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2期|周瑄璞:生死相依(節(jié)選)
推薦語
馬小潔作為鄉(xiāng)村世界里的奇女子,命運多舛、倔強樂觀、美麗自信,歷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坎坷和打擊,但眼里的光和心中的情,一直如地火般不曾熄滅。她的身上,有著這片大地上生長著的一代代東方女子特有的溫柔和堅忍,哪怕低到塵埃里,亦不放棄善良和韌性。周瑄璞的非虛構(gòu)作品《生死相依》涉及的是一個跟“回鄉(xiāng)”和“女性”有關(guān)的話題。對一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寫作者來說,那段生活以及那個環(huán)境,也許會成為她此生源源不斷的文學(xué)富礦。
生死相依
□周瑄璞
……
二、貧賤夫妻百事哀
小潔跟了大國這樣的男人,沒少出力掏勁。她說,此生要說有輕松時光,也就是在娘家當(dāng)姑娘,享了十幾年的福。
剛結(jié)婚時,家里有公公婆婆頂著,她沒有太辛苦,幾年后,二國結(jié)婚,按農(nóng)村習(xí)慣,兩兄弟要和父母分家另過。
他們幾口人的責(zé)任田全憑小潔一個人種,她那時就當(dāng)個男人使了。大國只想著外面有“掙大錢”的事業(yè),做事全憑一張嘴,干活沒有幾斤力,兩個女兒,從小就跟著媽媽下地,小潔騎自行車,前面帶一個后面馱一個,帶到西河坡地里薅草,一是看護孩子,再一個小孩也能多多少少幫她薅幾把。兩個女兒都曾經(jīng)在地里中過暑,直到現(xiàn)在一聽說下地,還是心有余悸。
收麥時,收割機割完,麥子鋪滿一地,別人家勞力多,跟在機器后邊就地捆好,而她一個人干不完,又害怕夜里刮風(fēng)把麥子刮飛,她晚飯后再去地里,月光下一個人捆一晚上,直到清早別人下地,問她,咦你咋來這么早?
秋天在蜈蚣渠砍苞谷稈,一畝九分地,大清早去,一氣砍到大中午,啥時砍完啥時回家。
孩子有了感冒發(fā)燒鬧肚子,想借兩塊錢都借不來,不是別人不借給你,是大家手里都沒有錢。生活的艱辛,日子的艱難,再加上兩人都是要強有個性的人,免不了夫妻生氣打架。聽村里人說,那周大國,通孬著哩,敢拿鉗子叨小潔的肉。我問,那小潔不會反擊嗎?村人說,咋反擊?大國全身一碰就黑紫一片,一流血就止不住,小潔不是打不過他,而是打了他,還得帶他去看病,所以只能讓著他,唉,真不知跟著這人遭了多少罪。我們猜想周大國,雖然走出家門對外一派陽光,但畢竟從小身體不健全,多多少少會沉淀一些心理陰影,從而鍛造出對外部世界與他人的一套應(yīng)對方式??善婀值氖?,從小潔口中,從來沒有聽說過大國針對她的“惡行”。或許是失去的總是珍貴,她記著他的種種好處,所以她講述大國,是用平靜、愛憐的語氣。
九十年代生下兩個女兒,一心想要個兒子,夫妻二人躲計劃生育跑到西安,在那里倒賣服裝,一年兩年三年,卻也沒有懷上,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隨便一摸說,肚里長了瘤子怎能懷上?必須盡快切除。大城市里看不起病,二人趕忙收拾東西打道回府,到縣醫(yī)院,說要切除瘤子,縣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來檢查去,肚里根本沒有瘤子,可也找不出不能懷孕的原因。距離上個孩子出生已經(jīng)快十年,想著可能不會再有孩子。大國也想通了,只要小潔身體安康,兩個女兒也挺好,他已經(jīng)放話出去,你們都爭著要男孩兒,等著看吧,將來全村最享福的,肯定是我。
在村里種地,幾乎要賠錢,很多人把土地轉(zhuǎn)讓出去,選擇外出打工,那些不想遠離家鄉(xiāng)的男人在附近干建筑隊,承接零星小活兒,一個月掙幾十至一百元。此時農(nóng)村興起土地流轉(zhuǎn),他們也把土地流轉(zhuǎn)出去,大國沒能力去干建筑隊,想做生意手里也沒錢,愁得沒法兒。
小潔的姨,一萬多元買了個榨油機,剛試完機自己還沒有用,可憐小潔大國沒有掙錢門路,叫小潔把榨油機拉回來用。二人便支起攤子榨油擠豆腐皮。沒有錢買黃豆,就先來料加工,賒賬收豆子,周圍人也愿意提供黃豆,總比放到自家沒有出路強。一百斤豆子出八斤油,保質(zhì)保量,優(yōu)質(zhì)豆油供不上購買排隊的人群,擠完油的黃豆渣磨成豆面,再擠成腐皮,豆面最多時候一百斤的袋子裝了九十袋。
掙一點錢還給姨,再掙一點錢拿去給姨。用了一年多時間給姨差不多還夠了錢,自己落了一臺榨油機。多年之后,大國提起小潔的姨,還是非常感恩。
