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2期|馬可:這個春天(節(jié)選)
推薦語
這個短篇小說寫的是兩個孤苦女性的晚年人生及她們之間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誼。大昭喪夫喪子孤身一人,和已有家室的男人蘇寧保持了多年的婚外關系,但在絕癥來襲時,她所能依靠的,還是那個終身未婚跟養(yǎng)女關系疏離的好友和生。兩個孤獨的畸零人,抱團成就了血緣之外人間難得的親情和溫暖。小說舒緩平靜哀而不傷,頗有韻味,也頗見功力。
這個春天
□馬 可
醫(yī)院的過道上全是消毒藥水味,想必是剛有人用帶有藥水的拖把拖過地,和生從過道上走過的時候這樣想著。珞彤工作的這家醫(yī)院是專科醫(yī)院,平時住院的人不多,和生每次來,都見走道上空蕩蕩的。和生之所以不喜歡這里,就是因為它空蕩蕩。這種空蕩蕩讓人心里不踏實,它和那些讓人感到踏實的醫(yī)院不一樣,那些醫(yī)院像菜市場似的,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動,但在這家醫(yī)院的過道上卻幾乎見不到一個人。有一次和生問珞彤:“這里有病人嗎?”珞彤笑笑說當然有了。那時候珞彤才剛到醫(yī)院上班,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她不是和生的親生女兒,是和生撿來的棄嬰。二
十六年前,和生把珞彤抱回去的時候,只是覺得她可憐,還沒想到要收養(yǎng)她。珞彤當時就被扔在和生的房子外面,那天天氣特別冷,剛下過大雪,雪花像棉花一樣落在樹杈上。珞彤已經(jīng)凍得哭不出聲,臉紫了,眼睛鼻子擰到了一塊兒。和生把她抱回去,心想可能活不成了。
“即使是一只小貓,我也會收養(yǎng)的,”和生說,“更何況這是個人?!?/p>
和生這話是對大昭說的,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因為沒結婚怕寂寞才想養(yǎng)珞彤,而是覺得珞彤應該有人照料。
“她真是命大啊,”大昭撇著嘴說,“你說會不會是誰未婚生子啊,養(yǎng)不了才放在這里的?!贝笳岩徽f話表情就特別豐富,鼻子眼睛都動起來。
這倒是有可能的,和生想,珞彤身體方面沒什么問題,拋棄她的人應該不是因為她有病才拋棄她的。
星期一和生去見珞彤,是為了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和生以為她會反對,以她的性格,不反對至少也會板下臉來哼一聲,但珞彤這次只是抿抿嘴,什么也沒有說。珞彤嘴唇上方有個白色月牙樣的疤痕,是小時候和生帶她去鄉(xiāng)下時被一頭羊頂了留下的,從那以后珞彤就變得不愛說話,和生也因為虧欠她,什么事都順著她。過了這么多年,那個疤痕都幾乎看不出來了,她涂上遮瑕霜,就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但這天她沒化妝,那個疤痕就在暗處閃了一下。她垂著眼瞼,一眼都沒看和生?!叭绻阋呀?jīng)決定了,”她說,“那你就這么做好了?!?/p>
自大昭病后,珞彤一次也沒去看過大昭。珞彤認為,大昭只是和生的朋友,和她關系不大。不過在珞彤還沒有離開家獨自生活之前,每到過年過節(jié),大昭都會來和生家和她們母女相聚。那多半是因為蘇寧要在家陪簡珍和兒子,抽不出空來陪大昭。大昭一來,珞彤一般都不怎么說話,有時還會對大昭翻白眼。大昭在和生家住的那兩年,珞彤住在學校,連周末也很少回家。
大昭是和生的好朋友,以前她們一起在保險公司上班。大昭的丈夫和兒子先后都死于一種罕見的遺傳性心臟病,為了給他們治病,大昭把房子給賣了,沒地方住,才搬到和生家。和生覺得后來她之所以又搬了出去,是為了蘇寧。她已經(jīng)和蘇寧好了一年多了,應該有個單獨的地方用來約會。大昭說不是,她搬走只是不想再麻煩和生?!澳憧峙乱矐摽紤]一下自己的個人問題了?!贝笳颜f。和生沒什么個人問題要考慮,她不是沒想過結婚,上學的時候喜歡過班里的兩個男生,畢業(yè)后也喜歡過一兩個人,后來又有一個同事喜歡她,但她都沒和這些人發(fā)展出不同尋常的關系。
