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2期|趙柏田:從章丘到汴京(節(jié)選)
推薦語
那個繁花似錦的年代,曾是中國士大夫?qū)γ赖淖非罂涨盁崃业臅r期,一種精致、文雅而偏向柔情的審美意識,即后世所謂的“宋韻”,正在蓬勃興起。此時,步入青年時代的李清照,不僅詞名漸熾,與趙明誠的締結(jié)婚姻,也讓她跟丈夫一同陷入了對金石之學的熱衷里。作為一個獨特而偉大的女性,在充斥道德評價和性別壓制的中古時代,李清照也是一個背負著層層之累的凡人。這期“清句照史”欄目的《碑文和果實》,基于寫作發(fā)生學的視角,從日常人倫的同情立場,對一個九百年前的偉大女性作家進行歷史追溯。在這幅從十一世紀末展開的風塵畫卷中,我們將看到這位天才女子在重要的生命階段的經(jīng)歷和成長。
碑文與果實
□趙柏田
一、夢閨
從“有竹堂”流傳出去的小詞在太學生中間傳看時,很多人猜測是蘇軾學士的新作。詞風忽而瀟灑出塵,忽而嬌憨無知,如同與讀者做著一場蒙面游戲,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學士聊發(fā)少年狂。第一個指出筆跡不像蘇軾學士而是像一個女子的,一些傳記言之鑿鑿,說此人即李清照日后的夫君、太學生趙明誠??急樗稳斯P記,這種過于戲劇性的說法并無文字佐證,倒像是后世小說家劈空結(jié)撰的。
作為這些小詞的第一批讀者,太學內(nèi)舍生趙明誠在某個時刻肯定被打動了。他已經(jīng)猜出這些小詞是一個女子所寫,但這個女子究竟藏在哪一家的深閨呢?他或許會把朝中官宦家的小姐排著隊暗數(shù)個遍。他甚至可能會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夢。那是一個古怪的夢。夢里他在讀一卷經(jīng)書,醒來后只記得三句話:“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碑敃r他覺得,這三句話里可能藏著命運對他的一個暗示,卻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曾把這個夢告訴父親。父親幫他拆字解夢,告訴他,這個夢預示了他的婚姻,他將娶一個文學女性——“詞婦”為妻?!把耘c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草夫拔”乃“之夫”二字。趙挺之給他的解釋當時怎么看都是牽強的,現(xiàn)在他倒希望是真的了。
趙明誠是時任吏部侍郎趙挺之的第三個兒子。他字德甫(或作德父、德夫),元豐四年(1081)生人,前面有兩位哥哥存誠(字中甫)和思誠(字道甫),此時已經(jīng)進入官場。他還有兩個妹妹,分別嫁給了已考中進士的兩個青年才俊,李擢和傅察。他們的父親趙挺之是密州諸城人,母親郭氏,是曾知濮州、提點夔州刑獄的東平籍官員郭?的女兒。這個郭?,用蘇轍劾章里的話來說,“資品鄙陋”,是個趨附之徒,初官鳳翔通判,坐失人死罪去官,后因緣權(quán)幸,竟得復官,提點西川刑獄,去四川上任了。元祐五年(1090),除朝散大夫刑部郎中,后守曹南。紹圣四年(1097)退休歸里。郭?習的是法家,以善于擇婿著稱,他的女婿除了趙挺之,另有幾個如陳師道、邢恕等,也都是一時之俊彥。從趙明誠的母親郭氏日后的行徑來看,喜附會、重功利,竟也有著幾分乃父的影子。
李清照日后的公爹趙挺之,字正夫,生于康定元年(1040),幼時隨父官北京。熙寧三年(1070),趙挺之登進士第,正式進入官場,初為登州、棣州教授,元豐末,通判德州。他應進士試進入仕途那一年,正是王安石苦于新法推行得不到朝臣支持、改由通過科考選拔新人充為羽翼之時,所以他的政治光譜是偏向新黨的。
