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1期|李慶西:江湖腳(節(jié)選)
推薦語
“江湖腳”只是一個飯店名,但“江湖腳”的主人侯天朝卻大有來歷,這個來自東北有過不少江湖經(jīng)驗的人,曾經(jīng)隨著尹大帥的起伏,見證了時代洪流的巨變。為了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尹大帥自扛壓力,讓他下江南。在他打了個翻身仗的時候,尹大帥終于要露面了,但他行程保密,且只能用酒店的內(nèi)線聯(lián)系他。煎熬若干天后,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尹大帥卻只留下一只箱子……小說語言滄桑有韻,充盈著東北氣息,敘事張馳有力,懸念迭起,把一段簡單的生活描摹得活色生香,既給形式增色,又讓作品的內(nèi)涵得到了延展。
江湖腳
□ 李慶西
尹大帥抵達之日
酒店,這家最好。西柵門周邊就這一家,其余幾家都是快捷酒店。他給尹大帥訂了十八樓最西頭的商務(wù)套間,預(yù)付了一周房費。下午一點電話打去,人還未到。按之前約定,他們用酒店房間電話聯(lián)系。他自己在七樓開了一個標(biāo)間,專門用來打電話。附近街上沒有電話亭,公用電話早都撤了。大帥說是外邊的公用電話也不安全,不到萬不得已手機絕不能用。
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真有必要?他心里有些犯嘀咕,揣摩不透大帥究竟怎么想。當(dāng)然,鈞旨不能違拗,老大怎么說就怎么安排,不去琢磨那些沒用的??头糠?wù)員送來一盆水果,有蘋果香蕉桂圓冬棗什么的,他剝了一顆桂圓含在嘴里,在窗前徘徊。
這家普羅旺斯國際大酒店在量子路和哲學(xué)路的拐角上,位置不錯,不知什么原因,客人一向不多。樓前地面停車場總是空著不少泊位。他這房間就在酒店正門上方,從窗口望出去,兩條林蔭路上閃閃熠熠的車流接連不斷……好半天了,酒店門前沒有車輛進出。
這一帶原是城鄉(xiāng)接合部,許多年來馬路不斷向西延伸,隨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住宅和寫字樓。城市不斷擴張,邊緣已是中心化,地產(chǎn)商做廣告都將西柵門外稱作“主城區(qū)最后一塊黃金地段”。他每每慶幸,十年前就在這旁邊盤下自己的店鋪,那一陣房價尚能承受,如今早已翻了好幾個跟斗。作為一個外來者,在這個城市能有一塊立錐之地實屬不易。就憑這一點,他內(nèi)心頗有成就感。內(nèi)心的豪情掩抑不住,這種自豪,油然而然將自己傳奇化了,他嘴上常說,落地生根就是能耐,老子當(dāng)年赤手空拳獨闖江南,就像紅軍到了陜北……
他又撥了十八樓的房間號,還是沒人。他不能一直守候在這里,要回去打理生意。晚上有熟客訂了座,還指名要一道東北菜,灶上的師傅(南方人)不會弄,須他親自動手。怎么說也不能怠慢了那幾個爺們。等到兩點半,他離開房間。出了電梯,穿過空寂無人的大堂,心里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恍惚置身于某個廢棄的舊倉庫。大概是為了省電,中庭那邊半個大堂連燈都不開了,一幅黑白圖像,看著有些詭異。
