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的蝴蝶蘭
一
郭茂廷獨自一人坐在陽臺上,看著象牙白的月清清冷冷地掛在空中,顯得尤為寂寥。他不喜歡夜晚,夜太長,太冷清,況且心絞痛的毛病,隨時都有可能光臨他這把老骨頭,有可能就在某一個夜里。為此,在他的床頭柜里,常年放著一瓶速效救心丸,以備不測。養(yǎng)了幾十年的兒子、閨女還不如一瓶小小的藥丸。每次從葫蘆形的藥瓶里抖出幾粒粗鹽般大小的藥丸時,他都會這樣想。
他這樣想并沒有埋怨孩子的意思,他知道他們也不容易。兒子安成遠(yuǎn)在美國,一年就春節(jié)那幾天回來一趟。再過十來天就過春節(jié)了,可兒子卻又打電話來說,佳惠懷孕三個月了,正是關(guān)鍵時期,不宜長途奔波,今年就不打算回來了。兒子告訴他這話的時候,他翻了一下日歷:2020年1月11日。意味著,再有七個月他就是當(dāng)爺爺?shù)娜肆?。他覺得自己還不到60,不算老,可一到了爺爺輩,不老也得服老。女兒安娜倒是在國內(nèi),兩年前就嫁到北方的哈爾濱,天南地北,有幾千公里遠(yuǎn)呢。電話一個星期打一次,可真有事趕來,也得花上個兩天工夫,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安娜說,爸,要不你跟我和大志一起住唄,免得你有個三病兩痛的,我也顧不了你。安娜說這話的時候,郭茂廷有些動心。但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哪有不跟兒子跟女兒女婿住的道理。認(rèn)識的人都羨慕郭茂廷,兒子在美國,女兒漂亮又能干,還釣了一個金龜婿。羨慕的同時又有一種變了味的同情,他們一邊談?wù)撝约旱膬鹤訉O子一邊不忘帶上一句,郭老師,兒子那么出息,也該把你接了去享福呀。言外之意就是子女再出息,不過面子好看,里子呢,就是一個孤老頭子而已,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典型的空巢老人,哪天死在家里都沒人知道。
郭茂廷不缺錢,缺錢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那時候,他一個人的工資得養(yǎng)四張嘴,老伴兒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就得了腦出血,好不容易搶救過來,卻只能癱在輪椅上,一癱就是十來年。兩個孩子一個讀大學(xué),一個讀高中。那幾年是真難啊,白天上課,晚上就去偷偷地幫人送貨掙點外快,中途還要跑回家里照顧老伴兒,飽一頓餓一頓的,好幾次疲勞過度差點暈倒在地,慢慢地就落下了心絞痛的毛病。這些孩子們都不知道,他們那時只是關(guān)心著按月收到家里寄來的生活費(fèi)。現(xiàn)在好了,一年的工資就一個人用,去掉平時的開銷,還綽綽有余。一年前,郭茂廷重新買了套120平方米的房子,三居室,就他一個人住著,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
在郭茂廷家隔壁住著一個女的,一個月前剛搬來。他們兩家的陽臺并排挨著,中間隔著幾米遠(yuǎn)的距離。兩個陽臺都沒有安裝窗簾,郭茂廷喜歡敞亮的感覺,特別是早上,陽光會透過窗戶玻璃射進(jìn)來,像一個溫和的老朋友突然拜訪,那時,他就會覺得家里不再冷冷清清。還有一個他不愿意承認(rèn)的原因,就是他希望能和旁邊那個陽臺上的人多多少少建立些聯(lián)系,哪怕能搭個訕,說個話也好。一個人住久了,都希望能找個說話的人,什么人都行,更何況里面住的還是個女人。
他這樣想,但那個女人似乎不這樣想。她很少在陽臺,除非是在曬衣服、收衣服的時候。郭茂廷會經(jīng)常坐在陽臺上喝茶、看書,偶爾抬起頭,女人掛在陽臺上的衣服就入了他的眼簾。郭茂廷觀察過她掛的衣服,衣服多半素色,絕少花花綠綠,裙子居多,有黑白格的羊毛裙、灰色的針織裙、深藍(lán)色的亞麻連衣裙等等,每一條裙子都好看。這些裙子彌漫著陽光的味道,被風(fēng)一吹,就輕輕擺動,仿佛衣服不僅是衣服,還因為曾經(jīng)穿在一個美麗的女人身上,吸附了女性獨有的味道和嫵媚,就是掛在那里也顯出了風(fēng)姿綽約。這時,他難免浮想聯(lián)翩。他想象裙子穿在女人身上的樣子,雖然不知道她長什么樣,但穿上一定是穩(wěn)重嫻雅,干凈、簡潔,美而不妖。