宋朝開國百年以來,科舉取士向來偏重文學,參試者需要考作律詩和詞賦的能力。十一世紀三十年代起,考試內(nèi)容中策論的比重慢慢加大。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在他主持的考試中削弱詩賦的比重,開始偏重策論。王安石批評本朝取士制度,認為詩賦與國家治理無關(guān),多次提出要把詩賦從考試項目中去除。這引起了許多士大夫的反對,因為詩賦取士已有漫長歷史,過去從未曾阻礙過簡拔大臣,而且一個人的文學才華,是修養(yǎng)和斯文的體現(xiàn),豈有棄而不取之理。熙寧三年,得到神宗支持的變革派提出,進士考試要偏重實務,考試重點應放在論、策問和經(jīng)義上,反對派的聲音才消歇了下去。在新舊黨爭漸趨激烈之際,趙挺之要一舉中的,我們大致可以猜測,他必定要在考試策論中有迎合新政的議論,如此方能博得當政新黨的歡心。
剛?cè)胧送镜内w挺之稱得上是一個極有膽識的官員。他在德州通判任上時,恰逢哲宗即位初,賞賜兵士緡錢,但這筆賞錢被老糊涂的郡守貪污了,士兵們領不到賞錢,手持棍棒沖進府衙,郡守和其他官員都嚇得躲避了開去,只有他一個人端坐堂上,問明情由,立即發(fā)給賞錢,懲辦了為首作亂者,平息了兵變。他在德州任上還有一件事,境內(nèi)河川屢決,許多人建議遷徙宗城縣,轉(zhuǎn)運使令趙挺之調(diào)查。趙挺之說,縣距高原千歲矣,水未嘗犯,今所遷不如舊,必為民害。使者不聽,終于遷徙,但遷后兩年,大水湮滅新城,居民遂無家可歸。
元豐末年,趙挺之在德州時,黃庭堅也在德州任職,監(jiān)德安鎮(zhèn)。兩人既是同僚,又都喜好金石,一段時間來往甚密。趙挺之收藏頗富,經(jīng)常邀請黃庭堅到家觀賞,一同宴飲。黃庭堅于元豐八年(1085)留下的兩款題跋,可證他們的一段友情。黃庭堅日后遭趙挺之打擊,遠逐嶺南,客死他鄉(xiāng),若古物有靈,情何以堪?
在他們交往最密切之際,因為政見不合,他們的友誼已行將翻船,并且殃及另一人,時在朝中任職的蘇軾。據(jù)《東都事略》記載,事情的起因是趙挺之推行新法中的“市易法”,在德安鎮(zhèn)遭到黃庭堅的抵制,黃不想折騰,理由是“鎮(zhèn)小民貧,不堪誅求”。不久,趙挺之即將提拔,朝廷召試館職,對趙挺之很是看好的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蔡確,專門征求蘇軾的意見,蘇學士說了一句很傷人的話,“挺之聚斂小人,學行無取,豈堪此選?”一下子把趙挺之給得罪了。由此,“挺之深銜之”,并伺機報復。
蘇軾的反對沒有奏效,趙挺之順利召試館職,除集賢閣校理。次年六月,即轉(zhuǎn)為監(jiān)察御史。遷轉(zhuǎn)如此之快,若無上面有人力挺,幾乎不可能做到。
元祐元年(1086),趙挺之任集賢閣校理,黃庭堅任職史館,兩人繼續(xù)同事。南宋作家王明清在《揮塵錄》里說,黃庭堅性情詼諧,經(jīng)常對趙挺之搞一些惡作劇,讓趙下不來臺。黃庭堅是江西人,看不起趙挺之是山東人,“意常輕之”?!懊库依魜韱柺炒?,正夫(趙挺之字)必曰:來日吃蒸餅。一日聚食行令,魯直(黃庭堅字)云,欲五字從首至尾各一字,復合成一字,正夫沉吟久之,曰:禾女委鬼魏。魯直應聲曰:來力敕正整。葉正夫之音,闔座皆大笑?!庇钟幸淮伍e談,趙挺之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山東人尊重文化,最重潤筆,每請人寫一篇墓志銘,贈送的好東西要裝滿一車子——“則太平車中載以贈之”。黃庭堅說:“想俱是蘿卜與瓜齏爾?!边@般口沒遮攔,他后來給貶到宜州去,吃的還是嘴巴虧。