不對,休息區(qū)沙發(fā)上有個男人。頭發(fā)花白,腦袋上扣著棒球帽,身邊擱一只拉桿箱。走近看這人像是睡著了,兩腿蹬著茶幾,摟著一個雙肩包。他轉(zhuǎn)身回到總臺,將趴在桌上打盹的接待員叫醒。那姑娘認得他,懵懵懂懂睜開眼,侯老板你搞什么搞呀?他指指那邊,那人咋回事兒,是不是退房的客人?她起來瞥一眼,露出詫異的神色。大概是中午過來的,不是退房的,來了就一直坐在那兒,也沒過來要房間。你這一說,是有點奇怪。她不明白,這人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你認識他?不,不認識。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神經(jīng)兮兮了。
他,侯老板,在這前后幾條街上好歹算個人物,只是現(xiàn)在有點身份的都不敢張揚,萬一裹上事兒就麻煩。出了酒店,他掏出墨鏡戴上,就像人家演藝圈名角,出來不得不低調(diào)些。他低著頭走路,省得街上什么人都過來套瓷。從量子路朝北走到丁字路口,那條橫馬路就是城西著名美食街天寶路。他的店鋪在這條街東頭,拐過去,走幾步就到了。
下午兩點多回到店里,一直忙到晚上七點半,把食客安頓好,他又去了酒店。他吩咐小琴一定要伺候好包廂里的客人。小琴是他小姨子,在店里跑堂,也在后廚洗洗涮涮。他店里就一個包廂,晚上都有熟客預(yù)訂,今兒是趙老師那幫老哥們,提前打招呼非要加一道東北人的蘑菇燉小雞。平時店里不做這道菜,他這兒主打是椒麻雞和白斬雞,幸虧還留了點老家寄來的大興安嶺榛蘑,不然只能拿香菇對付事了,那可做不出東北味兒。小琴那丫頭挺伶俐的,跟幾撥熟客都混得很熟,喝酒不含糊,也會拿俏皮話逗人家玩。其實他挺喜歡陪老趙他們聊天,可惜今兒不行,大帥來了,看他有什么吩咐再做安排。
先到總臺詢問他的客人來了沒有。柜上接待人員換班了,眼前這小哥他也認識,人挺帥,一臉標(biāo)準(zhǔn)職業(yè)微笑。說是一小時前入住,剛換班客人就來了。他朝休息區(qū)那邊瞟一眼,下午在沙發(fā)上睡覺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走進電梯,跟著涌入一幫衣飾夸張的小青年,瘋瘋鬧鬧說個不停。他們?nèi)C場迎接某韓國歌星,男男女女,一個個激動不已。七樓,七樓到了,他進了自己房間。那幫燒包的追星族摁了十八樓。莫非韓國歌星也住這樓上?大帥是坐飛機還是高鐵來,或是自己開車?沒告訴他,因為不讓去接。反正人已經(jīng)來了,這就大可放心。
他撥了大帥的房間號,電話嘟嘟地響著,響了好久沒人接。大概是出去吃飯了。過一個鐘頭再打吧。他用手機打給老婆,說今晚不回去了。他沒提大帥的事兒,大帥不讓他跟人(任何人)透露。他洗了個澡,換上客房提供的睡衣,躺在沙發(fā)上啃了個蘋果,然后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不踏實,身子卻是踏踏實實地倒在那兒,醒來天已大亮。睜開眼睛就撥了十八樓房間號,還是沒人接。這人哪兒去了?神龍首尾不見,這都快十點了,酒店早餐該結(jié)束了,不至于還在餐廳里磨蹭。他想了想,決定下樓回店里。
大飛機從對面樓頂掠過
下樓,剛出電梯,聽得總臺那邊一片吵鬧。走近幾步,看見他老婆大琴在那兒跟人瞎掰扯。吱聲啊,我問你房間號哩!大琴隔著柜臺揪住那女的領(lǐng)帶,霹靂火爆地嚷嚷。小姑娘嚇得小臉煞白,囁嚅地說,我們有……有規(guī)定,不能透露客人房間號的。接待員換班了,這女的他不認識,不是昨天那個。大琴不顧旁邊人勸阻,狠拽對方領(lǐng)帶。滾犢子!別跟老娘扯這個,我問你,侯天朝是哪個屋?原來是老婆來查房了。我不就在這兒么!他揚著笑臉過去,倒把她嚇一跳。她松了手,轉(zhuǎn)過身,只見是杏眼圓睜、柳眉直豎,滿臉煞氣。他就喜歡她這發(fā)飆樣兒。咋的,中央巡視組來了?她愣了一下,呼地就撲了上來,一頓粉拳亂捶。你那小情兒呢?人走了?他笑眉笑眼地說,來了呀,一進來就鬧騰。昨晚你沒回家,二嘎可鬧得厲害。她滿臉狐疑地瞅他一眼,你就一個人?誰說一個人?他拽著她上樓去了。電梯里,他壓住火說,再鬧我削你!