“你不想跟我去看看她嗎?”這時和生又問。
“我要值夜班?!辩笸f。
“你就跟我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與珞彤的冷淡相反,每次大昭一提到珞彤,就夸她安靜、懂事,“不用大人操心”“你養(yǎng)她養(yǎng)對了”。
珞彤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什么也沒說,只管往和生手里塞錢,說:“這是五百塊,你替我買水果給大昭,就算我看過她了。”
和生想,她和大昭缺的不止這五百。
星期六還是個大晴天,到星期天天氣就變了,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連屋子里都潮乎乎的。她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和生早幾年開服裝店時買下的。那時生意比現(xiàn)在好做得多,和生還用心地把房子裝修了一下,雖說只是兩間臥室一個客廳,住起來卻非常舒適??蛷d里有一張長沙發(fā)和一張?zhí)梢?,躺椅是藤編的,很細膩,不像竹的那么粗糙。大昭沒來之前,和生喜歡躺在上面打盹,大昭來了之后,就把躺椅霸占了,躺在上面看電視,不過通常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除非遇到自己特別想看的電視節(jié)目。
大昭說她想吃羊肉火鍋,用火鍋來驅驅寒氣,和生就出去買羊肉。和生并不喜歡春天吃羊肉,可一想到大昭能這樣高高興興吃羊肉的日子沒有多少,就不管她說什么,都不反對了,一切都按大昭說的辦就行。她把羊肉買回來,把冰箱里的魚、白菜、豆腐、土豆、毛肚、番茄拿出來洗干凈,煮成一鍋,最后又把電磁爐搬到桌上,和大昭兩個人對著鍋涮羊肉。
大昭的鼻尖很快就冒出汗來,臉也變得紅潤了,可這不過是回光返照,和生想著,雖然她希望大昭的健康狀況,沒有醫(yī)生說的那么糟糕,但事實就是這樣。她想起以前她們一道在辦公室上班的時候,大昭坐在她對面,經(jīng)常會拿出隨身帶著的化妝鏡察看自己的臉。她一邊檢查臉上有沒有長出新的皺紋,一邊和和生聊天?!斑@里又是一顆?!彼龝f,“這是青春痘,可我已經(jīng)不青春了呀。”如果兩樣都沒有,她就開始說毛孔粗大,需要買化妝品來收縮毛孔。
大昭比和生小兩歲,皮膚比和生嫩白,也比和生會化妝,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更引人注目。和生通常只梳一個發(fā)式,她的頭發(fā)剪到耳垂下面,她的臉又長又尖,鼻尖又瘦又薄,讓一開始見到她的人,會以為她為人尖刻,但其實她人很好。大昭要比她圓潤得多,經(jīng)常變換發(fā)型,頭發(fā)一會兒燙卷,一會兒拉直,每天都要化妝,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個粉紅的蘋果。
一直都是這樣,大昭喜歡把自己收拾得體體面面,和生卻不修邊幅?,F(xiàn)在卻完全不一樣,倒是和生要更注重顏面問題了。和生覺得,再怎么樣,一個人的變化也不該那么大,雖然生了病。但醫(yī)生說大昭現(xiàn)在還沒有到最嚴重的時候,“再過幾個月,那會更不一樣”。
還能怎么樣呢?和生生氣地想,難道還會變得和骷髏差不多嗎?現(xiàn)在的大昭已經(jīng)完全沒形了,體重降了那么多,以前最胖的時候,她的體重可是將近七十公斤,現(xiàn)在連五十公斤都不到。以前的衣服不能再穿了,束之高閣,重新買了新的來。那是些窄小的,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衣服?!拔乙郧熬拖胗鞋F(xiàn)在的體重,”大昭說,“可總也瘦不下來?,F(xiàn)在倒好了,我可以穿以前不能穿的衣服了?!蹦切┮路辉趺礃?,大昭是想自己也穿不了多久,不用買得太好。
