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1期|琪官:日本留學打工漫記
編者說
這是旅日青年作家琪官留學打工之所見所聞所思,也是一位90后海外勵志經(jīng)歷。作者是母親清貧生命里唯一的驕傲,為了改變命運,他放棄國內(nèi)出版社編輯工作,毅然決然出國留學。為了解決生活費,在神戶讀語言學校的他開啟了打工生涯,先在一家工廠搬運冷藏肉制品,后到中華料理小店幫廚,及至考上大阪某大學的研究生,又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兼職。在咖啡店打工的那幾年,他不再簡單將其視為一個賺錢糊口的場所,而是學會穿過打工的鏡面,窺得日本風土人情的一面,觀察其背后生動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將現(xiàn)實窗玻璃上的物事映照在了小說世界的帷幕上,實現(xiàn)了自已的創(chuàng)作夢想,在精神層面有了質(zhì)的飛躍,開辟了另一條人生蹊徑。
日本留學打工漫記
□ 琪 官
前幾日,川村阿姨發(fā)來信息,約我周六去吃河豚火鍋。她是我學生時代打工的咖啡店店長,在我辭職前就說有空一起吃頓飯,后來新冠疫情反反復復,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川村店長和我母親差不多大的年紀,也只有一個和我同齡的獨子。我由于疫情已經(jīng)三年多未回國,川村店長的兒子在名古屋生活,母子兩人關系似乎不太好。我倆相處起來,倒意外地十分融洽,經(jīng)常被店里其他同事調(diào)侃說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母子。
入座后,一位一看便知是外國人的女孩過來點單。她胸前掛著“研修中”的名牌,說著生硬磕巴的日語,神情有些緊張,看長相和說日語的腔調(diào),應該是越南來的留學生。一位扎著頭巾的日本大叔遠遠地站在她身后,一邊小聲指點著,一邊滿眼歉意地對我們點頭,意思這是個新人,請多多包涵。川村店長一改平日快速的關西腔,以緩慢清晰的標準語點了單。待女孩慌張離去后,川村店長又換回平日里不拘小節(jié)的姿態(tài),點了根煙,將煙霧吐向空中后看向我說:“你剛來店里那會兒,日語雖然也不大好,但比她敢說?!?/p>
“我剛來日本打工的時候也像她一樣,慌得要命。后來就習慣了?!蔽艺f。
搬來大阪前我曾在神戶讀了近兩年的日語學校。在咖啡店之前,我已經(jīng)有好幾年的打工經(jīng)歷,因而對我來說,只是換個地方賺生活費而已。我經(jīng)常敬語、自謙語混著一頓亂說,倒也引得顧客陣陣發(fā)笑,也就不覺得有什么恐怖的了。
“不過你現(xiàn)在好了,在大學當老師,再也不用打工了。”川村店長滿臉欣慰地看著我說。
“非常勤講師而已,上一節(jié)課才拿一筆工資,說白了跟打工沒什么區(qū)別?!?/p>
“那總比在咖啡店里端盤子、洗杯子強吧?”
“這倒也是?!蔽倚Φ?。
說話間,剛才點單的女孩送來兩杯生啤,小心翼翼放下后,又立即抱著托盤逃難似的跑向后廚。我看著她慌亂得有些可愛的背影,想起剛來日本那會兒的自己,也像她這么生澀來著,一眨眼七八年就這么過去了。往事種種回憶起來,總覺得是濃縮成一團團的,就跟掛在大太陽底下忘了收回來的葡萄串兒似的,猛地想起來再跑去看,一條莖稈上原本豐滿緊實的果肉已經(jīng)皺得干巴巴的——是殘留在回憶之線上一粒粒風干的記憶點。
我舉起生啤和川村店長碰了杯,按照日本人喝第一口酒前總要進行的固定程序,互道一聲“你辛苦了!”后大悶一口,放下酒杯,我才感慨道:“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在日本打工的那段日子,雖然辛苦得很,但仔細回味回味,還挺感慨萬千的?!?/p>
“你是被那些打工的日子磨煉出來了,總算混出頭,想想你爸媽得有多高興哦?!贝ù宓觊L放下酒杯后說道,“不過日本真多虧了有你們這些留學生,不然就靠我們這些腰疼眼花的老阿姨,日本經(jīng)濟早完蛋了?!?/p>