兩人摟著進了房間,跳探戈似的左晃右晃,轉(zhuǎn)幾個圈,麻溜地滾到床上去了??次蚁髂悖∠髂恪修k法收拾這女人。大琴平常處事挺明白,可是犯起倔來也犯傻。
她怎么知道他在酒店開房?不用問,準(zhǔn)是自己在小琴面前漏了口風(fēng)。那鬼丫頭,地上掉根針也要向她姐匯報。說漏嘴的事兒他不常有,不知是哪句話不對。侯天朝你想啥哩?一到正經(jīng)事兒你就打蔫了。大琴扭著身子,呻吟著,從待機模式進入操作狀態(tài)。
頭頂上一陣嗡嗡嗡的巨響,一架大飛機從對面樓頂上掠過。
辦完事,他坐在床頭發(fā)呆。大琴扎起頭發(fā),穿上衣服。撇撇嘴說,我看你現(xiàn)在也快削不動了。他不吭聲,叼支煙,光著身子起來了,在地上走來走去。他在想,怎么跟大琴解釋自己來酒店開房……她該相信他沒有別的女人。大帥這回過來,不知要待幾天,不知后邊都安排了什么節(jié)目,老是這么藏藏掖掖的恐怕也捂不住,倒不妨跟她兜底說了。
大帥,大琴當(dāng)然認識,哈爾濱的大老板。他侯天朝以前就在大帥的矩陣公司上班。作為一家上市企業(yè)的老總,大帥從頭到腳都是大人物的范兒(東北話叫“有派”)。不過這人跟一般企業(yè)家不太一樣,喜歡看書下棋,喜歡喝南方的紹酒,愛吃豬肉燉粉條,其實都說他吃啥不咋講究,大冷天喜歡踏著冰雪在街上瞎逛,一向?qū)T工不錯。這些她都知道。
他侯天朝剛在街上混的時候,幸好遇上了大帥(當(dāng)日情形說來話長,他叨叨起來沒完)。大帥見他有些拳腳功夫,那回跟流氓當(dāng)街干仗自是見義勇為(那幫人欺負旁邊擺攤的老頭),便招他去公司做保安。后來他成了大帥身邊的人,司機兼保鏢。那幾年,他認識的企業(yè)家里頭像大帥這樣的文化人不多見。人家原先就是大學(xué)教師,自己手里有好幾項發(fā)明專利,長相就挺儒雅,也有學(xué)問,對易經(jīng)八卦和國際政治都很有研究,還經(jīng)常去各地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起先公司中層以上都尊他為“大師”(他自己打趣說,大師者,大學(xué)教師也)。那回在市里開什么會,他被稱作省內(nèi)高新企業(yè)領(lǐng)軍人物,一位領(lǐng)導(dǎo)開玩笑說,別人管你叫“大師”,我看干脆去掉頭頂上那道杠,叫“大帥”豈不更好!會上這一忽悠,尹大帥這名號就傳開了。
穿上褲衩背心,又撥了十八樓的電話。還是沒人接。他提著褲子在地上轉(zhuǎn)圈,見了鬼了。他小聲地跟大琴說,大帥來了,就住這樓上,十八樓商務(wù)套間……還沒說完,她一驚一乍地叫喚起來,人吶?你這癟犢子,咋不讓俺去見見!
