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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趙志明:歧路亡羊(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 趙志明  2021年09月29日08:40

【作者簡介:趙志明,江蘇人,七〇后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等。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項?,F(xiàn)居北京,從事文學(xué)期刊編輯工作。】

鄰人亡羊,使尋者眾,因多歧路,半途而返,終不獲羊。楊朱聞之,戚然不樂,夜有所夢。歧路之中又有歧路,路之窮盡處,皆有一羊。夢醒,歧路、亡羊皆失其所。

——《楊子?夢羊篇》

老 魯

在陶菊英那里,空間簡化,呈現(xiàn)一種“里外里”的關(guān)系。她只需脫口而出兩個詞,“出去”意指去到家的外面,“家啊”就是回到家的里面。家也簡化為東南西北任意一堵高豎而起的墻,或者一面窗,很可能只是作為觸目可及的參照物,以不斷被忽略的方式逐漸解體,緩慢消融。只有丈夫老魯,她還可以憑借習(xí)慣依賴他,依循氣味辨認出他。當(dāng)她從身體里搖出一顆聲音骰子,發(fā)出“出去”或“家啊”的堅定回響,老魯便照做,陪著陶菊英出去,或者帶她回來。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家,漂浮在二三十米的空中。名下還有一輛車,趴在車位里像生銹的甲蟲,跑在路上像懶驢拉的輜重。在家中時,陶菊英喜歡坐在窗前,長久地看著外面。窗外通常一只鳥也沒有,但不乏云和飛機。云無心以出岫,往往張掛在上下兩道眼皮之間,造成一動不動的錯覺。陶菊英盯住云,輕易不眨眼,怕把云咔嚓幾下擠不見了。飛機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半個小時左右一架,展開一雙翅膀,或昂首攀高,或俯身下降。一旦飛機跳進窗格子里面,陶菊英的視線便隨之移動,她的左右肩也呈現(xiàn)出階梯的曲折,好像在用力幫助機翼維持平衡。

六十八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倒像六七歲不諳世事的小女童,要“出去”的時候極其依心火。她有兩張輪椅。笨重而寬松的只在家里使用,若外出便暫時移交托付給輕簡可折疊的,進出電梯很方便,之后也能收納進車子的后備箱。由于在外面的時間長短不定,老魯會哄著陶菊英先上廁所,之后給她換好紙尿褲。車里的后座也嵌著“兒童座椅”,卡帶會將陶菊英的身體牢牢固定住。雖然坐進去稍微費勁一些,但出于安全考慮很有必要。好在老魯已經(jīng)熟悉上手,不會讓陶菊英撞著頭,也不會別了腿,或者磕碰到腰和肩。

起初,老魯希望陶菊英坐在副駕的位置,這樣眼里便能時時照顧到她,右手也可以及時觸摸。但空間實在太過擁擠,夫妻兩個坐在前面,竟然讓車子顯露出頭重腳輕的疲態(tài),經(jīng)過緩震帶,老魯更是擔(dān)心車子會在馬路上翻跟頭。陶菊英獨自坐在后面,老魯也不放心,總要用一只眼留意著,因此車速過于緩慢,像是老夫老妻牽著手在馬路上一前一后地走,舉步維艱。另一個原因,陶菊英也喜歡隔著車窗瞧外面的熱鬧,太快了不容易看清楚。老魯巴不得陶菊英看見什么就說出來,醫(yī)院、學(xué)校、派出所、郵局、飯店、商場、電影院,哪怕不知所云,但更多時候陶菊英只是望癡眼,緘默不語,任道旁景物徐徐劃過。雙眼如兩口枯井,濺不起一點語言的聲響。對于陶菊英,世界且新且舊,老魯往往因此悲欣交集。

有一次,陶菊英竟然想起了潮白河。他們此前周末常去潮白河岸邊林子里度假。于是乎,潮白河在老魯?shù)男闹蟹簽E,河身肥大,水質(zhì)潔凈,云的投影宛若白鵝浮動。老魯為此不惜把車開往北京周邊郊區(qū)的各個地方,以期喚醒陶菊英的任何相關(guān)記憶。雖然路程遙遠,有時陶菊英還不免遺屎遺尿在身上,但很值得。