和生把涮好的羊肉全都放在漏勺里,等湯都濾完才放進大昭的碗,她自己的碗,就只放了芝麻醬。芝麻醬是她唯一喜歡的調味品,她不喜歡吃大蒜,也不愛吃辣椒,以前大昭特別能吃辣,現(xiàn)在在和生的勸說下不吃了。
大昭吃了一點就飽,她說:“我只吃了豆腐,還吃了番茄。肉吃了一片,我怕不消化?!?/p>
“你應該再吃點生菜,”和生說,“煮在湯里的很好吃?!?/p>
“我吃了?!贝笳颜f。她站起身到沙發(fā)上坐下,打開電視機看體育節(jié)目。
“我最近越來越能吃?!焙蜕f,“我就老是覺得餓?!?/p>
“你干活太多,干了兩個人的活?!贝笳炎焐险f著,眼睛卻沒有離開電視屏幕。
自從生病之后,大昭就自動跟蘇寧分了手。他們來往已經(jīng)將近十年了,蘇寧一直沒有跟簡珍離婚,和生不知道是簡珍不愿意離,還是蘇寧就從來沒想過要和簡珍離。大昭從來不向和生透露實際情況,每次和生只要一提,她就用別的話來搪塞。和生覺得這是大昭自己的私事,也不好過問。和生認識簡珍,只是從來沒和她說過話。“她總來店里買糕點,每次買得還不少,”林達說,“她可是我的大主顧?!?/p>
那是和生為了湊齊這筆錢,去找林達借三萬元時的事。她沒想到林達會一口答應下來,趕緊說以后慢慢還他?!斑€不還無所謂?!绷诌_笑著。但和生覺得林達說的只是客氣話,男人一般都會這樣說,以顯示男子氣概,如果不這樣說,好像就會顯得太小氣,但和生知道,做生意的,哪有不在乎錢的?“三萬塊也只是我面包店一個月的租金?!绷诌_安慰她,“你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辈贿^回去的路上和生想,肯定是要慢慢把林達的錢還上的。
蘇寧在二十年前就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廠,經(jīng)營得還不錯,他和簡珍一人有一輛車,還有一套大公寓。那套公寓離和生經(jīng)常去的超市不遠,和生有時候會在超市見到他和簡珍。就在不久前,和生還遇到過他們,兩次都見到他們的購物推車上堆滿食物,當然還有其他日用品。兩次都是蘇寧推車,簡珍走在旁邊。
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和生還能和他們聊上幾句。簡珍談到了大昭。“有你照顧她就好了,”她拉著和生的手,很親熱的樣子,好像她們很熟,“她能有你這樣的朋友,肯定很欣慰。我一直想著去看看她,總是忙,抽不開身??纯聪轮苡袥]有空,要是有空的話就去看看她?!闭f完她扭頭望著蘇寧,“我們下周有空嗎?老蘇?!碧K寧沒有馬上接茬兒,可能是因為看到她一臉苦相,過了一會兒才說:“有的?!彼麄儺斎粵]有來看大昭,不過和生認為,大昭也不想他們來看她。一個人和和生待著,是大昭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所以再在超市碰見蘇寧和簡珍時,和生就沒跟他們說話,遠遠地點了點頭就走了。
和生去了汽車修理廠,她想找蘇寧問問,如果要買二手車的話,應該買什么樣的車。和生去的時候,只有蘇寧一個人在。簡珍在廠房二樓布置了一間茶室招待客戶,順便賣些茶葉,周末的時候,她通常會留在家,陪從大學城回來的女兒。
蘇寧比大昭大三歲,算起來剛好五十,看模樣卻像四十不到。他頭發(fā)濃密,方方的下頜,給人固執(zhí)陰郁的印象。他帶和生去廠房轉了一圈,指給她看哪些車是適合的。
“如果走的路遠,這樣的車比較合適,”他指著一輛越野車說,“車廂寬大,底盤又高,只有這種車才便于作長途旅行。是四輪驅動的,輪胎摩擦力又強,防滑,排氣管還高,馬力也很大,上坡不吃力?!?/p>
和生知道,這樣的車不便宜,即便她和大昭所有的錢加在一起,再加上從林達那里借的錢,大概也夠不上買這樣一輛。
蘇寧想想又說:“還不能買太舊的,要是太舊,萬一路上出了故障就麻煩了。你會修車嗎?”
和生說不會。
“那就不能買太舊的。”停停,他又問,“你有駕駛證嗎?”