或許是對人沒有防備,言多必失,大國那么精明的人,卻還是被人騙了一伙。前幾年夫妻二人在西安躲計劃生育賣服裝時,賈井村一個人因是他們生產(chǎn)隊一戶人家的門婿,做生意遇到難處,到西安找大國小潔避難幫忙。夫妻二人對他非常關(guān)照,管他吃住,屋里一張床換上干凈床單讓給他睡,二人在地上打地鋪。姓賈的對二人感激不盡,二人回到大周后姓賈的時常來往。秋天有一天來找大國,說金子在靈寶六十多元一克,在漯河這里八十多元,他爸在漯河一家銀行上班,負責(zé)回收金子打金首飾,你能不能弄來貨源?咱們吃個差價。大國姑奶奶的兩個兒子,在靈寶干活,認識金礦的人。聯(lián)系之后,表叔介紹的人從靈寶帶來四根金條,交給大國。大國仔細地將金條裝入空煙盒,透明膠帶封好,又去漯河交給姓賈的。二人帶著金條前往金店,姓賈的大大咧咧裝到自己夾克衫衣兜外面,大國提醒他裝好,姓賈的說沒事一會兒就有人來拿。卻不想路邊走過來兩個戴墨鏡的人,從姓賈的口袋中掏出便走,一眨眼工夫東西沒了,人也不見了。大國大驚,姓賈的說,事已至此,你先回吧,我下班后回來找你商量,實在不行咱倆給人家賠錢吧。大國回到家中,晚上左等不來,右等不到,和小潔一起到姓賈的家中,見他正在院里喂豬,沒事人一樣,竟然矢口否認此事。大國去到他家灶房,拿了菜刀出來砍他,無奈體力不濟,對方衣服又穿得厚,沒有砍著,姓賈的一味對賴,總之是不認賬了。
小潔從賈井一路哭鬧吆喝回到大周,被姓賈的岳父岳母聽到,問清情況,跑到賈井門婿家中,對他連扇耳光,大罵有聲,回來告訴大國小潔,我們賣了糧食,也要給你還錢。
金子總價共兩萬六,姓賈的岳父岳母萬分艱難,回家里把所有糧食賣出,東湊西拼,也只送來了6000元。靈寶的人懷疑是大國和人做局,騙取他們的金子,住在家里不走,必要拿錢回去交賬。大國小潔走投無路,四處借錢,小潔連大周學(xué)校的校長都求到了,把孩子們交的學(xué)費借用一些時日,等我把手上的豆面擠成腐皮,趕年內(nèi)賣了錢還你,絕不耽誤你上交。財爺在學(xué)校門口打煤,每天也掙不了幾個小錢,將身上家里所有的錢大大小小連同毛票,一張張數(shù)出來,湊了不足五百元給她。小潔又找到自己娘家一個收麥子的老同學(xué),將自家麥子全部挖走,又將明年小麥抵押出去,人家給拿了幾千元,但還是遠遠不夠。
小潔真是無路可走了,精神恍惚,進入屋里,插上了門。二國陪著靈寶來人,在院子里靠墻曬暖,發(fā)現(xiàn)她好一陣沒有聲息,叫門也叫不開,用腳踹開套間門,見小潔拿著繩子正要上吊,一眾人將她救了下來。求死不成,賬還得還,小潔繼續(xù)厚著臉皮借錢,幾乎求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幾百幾十也伸手接住,回家記到紙上,可還是湊不夠數(shù)。小潔的娘家媽當(dāng)時在外地給侄女帶孩子,小潔打電話編瞎話,說他們榨油準(zhǔn)備大量抵豆子沒有錢了,請媽和表妹務(wù)必幫忙想辦法。媽和表妹湊來湊去給打回了幾千塊錢,真是雪中送炭。為了這兩萬元債務(wù),恨不得全村總動員,親戚朋友不得安生。此過程中,感受到多少人情冷暖,見過了不同人的熱心相助或冷漠無情,從此她見誰有了難處,便感同身受,伸手相幫。
終于湊夠了錢,但靈寶的人還是無法回去交差,因為當(dāng)初托人拿走金條,說是這邊賺取差價后分作三份,大國、姓賈的和靈寶的各得一份,現(xiàn)在他們那一份兩千多可以不要,但要大國跟著他們?nèi)ネ`寶表叔那里作證解釋。大雨的天,小潔又給大國擠出五十塊錢路費。去了后,錢花完,回來的路費沒有,借了本村在靈寶干活的人五十塊錢,大國才能買票回家。小潔說,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九死一生不堪回首,二國當(dāng)時如果晚跺開門一會兒,我現(xiàn)在早已漚糟二十年。
二人放開收購豆子,遠處送來的生人拿錢買,近處的熟人先賒賬。沒日沒夜地開動機器,豆子榨完油磨成豆面,豆面用水?dāng)嚢钄D成腐皮,每天加工幾百斤豆面的腐皮,就憑雙腿站著看護機器,雙手搬運、勞作,屁股一整天也不曾挨過凳子。大國所能做的,就是在機房陪著她,拿取個東西,招攬顧客。做好之后小潔騎著三輪車給周邊村莊大小店面送腐皮,請求人家能給現(xiàn)錢,不要賒賬。二人還要插空趕會零售。那是毛驢被蒙上雙眼綁縛在石磨邊的日子,暗無天日的時光,除了短暫的幾個小時睡覺時間,她都在干活操勞。后來想想,為何那些年一直沒有懷上孩子?那樣的心情,那樣的境況,怎么可能懷孕?