北京太大,一個人活著太小,經(jīng)歷有限,記憶更是不斷縮減。像陶菊英,有朝一日怕是連老魯都記不起來。像老魯,如果陶菊英忘了他,即使他時刻寸步不離地守護在陶菊英身邊,自身記憶清晰得如同南墻,不停地供他撞身取暖,哪怕撞得鼻青眼腫,他便也成了陶菊英眼里一堵會走動的陌生的墻。陶菊英時不時會問道于墻,“你是誰?為什么我會在這里?”或者,“我是誰?為什么你會在這里?”答案老魯都知道,但于他是答案,在陶菊英那里就不是,可能連問題都算不上,因為她轉(zhuǎn)瞬即忘,再難想起。好像所有將兩個人箍在一起的關(guān)系詞語,都松動脫落了,不產(chǎn)生作用,也毫無意義,甚至喚醒不了任何回憶。作用、意義和回憶倒是在老魯這副軀體里越塞越滿,陶菊英腦子里卻空空如也,像她的一世人生。老魯和陶菊英的關(guān)系,再也不是手伸手便能互相攬著的,更像一個孩子放一只線人風(fēng)箏,陶菊英是那個孩子;或者是一只濕漉漉的線人風(fēng)箏在放一個干凈得出奇的孩子,老魯是那只線人風(fēng)箏;中間那根線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斷了。

這個身形臃腫總是顯得好奇并且不時流露疲態(tài)的孩子,會突然想起“家”,于是說“家啊”,老魯便開車返回。家在老魯那里,自然是清晰的、固定的、明確的,哪個街道,什么小區(qū),幾幢幾層幾號,須臾不敢忘,連同陶菊英的那一份記憶也刻進腦子里。他負責(zé)手牽著手帶她回去。陶菊英已經(jīng)不能獨自坐電梯,甚至忘了走路這回事。這些可怕的變故在老魯眼前霎然生成,但也可能經(jīng)過了緩慢積累,由量變到質(zhì)變,只是他看不見細微的變化而已。陶菊英肯定通過孩子似的行為提醒過他,諸如拽著他的手或衣襟不放,不肯向前移動腳步,眼前認不出一張人臉,腦子里想不出一個簡單的漢字。這是她的驚懼,源于嗅到了某種災(zāi)難散發(fā)出的可怕氣味,在危險發(fā)生之前已經(jīng)將她團團死命纏繞住。他卻沒有理會,于是在他面前她就只保持了孩子的簡單特性,連多余的表情都不給他。她像透明繭中的一個蛹,無須意識豐滿也能活下去,身體卻不斷干癟遲鈍。

誰能在另一個空間里加以阻止呢?老魯因此經(jīng)常琢磨時間。時間仿佛繭的厚度,是從蛹中不斷抽離出來的絲,也等同于蛹體僵硬的過程。時間就是陶菊英坐在一個地方,不管是房間里還是車子里,看到的所有空與不空,以及所有動與不動。時間對他來說就是不斷延展的路面,為了開好車,他必須保持專注,而她不需要。她已經(jīng)疏于感受,越來越無動于衷。當(dāng)他擔(dān)心陶菊英并通過后視鏡察看時,時間總是瞅準(zhǔn)時機洶涌地流過,她毫無抵抗地被裹挾而去,而他就像置身于洪水中毫發(fā)無損甚至連衣服都沒有打濕的人,面對這種意外,顯得沮喪,氣急敗壞。

他一再嘗試著要她“聽我說”,雖然明知道在陶菊英那里“我”早就支離破碎,“你”也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固定“你和我”的榫頭已經(jīng)斷裂,之間的距離恣意汪洋,猶如銀河,盈盈一握間,脈脈不得語。確實如此,夫妻之間再無對話,經(jīng)常是各說各話。自說自話也是好的,不然房子和車子都會顯得很空。人是房子的膽。只要不住人,房子會很快衰敗。語言是人的膽,一旦語言不聲不響地離開,人就會顯得太孤零零、太無助,像一個被隔絕在廣漠空間里的毫不起眼的個體,連遺棄也變得輕描淡寫,如同光經(jīng)過障礙物時留下的影子,倏忽而去。