和生說有。
“但你平時很少開,對吧?很多人都有駕駛證,但平時很少開車?!?/p>
要是簡珍在,說不定是不會贊成讓幾乎沒開過車的和生碰車的,蘇寧卻說先找臺車讓和生練練。“先在廠區(qū)里開,如果開得還行,我們就到馬路上?!碧K寧說。和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了車,打著火,在廠區(qū)的空地上開起來,蘇寧就一直在一旁指點。和生剛開始還不習慣,但一小時后就不再磕磕絆絆了?!澳銓W得很快?!碧K寧鼓勵她,“我們去路上開。你要是不會錯車、讓車,等于還是不會開。”
和生考駕照的時候,都有教練在旁,她確實沒一個人真正在公路上開過。這次她一上路盡管只是把車開在慢車道,但只要從后視鏡一看到有車跟上來,就開始頭暈。
“沒那么可怕,”蘇寧說,“他們不會故意來撞你,你開你的就行。”
車好不容易開出城的時候,和生手上全是汗。
“有我在旁邊,你怕什么?”蘇寧讓她膽子大一點,“你不要這樣死死抱著方向盤不放,要把方向盤看成工具,而不是什么要抓住不放的東西?!?/p>
和生愣了一下,很想說:“大昭可沒有要抓住你不放?!钡罱K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他沒有那么討厭,至少沒有她之前想的那樣討厭。
路邊的河溝已經(jīng)起了綠意,田里更是綠絨絨的。已經(jīng)是春天了,兩邊的梧桐樹上已經(jīng)長出了新芽,還有河邊的柳樹,葉子也已經(jīng)長大了。風吹過來的時候,和生感覺心曠神怡,她想,在這之前她怎么沒有注意到?自大昭病后,她就一直在照顧她,連服裝店也暫時關門了,只在家和醫(yī)院兩個點之間跑,可能就是這樣,這些事讓她太緊張了。
“我們別再往前開了,”蘇寧說,“再往前就要出昆明了?!?/p>
“出昆明還早,”和生嘴上說,卻還是把車停住,“我的腿為了踩剎車都已經(jīng)發(fā)抖了?!?/p>
“不用緊張,沒事?!?/p>
過去十年,大昭每個星期都在等蘇寧。星期六對她來說就是節(jié)日。如果說前面五天,她就像死了一樣,那么到星期六她又活了過來。應該說到星期五,她就已經(jīng)有活過來的跡象。她開始興奮,想著為即將到來的蘇寧做什么好吃的。到了星期天,那種鮮活勁還沒有散去,和蘇寧一整天的相處,讓她精神愉快,但從周二又不行了,她開始焦慮,害怕自己某些方面讓蘇寧失望,他再也不會來了,這種焦慮在周四達到頂點。一般來說,那天晚上蘇寧會打來電話,說周六會過來,只有到那個時候,她才放松下來,開始憧憬著即將來到的周末。
和生認為大昭的生活就是一個可憐的循環(huán)。“她完全把自己交給別人做主了?!彼龑︾笸f。珞彤對大昭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她才開始談戀愛,男朋友是她的大學同學。和生見過那個人一次,算有禮貌,只是太自大了。和生沒把自己對那個人的看法告訴珞彤,他們已經(jīng)約定畢業(yè)后就結婚。處于幸福中的珞彤,對他人的痛苦置若罔聞,就像它們根本不存在,和生怎么能指望她理解大昭?
和生自己也理解不了。她只知道,大昭生活中的不幸把她擊垮了,誰給她一點溫暖,她便停在那里。她對什么都不在乎。她和蘇寧的關系維持了十年,蘇寧和簡珍都沒有要分開的跡象,她也不著急。“他只是下不了決心?!贝笳颜f。大昭說這話的時候皺著眉,像小學生一樣啃著指甲。她一有煩心事或焦慮就咬指甲?!八褪切能??!笨型曛讣缀笏又f。
得知罹患癌癥后,她倒是抱著和生哭了一場,眼睛腫得像兩個魚泡似的?!皼]事的,這真的沒什么。”和生只能安慰她。和生也想哭,她恨自己除了這句話外,再也找不到別的詞。
和生從醫(yī)院回家,大昭正在曬被子,她們曬衣服都是在陽臺外面的防盜籠,和生在那里拴了一根繩子,衣服和被子都可以掛在上面?!疤鞖庖呀?jīng)熱了,這么厚的被子用不上了?!贝笳褟年柵_進來時說,“我明天再洗一下衣服,把該打包的打包起來?!?/p>
“你不用那么累?!焙蜕f。
“這用不了多少力氣的。”大昭笑笑。
和生洗青菜的時候,大昭就在一旁切香腸。大昭刀功好,又有耐心,能把香腸片切得很薄,她把香腸整齊地攤平在盤子底上的時候,和生去廚柜取酒。她在那里放了三瓶酒,兩瓶紅的,一瓶白的,回來的時候她故作歡快地對大昭說:“我們喝酒吧。”她覺得她們應該高興,雖然可能買不了那么好的二手車,差一些的總是能買,這并不影響她們的計劃。于是她邊說邊晃著手里的酒瓶,好像那是一面勝利的旗幟。大昭已經(jīng)把香腸切好了,走到桌邊,望著和生說:“只要一輛舊車就行。”
“當然,沒問題?!焙蜕丫破糠旁谧郎?,騰出手來拍了拍大昭。
“要是她半路上死了怎么辦?”珞彤問過和生。
“那我就把她埋了?!?/p>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二期)
馬可,云南昆明人,大益文學院編輯。在《滇池》《邊疆文學》《江南》《野草》《四川文學》《香港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十月》等刊物上發(fā)表有小說詩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