小潔給村子里的人挨家還賬,湊夠一家還一家,臘月里進入還債高峰,每天營業(yè)額不等暖熱,拿著就去還錢。臘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人們都在家準(zhǔn)備過年,小潔還在雪地里踩著去給一家又一家還錢。
那姓賈的掙得人生不知“第幾塊金”,第二年春天在村頭開了一家浴池,風(fēng)光掙錢。大國至死與他再無往來。小潔專門交代筆者,不要再提姓賈的名字。她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也念及我那倆大大(姓賈的岳父母)人太好了。
農(nóng)民沒有工資,沒有社保,一天不干就沒有一天的收入,一時不動就沒有一時的來源,也沒有哪樣工作是可以保險穩(wěn)賺地一直干下去,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和岔子,叫他們好夢斷送,急轉(zhuǎn)直下,前功盡棄,欲哭無淚,前三年、后五載的局面也很是不同,運氣好了驚驚險險小撈一把,運氣差或者遇人不淑便會蝕了老本。
還完金條的損失之后,不再掙命般勞作,小潔發(fā)現(xiàn)自己三個月沒來例假,到醫(yī)院一查,果真懷孕了,于是停了榨油機和擠腐皮。
世紀(jì)之初,他們的兒子出生,起名周通,跟二姐姐差了一輪,兩人同一個屬相。
大國吃過丟金條的教訓(xùn)后,謹慎了一些,不再云天霧地亂想,也不再一說來錢就立即行動,而是一看二慢三通過,試圖尋找新的商機,但作為一個腿腳不便的農(nóng)民,社會留給他的機會,少之又少,只能在幾乎就要違法的邊緣試探,幾乎快要奪命的崖岸徘徊。
孩子能丟開手了,小潔開始四處跑著掙錢,跟著周邊的婦女去浙江剝過橘子,新疆摘過棉花,上海打過工,還經(jīng)歷了一次陷入傳銷的驚險。
大國腦子愛琢磨事,他看著閑置多年的擠腐皮機,想到腐皮已經(jīng)市場飽和,人們也吃絮煩了,能不能用這個機器擠面皮呢?那時面皮在本地還是新鮮吃食,而腐皮面皮,都是一個道理嘛。大國將機器擦洗干凈,開始調(diào)試,做了幾次,竟然成功了,于是夫妻二人在縣城租了帶小院的門面房擠面皮。一開始沒有攪面機,全憑手工和面,小潔每天要揉搓五百斤面粉的面團,將它們搓成面劑子,這邊放入機器,那邊出來就是熟面皮。天不亮起床,直干到天黑,夏天要到晚上十一點,大國睡下了,她還要收拾場地,打掃屋里屋外,準(zhǔn)備第二天的東西。因為制作食品,里外場所要干凈,這樣才能吸引顧客。小潔時常晚上睡不夠五個小時,有時候活兒多了通夜不睡。那時她四十多歲,正值壯年,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這機器一樣,只要通上電,就可以永不停歇地轉(zhuǎn)動下去,能源源不斷地來錢。
夜里將運動一天滾燙的面皮機鐵軸取下,第二天再清洗安裝。冬天的早上,三四點起床,刷洗螺旋形鐵軸的時候,伸手抓住,手粘上去脫離不開,只能那樣抓著,用手心的溫度將鐵軸溫暖過來,才能拿開手。
成年累月掂面皮、稱面皮,現(xiàn)在她手掂東西估摸重量,基本不差幾兩。他們的面皮質(zhì)量好,夫妻二人信譽高,大國能說會道,將男女老少安撫得來去開心,在方圓幾十里都很有名,外縣的人也來進貨,每天天不明,騎自行車的人就站滿了院子,一時間面皮供不應(yīng)求,直要把小潔累死。好在三個孩子也都大了,大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兒子周通也已快十歲,功課之余能來幫點小忙。許多來進貨的女人問她,你跟他是二婚吧?小潔開玩笑說,是的,倆閨女我?guī)淼模@個孩兒是跟他生的。女人們說,嗯,我就說嘛,要是個大閨女,你能尋他?大國在一邊齜牙直樂。
大國體力上不行,腦子卻很夠用,慢慢地把面皮機的門道和原理研究清了,自己開始設(shè)計,買來鐵皮和部件,叫來小潔的表弟幫忙焊接,試制出第一臺面皮機,竟然產(chǎn)出了面皮,于是丟開擠面皮而生產(chǎn)面皮機。每臺投入成本幾百塊,大國牌面皮機售價2000元,先后累計賣出了好幾十臺,算是小掙了一把。加上這幾年擠面皮的收入,這才有了后來的投資大周村商品房。