俺咋的?俺都沒見著。他兩眼瞪瞪,一臉惘然。大帥來了就玩失蹤,昨兒今兒,往他屋里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人都不在。這人能去哪兒呢?他喃喃自語地嘀咕著。真是,這人能去哪兒呢?他知道大帥不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可是在這兒應(yīng)該不認識其他什么人。思忖良久,他想再藏著掖著也不是個事兒,干脆一股腦兒都跟她說了。
大帥恐怕在躲什么人,這兩年矩陣集團讓奇點集團圍追堵殺,著實有些狼狽。奇點集團勢力太大,恐怕是滲透到南方來了。不過,究竟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大帥人是來了,卻是不照面,只能打電話聯(lián)系,還只能用酒店房間座機撥他那個房間號。他這會兒陡然想明白,酒店內(nèi)部電話有自己的程控系統(tǒng),不經(jīng)過外邊的電信線路,理論上是比較安全??砂踩芷ㄓ茫浆F(xiàn)在也聯(lián)系不上。這叫什么事兒,不明究竟的一個迷局,搞得像諜戰(zhàn)劇似的。
他姥姥的,這么復(fù)雜——這下,大琴發(fā)現(xiàn)自己腦子不夠使喚。猴子,你說這可咋辦?“猴子”是原先道上的諢名,過去公司上下都這么稱呼他。平常在家,大琴叫他“猴子”總帶著兩口子的親昵,趕上氣兒不順便是連名帶姓的一聲吼。她說要上樓去看看,人到底在不在,沒準(zhǔn)大帥睡著了,沒準(zhǔn)就是生你的氣不接電話呢,不能去!猴子一聽就急眼了。你,你可別給我胡來!他說,咱不能壞了老大的規(guī)矩。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女人就不懂規(guī)矩。
過去待在大帥身邊,別的沒學(xué)著,倒是學(xué)了點大帥遇事冷靜的做派。人家讀書多,有學(xué)問,換個說法也叫內(nèi)涵。他一點點學(xué)著,心想早晚也能學(xué)出個人模人樣。
大帥金口玉言,說話有哲理。大帥說做人做企業(yè)一個道理,有事沒事一個樣,腦子里要有前瞻性,嘴頭上一定要把緊……
大帥叫他有時間多看點書,還經(jīng)常把自己看過的書送給他。至今還記得,最初給的那本書是《菲雅爾塔的春天》,一個叫納博科夫的俄羅斯人寫的小說。書里那些人一會兒在德國,一會兒在美國,說實在他沒怎么看懂。他初中沒念完就輟學(xué)了,文化是差一塊??伤矚g看書,從小就迷文學(xué)。原先在街上混的時候,老資格的混混都會寫詩,寫那種不押韻的詩歌??追蜃诱f,不學(xué)詩無以言。那些大哥說,不會詩不能泡妞??纱髱浾f你不能光寫詩,要多看書。看書養(yǎng)成了習(xí)慣就能看懂。人說啃書本就這意思,逮著一本書就往死里啃。倒也是,后來無論《三俠五義》還是《三個火槍手》,讀起來感覺順溜多了,自己就像走進了故事情節(jié)。跟許多文青一樣,金庸古龍也迷過一陣。最近,他看了一本英國人寫的《走過興都庫什山》,寫的是真事兒,那些深入阿富汗內(nèi)陸的探險故事真夠刺激。從那些鋸齒狀的山巖攀援而下,眼前突然就出現(xiàn)了一道瀑布……他掩卷沉思,心旌蕩漾地想象著下一個令人狂喜的場景。雖說眼下拉家?guī)Э谧约阂膊徽δ贻p了,還是癡癡地想著要去那兒闖蕩一番。大琴說現(xiàn)在那地方炮火連天的,你沒見電視上每天都是塔利班和美國人打來打去……他說老美早都撤了,她還不信。女人平常膽兒挺大,一開口就跟人摟火,真遇上事兒還是沉不住氣。
想來想去,只能等待。他在明處,大帥在暗里,那雙眼睛在盯著他。
該干啥干啥。先要把大琴摁住了,別讓她到處瞎嚷嚷,點火捅婁子。
頭頂上又是一陣嗡嗡嗡的巨響,又是一架大飛機從對面樓頂上掠過。
侯老板的“江湖腳”
天寶路東頭,只剩一處臨街舊樓沒拆(占地面積太小,應(yīng)該是沒什么項目可做)。這幢樓底層是一溜小飯館,中間隔著一家足浴店和一家牙醫(yī)診所。當(dāng)初街區(qū)改造時說是要拆,樓上幾家公司都搬走了。不知為什么,卻將底層作為商鋪賣給了現(xiàn)在的業(yè)主。