正如川村店長所言,私費前來日本留學的人,十之七八會選擇打工。獨立行政法人日本學生支援機構(JASSO)2022年9月發(fā)布的一項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雖然較之疫情前大幅減少,目前仍有二十四萬多名留學生在日本求學,其中就約有百分之六十七的人在課余選擇了打工,而這一比例在疫情之前的2018年,則高達驚人的百分之七十五點八。
日本的勞動力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賴于各種中短期打工族。日本高中生的學習任務并不像國內(nèi)那么繁重,高中階段便開始打工的學生不在少數(shù);日本女性結(jié)婚后選擇離職在家?guī)Ш⒆拥默F(xiàn)象仍然普遍,等孩子上了學,很多家庭主婦就會再次走出家門,利用孩子上學的時段,打一些短時間的零工;此外,那些常年奔波慣了的上班族定年退休后,不愿天天在家眼睜睜任時光荏苒,很大一部分人也會繼續(xù)出去謀一份輕松些的兼職,不是為了賺多少錢,而是想證明自己依然存在一定的社會價值。
除了日本人之外,數(shù)量龐大的留學生群體更是這打工族當中的主力軍。一方面,嚴重的人口老齡化和少子化,使得日本社會不得不依靠這些來自國外的“廉價勞動力”來維系日常社會的運營。另一方面,日本由于地少物稀,又癡迷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因而從吃穿到起居,整體物價并不便宜。要是貼上“日本國產(chǎn)”的標簽,價格更得翻上好幾倍,例如一到夏天,就經(jīng)常能看到一顆哈密瓜、一盒櫻桃拍賣出幾百萬日元的咋舌報道。就連平時在外面簡簡單單吃碗面,換算下來,都得五六十人民幣。而在日本打一個小時工的工資,大概就是一碗面的價錢。如果不是家底比較殷實,或者學業(yè)忙得焦頭爛額,每個月靠國內(nèi)匯來生活費在這里生活,總覺得有點冤大頭,因而,很多留學生都會選擇打打零工。如此看來,這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留學生打工制度,可說是一項“你好我也好”的雙贏政策了。
留學生辦理打工資格的手續(xù)也十分簡便,只需在最初入國時,在海關處申請一個“活動外資格許可”,蓋在作為外國人身份證的在留卡背面便可。當然了,拿留學簽證的人并不能無限制地打工,日本法律規(guī)定,留學生每周的工作時間不得超過二十八小時,寒暑假不得超過四十小時,也不得從事與風俗業(yè)相關的工作。記得剛到語言學校的時候,那個戴著厚片眼鏡的日語老師就反復強調(diào):“就連按摩店的清掃類工作都不可以哦,被抓到了有理也說不清,是要立即被遣返回國的!絕對不行!不行的哦!”語氣過于強硬,反而給人一種心虛的錯覺,仿佛如果真去什么小巷子里閃著霓虹燈的按摩店掃地,很有可能會跟他撞個滿懷。
玩笑歸玩笑,日本政府雖然需要我們這些留學生所提供的勞動力,但還是用法律提醒我們,來日本的目的是求學,而不是賺錢??涩F(xiàn)實情況是,有些留學生會為較為豐厚的時薪所心動,拿著留學生簽證,學校里卻成天不見人影,一天打三四份工,簽證過期續(xù)不了,便索性黑在了日本,繼續(xù)過著瘋狂打工的生活,心想著反正被抓了也就是遣送回國,倒不如在那之前先賺他個盆滿缽滿。
寫到這兒,不禁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部紀錄片,張麗玲導演的《含淚活著》。她曾飾演過1987年版《紅樓夢》里嬌杏一角,后來也跑到日本留學,于2006年拍了這部紀錄片,是系列紀錄片《我們的留學生活》的收官之作。它講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上海一名工人丁尚彪在三十五歲的年紀,毅然決定跟隨第一波留學大潮來到日本求學,希望可以借此改變自己和家庭貧困的命運??蛇@批滿懷憧憬的留學生到了日本才發(fā)現(xiàn),他們來到的是北海道一個鳥不拉屎的邊陲小鎮(zhèn)阿寒町,地廣人稀,除了成片廢棄的房屋就是老態(tài)龍鐘的留守老人。別說打工掙錢還債了,就連當?shù)氐娜硕己茈y找到工作。丁尚彪在一個夜晚逃離了阿寒町,只身前往東京??傻搅藮|京,原本聯(lián)系好的日語學校卻在簽證上出了問題,丁尚彪想著跟親戚們借的一大筆錢還沒著落,一咬牙一狠心便留在東京成了黑戶,開始了長達十五年之久打黑工的生活。