三、也曾仗劍走天涯
兒子兩三歲的時候,聽說去南方剝橘子一個月能掙五六百,小潔帶了50塊錢、兩身換洗衣服、一袋大寶搽臉油,跟上婦女們坐著廠里包來接人的大巴車,到浙江去剝橘子,供罐頭廠做罐頭,廠里管吃管住。至今小潔已經(jīng)想不起是浙江什么地方,估計不是杭州。大城市或小城鎮(zhèn)又能怎樣呢?西湖美景與她無緣,江南水鄉(xiāng)也不是詩,她們沒有時間逛街看景,只是沖著每月五六百元而來。
每天接觸酸性的橘子,小潔手指頭泡得發(fā)白,開始潰爛。除了買衛(wèi)生巾和不得不買的生活用品,再無其他花銷,三個月之后,帶去的50元還余15,又有勞務(wù)費1800元,小潔即將勝利歸來。
沒有分開過這么長的時間,夫妻倆很是想念,三天兩頭打電話,大國這邊有手機,兩人掐好時間小潔到公用電話那里接聽?;貋淼那皟商鞂iT打了電話,離別的思念和已經(jīng)到手的1800元使兩人開心異常,小潔恨不得扎上翅膀飛回家里?;貋淼哪翘禳S昏,大巴車開到村頭學(xué)校旁邊,在迎接的人群里,小潔沒有看到大國,只見堂弟媳婦手牽兩三歲的周通前來迎接。她很是意外,問,你大哥哩?弟媳婦目光躲閃,說,俺哥他在家哩,我領(lǐng)著孩子來接你了。大小三人一起回家,見大國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只說不舒坦,歇歇就好了。小潔到那院與公婆相見,拿出300元要給婆婆,說婆婆這三個月在家給她帶孩子做飯洗衣裳辛苦了。婆婆咋都不要,小潔極力相讓,婆媳倆就像打架一樣在院子里扭扯,最終300元也沒有給出去。小潔只覺得家里人都有點不太對勁,但也不明所以。
小潔去外村的磚場干活,繼續(xù)掙苦力錢。日子如常地過,直到半年之后,生產(chǎn)隊里一個婦女無意中說漏了嘴,小潔在外剝橘子,大國在家打牌,時贏時輸,在小潔浙江歸來的前一天晚上,一夜輸了兩萬多。禍?zhǔn)乱讶唤蹬R,敲碎大國腦袋也于事無補,大國他媽叫回二國,喊來自己出嫁的倆閨女,近門的大國堂弟,降住一眾小輩,每人借的磨的擠的,必要拿出幾千元來。大國他爸又賣了家里的牛,并且和大家說好,對小潔瞞下此事,今后他們苦死做活,悄悄還錢。
無限的愧疚和一個男人的責(zé)任感催逼著大國,他跟濤謀劃,兩人一起開了一個月的打牌場,召集周邊村莊好賭的青年來此打牌,少不得玩弄手腕,終于撈回了本兒,和濤平分,還完了欠賬,還給自己花一千元買了一套杉杉西服,從此洗手不干。那套西服質(zhì)量很好,大國平時不舍得穿,在柜子里寶貝般掛著,十多年后跟著他一起埋進墳?zāi)埂?/p>
小潔想找更掙錢的營生,于是第二年八月,跟大家去新疆摘棉花,鄭州至烏魯木齊往返,三天兩夜或兩夜三天的火車旅程。小潔的腿出現(xiàn)問題,或因前些年出力太多,或是缺鈣嚴(yán)重,坐在火車上酸沉麻酥,雙腿雙腳就像蟲子亂爬亂咬,猶如受刑,恨不得把雙腿鋸了扔掉。車廂里人挨人人摞人,不能走動,也不能活動雙腿,有一度她真想砸爛車窗跳下火車,幾十個小時的旅程生不如死。第二年有了經(jīng)驗,出發(fā)前帶足安眠藥,上車后吃十幾片,座位底下鋪了大布袋,鉆進去倒頭就睡。一路幾十個鐘頭,直到下車,不吃不動不說話,就像死過去一般。同村婦女十分擔(dān)心,過一會兒彎腰拍她,喊她,確認她能答應(yīng),給她喂點水喝。到站后小潔爬起來下車,再跟著眾人坐一天汽車到農(nóng)場去,一路昏昏沉沉?;爻桃彩沁@樣,她基本上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只是跟著同村的人走,到家半天后,腦子才慢慢恢復(fù)正常。
遼闊的邊疆,渴望掙錢的人們,從內(nèi)地中原奔赴而來,螞蟻一般匍匐大地,由這片白色轉(zhuǎn)移到那片白色,除了幾個小時的睡覺時間,幾十分鐘的吃飯時間,他們?nèi)慷荚谡藁?。進入九月,天已經(jīng)很冷,早晚溫差大,夜里棉花朵上露珠上凍,清晨要先將外面一層冰敲開才能摘,或者從冰殼子里往外摳棉花。人人腰綁大白布袋,手拿一根棍,小潔說真像一群孝子賢孫的送殯隊伍。
