣擊中了石慧芬的心,但有些卻只是像風(fēng)一樣吹了過去,對她并沒有發(fā)生影響。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便問黎大眼,他怎么把張小巧得罪了,讓她回到知青點就對自己歇斯底里地發(fā)作了一場?黎大眼笑瞇瞇地說:“你那個室友長得真丑啊。人長得丑不是錯,錯在還要跑出來嚇人。這些話是我同車的列車長說的,她說你黎大眼再不濟也不會搞一個這樣的婆娘吧,上次那個天仙似的女孩多好,你小子要是把那個丟掉搞上了這一個,大姐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好了?!蔽椿槠蘼犃诉@些話心里就像熨斗熨過一樣舒坦,她依偎在未婚夫胸前說:“你真這樣想我太開心了,我還真有點害怕她把你勾引走了呢。她這個人可是個見了好東西不奪到手不罷休的人哩!”黎大眼這時就跟她開玩笑說:“要不我試試她?她真有那樣的本事我怎么沒看出來?”未婚妻嚇了一跳,哭了,說:“你真敢那樣做我就不活了!我差不多就是你的人了,你敢那么做瞧瞧!”黎大眼看她認真,急得用好聽的話來撫慰她,還拿出工作證給她看,證明他不是一個臨時工而是一名正式的鐵路乘警,張小巧的話不可信,笑容這才重新回到未婚妻的臉上。兩人就此約定,她不會再介紹張小巧到火車上找黎大眼逃票,黎大眼也絕對不會瞞著她和張小巧相見。他們對天發(fā)誓,相互說出了很惡毒的詛咒。
以后兩三個月里她沒有聽黎大眼說過張小巧的名字。張小巧自己也沒有對她再提起利用她和黎大眼的關(guān)系乘1213/1214次逃票回省城的話頭。有一陣子慧芬都相信黎大眼和張小巧沒有聯(lián)系了。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很平常的夜晚,她剛剛在河口鎮(zhèn)車站上和黎大眼見面同來,同知青點的一名男孩子就對她透露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張小巧懷孕了。讓她懷孕的是一個1213/1214次火車上的乘警,名叫黎大力,外號黎大眼。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張小巧幾天前大老遠跑去河口鎮(zhèn)所在縣人民醫(yī)院做過孕檢,結(jié)果第二天才出來,就放在檢驗室外的窗臺上,碰巧他和知青點上另外一名男知青去同一家醫(yī)院做入伍體檢,大家碰巧都看到了,孕檢結(jié)果陽性。最后看到那張孕檢單的反而是這時才匆匆趕去的張小巧。
石慧芬當(dāng)時就被這個消息擊暈了。在這個夜晚到來之前,她已經(jīng)隱隱有些感覺:黎大眼最近每次和她在車站上相會時總顯得悶悶不樂,她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說工作上有點不順。聽到后面這個消息,石慧芬第一個念頭就是重新奔向火車站攔住任何一趟火車,連夜去見黎大眼問個究竟。但她很快冷靜了,今晚上剛剛和她見過面的黎大眼此時仍在1213次火車上,這趟車要到明天上午9時30分才會改為1214次返回河口鎮(zhèn)車站經(jīng)停,距離此時還有差不多13個小時。石慧芬的下一個念頭就是回屋去見張小巧,必須讓她當(dāng)面對自己說個清楚!