如果陶菊英不再說話,不愿吐露一個字,無論是坐在家里的窗前,還是車里的專座上。他不敢設(shè)想這樣的情景。到了那時,陶菊英鴻飛不計東西,徹底將他遺棄在此。他只能一個人守著所有的記憶艱苦度日,而他和她共有的記憶,折合成兩個人共同度過的時間,也許連他一生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以五分之一對抗五分之四,他毫無勝算,因而更覺每過一天每延長一秒,都是煎熬,都沒有意義。

一旦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他希望不是在家中,而是在車上。為這一天,他等了不知多少天。陶菊英說“出去”,他便抱起她上廁所,為她換上紙尿褲,讓她在可折疊的輪椅上坐好。拿起行李包,鎖上門,推著陶菊英下電梯,打開車門,讓陶菊英在車里坐好,收起折疊椅,放進后備廂,然后發(fā)動車子,坦然上路。這是完全意義上的“出去”,出去便不回來。因為在路上,當(dāng)陶菊英再次感到困倦時,她會忘了說“家啊”。她忘了家,他便也沒有了家,無法也不愿一個人回去。這是人間最大的恨事,有情未必白首,同去常不同歸。即使在路上,即使開著車,只要他們始終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們所有的每一天,都是在為這一天做著準(zhǔn)備。他們所有的駕輕就熟,俱是為了不再返回。

對于老魯來說,他已經(jīng)想明白,也為不斷爭取到的延緩執(zhí)行而暗自慶幸。他愛著坍縮在時光里的老妻。雖然這份愛除了守護別無良方。而她忘了她對他的愛。忘了而已,不代表不愛。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如果她忘記一切,他便和這一切一起沉沒。這是他對她的愛。他想不到其他的表達。他也找不到更多的表達。

小 蔡

據(jù)說,年輕的憤怒公牛會撞碎一切障礙,但最終也將倒在粉碎物之間,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小蔡感受著自己的憤怒,無用的憤怒。他準(zhǔn)備離開北京了。返程之前,他打算找自己的幾個朋友喝一場酒。雖然不改灰溜溜地敗退這一事實,與人告別似乎也能挽回一絲顏面。他不想就此一走了之,但不想而已,想其實反而更容易些,只是很少人愿意大方承認,并立即執(zhí)行。咽不下的這口氣,也喘不上來,橫擱在胸口憤懣著,急需一場酒來澆灑。既然如此,利用一次酣醉來為自己的北京之行畫上句號,或許可以兼顧放縱和體面。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他現(xiàn)在也只有青春的尾巴勉強相伴了。

這幾個朋友的住處,都是以燕郊為圓心,像不起眼的果子結(jié)在長短不一的半徑上。燕郊自然成為聚會的首選地。國貿(mào)和八里橋一帶,總有一些私人車輛停在地鐵站附近,偷偷跑客運。車是黑車,活曰趴活。到燕郊的費用,八里橋相對國貿(mào)便宜近一半,國貿(mào)上一位乘客五十,八里橋才只要三十。這是湊滿乘客情況下的收費標(biāo)準(zhǔn),如果是個人包車,國貿(mào)要兩百,八里橋要一百。散客與包車的另外一個區(qū)別就是,散客需要集齊四人,車才會開,等待可能很漫長,足以讓人泄氣;包車是上車就走,天上的星星參北斗。

說到錢,小蔡倍覺泄氣。說到時間,又帶著偏見。

小蔡也是個司機,來北京之后一直給私人開車,換過三任老板之后,突然面臨無車可開的窘境。私人司機有個壞處,除了睡覺,其他時間都不再屬于自己,要隨時候命,像隨從仆役。也像是趴活,趴在地上討生活。特別是當(dāng)老板赴外應(yīng)酬時,小蔡需要做好后勤工作,先將老板送去飯店,隨即找車位泊好車,在附近開始漫長的等待,最后將酒足飯飽的老板或者他的某個朋友搬上車送往指定的處所。小蔡的日常大致如此,不是接機就是送機,不是圍繞老板轉(zhuǎn),就是圍繞朱門酒肉轉(zhuǎn)。似乎也因此,老板們都會讓自己的司機住在公司或寓所附近,以便隨叫隨到。