農(nóng)場管住管吃,住的是大通鋪,吃的是白水煮面條撒幾把鹽,有經(jīng)驗的人,去時帶一些本縣南街村生產(chǎn)的方便面,時不時自己泡上一包,算是改善生活。有的人剛?cè)ヒ恍瞧?,就把方便面吃完了,而有?jīng)驗的人當(dāng)作寶貝仔細放好,一個月后別人的都吃完了,她才拿出來吃,饞得大家眼珠子發(fā)綠,圍一圈觀看,有人請求,把最后碗底的一口湯讓我喝了唄,經(jīng)驗之人只是抱住碗不放。小潔說,幾十天下來,青菜見不到幾片,葷腥更是沒有,熬渴得沒有辦法,心里想著,現(xiàn)在有一塊肉,哪怕是掉到糞坑里、茅廁里,拾起來也會吃的。
棉桃裂開,變得尖硬,很容易扎到手,而要從硬殼的棉桃里摘取棉朵,不可能不碰觸棉桃皮,小潔的皮膚與別人不同,人家手上起泡,過幾天變作老繭,她的雙手很快裂口崩爛。買了風(fēng)濕膏當(dāng)膠布將手指一根根包裹。用這雙爛手,每天不停地摘棉花,只恨自己怎么才長兩只手。她希望沒有黑夜,只有白天,她可以不吃不睡,也要一直摘下去。別的女人們白天干活,晚上回來洗衣服,第二天穿干凈衣服,而小潔的爛手不能沾水,洗臉還要別人幫忙,更別說洗衣服了,便多帶幾身,每身衣裳要穿半個月,回來時帶回一包臟衣服。她回顧那時的自己,完全跟乞丐流浪者一樣,平時漂亮清潔的一個人,顧不了形象,一心只想掙錢,掙錢。
大國在家想念她,電話打得勤,他記住時差,在她夜里躺倒還來不及入睡的時候,兩人通話。此時小潔已經(jīng)有了手機,大國在家給她充足話費,八千里路云和月,思念的話說不完。一個棉花季下來,帶著三四千元和兩只貼滿風(fēng)濕膏的爛手以及一堆臟衣服,小潔回到大周。方圓村莊去三四十人,數(shù)小潔手最快,收入最高。第三年,棉花漲價,工價也高了,小潔拿回了六千塊,十個手指頭全部爛完,要在家養(yǎng)十來天才能長好。其間她還在新疆自己弟弟承包的建筑隊上干過活。
路上十幾片安眠藥尤其嚇人,大國不愿讓小潔再去。小潔便在縣上小叔子二國的建筑隊綁鋼筋。建筑工地也不能說讓女人走開,總之哪里有錢她到哪去,哪怕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她也敢去。
自從當(dāng)年嫁給大國,小潔就成了方圓十幾里的名人,結(jié)婚后的拼命勞作,又使她名聲大增,人人皆知大周村有個能干的婦女,有了活計或掙錢的渠道,也都想到來找她,小潔本性善良溫柔大度,多年行走江湖,身上又有了一股杠子氣(大丈夫氣),自己也結(jié)交了一些朋友。
小潔的一個表弟,從廣西不停給她打電話,說這里有個好項目,穩(wěn)賺不賠,老家很多人來,都賺錢了。小潔也曾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雨,說他們在那里搞的是傳銷。無奈對方一遍遍催促,說得無比真誠,以親戚名義擔(dān)保。于是小潔開始相信。廣西那邊落實了家鄉(xiāng)報名的一批人,便包了大巴車來接他們。在車上小潔還認識了一位縣人大代表,在縣里有許多店鋪,竟然也信了朋友忽悠,放下手上的生意奔赴廣西。
大巴車走了一天一夜,重重山,層層水,到了廣西,進入一個山溝里的小鎮(zhèn),被帶進一套單元房,不能隨便外出。里面有年輕姑娘,還有戴眼鏡的青年,小潔一看情況不對,進到衛(wèi)生間給大國打電話說,砰了,真的是傳銷。大國說,傳銷就傳銷,反正你沒有錢,能把你怎樣,實在不行就報警。小潔觀察形勢,所住樓房旁邊就是派出所,街鎮(zhèn)兩邊的墻上,大標(biāo)語都是改革開放、搞活經(jīng)濟、響應(yīng)政策之類,街上人頭攢動,廣場人山人海,全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人,男女老少,拖家?guī)Э?,白天專家講座,夜晚上線授課,口號震天價響,推銷藥品補品化妝品,每天不停洗腦,越來越多的人相信能掙大錢。小潔說那場面誰去誰迷,可不是只有憨子迷只有笨蛋迷,人們陷入狂熱之中,每天轟轟烈烈地上演節(jié)目,派出所難道不知這種行為?報警肯定是沒用。