丁尚彪來日本的時候,女兒還在上小學。為了日后能送女兒出國留學,丁尚彪沒日沒夜地打工,在餐廳掌勺、在商場清掃、在工廠干活……賺了錢也舍不得花,也不知道怎么花,每個月如數(shù)寄回去,夫妻兩人僅靠一筆筆匯款和一通通電話維持著婚姻關系。最終女兒不負眾望,高考后考上了美國紐約的著名學府。去上學前女兒在東京轉(zhuǎn)機,父女倆時隔八年才再次相見。彼時女兒早已出落成了大姑娘,父親興奮地給女兒介紹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城市,父女倆顯得親切卻又生疏,是一直活在記憶和電話里的彼此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她長大了,他憔悴了,隔著漫長的時間的湍流,兩人反而有些拘謹?shù)萌缤h客。
由于沒有合法身份,丁尚彪無法進入東京成田機場,只能在日暮里車站和女兒會合。短暫相聚后,翌日女兒又要前往成田機場飛往美國,丁尚彪同樣只能在機場的前一站下車。下車前,原本有說有笑的父親開始旁若無人地默默揩淚,女兒見他一哭,眼淚也就下來了。父親下車后,久久站在月臺上看著女兒的背影,直至列車消失在遠處輕霧中,他依舊神情落寞地孑然獨立著,環(huán)顧四周,來日八年,他依然是這個繁華都市里的局外人。就這樣,丁尚彪從一個三十五歲的青壯年開始,黑在日本沒日沒夜地打工,在知天命的年紀,女兒也在美國即將取得醫(yī)學博士的時候,終于做出了回國的決定。
這部紀錄片我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每次都會熱淚盈眶。我雖然無法贊同這位父親用犧牲自己的生活來成就下一代的做法,但不容置疑的是,他是個極其偉大的父親,是那個時代里鋼鐵一般的男人。張麗玲跟拍了十年,記錄了這個鋼鐵般的男人在日本漸漸生滿鐵銹的十五年。紀錄片的最后,消瘦蒼老的丁尚彪坐在回國的飛機上,看著窗外漸次遠去的日本大地,兩眼通紅地默默合掌致意,像是在祭奠自己揮灑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滴淚與汗,以及自己一去不復返的青年時代。每次看到這里,我總會想起當年即將落地日本之前,那個坐在飛機上看著腳下陌生燈火連綿如星河的我。他去我來,那時的我與影片中即將同這片土地永別的他,形成了某種平行時空層面上的對照。我們雖然素未相識,但卻在那一小格相似的飛機窗玻璃上,看到了彼此淡淡的投影。
當年的我也像影片中的丁尚彪一樣,為了所謂的改變命運,不顧一切跑來日本留學。我出身農(nóng)村,家境并不富裕,但從小學習成績不賴,父母也盡全力供我讀書。記得小升初那會兒,父親決定送我去一家私立初中,比起公立初中要多交兩千塊的“培養(yǎng)費”,這兩千塊還是父親向左鄰右舍借錢湊出來的。高考我還算爭氣,考上一所還不錯的大學,畢業(yè)后沒經(jīng)歷什么坎坷,進入一家大型出版社,做著體面的工作??梢活w想要看看外面大千世界的心,一直在胸膛里文火慢燉著。工作之余,我私下里聯(lián)系好了日本的語言學校,確認了所有的留學手續(xù)后才跟家里提及。父親聽后表情十分的冷靜,既不表示反對也不予以支持,只是一邊抽煙,丟下一句:“想去留學可以,但錢這方面你自己想辦法?!蹦赣H當時緊皺著眉,一直嘆氣,在昏暗的燈光下扒著爛黑的棉花果,是未能綻開就因下雨落到地上的,一個個撿回家,熬夜扒開,雖不及白棉花值錢,積少成多,多少能換些票子。