從東往西數(shù),第三個門臉,掛著“江湖腳”店招的就是侯家飯館。
這兒,門外就能聽見店堂里播放的藍調(diào)音樂,你以為是咖啡館或酒吧,卻是煙火氣十足的市井食肆。伴著吉他或薩克斯的陰郁曲調(diào),猶似內(nèi)心惻怛的道白,有點凄凄切切。其實,座中一個個大快朵頤,看過去總是人頭攢動的火爆場景。侯天朝在柜上忙著開票,大琴小琴扎著圍裙端菜送水,一邊抹桌子收拾碗筷。來這兒吃過的都說好,很多是回頭客。
飯館,當(dāng)然是他們這家好。天寶路上小飯館扎堆,侯家“江湖腳”數(shù)一數(shù)二。
沿街一路向西,鱗次櫛比地一家家排過來,面條,水餃,餛飩,包子,燒麥……大抵蒸和煮的簡易套路。那邊是近些年新蓋的住宅樓,不許店家起大油鍋。侯天朝這邊不一樣,樓上都空著,他廚房里是明火執(zhí)仗的煎炒烹炸,菜品豐儉由人。別家的面食小吃純粹蒸煮把式,哪里比得過他。他侯家店鋪也就兩個開間大小,趕上飯點什么人都往這里擠,午間門口都有人排隊等座。這邊挨著東頭幾幢玻璃幕墻的高層建筑是號稱東方智谷的軟件園,那些消耗腦力的碼農(nóng)們最喜歡他這兒幾道招牌菜,椒麻雞、白斬雞、炒雞塊、熘雞雜。最近菜譜上新增了羊肉,蔥爆羊肉和砂鍋羊排等,用料都是上好的鹽池灘羊。他合計著,明年怎么把旁邊的燴面館盤過來,那家燴面都說極難吃,一直不死不活地晾在那兒,影響市容觀瞻。
他很想在自家店里招待尹大帥,可是老大總不露面。這事兒過幾日再說。
退休的趙老師是他這兒的???,差不多每周要光顧兩三次。趙老師有時晚上帶朋友過來,那幾個退休老頭是資深老饕,在包廂里像過年似的吃喝半宿,每回酒闌燈炧已近午夜。平時到晚上九點半他就打烊了,趙老師他們過來,他得陪著喝酒嘮嗑。老趙喜歡聽他講故事,他就編幾個段子逗他們開心。故事原型都是商界和職場的明爭暗斗——過去在大帥身邊,知道不少行業(yè)內(nèi)幕,如何設(shè)局,如何斷人財路、趕盡殺絕之類——從他嘴里出來,便成了江湖險惡的暗黑敘事。他早先在道上混過一段,熟悉那套江湖話語。企業(yè)之間的纏斗和惡性競爭都是套路,行外人聽不明白,不妨轉(zhuǎn)述成黑道上的打打殺殺。其實商界就是江湖。
老趙知道他就是個文青,難得有如許江湖豪氣,對他自有幾分敬重。這店鋪用“江湖腳”做名號,顯出主人的意趣。許多人打聽這“江湖腳”的來由,侯老板王顧左右笑而不答。也有人問,做中餐的怎么配著布魯斯調(diào)調(diào),他說只是聽個響兒。那首《你昨晚睡在哪里》翻來覆去的。My girl don’t lie to me,管他什么意思,I would shiver,The whole night through……沒完沒了地哼哼唧唧,聽著好像是很有逼格,客人啃著雞腿嚼著花椒粒兒,內(nèi)心的隱秘之處沒準(zhǔn)就開始翻騰。這張CD唱片大帥以前在車?yán)锍B?,聽多了他也能跟著哼哼幾句?/p>
在他侯天朝看來,人生就是江湖行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靜水深流,深不可測,看不見的地方可能都是暗樁。
午間忙得人仰馬翻,過了飯點消歇一陣,兩個廚師偷空去后門玩手機。大琴小琴仍在忙碌,擇菜剖魚,洗碟子洗碗。西曬太陽從樹蔭里落下來,侯老板坐在門前喝茶抽煙,有時搬出躺椅瞇縫一會兒。一陣陣小風(fēng),吹拂著一身粗糙的皮肉。想著過去這十幾年、幾十年的事情,真是百味俱生。一肚子的感慨,還有那無限滄桑,都折進了一臉褶子。
收破爛的瓜團阿六騎著改裝成電動的破三輪來了,貼著馬路牙子緩緩駛過。電喇叭一遍遍喊道:高價收購長頭發(fā)、甲魚殼、舊手機、舊電腦、舊空調(diào)……
這條美食街的歷史不過十幾年,之前天寶路是頗有名聲的發(fā)廊街。洗頭,剪發(fā),吹燙,按摩,還有其他服務(wù)。一到傍晚,一間間店面透出粉紅色的燈光,慵起懶梳妝的發(fā)廊妹穿著迷你裙趿著拖鞋出來,在門口左右顧盼……大琴每天敲打他一回,侯天朝你剃頭找別的地兒去,要敢往這粉紅店里鉆,老娘砸斷你的腿!