郭茂廷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具備一定的做人準(zhǔn)則和道德修養(yǎng)。但畢竟一個人生活久了,每日重復(fù)著千篇一律的生活,便生出了單調(diào)乏味之感,總想找點什么來填補(bǔ)一下腦子的空白。那時他的腦海里會冒出無數(shù)美好的詩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或是“羅衣何飄搖,輕裾隨風(fēng)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諸如此類。而后又自嘲,真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連他這個老頭子都不例外。
其實郭茂廷也不算老,1963年出生,五官端正,身體清瘦,戴一副眼鏡,因長年與學(xué)問打交道,又喜歡穿素色干凈的衣服,便自帶一種儒雅的氣質(zhì),特別吸引那些小文藝小清新的女孩子。郭茂廷在一所高校任教,眼前不乏身材高挑、膚白貌美又時尚的女學(xué)生,他從沒動過任何的歪心思,都還是孩子呢。女教師也多,有學(xué)識、有修養(yǎng),但也從沒中意過誰。還有熱心腸的人給他介紹單身的、離異的、孀居的女人,主動帶他去相親,他都一一謝絕了。不是沒想過,就是覺得兒子女兒都成家了,都快進(jìn)入花甲之年的人了,沒那精力。大半輩子都過去了,還想那些干啥?
說實話,郭茂廷沒有真正地看清楚那個女人的容貌,他憑著陽臺上的那些裙子猜測女人絕不會難看,就算外貌難看,但內(nèi)在肯定不俗。他很想知道那女人長什么模樣,但一次都沒能如愿。自從那女的搬進(jìn)來后,他們從沒在出門時或是某個樓梯口偶遇,郭茂廷也幾乎很少聽到她出門的聲音,好像住進(jìn)來后就沒出過屋子。他們的行動軌跡就像兩條平行線,沒有相遇也沒有交叉。唯一可能看見的地方就是陽臺了。女人的陽臺是透明的落地玻璃,里面的情形一覽無余,除了掛著的衣物,什么都沒有。而女人也絕少在陽臺走動,唯一一次,就是在一個傍晚,他走到陽臺,正巧看到女人在晾曬一件衣服,身子背對著他,他看到了一頭齊腰的烏黑的長發(fā),一條寬松的白底藍(lán)花的長裙。當(dāng)他想看她長啥樣時,女人卻徑直進(jìn)了客廳,只露出個側(cè)面,可垂直的長發(fā)已然將它遮住了大半。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越發(fā)激起了他好奇的心理,這個女人,到底長什么模樣?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這些想法有點折磨他,平靜的生活起了漣漪。
二
人一上年紀(jì),睡眠就少了。郭茂廷早上六點就起來了,按慣例,會到樓下走走,順便到菜市買上一天的菜。一個人吃得了多少呢,不過是想看看菜市那熱鬧的光景,與認(rèn)識的人打個招呼,與菜販討論一下斤兩。碰上熟人了都會來一句,買菜啊,又回一句,隨便看看。就這樣簡單地寒暄幾句,也是好的,會讓人心里也活絡(luò)些。
那天清晨,他下樓時正好碰到準(zhǔn)備出門的老張,老張穿著一身白色運(yùn)動裝,看到了郭茂廷,便拉住他,郭老師,出門啊?郭茂廷平時不大愛跟他走得近,雖然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但此人愛嘮叨,還八卦,說話不著邊際。一個男人怎么就生了一張碎嘴呢?而且一大把年紀(jì)了還沒事就愛跟著一群大媽跳廣場舞。郭茂廷內(nèi)心里挺看不起老張這號人,平時要遇見了,會老遠(yuǎn)就避開著走。今天避不了了,他只好客套地回答,走走。嘴上搭著腔步子明顯地加快了。但老張似乎不準(zhǔn)備放過他,一個人成天就是買個菜,有啥意思?走,跟我一起去廣場鍛煉鍛煉去。郭茂廷腦子里馬上就浮現(xiàn)出一幕情景來,老張在一群女人中間涎著一張臉像只鴨子似的搖來擺去,還時不時為了搶舞伴跟其他的老頭子爭風(fēng)吃醋。心里頓時就生出反感來,這哪是鍛煉,這純粹是公狗發(fā)情了。郭茂廷不理會他,只想快點離開。
老張絲毫沒在意他的表情,仿佛肚子里的話太多了,急需找個人倒出來,不然自己得被憋死。他拽拽郭茂廷的袖子,壓低聲音,頗為神秘地說,你最近聽說了沒有?