張小巧再次給了她一個晴天霹靂。這個夜晚她并不想回避她和慧芬之間必定要發(fā)生的這一場沖突。張小巧當(dāng)晚剛剛乘坐1213次回到河口鎮(zhèn)知青點,小巧下車時慧芬已經(jīng)早早地等在站臺上,她看見小巧下車,也看見黎大眼就站在小巧下車的車門后,沒有跟隨后者一同下車,但透過車門玻璃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幽怨和愁悶,和以前幾次他和她相見時的悶悶不樂同一個表情。張小巧已經(jīng)開了燈在房間里等她,她大約已經(jīng)知道有關(guān)孕檢單的事有人告知了自己的室友,可她臉上一點兒畏懼或者難堪的表情也沒有。恰恰相反,這個夜晚慧芬回屋后第一眼看到的張小巧似乎早就下定了決心,即使她的室友不知道孕檢單的事她也要親口告訴室友,給室友一個一定會有的、足以摧毀室友對未來的全部幸福憧憬的打擊。石慧芬一進門就預(yù)感到了,態(tài)度囂張蠻橫的張小巧早就擺好了攻擊態(tài)勢,不需要她開口,張小巧就會率先對她攤牌。她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室友那個男知青的話全是真的,她肚子里懷了黎大眼的孩子,已經(jīng)三個月,這次回省城就是和黎大眼談判,逼他也好求他也好,一句話說就是他必須和自己結(jié)婚。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做得對不住慧芬,但在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慧芬不想一輩子留在河口鎮(zhèn)這個窮得三省聞名的地方,她也不想,何況相比之下慧芬要離開這里比她容易得多。氣得渾身顫抖的石慧芬問她自己怎么就比她容易,張小巧脫口道:“你生得這么好,你的美人照天天擺在省城最大照相館的櫥窗里,是個人都想娶你做老婆,你結(jié)了婚想什么時候逃離知青點就什么時候逃離。我不一樣,我長得不丑,但也不算好看,最主要的是這個知青點只有我們倆,我只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就不會有一個像樣的男人用看你一樣的目光看我?!苯又鴱埿∏烧f出的話就更不講理了,她說她一開始也不想事情發(fā)展成這樣,要怪還是怪慧芬自己:“你明知道我是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都不會丟的人,還把你的未婚夫介紹給我認識,你這是往狼嘴里塞肉,給餓急了的人懷里塞饅頭?!彼旅孢€跟著一串話呢:“黎大眼并不是沒有責(zé)任,他也是個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的東西,不然他也不會和我第一次在火車上見面就扒掉了我的褲子,做成了上車前我做夢都想做成的事。要知道我們女人,不,我說的是像我這樣的女孩子,一沒有父母二沒有家庭三沒有好的社會關(guān)系,我只有我自己,只有我做女孩子的身子。我不想瞞你,上車前我就想好了,這是上天給我的機會,說不定還是最后的機會,只要這個黎大眼敢對我動手動腳,我就絕對不會放過他。我還想過就是他不對我動手動腳,我也不會放過他。果然上了火車他就中了我的招兒,我拿你說事兒,問他是不是上了你,他說沒有,你不讓他上,和你在一起他有多難受。這時我就湊了上去,不過這時我仍是在試探,他卻像頭餓急的狼一樣一把就把我摁倒了,就在他值班的那個小小的乘務(wù)室里把我弄了,我疼得大聲號叫,不是火車聲響太大三個車廂外的人都能聽到,但沒有人聽到。過去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發(fā)起瘋來會怎么樣,這一次我見識了。當(dāng)天那趟火車從河口鎮(zhèn)開到省城他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間,他一直都在弄我,當(dāng)然那天我也讓他知道了,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這以后我每次回省城都不是真要回家,我就是到火車上讓他接著弄我,不然我怎么能夠這么快地懷孕?不懷孕我怎么能夠像河口鎮(zhèn)的男人冬天到河灘里套獾子一樣套住你的黎大眼?我雖然沒有過男人可我知道他們都是什么貨色,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他們都是提上褲子就不認賬的主兒。最近我兩次回省城就是去告訴他,他必須娶我,因為他搞了我,讓我懷了他的孩子。果然我沒有看錯他,他不想認賬,可是我提前把證據(jù)都留存了?!甭牭竭@里石慧芬已經(jīng)聽不下去,她的頭轟轟響,多聽一句就要炸開了??墒钱?dāng)她拉開屋門轉(zhuǎn)身往外走時,張小巧卻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腿,大聲嗚咽道:“好慧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饒了我吧,我知道自己不是東西,開頭也不想從你身邊撬走他,可是我沒辦法,我阻止不了我自己!”張小巧半個身子拖在地上,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小小的腦袋拼命往慧芬的兩腿間拱去,同時兩只細瘦的胳膊死死地箍住慧芬的腿,讓她動彈不得。她的大聲喊叫和嗚咽還引來了知青點在家的男生,所有人都透過不知何時已被狂風(fēng)吹開的窗戶看到了這不堪的一幕。但也正是在這一刻張小巧又猛地止住了號啕,仿佛她的身體內(nèi)有一個開關(guān),可以啪的一聲打開,又可以啪的一聲關(guān)掉。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的張小巧像什么事也沒有一樣從地上爬起,隨手在臉上抹了兩把,打開門便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這一走她就沒有再回來。過后石慧芬才聽說她又回省城了,不等1214次火車在河口鎮(zhèn)經(jīng)停就走了。
……
(責(zé)編蘇日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