小潔想出對策,她不用去聽那些講座,害怕聽了也會入迷相信,只對表弟說,我看這個項目很中,已經(jīng)給你姐夫說了,他在家正在籌錢,我先入三股,這就回去取錢。表弟說那我先給你墊上錢吧,每股三千八。她說好的,你給我墊上,我回家拿錢來還你。裝模作樣給大國打電話,說錢籌好了,還假裝給家鄉(xiāng)的親友聯(lián)系,說這里有好項目,來就能掙錢,讓表弟看到她對此深信不疑。當(dāng)時來的很多人,如果不表態(tài)不同意,就無法走出這個山溝,小潔做出很虔誠的樣子,聽從他們的指揮,取得了表弟的信任,表弟向上線匯報,說表姐要回家拿錢(幸虧那時沒有微信轉(zhuǎn)錢,銀行轉(zhuǎn)賬也不普及),得到上線許可,表弟到小賣部為她申領(lǐng)一張回鄉(xiāng)的車票(當(dāng)時車票也還沒有實名制)。小賣部也是傳銷者開的,里面有一份表格,哪個人帶來的人,誰想通了愿意了,回家拿錢,才能得到一張車票。表弟將車票交給小潔,在此困了一周的小潔,得以走出山溝,她至今不知詳細地址是廣西哪里?;氐郊液螅淼苡执螂娫挻叽?,小潔說,我是不會再去了,你替我墊的錢,你若發(fā)財,就別要了,你若賠了,將來你回來,我會還你。而表弟也是被一個朋友騙來,將之前做生意辛苦掙的十多萬元,全部扔到了廣西。每人租一個單元房,發(fā)展下線,被洗了腦,騙自己最親的人。表弟的單元房里,天天雞鴨魚肉地吃,制造幸福生活美好前景的幻覺,兩年經(jīng)歷了一場夢樣人生,直到把錢花光,上線看他再也榨不出油水,放他回家。表弟說,當(dāng)年曾有不少人在那里家破人亡,再也走不出那個山溝。
在這些傳奇的間隙,她還曾去上海的雙匯公司打工,經(jīng)歷了按部就班的工廠生活,每月拿到手里的錢很是踏實。小潔吃過的苦,經(jīng)歷的險,幾天也說不完。小潔笑說,好事壞事我都干過。
無論如何,夫妻一條心,苦干加巧干,日子走在了人前頭。前幾年大周村引進一個南方開發(fā)商,在村東頭建了兩幢商品樓,大國夫妻倆有了面皮機掙的錢,眼看著工程來到了家門口,便深度參與,不知是投了錢還是入了股還是折了工還是運了沙,鄉(xiāng)村的經(jīng)濟合作與糾葛,沒有合同,沒有條文,全靠口頭約定,外人很難搞清來龍去脈,若出問題,各說各的理,每人都有理,但每人都沒錢,總之出發(fā)點是都想發(fā)一筆財。但他們錯估了形勢或者運氣不好,現(xiàn)在農(nóng)村青年結(jié)婚時興縣城買房,雖然大周商品房蓋得跟城里一樣,但這兩幢粉紅可愛的樓房,因沒長對地方,和縣城只有十公里的距離,即便比縣城的便宜一大半,也無人問津,農(nóng)村青年寧愿跑到城里買四五千元一平方的,而不愿要一千多一平方的大周新家園。房子賣不出去,投資收不回來,產(chǎn)權(quán)又不明晰,合作雙方都說對方欠了自己的錢,開發(fā)商急火攻心,栽倒住院,再也不來大周。當(dāng)初樓建好后,開發(fā)商為了抵周大國提供的十多萬沙子錢,將一套五樓的三室一廳裝修到位給了他們。可大國夫妻倆腿都不好,以不方便上樓為由,自己打開一樓把頭的一小套兩室一廳,毛地毛墻住了進去,前年又將對面的一小套裝修好,搬了過來。五樓上那一套,時不時上去看看,打掃打掃,后來干脆賣給了村里人。開發(fā)商無奈,權(quán)當(dāng)讓夫妻倆替他們看著房子。樓房長在我大周的地盤上,背不走,移不動,拆不了,儼然成了周大國和小潔的財產(chǎn),村里有人想住樓房的,也悄悄在周大國手里購買,當(dāng)然是用很低的價格,據(jù)說七八萬就能得一小套。沒有房產(chǎn)證?那怕什么呢,樓房長在我大周的地盤上,證不證又能如何。于是這兩幢樓房里住進了十多戶人家,鄉(xiāng)村之夜,樓上透出點點燈光,和前面的幾排小別墅一起,被稱為大周新村,住戶多是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人家。