這趙挺之果然是個睚眥必報的直男,一待做了風紀官,又有把他當棋子使的朔、洛兩黨的老辣官員背后唆使,馬上展開了對蘇軾本人和他那個松散的文化圈的攻訐。適逢神宗剛剛?cè)ナ?,他從蘇軾草麻(指起草的詔書)引用的《詩經(jīng)》里的“民亦勞止”四字,攻擊蘇軾暗指人民百姓受苦,意在誹謗先帝。蘇軾上章自辯,反擊趙挺之“以白為黑,以西為東”,這事雖有驚無險過去了,但蘇軾的聲譽肯定在這次攻擊中受到了傷害。
元祐二年(1087)十二月,趙挺之又上一奏書,從學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一事著手,隔山打牛地指責蘇軾包藏野心:“蘇軾學術(shù),本出《戰(zhàn)國策》縱橫揣摩之說。近日學士院策試廖正一館職,乃以王莽、袁紹、董卓、曹操篡漢之術(shù)為問,使軾得志,將無所不為矣?!必熓侵?,蘇軾文化圈中的黃庭堅、李格非、廖正一和陳師道等,后來都對趙挺之抱嫌惡態(tài)度。尤其陳師道,他與邢恕、趙挺之都是郭?的女婿,邢、趙兩個連襟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只有他的日子過得特別緊巴,好友晁補之和張文潛想舉薦他做個太學錄,他也怕遭人議論推辭了。但即便他窮得家里都揭不開鍋了,妻子和三個兒女都寄食岳家,千里跋涉跟著老丈人去了四川,他也不愿意向兩個連襟張口求援。
《朱子語類》記載說,元符三年(1100),陳師道去東京郊外參加皇家祭祀,需徹夜守靈,天寒,非重裘不得御寒,陳師道沒有厚重衣服,他妻子跟趙挺之夫人是親姐妹,特去趙家借得一裘,讓他帶去御寒。陳師道得知后大怒,說他寧愿凍病而死也不愿著趙家衣,“汝豈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陳師道日后在四十九歲壯齡早早去世,據(jù)說就是那次守靈受了風寒落下的病根。陳師道死后,元祐年間著名的藝術(shù)資助人王立之出資撫養(yǎng)了他幾個未成年的兒女。
二、白面郎
元祐朝局翻云覆雨,回京的保守派人士齊心協(xié)力根除熙寧、元豐年間推行的新法,目的既遂,失去了敵手,他們又開始相互攻訐對方,爆出朔黨、洛黨、蜀黨三黨之爭。趙挺之在政治光譜中是偏向改革派的,現(xiàn)在保守派掌了權(quán),不論他們中的哪一黨得勢,他都少不得曲意逢迎。
一些行事激進的保守派官員做事不留后路,很喜歡對打倒了的政治敵手又踩上一腳。元祐四年(1089),改革派領袖、已經(jīng)下臺許久的前宰輔大人蔡確被攝政的仁宣太皇太后一道懿旨永久流放到了帝國的瘴霧之地,廣南東路的新州(今廣東省新興縣)。受蔡確案牽涉,趙挺之也被趕出東京,通判徐州,次年,改知環(huán)境更惡劣的楚州。舊仇未消,又添新恨,這使他對元祐大臣們的忌憤又深一層。
好在嚴格意義上趙挺之也不算新黨骨干,倒與元祐陣營的一些官員時有交游,所以這次所受責罰也不算太重。到元祐六年(1091),他依附得勢的章惇回到京都,很快憑著才干獲得賞識,升遷國子監(jiān)司業(yè)。是年七月,哲宗駕幸太學,與宰執(zhí)侍臣呂大防等三十六人唱和,趙挺之和未來的親家李格非俱在侍駕之列。
元祐八年(1093)五月,他又出為外官。這一回算是提拔,就任東京路轉(zhuǎn)運副使。晁補之有送趙正夫京東漕詩:“朝持使者節(jié),騎出大明宮。霜拂蓬壺外,春生海岱東。清時憂國事,白首問民風。我亦何為者,丹點勘中?!睂ζ涔俾曔€是頗為嘉許。