得到父母的“默許”后,我便開始準備各種留學材料,可最大的難題當然還是錢。留學簽證材料里需要一份三個月的定期存款證明,我記得大概是十來萬的樣子,當時家里剛建了新房子,還欠著外債,根本不可能有十幾萬的存款。我便跟親戚們開口借錢,可建房子借的錢還沒還上,親戚們也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也有各自柴米油鹽的日子要過,有自家的孩子需要培養(yǎng)成人。得知我想去留學的事情,一開始他們也沒說什么,這次我主動開了口,他們倒也借此機會勸起我來,圓滑世俗的話語顛來倒去,說白了無非同一個意思——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你父母供你讀到大學已經(jīng)不容易了,還是安心工作為好。說實話,當時滿腦子想改變命運的我,聽了那些話,只覺得他們鐵石心腸,反而更加堅定了我要出去留學證明給他們看的決心。最終,我拉下面子,跟大學里一撥玩得比較好的朋友們借錢,好歹湊夠了那十幾萬,存進銀行,準備好所有的材料,遞交了留學簽證申請。
沒過多久,簽證很順利地下來了。臨行前,母親替我收拾行李。雖然她嘴上沒說,但我知道她是開心自豪的。我是整個家族、甚至是從那個小村莊走出去的第一個留學生。小半輩子過下來,她活得總是那么抑郁,從三十幾歲起臉上就爬上了皺紋,也曾有過幾次試圖自殺的舉動。我記得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媽媽要不是看著你覺得舍不得,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我是她清貧生命里唯一的驕傲,是她可以在其他兄弟姊妹面前挺起胸膛的唯一籌碼。以前年少不經(jīng)事,聽到她在親戚鄰居面前顯擺我這我那,我總是會粗魯?shù)卮驍嗨,F(xiàn)在想來,只覺得心疼。我很慶幸自己意識得還不算晚,疫情之前偶爾回國,母親還是會在眾人面前炫耀我這個在外留學的兒子,我雖然依舊覺得渾身不自在,卻從未再阻止過她。
2015年7月13日傍晚,我登上了前往大阪關西機場的航班。不知什么原因,登機后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飛機才起飛。一顆興奮又忐忑的心一直懸空著,仿佛不到安全降落的那一刻,一切就都還會有叵測的變數(shù)。到達關西機場已是半夜,我看著窗外全然陌生的異國夜色,腦袋里嗡嗡的,是因為生理和心理還處在不同的時空里。以后每年到了這天,就像是此刻的“我”和之前每一年的“我”之間的秘密紀念日一般,我總會翻開那天發(fā)過的朋友圈看看,回想當時坐在飛機里的那種惴惴不安的心情,還有同那張皺巴巴的機票一般,被我汗涔涔拽在手心里前途未卜的未來。
語言學校位于近畿地區(qū)的神戶市,一座雅靜端莊的海邊城市。周圍的一切都是新的,是我生命鐘擺里的時針走了兩圈之后,又回歸到了原點。父親雖然說過留學的錢讓我自己想辦法,可我臨走前,他還是湊出了兩萬塊,替我交了第一筆學費。在國內(nèi)生活了二十幾年,早已習慣了抱著半個西瓜用勺子挖的物價,突然來到一個“西瓜切八塊,每塊賣三十”的國度,站在超市一排包裝精致的水果前,反復看著標價,心里總得日元人民幣換算個半天。就像是原本稻麥不分的姑娘嫁到婆家,突然受命當起了家,日子的方方面面都得精打細算起來。為了解決生活費,我很快便開啟了打工生涯。
第一份工作是在六甲山人工島上的一個工廠里,是語言學校介紹過去的,學校和他們應該有合作,長期替他們介紹兼職人員,從中拿點回扣。這個工廠是日本肉制品行業(yè)巨頭“伊藤火腿株式會社”的冷藏倉庫。人工島風景優(yōu)美,碧海連著湛藍的天,海鷗翱翔浪漫,巨輪在白浪里高鳴起航,就環(huán)境來講,是個令人心生愉悅的地方。工作的內(nèi)容也并不復雜,也無需多好的日語能力,只需按照各個超市的訂貨單,從一排排貨物架上找到相應的貨品,塞到一個紙箱里后,送給領班的日本人確認。由于都是肉制品,倉庫里只有幾度,大夏天也得穿上笨重的棉襖,戴上帽子、手套、棉口罩工作,只能看到對方的一雙眼睛。員工之間也沒什么交流,大家仿佛都是一根魚線上的那一顆顆橙色的浮標,被一張張訂單拖拽著游來游去。