大國以一個病弱之軀,一個在傳統(tǒng)眼光里根本娶不上媳婦的人,硬生生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幸福的丈夫,成功的父親,遠近聞名的能人,尤其承包了土地和看護了商品樓之后,儼然以大周上等人自居,挺注重保養(yǎng),會做飯,愛享受。兩個女兒出嫁,兒子考上大學(xué),眼見著幸福生活開花結(jié)果,不想?yún)s突然撒手而去。
小潔經(jīng)歷了失夫之痛,漸漸緩過神來,勇敢地承擔(dān)起一切,周濤和王永杰的合伙人,從精明圓滑的周大國,變成了女丈夫老馬,從前是有事來找大國商量,現(xiàn)在是有事來找小潔拿主意。這個位于兩幢商品樓咽喉要道的一樓的家里,并沒有因為大國的離世而顯得落寞,打牌場重新支起來,酒場子隔三差五來一頓,嫂子嬸子老馬的呼喚從未停歇,樓前樓側(cè)的汽車也沒有間斷。
西河坡的大棚,小潔一個人種著。從前是夫妻二人前去經(jīng)管,大國在棚外閑轉(zhuǎn),與來往行人說話噴空兒,小潔在里面勞作;或者小潔一人開車下地,大國在家坐鎮(zhèn)指揮,至多二三十分鐘打個電話,問她累不累,熱不熱,記著喝水,出來透風(fēng),小潔覺得摘豆角的時間幾乎沒有接電話的時間多,大國說,我得提醒你,不要熱悶到大棚里。
現(xiàn)在沒有了大國的提醒,小潔說,日她奶奶狠一個人在地里撲騰,差點把命要了。
有一天下午小潔外出辦事回來,想著開車到大棚里看看,西紅柿是不是該摘了,明早趁涼快下地來摘。他們的土地,他們的大棚,總是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大國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三天兩頭要來看看,即使不用干活,兩三公里的距離,開車跑來瞅瞅也是安心的。大國死后,小潔對這片大棚更是牽掛。停車進棚一看,媽呀紅了一片。天氣炎熱,兩天不見,西紅柿就迅速長熟。小潔是個見了活兒恨不得馬上干完的人,哪里能等明天早上。她踩著高跟鞋,掂了塑料大筐就開始采摘。天地之間熱流滾滾,方圓幾公里再無一人,只有一個女人在猶如蒸鍋的大棚里孤身作戰(zhàn),汗水竟像眼淚一樣,唰唰地流,衣服很快濕透,包裹在身。在科學(xué)家和城里人眼中,西紅柿是各種成分和豐富營養(yǎng),在詩人筆下,西紅柿是某種象征和意象,在小潔眼里,西紅柿就是錢,摘下一個,幾毛錢穩(wěn)穩(wěn)到手。從種下,到出苗,從開花,到掛果,耐心走過幾個月,等的就是今天。到后來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外面驕陽似火,氣溫四十多度,棚里少說也有五六十度,小潔一想不好,要是我倒在這里,沒有一個人知道,后果不堪設(shè)想。西紅柿裝滿筐是75斤,這快要滿筐,差不多50斤,身體搖晃已經(jīng)搬不動了,但舍不得扔到這里,她掙扎著連拉帶拽,好不容易把筐子弄出大棚,裝到車上,坐進車?yán)?,口干舌燥,幾近脫水,車上一瓶水都沒有。開車逃離,頭暈?zāi)X漲。那幾天恰遇車內(nèi)空調(diào)壞了,鋼鐵家伙曬得燙人,眼前發(fā)黑,什么也看不見,她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但她提醒自己不能昏睡過去,她抬起頭拼命搖著,抬手打自己,掐自己,呼喚自己,慢慢看清楚眼前晃動的路,再次踩動車子,做夢一樣往家里開,平時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此刻很是漫長,她歇歇走走,眼前黑了,就停下來,閉住一會兒,搖一搖頭,再次睜開,直到開至毛莊村后,見到有人,她的心放下一點,不至于一個人死在荒野無人知。拼力開回家中,停下車子,跌跌撞撞打開家門,抓住杯子喝水,恨不得把玻璃杯咬碎吞進肚里,接連喝了幾杯水,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沐浴龍頭,先流出的是涼水,顧不得脫去裹在身上的衣服,她坐在水下,將全身澆濕。
你完蛋了!我打斷她的講述。那么熱的身體,涼水一激,要出問題的。
我完啥蛋?我要像你們那樣又是講究哩,又是保養(yǎng)哩,早沒我了。
你咋這么不愛惜身體?