也是這一年,九月,攝政八年的仁宣太皇太后去世,十八歲的哲宗親政,朝局又將為之一變。高太后在世之日,不是沒有察覺到一天天長大起來的孫子對自己的敵意,她也不是沒有動過廢立的心思。曾經(jīng),宮中一個乳母意外懷孕,差點兒使她下定決心廢帝另立,婦人之仁還是讓她在最后關(guān)頭猶豫了。但哲宗對皇祖母的不滿卻在一天天累積,這些像夏天的雨云一樣越積越多的不滿,總有一天會像疥瘡一樣要爆突出來,只是時機未到,不得不暫且隱忍著。某次上朝后,高太后責怪孫子聽了大臣們奏事為何不發(fā)一言。哲宗恭敬答道:“娘娘已處分,俾臣道何語?”以后愈發(fā)的“恭默不言”。但這一切怎么能瞞過他的皇祖母?哲宗一直使用著他父親留下來的一張舊桌子,平素很是愛惜,某日,一個宦官將這張桌子換掉了,哲宗聞訊十分生氣,又換回了舊物。高太后得知這個消息,良久不語,不禁為先前的遷延不決感到后悔。但這時候她再想要有什么動作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果然,這個在皇祖母攝政的八年里忍氣吞聲被壓抑壞了的孩子,他一親政就什么事兒都跟死去的皇祖母對著來。高太后以為對的,他必以為非,高太后嚴令禁止的,他樂此不疲積極推行。他對御前大臣們銜恨已久,是因為他們從來只知道圍著皇祖母轉(zhuǎn),他幼年的記憶里,滿眼都是他們?nèi)鋭拥耐伪常瑓s很少看到過他們的正面?,F(xiàn)在什么事兒他都可以自個兒做主了,自然要從對官員重新洗牌入手,對近前的臣僚來一次大換血,把聽話的提到身邊來,把那些不聽話的大臣盡數(shù)逐出,趕得越遠越好。資政殿學士章惇被提拔為尚書右仆射兼門下侍郎,龍圖閣直學士蔡京權(quán)戶部尚書,更召淮南轉(zhuǎn)運副使張商英為右正言,充當排擊元祐大臣的御前打手。紹圣元年(1094)二月,年輕的皇帝親自主持了他親政后的第一次進士考試,所出的策論考題,對舊黨施政這幾年來的實際效果提出了一連串的質(zhì)疑,要士子們對元祐之政展開毫無保留的抨擊,“子大夫悉陳之無隱”。殿前御試的策論題目和新改的年號一樣,足為皇帝心聲,把他的“紹述”之志顯露無遺。
停滯了許久的新政機器重又啟動了,哲宗任命改革派領袖章惇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一大批先前失勢的變法派官員重新回到汴京的政治場。繼最早獲得起用的李清臣、鄧溫伯和王安石之婿蔡卞等一班人后,與新黨淵源頗深的趙挺之也再次被召回朝中,復入國子司業(yè),等待著委以更加重要的官職。《宋史》和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錄了趙挺之此后幾年里火箭式的升遷:紹圣元年(1094),四月,遷太常少卿;十月,權(quán)禮部侍郎;十一月,為吏部侍郎。到元符元年(1098),他已歷任中書與門下兩省長官,升到中書舍人兼侍讀。元符二年(1099),九月,試給事中,差充賀北朝生辰使。據(jù)說這次出使,北地苦寒,他差點把耳朵給凍掉了。
到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徽宗繼位,趙挺之擢吏部侍郎。此時的趙挺之已非元祐年間的小卒子,儼然朝中重臣了。
套用一句俗話,新黨在一天天好起來,他們的敵人在一天天爛下去。元祐文壇的靈魂人物蘇軾最早遭受打擊,紹圣初年先知定州,再黜知英州,不久又責授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紹圣末,干脆被打發(fā)去了海南,責儋州別駕、昌化軍安置?!霸娔线w幾個回”,好不容易等到建中靖國元年(1101)赦歸,卻在歸途中死在了常州。他手足之愛的兄弟蘇轍也一貶再貶,紹圣元年出守汝州,降知袁州,不久貶筠州閑住,最后被打發(fā)去了雷州。那幾年里,幾個蘇門學士不是在被貶謫的路上,就是提心吊膽等待著被驅(qū)逐出京。秦觀于紹圣初出為杭州通判,途中改謫監(jiān)處州茶鹽酒稅,元符末,特除名,永不收敘,送雷州編管。黃庭堅先責授涪州別駕,再貶黔州安置,后被打發(fā)去了戎州安置。張耒貶監(jiān)復州酒稅。出身京東西路晁氏世家的晁補之出為應天府、亳州通判,最后降為信州鹽酒稅的小官。已經(jīng)去世的元祐大臣也不得幸免,呂公著被追貶建武軍節(jié)度副使,司馬光被追貶青海軍節(jié)度副使,追奪遺表。