員工里有幾個中國來的研修生大姐——“研修生制度”也是日本吸收外國勞動力的重要來源,美其名曰是來研修技術的,實則就是從國外大量引進廉價勞動力,做一些流水線的機械工作。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看到中國人,一開始總覺得親切,可慢慢發(fā)現(xiàn)他們跟你的交流,也僅僅限于日常的打招呼,眼神里是漠然的疲憊。后來我才意識到,除了他們這些常年的員工,這個工廠里人來人往如食客,流動性很大,已經(jīng)有太多像我一樣剛?cè)ト毡镜牧魧W生過去,沒過多久就選擇了辭職。既然都是云煙過客,又何必掏心窩子噓寒問暖。
機械枯燥的工作內(nèi)容讓我內(nèi)心產(chǎn)生巨大的落差。想想之前的工作,我每天坐在舒適明亮的辦公室里,審稿、策劃圖書、聯(lián)系作家、和美編討論排版設計,秋天還會參加集團舉辦的劃龍舟大賽,年底還有盛大的年會可以盡興。雖說一開始工資不算理想,但終歸是個體面有趣的工作。而現(xiàn)在,卻要穿成南極探險隊的樣子,在一排排貨架之間尋找全是日語片假名的辣味香腸,會因弄錯特惠裝和普通裝遭到日本人領班的白眼。晚上精疲力盡地回到出租房(當時住在一幢一戶建最上層的狹小閣樓里),躺在地鋪上,看著頭頂一格小小天窗外逼仄的夜空,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應該像親戚們當時勸我的那樣,安安分分地工作,而不是來日本成為魚線上一顆被現(xiàn)實生計來回拖拽的浮子。
可我像當年的丁尚彪一樣,沒有了退路。我只能在前行的路上劈開一條條另有可能的岔路,迎頭摸索。在工廠干了兩個月之后,壓抑冷漠的工作環(huán)境還是讓我毅然決定辭了職。可生活還在繼續(xù),房租要交,學費要存,學校介紹的工作我不想干,只能靠自己尋找兼職。對于像我這種剛來日本,日語還不行的留學生來說,中國人經(jīng)營的中華料理店是很多人的首選。幸運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料理店幫廚的工作。
料理店名叫“青島”(估計是因為青島啤酒在日本比較出名的緣故),開在神戶三宮街頭繁華區(qū)的一幢三層小樓的二樓,樓上是有美女陪著喝酒的小酒吧,樓下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按摩店?!扒鄭u”從晚上六點營業(yè)到早上五點,賺流連于花街柳巷的酒鬼們的錢。店主是一對福建來的小夫妻,三十來歲,為人很熱情。兩人也曾來日本留學,在語言學校相識相愛,老板在留學期間也在中華料理店當幫廚,結(jié)婚后就盤下了這家小小的料理店,做起了料理人。命運往往就是如此的奇妙,很多人從未預料到過自己會從事現(xiàn)在的職業(yè)。我想如果有人采訪一下日本中華料理店里掌廚的,十有八九會說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名廚師,就像《含淚活著》里的父親和“青島”店的老板一樣。
“青島”店面很小,十幾平方米開方,只能容下五六張桌子。老板負責在后廚炒菜包餃子,老板娘則在外場接客做酒。我一般從晚上六點上到十二點,一周上三四天,時薪不算高,神戶市當時的最低時薪,不到九百日元的樣子,夜里十點之后多加百分之二十五。但由于是現(xiàn)金支付,政府系統(tǒng)里沒有記錄,每個月需交的健康保險金就會按照沒有收入的標準征收。而且每次下班前,老板還會做一頓便餐給我吃完再下班,又可以省下一頓餐費。
深夜下了班回家,經(jīng)常會在樓下碰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露出甜美的笑,用略帶口音的日語問我要不要按個摩。問過幾次后許是意識到我是二樓餐廳的員工,她也就只會笑著說聲“辛苦啦”。之后聽老板娘說,這個小姑娘也是中國人,老家好像也是福建那一塊的,估計已經(jīng)黑在了日本,在樓下的按摩店里上班。雖然算是半個老鄉(xiāng),老板娘卻囑咐我少跟樓上樓下的姑娘們交談,一個個看著人畜無害的,其實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樓上的酒吧一屁股坐下來,光座位費就得五千日元。