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實在很磨人,好在有杯中之物還魂之湯,可以解憂去乏。小蔡也喜歡喝酒,只有趁老板出差在外的日子才能過酒癮,平時滴酒不能沾,保證干凈準(zhǔn)時地出現(xiàn)在老板面前。即使老板不在京,有時也會安排出車的任務(wù)。老板嘛,事情多,朋友也多。這時候更證明了車子是老板的,司機也是老板的。只是車子比司機值錢太多,小蔡的年薪甚至都不及車子一年保養(yǎng)的錢。逢到坐滿醉鬼,酒氣沖天,滿車胡話,小蔡坐在不是自身散發(fā)出來的酒味中,聞之欲嘔,實在忍不住,自作主張給車里通風(fēng)換氣,也會招來車上人的無端責(zé)罵。司機不懂事,沒眼色,還開什么車呢,不如回家種地去。

酒醉之后人的本性方才顯露,說話更是口無遮攔,讓小蔡無意中接觸到一些發(fā)財?shù)膬?nèi)幕和捷徑,也積累了頗多怨恨。怨恨深了,便發(fā)狠想,有朝一日一定要綁架老板的兒女或者情人甚至是老板本人,勒索巨額贖金揚長而去,但旋即害怕地打起心鼓來,知道這些錢有命掙沒命花。近水樓臺先作案,妥妥的第一嫌疑人,無疑是內(nèi)定了法制頻道的罪犯角色,白白給刑警送立功機會。

大抵窮人窮命,都有原因,不到萬不得已,不愿破罐破摔,不到走投無路,不敢鋌而走險。時間也仁慈,不會放任人間的這股怨氣不管,總要提前下手,以讓小蔡們解氣。小蔡的三任老板,都在逍遙快活呼風(fēng)喚雨時栽了跟頭,一個客死異鄉(xiāng),一個遠遁他國,一個鋃鐺入獄,到了到了,都未得善終。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xùn),讓小蔡的發(fā)財夢遭到當(dāng)頭棒喝,也切實斷了小蔡的生計:不管他作為司機的口碑多么好,老板圈里卻沒有人再雇傭他了——怕觸霉頭成為那不幸的第四個。這是典型的疑心倒生暗鬼,樹身不正卻嫌影子歪。做不成司機,又不愿嘗試其他謀生的門路,這是小蔡被迫離開北京的主要原因。

失業(yè)的小蔡舍不得多花錢,便從國貿(mào)坐地鐵到八里橋;也不愿浪費時間在車里坐等其他的拼車乘客,左等一個,右等一個,還有一個可能橫豎都等不來。那些趴活的司機在小蔡看來,一個個都像極了自己,在凄風(fēng)苦雨里等待老板的指令。他已經(jīng)脫身了,為什么還要坐在車里,和司機一起等待其他乘客呢?小蔡寧愿自己是被等的那一個,是湊滿數(shù)的那一個。再說,現(xiàn)在只是下午,離約定的晚飯時間還早,可以慢慢趕往燕郊,完全不用著急。

正是在附近溜達的時候,小蔡看到遠處還停留著一輛車。孤零零的,一副與人無爭與世隔絕的樣子。

那正是老魯載著妻子陶菊英的“觀光車”。陶菊英氣色好時,上午就要鬧著出來,到飯點吃些便當(dāng),還能趕回去補午覺。如果精神不振,午休之后她才會想起出門,老魯隨意兜個圈子便回家。后一種情況下,陶菊英坐在車里也不興奮,整個人木木的,風(fēng)景入眼,毫無反應(yīng)。這一天也是如此,老魯將車子開出兩三公里,陶菊英整個人顯得叆叇,開始打瞌睡。老魯隨即把車停在八里橋一處輔路上,讓妻子安心小憩。他知道這里很少查違規(guī)停車,很多黑車司機都選擇在附近接載客人。老魯不做生意,偶爾遇到路邊有人誤以為他開的是黑車而將他攔下來,他也樂得捎帶一程。不圖油錢,只指望一個生人的出現(xiàn),或許會給妻子帶來不一樣的觸動,讓他的生活出現(xiàn)期望的轉(zhuǎn)機。