那時,侯天朝天天從這條路上過往。他們初到這個城市,在哲學(xué)路租了兩間小屋,夫妻倆做桶裝水配送。大琴電話接單,猴子騎車往周邊小區(qū)和單位送水。從量子路向北,天寶路是必經(jīng)之途。那幾年,他沒少在粉紅店里進進出出??钢把b水進去,拎著空桶出來,那時候他兩腳生風(fēng),虎虎生威,干活有的是力氣。他說進得店里自己是目不斜視,不去瞅那些敞胸露懷的女人。真的不瞅?大琴不信他說的,她撇嘴的樣子倒也風(fēng)情萬種。就算瞅了,瞅了又能咋的,俺可沒叫人家服務(wù)啥的。記得什么書上有個說法叫“樂而不淫”,真的是不淫,絕對不淫,不過就是過過眼癮。
往后,單車換了電動單車。再往后,換了電動三輪。送貨半徑擴出好幾圈,繞不過天寶路的粉紅店。他學(xué)會了跟發(fā)廊妹打情罵俏,哥呀妹呀,這兒那兒,順手掐一把,僅此而已。
當(dāng)他們購入一輛二手小貨車的時候,西柵門一帶的街區(qū)改造提上了日程。那些粉紅店都關(guān)停了,街面上重新招商,他們趁機盤下現(xiàn)在的店面。于是,產(chǎn)業(yè)升級,轉(zhuǎn)型做餐飲。
陽爻居陰位,陰爻居陽位
這幾天晚上他都住在酒店。這房間須留著,不住也浪費。那啥的,大琴也住過來了,她說酒店到底是比家里舒服。猴子你說普羅旺斯這旮旯有韓國歌星,俺咋沒見著?
窗口望出去一片璀璨。夜晚看不見大飛機,腦袋頂上偶爾一陣嗡嗡嗡。
平時在家二嘎鬧得厲害,一會兒要吃冰激凌,一會兒要天上的大飛機。她在跟前,這小崽死活不跟他姥姥睡。大琴真是后悔生了二胎,他哥都念大學(xué)了,二嘎還在幼兒園里和尿泥,這往后操心的煩勞沒完沒了。猴子心煩的時候就朝孩子吼,滾!滾一邊去!
那頭的電話依然沒人接,他都懶得再打。十八樓西頭的商務(wù)套間,門把手上掛著“請勿打擾”的吊牌。侯天朝不讓大琴去十八樓,自己倒上去打探過兩次。下回再去,牌子還是沒有翻過來。那天,清掃房間的服務(wù)員恰從對過門里出來,問他是不是找1801的客人。那大姐說,你不用敲門,里邊沒人。她說得很肯定。他不是要進去找人,只是想在門口聽聽動靜,他也懷疑大帥根本就不在房間里。
干脆不想這事兒,咋想也沒轍。服務(wù)員進過那房間,她說行李還在,沒見過那人。
大琴瞎嘀咕,人不會是失蹤了吧?現(xiàn)在都過了四十八小時,咱是不是應(yīng)該報警了?