郭茂廷不耐煩地回一句,沒聽說。他繼續(xù)往前走。
一樓的雪莉離婚了。老張興奮地說,一離婚就奔河北去找她的小男友,說是網(wǎng)上認(rèn)識的,是真愛。
雪莉是誰?
就是那個李雪芬哪,雪莉是她的藝名。
呵,跳廣場舞都還有藝名了。郭茂廷在心里好笑,這個雪莉,名字顯得年輕,人已經(jīng)50多歲了,整天濃妝艷抹的,說話還嗲聲嗲氣,總愛聽別人叫她小姐姐。老公以前在一家廠里當(dāng)工人,老實巴交的一個人,被她騎在頭上欺負(fù)慣了,現(xiàn)在又開始鬧這一出。
你猜怎么著,那個雪莉去了不到一個月又回來了,說去小男友家一看,那叫一個窮啊,家里一件像樣的物件都沒有,而且,那房子還是四面漏風(fēng)的。這把她給嚇的,生怕被關(guān)在那里一輩子都脫不了身,于是拔腿就跑回來了,回來后又和她老公沒事人一樣。你說這事,嘖嘖!
郭茂廷并不覺得意外和新鮮,這些事現(xiàn)在網(wǎng)上也有,他不發(fā)表任何評論。
老張認(rèn)為的這個爆炸性消息扔在郭茂廷那里居然成了個啞炮,他都不配合一下,這天還能聊不。老張心里不免有些掃興,他嘴巴半張,眼睛翻出了魚眼白,又尋思倒些其他的出來,那個,你曉得不?這句話像是把聲音捂在手心里,只留出一條縫讓它鉆進(jìn)郭茂廷的耳朵,這樣就顯得尤為隱秘。
哪個?
你隔壁的,才搬來沒多久的那個。老張聲音又低了幾分。
郭茂廷心思一動,停下了腳步,你知道些什么?
老張顯然得意于自己這個關(guān)子賣得好,已經(jīng)成功地吸引了郭茂廷的注意,于是,他反而不說話了,臉上現(xiàn)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微笑,這感覺就像剛打開的水龍頭卻又被人故意關(guān)停。
真是賤哪,不想聽他猴急巴腦地貼上來告訴你,想聽了,他又得意忘形惡心人。郭茂廷想,肯定也聽不到什么好話,去菜市場看一些瓜果蔬菜都比跟他在這八卦來得舒暢。他不理老張了,甩開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老張在后面追著喊了一句,以后別想從我這兒打聽一個字。
誰稀罕啦!
走了一陣兒,郭茂廷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方向,這不是菜市場,他來到了一個花鳥市場。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還是早上七點,里面就人潮涌動。目之所及,到處都是花花草草,鳥聲啾鳴。住了這么久,還不知道有這樣熱鬧、這樣錦簇的一個市場。他接連走進(jìn)了好幾家門店,店里擺滿了名目繁多的綠植和花卉,好多都叫不出名字,一看價格也讓人咋舌。他還進(jìn)了一家專門賣鳥的店子,也有意思。一進(jìn)門,就聽到一句:您好,歡迎光臨!那聲音小姑娘似的,又嗲又甜。他四處張望卻不見說話的人,等另一個人進(jìn)來,那聲音又響了一遍:您好,歡迎光臨!他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羽毛斑斕的鸚鵡在那學(xué)舌。里面的鸚鵡、金絲雀、畫眉鳥叫成一團(tuán),和人聲混雜在一起,這些鳥就像是從彩繪的畫里出來一般,顯得那樣不真實,仿佛置身在一個奇幻的世界。郭茂廷喜歡安靜,也不喜歡這些從出生就被關(guān)進(jìn)金絲籠長大的鳥,傀儡一樣,每天重復(fù)著同一個調(diào)子,呆板而乏味。于是他又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家花店。
他看到一盆白色的蝴蝶蘭。盆是黑色螺旋紋的瓦盆,上面冒出幾片綠油油的葉子,中間直直生出一簇怒放的花枝,純白色蝴蝶般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每一朵中間點綴著鵝黃色的花蕊,白的純粹,黃的嬌嫩,在黑色瓦盆的襯托下,泛著一種高雅純潔的氣質(zhì)。郭茂廷越看越被吸引,越看便越喜歡。老板是一中年女人,自在一旁擺弄一個插花,看到郭茂廷的神情,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美國進(jìn)口的,品種稀少。郭茂廷聽到美國兩字,便想到了在美國的大兒子,不知道他家里有沒有這樣一盆蝴蝶蘭。大兒子和佳惠平時工作都忙,想必也沒工夫侍弄這些花花草草。他又想到自己的那個屋子,什么綠植都沒有,缺少了些生氣。于是乎他覺得那盆蝴蝶蘭冥冥中就是在等著他的。他沒跟老板講價,仿佛一開口那盆蝴蝶蘭就掉價了。