這么多年老板的司機不是白當(dāng)?shù)?,小蔡一眼瞧出端倪。首先車子不一樣,雖然顯舊,但保養(yǎng)得不差,而且掛的還是京牌,這就和八里橋那一溜黑車拉開了檔次。黑車都是雜牌軍,有鄂、有冀、有皖、有豫、有魯、有黑。開車的人也不一樣:黑車司機一開口就是濃濃的方言味,見到走路的人就要把對方忽悠進車;這個司機說話不疾不徐,穿著得體,一看就是一個有文化的體面人。而且,他不像急于招攬生意的黑車司機,人沒走近便從駕駛窗探出上半身迫不及待地搭訕拉客,而是等小蔡走到車子跟前彎下腰,他才搖下副駕的車窗。

“走嗎,師傅?”小蔡問。

“去哪里?”老魯問。

“燕郊。”小蔡說。

“我這會兒也正要回家,咱們恰好順路。上車吧?!崩萧斦f。

這時候,小蔡才發(fā)現(xiàn)后座還有一個人。這也是他多年給老板開車的習(xí)慣使然。如果不是他開車,那么他坐在哪里是有講究的。副駕不能坐。副駕后面也不能坐。這兩個位置都屬于重要人物,老板或者老板的朋友,即使空著,也輪不到他坐。若是其他人開車,他只能坐在司機后面的座上,那是他的固定專座。小蔡拉開后門時,赫然看到那個位置上竟然坐著一個睡了的老婦人。

“車上有人??!”他說,順手把后車門關(guān)上,沒有上車。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坐哪兒。

“忘了跟您說,那是我的妻子。她一直在車上。”老魯解釋說。

小蔡坐進副駕。他又往后面掃了一眼。老婦人睡著了,看上去像一個生著病的人。“嗬,大姐還睡得挺香。我們?nèi)パ嘟?,不礙事吧?”他有點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

“沒事。她什么情況下都能睡著。我們就是把車開到美國去,也不會影響到她。”老魯說,“我駕齡不長,不敢開快車,您擔(dān)待?!?/p>

小蔡讓自己在副駕上坐安穩(wěn)了,微微閉上眼睛,腦中竟然跳出自己服務(wù)過的老板。一根身軀上安著三張臉孔,真是可怕的三頭怪。

“小蔡,接下來我們?nèi)パ嘟?。不必趕時間。我有點困了,先睡一會兒?!崩习鍌兊穆曇粝耠娮雍铣梢?,三股線絞成了一條繩,還挺有磁性。說話的同時,他們開始用兩個大拇指輕輕按揉兩邊的太陽穴,身體漸漸放松下來,豁然入睡。很奇怪,老板們似乎都喜歡這樣,只要坐在副駕上,好像不用大拇指堵住太陽穴,腦子里面就會涌出無數(shù)想法和計劃。這些又都是極其值錢的東西,輕易不能示人。

巧 玲

巧玲站在路邊等車。

上班時間外出,她不得不向經(jīng)理請假,言明有私事要處理一下。確實是私事,她沒有撒謊說成家事。家事更順理成章一些,但似乎一扯到家事,她和蔡榮順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更加牽扯不清了。

蔡榮順是她的男朋友,如果不是蔡榮順,她也不會從老家來到北京。但最近這段時間,她希望蔡榮順能冷靜一下,好好考慮兩個人的將來。是兩個人的將來,而不是兩個人各自的將來。但自以為被撇在一邊的蔡榮建偏偏要往槍口上撞,認為她正式提出了分手,覺得她現(xiàn)在越來越好了,而他越混越差,因此瞧不上他。他很沮喪,她則因為他的沮喪更加沮喪。巧玲無法處理在兩個人之間的沮喪。她也知道他在打退堂鼓,要離開北京。她能怎么辦?作為“前女友”,她既不能鼓勵他離開,好像眼不見為凈,那樣一來,沒一撇的事在他那里就更坐實了;也不能挽留他,她不愿意自己的努力功虧一簣,他又會像賴皮膏藥似的貼過來?!耙苍S回去一趟,他就能想明白?!毕朊靼椎慕Y(jié)果,無外乎兩種,他再次整裝回到北京,老老實實從頭再來;他留在老家,安心生活,那么她也會回去。她不是蔡榮順氣急敗壞時不知輕重加以詆毀的人,她也希望自己從來都沒有看錯過蔡榮順。他們不再是初中生了,不能動輒就使小孩子脾氣。年輕人誰不想掙錢,想掙錢想過好日子一點都沒錯,可是蔡榮順走火入魔,總想著平步青云發(fā)大財,好像受夠了窮,滿腦子都是金光大道,上面走著一個個百萬富翁,他自己很快也能躋身其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肯定是那些富翁的影響使然,讓蔡榮順忘了自己是誰,眼睛長到腦門上,走起路來兩腳發(fā)飄。開始的時候,她就不同意蔡榮順給這個老板開車給那個老板開車。給老板開車還不如進公司開出租車。她現(xiàn)在只恨自己當(dāng)時反對得不夠堅決,才導(dǎo)致蔡榮順竟然頭腦發(fā)昏,莫名其妙給她發(fā)來了這樣的短信:巧玲,我剛剛劫持了一輛車,綁架了一對老夫妻。如果在約定的地方和時間見不到你,我不能保證我還能保持理智。