報什么警,咱又不是丟了孩子。猴子相信大帥自有安排,只是摸不透咋個戰(zhàn)略部署。
他知道,大帥心思縝密,腦袋瓜子跟普通人不一樣,考慮問題不光是周到,還比較超前。照現(xiàn)在說法就是具有“前瞻性”。當(dāng)初他離開公司,離開哈爾濱,就是大帥超前預(yù)見公司會有撐不下去的一天。未雨綢繆,第一步就是安排他猴子跑路。
那年,公司運作看上去挺正常的,三季度的財報絲毫看不出什么問題(幾個高管看了都說情況不錯),可是大帥就能預(yù)見日后的衰落。盛極必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大帥關(guān)起門來跟他說,別說你哥我,關(guān)云長關(guān)大帥也有敗走麥城的一出。那天晚上兩人出去喝了一頓酒,純粹喝酒,只點了兩個菜,一個砂鍋一個涼拌菜。大帥要了一種名叫“燒火棍”的廉價白酒,那酒勁大,瓶貼上標(biāo)識六十八度。最初下海創(chuàng)業(yè)那喒,大帥說,他跟公司幾個合伙弟兄就常喝這種烈酒。一口下去,猴子覺得真像是燒火棍捅進了嗓子眼,火辣辣的,腦門上直冒汗。再喝幾口,腸胃里是不得了的翻江倒海。喝著喝著,渾身著了火??墒呛鹊胶髞硪膊挥X得咋樣,只是后頸發(fā)墜,腦門子嘭嘭嘭地敲鑼打鼓。兩人都不說話,大眼瞪小眼,臉對臉地傻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在這酒里頭了。
喝完酒,大帥沒讓他走?;氐焦?,進了辦公室,大帥起了一課。卜筮算卦那套玩意兒太玄,他看不懂。只見大帥捧著象牙簽筒搖晃半天,抽出幾根簽子擺弄著,又對著書上看了一陣,然后就呆呆地坐在那兒,然后就攥著眉頭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不順啊,有點麻煩,你看你看——陽爻居陰位,虎落平陽之象。陰爻居陽位,預(yù)示小人得道……他從未見過大帥這般恍惚,兩眼瞪瞪的,像是有些魂不附體的樣子。隨后有些話從大帥嘴里說出,格外字斟句酌。公司里許多事情不能跟你詳細說,可得告訴你,眼下就是一個坎,這回怕是邁不過去。那天的情形是有些奇怪,他還隱隱約約記得,在喝酒的小飯館里,柜上的老頭跟大帥說,這地界早晚守不住,你倆得往南方去……那老頭異人異相,兩腮凹陷,一目枯眢,說話神神叨叨的。不知他倆什么關(guān)系,大帥沒說,他也沒問。他知道不該問的不能多嘴。
當(dāng)時他不知道,其實公司資金鏈已經(jīng)出問題了。后兩年麻煩接踵而至,幸虧他走得早,豁出去離鄉(xiāng)背井八千里,要不然也沒有他現(xiàn)在的一畝三分地。據(jù)說公司好幾個預(yù)期的項目都沒弄成,官面上說法是投資失敗,后來的事情外人自是難以想象……
那天夜里,兩人聊到很晚。其實也沒說幾句,許多話都憋在肚子里。大帥叫他去南方,巽位在東南。所謂“重巽以申命”,按《易經(jīng)》的說法,“巽,君子以申命行事?!惫艜夏切┰捤牪欢?,大帥在紙上寫了個“巽”字,告訴他就是長三角這邊。
他問大帥,你咋辦,你怎么不走?大帥說什么人都能走,他自己不能走。
大帥給了他一張銀行卡,那卡里沒多少錢,又?jǐn)]下腕上的手表給了他。那塊表是大帥某次出國時在外邊買的,百達翡麗千禧年限量版。他想這表老貴了,大帥說當(dāng)時是花了七萬多美元,什么時候要脫手,無論如何也能兌出二三十萬人民幣。你要用錢就把它賣了。一再叮嚀,物外之物,別舍不得。后來他購置店鋪要開飯館,錢不湊手,只得找人兌了現(xiàn)金。現(xiàn)在想起來直后悔,三錢不值兩錢賣(本地老話說是羊肉當(dāng)狗肉賣),那表只抵了十五萬。
百達翡麗這一節(jié)說給趙老師聽過,老趙一迭聲說可惜了。
太初有道,有道就得講道義。江湖上才有這般重情重義的故事。猴子故事里的大帥,宛似梁山泊宋江和吳用的混合體,重情重義是一面,還有能掐會算的一面。早就算到爻象不對,流年不利,終究還不是魂聚蓼兒洼的結(jié)局。人在就好。人在江湖,不至于混吃等死,總歸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有時還能想起大帥那低沉的帶有磁性的嗓音:亢龍有悔,潛龍勿用!過去給公司中層講《易經(jīng)》,他去蹭過課,稀里糊涂聽下來好歹琢磨出幾分意思,這說的應(yīng)該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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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一期)
李慶西,1951年出生于大連,現(xiàn)居杭州。曾為浙江文藝出版社編輯,現(xiàn)任《書城》雜志執(zhí)行編委。四十年來從事文學(xué)研究與創(chuàng)作,出版小說、評論、隨筆等各體著作二十余種。主要有《文學(xué)的當(dāng)代性》《不二法門》《尋找手稿》《話語之徑》《大風(fēng)歌》《三國如何演義》《水滸十講》《存在感》《建安二十六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