到徽宗即位之初的元符三年(1100),蘇軾文人圈的要角們大多已貶竄出京。李格非忝列后四學士,不在圈子的中心,暫時還沒有波及到,由禮部員外郎這樣的清要之職轉(zhuǎn)任提點京東刑獄。但這已是他一生政治生涯的最高點。從他與這些貶官們頻繁的書信往還來看——這年六月他還跑到湖北樊口,和貶謫途中的張耒一起上靈巖寺飲酒賦詩——他的跌落也是朝夕間的事了。
趙挺之在帝國政壇的火速躥升,與蘇軾文化圈的這些走下坡路的官員形成了鮮明對照。新皇登基的建中靖國元年(1101),趙挺之連升三級,正月進御史中丞,六月進吏部侍郎,十一月接替出任尚書右丞的溫益任吏部尚書,這一大堆復雜的名頭表明,他離翹首以待的相位僅一步之遙了。不久后,在為去世的攝政欽圣皇太后(神宗遺孀,哲宗去世后曾短暫垂簾聽政)舉行的一次祭奠儀式中,趙挺之和朝中的另一個重要大臣、宰相曾布又分別擔當了重要角色,曾布為皇太后山陵使,趙挺之為儀仗使。這一榮譽職位的含義不言自明。
就在這個時候,趙家來向李家提親了。趙李兩家,籍貫都是京東東路,誼屬同鄉(xiāng),又同朝為官,亦算門當戶對。雖然兩家家長不在同一政治光譜上,但這幾年新舊黨爭的交鋒面上他們都不是沖在最前面的人,無大的沖突,再加上新朝改元“建中靖國”,當軸者欲持中正態(tài)度調(diào)和兩黨的用心不言自明,對這樁婚事,李格非應該不會提出反對意見。另外,有一個現(xiàn)實問題也不能不予考慮,來提親的趙侍郎說起來還是李格非的上司,趙目前身份是“權(quán)吏部侍郎”,之前還曾短暫“權(quán)禮部侍郎”,權(quán)攝禮部雖只一個月時間,上司的名分還是在的,一個下屬總不能駁上司的面子吧,除非他不想在帝國官場混了。
時年二十一歲的太學內(nèi)舍生趙明誠能有勇氣上李家提親,也是自信滿滿。姑且不說他父親仕途看好,本年使遼回來行情節(jié)節(jié)看漲,僅以他本人而言,雖只弱冠之年,因酷愛收集金石文物和當代名家法書,在東京的藝文圈子里也已有著不小的名頭。
兩年前,也就是元符元年(1098)正月,咸陽有一個叫段義的百姓得玉印一紐,據(jù)說是傳國玉璽,經(jīng)翰林學士承旨蔡京等辨驗,確認無疑,送到京師后,將作監(jiān)李誡親手摹印二本,其中一本就是送給在金石學界聲名鵲起的趙明誠的。對一個太學內(nèi)舍生而言,這自是一份難得的榮譽。日后,朋友謝逸曾贈趙明誠一首長歌體的《送趙德甫侍親淮東》,詩中的“茂陵少年白面郎,手攜五弦望八荒”“向來問字識揚子,年未二十如老蒼”等句雖不無溢美,但也可以看出,青年時代的趙明誠長得一表人材。他面目白皙,談鋒甚健,喜歡彈琴、焚香、出游、靜坐,他與年齡不太相稱的博雅,使他看上去顯得有點少年老成。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夠得上他那個時代好青年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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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二期)
趙柏田,當代作家,學者,著述七百余萬字,著有《赫德的情人》《買辦的女兒》《我的曾外祖母》《南華錄》《巖中花樹》《銀魂》及“中國往事三部曲”等二十余種,曾獲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