這不像是蔡榮順敢做的事,但確實是他說話的口氣,以前聽過不止一次。如果他的老板出差不在北京,又吩咐了趁機給車子做保養(yǎng),蔡榮順就會開出那輛豪車接她兜風(fēng)。見面之后,總要騙她說:“你想不想打開后備廂看看?老板那個傻逼喝醉了,我把他捆成個粽子,扔在了后備廂?!闭f說而已,他當(dāng)然不敢這么做。每次只要老板不在車上,他連開車都會顯得心虛,生怕有所閃失,無法向老板交代。他只是一個司機,哪怕開的是價值百萬千萬的豪車,他也依然只是一個司機。現(xiàn)在這個司機坐在別人的車上,居然挾持了車主,而且還是夫妻兩個人。他怎么敢冒出這樣的念頭?他又是怎么做到的?他是不是拉他的哪個朋友下水成為同黨?他是像以前一樣騙她而已,為的只是見她一面,還是真的瘋了?他究竟會怎么對待她和他自己呢?

東邊的空中一架飛機正在攀高,上前方有一大塊云彩,像一只羊。從巧玲所站位置的角度看,飛機像是要從羊角正中間穿過去。它真的穿過去了。云朵很快掉到下面和拖在后面,又像羊低頭用角去抵牾飛機,卻叉了個空。

如果蔡榮順真的劫持了一輛車,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要見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她要不要報警?如果蔡榮順只是開玩笑呢?不管他有沒有違法犯罪,他現(xiàn)在絕對不是正常人的腦子,誰知道他會怎么想怎么做。即使他真的抓了一對老年夫妻作為人質(zhì),既然還想著要見她一面,她必須勸阻他做傻事,至少可以用自己把兩個老人換出來。偷車的罪行肯定要比綁架和劫持人質(zhì)輕一些。就算他真想做出極端的行為,比如說開車到海里,那么她肯定也是更合適的人選。

這么多想法一起涌現(xiàn),可奇怪的是,當(dāng)想到自己是更合適的人選時,巧玲竟然不覺得恐懼。也許即使蔡榮順真的這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開著別人的車,車上坐著兩個無辜的老人,也總比他開著一輛別人的豪車要強?!鞍牙习謇Τ婶兆尤诤髠鋷铩蹦菢拥男箲嵲捤媸锹爡捔恕KM虡s順開著一輛極其普通的車接她出去兜風(fēng),奧拓、金杯、捷達、桑塔納。符合他們的身份,匹配他們的收入,滿足他們的期待,而不是捷豹、瑪莎拉蒂、勞斯萊斯。那不是他們生活中該出現(xiàn)的幻影,他們更不應(yīng)該被這幻影驅(qū)使著做一輪又一輪白日夢。

如果蔡榮順還有救,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他;如果他一意孤行,大不了她就和他一起上路。她就是有這副高傲的心性,也敢于做出犧牲。趁著感情還在,以愛的名義做不值得后悔甚至無法原諒的傻事,總好過找兩個無辜的墊背者。那不是愚蠢,也不是瘋狂,而是真正的罪惡。罪大惡極。