當(dāng)時那情況,真是的,要是有一池子涼水,我得一頭扎進去,先涼快了再說。
她坐在噴頭下,確認自己的身體從魔鬼那里贖了回來,眼前不再發(fā)黑,呼吸逐漸平順。脫掉衣服,沖洗之后,回屋打開空調(diào),躺在床上,一直到天將黃昏,緩了過來,才起身開車,把西紅柿送到超市,換取了一百多元錢。
土地不等人,作物不等人,農(nóng)民無法挑選下地的日子,天降大雨或者大火,你也得下到地里,鉆進棚里,收割你的莊稼,否則多日的耕耘和等待過期作廢。
從前大國在時,好壞是個幫手,就算他在家指揮,也是一個陪伴和牽掛,他提前給小潔備好喝的水,一再說水要帶足,哪怕喝不了再帶回來,從冰箱冷凍室里,拿出幾瓶冰凍好的水,告訴她最熱的時候,拿出來在臉上脖子腋下冰一冰,起到降溫作用。大國病弱無力小潔皮實能干,大國油滑動腦小潔耿直實在,大國細心體貼小潔粗放大度,兩人互補,形成絕配,雖然也有吵吵鬧鬧,但生活過得也算安心?,F(xiàn)在沒有人為她做這些準(zhǔn)備工作,也沒有人過一會兒給她打電話問她熱不熱累不累,提醒她喝水降溫,出來透氣,小潔一個人在塑料大棚里悶頭苦干。
她不想掏錢雇人,便一個人開車下地進棚摘豆角。今年夏天格外的熱,動不動四十度以上,大棚里因不透氣不通風(fēng),走到門口,就像揭開了蒸饃鍋,撲面熱氣燙臉得慌,她戴的棉布遮陽帽,都能濕透滴水。即使是早上五六點出門,棚里溫度依然不低。瘋長的豇豆角,掐頭搭秧,捉蟲打藥,一樣都不能疏忽,豆角長成之后,一兩天得來摘一次,否則長老發(fā)白,賣不上價。有一天極度高溫,她一個人從早上六點摘到九點多,已經(jīng)熱得眼前發(fā)黑,頭暈?zāi)垦?,她怕再像那天一樣,倒在這里無人知,便掙扎著回家,路上依然是眼前黑一陣明一陣,好在有水喝沒有造成危險。豆角送到超市,回家躺下歇息,想起大國在的時候,好壞有人招呼,冷暖病痛有人體貼,現(xiàn)在孩子們離得遠,只是微信視頻說,媽你不要太累,大棚要不就不管了。說得輕巧,大棚不管,錢從哪里來,種下的西紅柿豇豆角,盼了幾個月,就等著最熱的時候采摘賣錢,每天拼死拼活,換回來幾百元,再苦再累,也就是這一兩個月,過了這個時候,想拿命換錢都沒處找。小潔心里憂傷,中午飯也沒有做,好在鄰居們時常惦記著她,烙了菜饃烙了油饃給她拿來一個,包了餃子給她端來一碗,壓好面條給她送來一把,女兒網(wǎng)購食品快遞給她。一個人的飯也不好做不想做,有時候?qū)Ω吨渣c面包,喝袋牛奶,心情不好、實在不餓的時候,也就省過這一頓了??傔€是惦記著沒有摘完的豆角,下午四五點,又帶足了水,腦袋扣上遮陽帽,開車去了西河坡。明知那里是煉獄,太陽榨干你的汗水,大棚吮吸你的鮮血,高溫要奪你的性命,可還是勇敢地奔向那里,義無反顧地撲向大地,鉆進大棚,一個人在寂靜無人的天地間,聽著撲嗒撲嗒的汗滴,聞到自己灼熱的呼吸,一個個采摘下勞動成果,能每天見著現(xiàn)錢,心里無比踏實。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二期)
周瑄璞,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日近長安遠》,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故障》《房東》《隱藏的力量》等。在《人民文學(xué)》《清明》《十月》《作家》《芙蓉》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多篇小說被轉(zhuǎn)載和收入各類年度選本,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柳青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年度金榜特別推薦、《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