郭茂廷小心翼翼地抱著花上了自家的樓梯。這時迎面下來一個女人。他第一眼看到了那條黑白格子裙,早上還掛在隔壁家的陽臺上。裙子上面是一件米色的寬松高領(lǐng)毛衣,外面一件駝色羊毛呢大衣及至小腿。雖這樣,但一點不顯得臃腫,倒顯出一種端莊和品味。郭茂廷迅速地用余光打量女人一眼,女人的半張臉被口罩遮住,一頭長及腰間的黑色長發(fā),特別是那雙眼睛,似蒙了一層霧水,霧水下是一汪黑色的深潭,即使看不到全貌,也能感覺到這是一個面容姣好且年輕的女人,頂多三十多歲,清水芙蓉般美麗。
女人從他身旁擦肩而過,走過的時候頭不由得轉(zhuǎn)向了他懷里的那盆蝴蝶蘭,眼神在花上停頓了幾秒,便又飄然而去。
郭茂廷終于近距離地看到了隔壁的那個女人,莫名有些發(fā)慌,心里猛地跳了兩下,事后又不禁感到了一絲羞愧,都大把年紀(jì)了,見到年輕女人還有這樣的反應(yīng),這不是色嗎?
回到家里,他就將那盆蝴蝶蘭放在客廳的電視柜上。電視柜上雜亂地堆著一些居家常用的小物品,怎么看都不搭,顯示不出它的美麗和高貴。于是,他看到了客廳外面的陽臺,陽臺上有一個玻璃小茶幾,平時沒事的時候就愛坐在那里看看報紙喝喝茶。他把花放在茶幾上,整個陽臺平添了許多生氣,心里頓時就舒暢起來。
晚上,他小心翼翼地給花澆了些水。這時,他抬起頭,透過隔壁的陽臺玻璃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立在那里,正朝著自己的方向。他第一次看到隔壁的那個女人站在陽臺上,而且還朝著自己這邊看。她在看什么?是他的花嗎?他突然有些欣喜,原來女人也喜歡這盆蝴蝶蘭。隔壁的陽臺沒有一絲光亮,女人整個身子暗藏在黑幕之中,沉默得仿佛黑夜里的雕塑。郭茂廷不敢驚擾,便裝作沒看到一般,轉(zhuǎn)身進(jìn)了客廳。
第二天,他又早早地出了門,直奔花鳥市場,這次,他又買了一盆蝴蝶蘭,還買了一盆吊蘭,他要裝扮他的陽臺,讓他的陽臺充滿生氣、香氣、幽蘭之氣,要讓他的陽臺留下陽光和春天。其實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種渴望,就是渴望留住一雙眼睛,那雙女人的眼睛,雖然只匆忙地瞥了一眼,但他認(rèn)定那一定是很美的,那美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他將吊蘭掛在陽臺,讓那盆蝴蝶蘭的花朵正對著隔壁陽臺的位置,然后,他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內(nèi)心頓時充盈著一種令人愉悅的飽滿。
接下來幾天,郭茂廷每次在夜晚澆花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瞥下隔壁的陽臺,但也不敢總盯著,生怕對方知道他在注意她,然后就會像只小白兔一樣受到了驚嚇而跑開。他像一個守著秘密的人,獨自在隱秘的波濤里起伏。
三
春節(jié)將至,郭茂廷想著安娜應(yīng)該就在這幾天回來了,她說過,去年在哈爾濱過,今年回蓉城過,以后隔一年就回來團(tuán)圓一次。為了迎接女兒回家過節(jié),他一周前就著手準(zhǔn)備年貨,兩年才回來一次,可不能馬虎。臘肉、香腸早就做好了,麻辣味的,女兒就愛吃這蓉城獨特的麻辣味道,還得買上幾只兔子,過年做一道冷吃兔。他想起女兒在電話那頭跟他嘮起如何懷念家里的味道,一邊嘮一邊在那頭咽著口水,他既欣慰又心酸。孩子大了不中留哇,誰叫她嫁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呢,那地方一到冬天就冰天雪地的,寒氣浸進(jìn)骨頭里,不像蓉城這地方,再冷也不下雪,不下雪的城市能冷到哪兒去?