料理店的工作我適應得很快,一開始只是在后廚幫忙準備食材、洗刷碗筷,后來漸漸干習慣了,老板娘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叫我去點單送菜。這份工作雖然仍遠不及小說編輯來得輕松舒適,但至少是充滿人間煙火氣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是市井熱鬧的。當然了,我并不是說在工廠上班的人們沒有生活,只是那樣的生活著實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飲食店的工作其實也不輕松,店面雖小,老板做的包菜豬肉餡兒的煎餃卻遠近聞名。到了周末,更是連逼仄的走道里也要塞下簡易桌椅,客人點上兩盤煎餃一杯生啤,吃完后又換下一撥客人。我常常半夜一身油煙味,騎著自行車沿著JR鐵道線回家,途中會路過一條從六甲山流下來的湍河。我有時會在橋上停下來,趴在石欄桿上抽根煙,看遠處神秘無言的六甲山,聽腳下晝夜不息的潺潺水流聲。初來日本打工時的落差感日漸消散,這讓我既欣慰又有些擔憂。我既漸漸適應了打工生活,卻也站在了疲于奔命的死循環(huán)入口??梢桓鶡煶橥?,我立即騎上自行車回家,得抓緊時間洗漱睡覺,明天一早還得去語言學校上課。
“青島”夫妻倆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剛上幼兒園,女兒剛會牙牙學語,都放在福建老家給奶奶帶。店里閑的時候,夫妻倆便會像兩個趴在草地上觀察螳螂的小孩一般,挨著頭趴在廚房里的灶沿邊,用家鄉(xiāng)話和視頻那頭的兩個小孩說話:“有沒有聽奶奶的話?”“睡覺前不準吃巧克力了,牙齒要壞掉的?!薄鞍职謰寢尯芸炀突厝ダ玻銖慕裉扉_始數(shù),數(shù)到一百爸爸媽媽就回去了?!睔g快的語氣里隱隱總有那么一絲無奈,視頻結(jié)束后,總是會聽見老板娘無可奈何的哀嘆。閑下來我問老板娘為什么不把小孩接過來一起住,老板娘說他們夜里上班,白天又要睡覺。兩個小孩還太小,他們奶奶又一句日語不會說,接過來也沒人帶。只能等孩子大些再看。我點點頭,沒說什么。老板娘末了卻加了一句:“可一直不在身邊,等孩子大了,也就不會跟我們親了?!?/p>
有時候看著他們細碎的日常,會覺得羨慕,心想這就是尋?;橐鲈撚械臉幼?。他們每天忙于買菜開店,下了班回家倒頭就睡,沒什么時間出去玩,來日本十幾年,也沒交到什么朋友,夫妻倆也就成了在這異國他鄉(xiāng)里彼此唯一的依靠。他們賺的錢也像丁尚彪一樣,定期換成人民幣,匯回國去,養(yǎng)小孩,建房子。聽說他們用在日本賺的錢,回老家建了棟氣派的三層小洋樓,卻只有父母和兩個小孩住在里面。
可成天工作生活都綁在一起,摩擦在所難免,夫妻倆斗嘴吵架也是家常便飯。最厲害的一次,就因老板娘多睡了會兒覺,買菜來店里晚了些,店里一開店就涌來一撥客人,點了一堆菜。每次客人不喝酒光點菜,老板就會煩躁,因為一道菜的利潤遠沒有一杯酒的利潤高,還費時又費力。老板一邊噼里咣當顛著中華鐵鍋,一邊數(shù)落老板娘的不是。夫妻在一起生活,一旦一件小事看不順眼,對方做什么都會變得礙眼起來。就跟吃飯吃到一根頭發(fā)一樣,其實可能只是粘在了碗邊,但一下子一筷子都不想動了。十幾平方米的店面,廚房的狹小程度可想而知。老板娘被他罵得一句話不說,進廚房鏟冰塊也沒吭聲,老板端著鍋轉(zhuǎn)身準備裝盤時,差點澆到她身上,便火力全開謾罵了起來。老板娘也窩了一肚子的氣,多少年的埋怨都泄出口來:“頭暈多睡了會兒怎么了?我跟著你這些年,每天日夜顛倒的,還不到四十,臉都老成什么樣了?跟著你過過幾天好日子?”說著說著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頭,也許是仗著我在一旁會拉住她,老板娘拿起砧板上的菜刀就要往老板砍去。我隔在他倆之間,從老板娘手中奪過菜刀。餐廳里歡快的中國風音樂開得很大聲,客人們在高談闊論著,沒人注意廚房里的動靜,見遲遲沒人出去,還不停地大聲催促上菜。我只好硬著頭皮從老板手里接過鍋,裝好盤端了送出去。后來有次跟他們說笑,我說得給我漲工資,我這又刷碗又上菜,還要忙著給你們勸架的,哪有這么使喚人的。老板憨憨地笑笑,說要不請你去樓下按個摩?被老板娘照著后腦勺就是輕輕一巴掌。