正想著這些,女兒的電話就來了,剛一接通就聽到女兒在那頭焦急的聲音,爸,我回不來了。
郭茂廷心一沉,出什么變故了?
疫情啊,看新聞了沒,蔓延了,航班都取消了。今年是肯定過不來了,你那邊情況怎么樣了?沒啥事就別出門了。女兒說道。
郭茂廷平時也看新聞,愛了解些國內(nèi)外時事,但沒想到疫情發(fā)展得這么快,都開始蔓延到全國了,連蓉城現(xiàn)在出門都要求戴口罩了。他趕緊說道,我這邊沒那么嚴(yán)重,別擔(dān)心我,安全為上,今年就別回來了。說完,又想起一句,你喜歡吃的東西我都備好了,我給你寄過來。
說是這樣說,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失落,他默默地掛了電話,看著掛在廚房通風(fēng)口外面那一排臘肉、香腸,在風(fēng)中一晃一晃的,有一種誘惑人的招搖。今年回不來,明年回來也一樣,可萬一明年安娜也像她哥一樣,有了孩子呢?以后的事誰說得準(zhǔn)。照這情形,他真的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巢老人了。想到這,他心里便有些緊,心一緊,身體就有些不得勁,他趕緊從抽屜里翻出一瓶丹參片。
郭茂廷接完電話就將準(zhǔn)備的一些年貨打包,他擔(dān)心再不趕緊寄出去,快遞就要停運(yùn)了。
一出小區(qū)門口,迎面又撞見了老張,真是冤家路窄。老張見個人就打招呼,怪不得滿肚子的小道消息、八卦新聞,不斷地裝進(jìn)去,又不停地吐出來,從不隔夜。只見他遇著個人就拿出手里的袋子打開給人家看,口罩買了嗎?再不買些囤著,就沒啦。你問多少錢一個?我這是N95的,30多塊錢一個呢!現(xiàn)在專家都說啦,一般的口罩都擋不住病毒,得三層保護(hù)才行。我這還是女兒找關(guān)系買的。不信你去看看,好多藥店都斷貨啦。
還是避不開。郭茂廷看著老張戴著個口罩,像戴了防毒面具似的,即便這樣,那一連串的話還是甕聲甕氣地從口罩里跑出來,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老張早就忘記了那天對郭茂廷的喊話,他又把郭茂廷叫住了,這次不叫郭老師,叫老郭了,老郭,老郭,扛這么大箱子干啥去呢?
老郭接了一句,問這些,你幫我扛啊?
老張擺擺手,我年紀(jì)大了,可幫不了你這個,你呢,趕緊去搶幾個口罩去,不光是口罩,生活物資也得囤,全國都支援武漢去了,現(xiàn)在這些可是緊俏貨。別怪我沒提醒你,到時有錢都買不著。
有這么緊張嗎?又不是物資緊缺的年代,你就別制造恐慌了。
虧了你還是讀書人,這點高瞻遠(yuǎn)矚都沒有?,F(xiàn)在全國的物資都往武漢送了,就算買得到,那價格也會翻倍漲,現(xiàn)在的商人黑心得很,正瞅著發(fā)國難財呢。
郭茂廷想想不無道理,晴帶雨傘,飽帶干糧,備著總是好的。這時他想起那天老張賣的那關(guān)子,一直吊著他的胃口。他那天到底想說些什么呢?于是他干脆將包裹放在地上,對老張說,你也是好心,我謝你了,對了,你那天想跟我說什么?
老張一聽,又得意了,怎么,這回想聽了?
德行!郭茂廷彎腰就準(zhǔn)備扛包裹。老張趕緊拉住他,哎,瞧你這急性子。然后他看了一眼四周,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知道你隔壁那女的是什么人不?
郭茂廷一緊張,什么人?
是這個——老張比了個手勢,伸出三個指頭,拖長了聲調(diào)說道,小——三!
怎么可能?郭茂廷想起那天下樓時碰到她,氣質(zhì)脫俗迤迤然的樣子,難道只要漂亮一點的女人就是人家的小三?雖然這個詞語在當(dāng)今時代并不少見,但是郭茂廷不肯把那女人歸于這一類中,他的直覺就把她從這一類人中排除了。
她住的那房子就是人家男人租給她的,金屋藏嬌。這可是陳姨親口跟我說的,陳姨是那套房子的房主。
僅憑這點,還是不能確定她就是那男人的小三,別說三道四毀人家清白。郭茂廷嚴(yán)肅地說。
全小區(qū)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剛搬來沒幾天,正室就打上來啦,見著一個人就說那女的是賤貨,勾引她老公。這不是明擺著要搞臭那女人嗎。你知道男主是誰嗎?是某廳的一個處長,這處長的老婆也是個瓜婆娘,不光來這鬧,還跑單位鬧,你猜怎么著,這一鬧,把紀(jì)委的給驚動了,一調(diào)查,順帶著就把她老公的經(jīng)濟(jì)問題牽出來了,這下好啦,作風(fēng)問題又扯上經(jīng)濟(jì)問題,結(jié)果進(jìn)去了。老張說這事的時候,兩手一拍又一攤,臉上眉頭一蹙,不知道是覺得惋惜呢還是覺得這事讓人大快人心,反正說的時候,眼睛放著光,別提多過癮了。
郭茂廷想起那幾天他正好去了女兒家,他沒說話,難以言表。不管怎么樣,這種事到處跑去鬧總歸影響不好。郭茂廷心想,何必呢。
你可不知道那天,小區(qū)的人都出來散步,我們呢也正在跳舞。那天我們新學(xué)了一種舞,雪莉領(lǐng)舞,正跳著呢,那處長老婆就尋來了,跑去砸門。陳姨擔(dān)心門被砸壞了,不讓砸。你猜那女的咋說?她說,門砸壞了我賠,老娘有的是錢。雪莉也是不嫌事大,把我們跳舞的小話筒都貢獻(xiàn)出來了,那瓜婆娘拿起話筒吃奶的勁都喊出來了,聲音傳得幾里地都能聽到,柳雪那個啥,你給老娘滾下來,你有本事勾引我老公,卻沒本事下來見人啦?你個婊子、賤貨……唉喲,我都不好意思說。老張手舞足蹈地比畫著,口罩干脆掛在了下巴底下,那唾沫星子不斷地從兩片嘴唇中間射出來,噴了郭茂廷一臉。
那個啥?郭茂廷有些聽不明白。
什么那個啥?噢,對,那個啥,開始我們也聽不明白,柳雪那個啥什么意思?原來是那瓜婆娘不認(rèn)識那女的名字里面最后那個字,然后就直接罵上門來了。她說她是跟蹤了好久才找到這兒的,名字還是偷看了老公的手機(jī)查到的,但那字她不認(rèn)識,你說是不是笑死人了。后來,還是我們一起幫她查出那個字來的。原來是叫柳雪妤,老張在手掌心畫出一個“妤”字。
郭茂廷在心里念出“柳雪妤”三個字,體態(tài)飄搖如弱柳扶風(fēng),肌膚似雪,“妤”字意為聰慧,蕙質(zhì)蘭心,真是好名字。
老張凡事喜歡點評,你說說現(xiàn)在這社會,有點錢、有點權(quán)的男人,怎么都喜歡在外面養(yǎng)點花花草草。叫什么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這事情就只能證明一句話——攘外必先安內(nèi)。不怕前院點燈,就怕后院起火哇!
郭茂廷盯了老張一眼,你這是什么三觀?
郭茂廷扛起箱子,邊走邊想,兩個大男人,站在大門口像長舌婦一樣說長道短的,這算什么事?
他寄完快遞,然后尋了幾家藥店,果不其然,都沒有口罩賣了,好在家里還剩下一些。他又來到一家生活超市,看著琳瑯滿目的蔬菜、食品,難以選擇。今年就一個人過節(jié),能吃多少?到了最后,還是買了一桶金龍魚的食用油,然后回家。
一路上,他心里悶悶的,總不是個滋味。
那天晚上,他走到陽臺,又看到隔壁陽臺的窗戶透出一個女人的身影,久久地看著那盆盛開的蝴蝶蘭。郭茂廷搖搖頭進(jìn)了屋,這么好的一個女人,怎么就甘愿當(dāng)小三呢?等他過了一陣兒再來到陽臺,發(fā)現(xiàn)那個身影依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雕像一般。他看著女人一個人孤單單地立在那里,竟有些無來由的酸楚從心底深處溢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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