我在神戶的語言學校待了近兩年,在這家料理店也干了近一年半。離開神戶后,我常常會想起那個充滿煙火氣的料理小店,想起小店里那對動不動就刀光劍影相見的夫妻,刀劍亮相后收入鞘中,又是相濡以沫攙扶走下去的綿綿歲月。后來我以這家小小的料理店為題材,寫了篇小說發(fā)了出來。之后偶爾有事去神戶,卻再也沒去拜訪過他們。因為在那篇小說里,我給他們唯一的孩子安排了死亡,我知道他們可能永遠都不會讀到那篇小說,但總有點做賊心虛的愧疚。
2017年春天,我考上了大阪某大學的中文專業(yè)的研究生?;叵肫鹱约旱亩?,總覺得不可思議,像只一直在迷霧森林中尋找出路的鹿,慌里慌張的,看見哪里有光就往哪跑。大學在以理工科聞名的大學學英語,畢業(yè)后卻進入一家出版社當中文小說編輯,工作一年后辭職,跑到日本,最終卻選擇了中文專業(yè)的研究生,聽日本老師用日語講魯迅、講新感覺派、講中國獨立電影的窘境、講古漢語發(fā)音與現(xiàn)代日語的淵源。常有人在得知我在日本學中文時,會不自覺地發(fā)問:“為什么?。俊笔前?,為什么呢?我也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為什么呢?為什么來日本?為什么在日本學中文?為什么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跑來刷盤子?為什么寫小說?為什么要試著記錄下不可能完整的過往?我們似乎每天都在詢問著一些“為什么”,這誠然是好事,可以讓我們保持思考的習慣。但生活不是數(shù)學,大多“為什么”就連當事人都說不出個中緣由。就像是高中語文的閱讀理解,畫線部分的比喻句隱喻了什么,表達了作者怎樣的不滿,抒發(fā)了作者什么樣的情感?學生解答起來頭頭是道,可拿給作者本人,卻是滿臉的為難:就是個比喻句啊,我寫的時候也沒想這么多?。∫宦纷叩浆F(xiàn)在,我仍然會問自己很多“為什么”,但從不再追求什么答案。
考上研究生之后,我搬來大阪,又是人生新階段的開始——說是新的開始,但深究起來,其實也是換湯不換藥,打工的日子仍在繼續(xù)。就像日本有一種很著名的拉面,店家?guī)资瓴粨Q面湯,一口大鍋晝夜二十四小時咕嘟咕嘟熬著,只要不斷往老湯里加入新料便可。端出去給客人,又是剛出鍋的一碗新鮮美味。人生也是如此,換了環(huán)境總覺得一切都是從零開始,但其實都是在之前的底料里添入未知口味如何的新食材而已。丟卻任何一個看似無所事事、從早睡到晚的“昨天”,都無法塑成“今天”的這個自己。這事往大了說是宇宙相對時空的奧秘,往小了說就是一碗面湯的事兒。我憑借之前打工積累下的“底料”,很快又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找到了新的兼職。
咖啡店的店名直截了當,就叫做“咖啡館”,是日本一家大型連鎖飲茶店的“我孫子町”分店。相較于之前神戶市中心的“青島”,這家位于大阪南部邊郊地帶的咖啡館,則更像是一個溫和的大家閨秀。由于開在學校附近的居民區(qū),客人以當?shù)氐木用窈蛯W校的學生為多,做的是細水長流的??蜕?。當時我剛搬到大阪,路過時進店喝了杯招牌炭火咖啡,覺得不錯,結(jié)賬時便斗膽問了句是否在招工,第二天就接到了店長打來的面試電話。這一干,就是整整五年,從研一一直干到了博三,連說出來的日語都不自覺地帶了點兒關西腔調(diào)。
如果說,之前工廠和“青島”的打工,我還是在為了生存,被生活牽著鼻子走的話,在接受了打工是留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之后,我學會了利用它。在咖啡店打工的那幾年,我已經(jīng)不再簡單將其視為一個賺錢糊口的場所,而是我窺得日本風土人情的一個窺視孔。我開始觀察店里的每一位??停惺芫薮舐涞卮巴饽强孟阏翗湟荒晁募镜淖兓?,試著與店里的其他日本員工成為朋友。我將這些所有的元素一股腦吸收進體內(nèi),用心底的溫火細細熬著,熬成一鍋鍋可以塑成任何形狀的鐵水后,我又開始寫小說了。
剛來日本那會兒,每天疲于奔命,我有很長時間都未再動筆寫過小說??粗鴩鴥?nèi)和我大抵一起出現(xiàn)的90后作家們一個個寫成了氣候,心里難免會有些失落,覺得自己因為想要“改變命運”,卻在無形之中,被柴米油鹽偷走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當我學會了穿過打工的鏡面,看到背后生動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之后,心中那種原始的訴說欲望再次被喚醒。我經(jīng)常一邊手沖著咖啡,一邊觀察收集目光所及的生活的零碎,雜糅重組,丟進我的一篇篇小說里。因而我小說里的登場人物們也大抵愛喝咖啡,他們坐在窗明幾凈的咖啡廳里談情說愛、嬉笑謾罵,是現(xiàn)實窗玻璃上的人物身影映照在了小說世界的帷幕上。
近幾年,當我的名字時不時出現(xiàn)在一些雜志的“海外華語作家”欄目里時,我才意識到,這世上,從來都沒有什么既定成型的命運,因而就根本不存在“改變命運”一說。這些年的打工瑣碎,也從未偷走我生命中的任何東西,而是為我開辟了另一條蹊徑,沿途有著我一路獨自看過來的別樣風景。
用餐接近尾聲,我有些微醺,川村店長還是面不改色的樣子。河豚火鍋還在咕嘟咕嘟沸騰著,我是再也吃不下了。
川村店長又點上一支煙,吸了口后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你還沒聽說吧?咖啡館再過兩個月就要關門了。”
“???”我從座椅上直起身子,酒一下子醒了不少。
“都是疫情鬧的,營業(yè)額一直上不來,總部那邊就決定關了‘我孫子町’店?!?/p>
“那你怎么辦,去其他分店嗎?”
川村店長搖了搖頭說:“我到了這個年紀,再去其他店也干不了幾年。索性就讓我提前退休了?!?/p>
“你就甘心這么退休了?。俊蔽倚睦锾嫠兄?/p>
“我這性子,在家哪待得住?!?/p>
“那你有什么打算?”
“準備去家附近超市的生鮮部門,每天賣賣海鮮,活兒很輕松,下班也早,還可以回家做做飯。在咖啡館干了三十年,一天忙到晚,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我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有些心疼,體內(nèi)的酒精開始回流作祟,眼淚猝不及防地就滾下來了。
這倒把川村店長嚇了一跳,她連忙掐滅煙頭,倚過身來,拍了拍我肩膀,壓低聲音跟我說:“你個傻小子,哭什么啊?不就是換個地方打工嘛!生活還在繼續(xù),我們還可以約了一起出來喝酒的啊?!?/p>
“我是想到你這三十年都付出給了咖啡館,結(jié)果卻被他們一腳踢開……”
“我是替咖啡館打工了三十年,但并不是賣給了他們,這三十年從來都是屬于我自己的人生啊??靹e哭了,這么大的男孩子,要笑死人了?!?/p>
此時,之前的越南女孩過來收拾碗碟,我轉(zhuǎn)頭佯裝在包里翻著什么。許是為了給我整理情緒的空隙,川村店長抬頭對她說:“打工很辛苦吧?在日本要好好努力呀,你看這個哥哥也跟你一樣,一路打工過來的,現(xiàn)在在大學里當老師,厲害吧?”語氣里滿是難抑的自豪,仿佛我真是她兒子似的,就像母親以前在親戚鄰居面前炫耀我一樣。
琪官,原名陳琪榮,1992年生于江蘇鹽城。日本大阪公立大學文學研究科研究員,中文講師。日本華文作家協(xié)會成員。小說、散文散見于《西部》《香港文學》《青年作家》《青春》《湖南文學》《特區(qū)文學》《安徽文學》等刊,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曾獲“《日本華僑報》杯”第三屆日本華文文學獎“優(yōu)秀小說獎”,長篇小說《無姓之人》付梓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