老 魯

現(xiàn)在車里有四個人了。老魯想。先上來一個小伙子,說是要去燕郊,結(jié)果沒過十分鐘,就改變了主意,要求把車開上四環(huán)。在四環(huán)上整整兜了一個轱轆圈,小伙子還沒想好去哪里。陶菊英早就醒了,在寬敞的四車道上流連,讓她忘返,感到開心,甚至想起了北京的幾個地名,鳥巢(體育館)、昆侖(大廈)、看丹(橋)。對于老魯,這完全是意外之喜。

大概四十分鐘后,車子拐到七圣路,接上的不是小伙,而是一個姑娘。姑娘坐在陶菊英的旁邊,上車后一直氣鼓鼓地沉默著。

老魯估摸著這是一對鬧別扭的戀人,雖然沒開口說話,車子里兩部手機的短信提示音卻一直在響,應(yīng)該是借助手機在聊天。

往?;丶业臅r間點早就過了。陶菊英沒有說“家啊”,他也就悠篤篤地開著慢車。

這樣也不錯,隨便開到哪里,總之,只要不是去美國就好。有人說,在地上筆直挖個洞,穿過地殼、地幔、地核、地幔、地殼,一路打通過去就是美國。他可不愿意打洞去美國。坐飛機去美國也不成。他和美國壓根沒關(guān)系,雖然他的前妻和兒子生活在美國。他去美國干嘛?除非陶菊英也去??墒翘站沼⑷ッ绹陕??她在美國沒有家人,不僅是美國,在中國她也沒有幾個親人,除了老魯。如果老魯一個人去了美國,他和陶菊英

一對老夫老妻,也許就只能天各一方望穿老眼,最后真的老死不相往來。因此,他是打死也不去美國的。問題就出在這里。他還沒有剖明心跡,陶菊英就病了。這病來得真不是時候。不是說陶菊英身體好好的他就可以放心去美國。不是的。他不會去美國。他也不會和陶菊英一起去美國。他和陶菊英哪里都不去,只會留在中國,待在北京,雖然他們位于北京的家,已經(jīng)從三環(huán)內(nèi)搬到了五環(huán)外,就像眨了一下眼睛,老母雞變成鴨。問題就出在他還沒有把話說出口,陶菊英就這樣了。即使他守著她寸步不離,在她心里或許一直認定他已經(jīng)去美國了。鐵板一塊,無可改變?,F(xiàn)在的苦惱是,無論他跟她說什么,她都不能確鑿無疑地明白,或者說即使明白了也無法通過反饋讓他也明白。他確實一個人去了美國一趟,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國,但已經(jīng)于事無補。他每天沒白沒黑地守著她,和他每天從美國坐飛機回來看她陪伴她,中間毫無區(qū)別,對她而言,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既然如此,意義就只好日積月累地堆砌在老魯這邊,他認為值得就行。

老魯還擔(dān)心一件事,在外面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陶菊英還沒有上過廁所。以前他開車載著她,從來不會逗留這么長時間。陶菊英自己也會適時說“家啊”,可能是她想上廁所,或者因為已經(jīng)失禁感到難受。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說,可能是真的忘了,或者說先來的男小伙與后來的女孩,這一對人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兩個乘車者都如此年輕。如果老魯?shù)膬鹤恿粼趪鴥?nèi),也可能遇到男小伙現(xiàn)在的情況,各種不如意都寫在臉上,還不忘奮力一搏。如果陶菊英的女兒現(xiàn)在還活著,說不定也會如這女孩一般大,選擇安靜地坐在陶菊英身邊,同樣一臉“沒照顧好您,我很抱歉”的自責(zé)。

馬上就要迎來下班高峰。到時候四環(huán)會堵得水泄不通,不管是去燕郊還是回家,都會變得困難重重。陶菊英還沒有見識過四環(huán)擁堵的盛況,說不定她就此萌生了在四環(huán)上生活的想法,哪里都不去。老魯覺得這樣也不錯,竟然隱隱心存期待。

“現(xiàn)在我們還要去哪里?”老魯問。

小伙子沒想好,只是說:“你先這樣開著吧?!?/p>

在四環(huán)開車就有這樣的好處,只要不想下四環(huán),完全可以一直開,先朝東開,再轉(zhuǎn)南開,繼順西開,后往北開。開著開著,再一看,嗬,車頭又對著東了。如此反復(fù),循環(huán)往來,把四環(huán)開成一個封頭封尾的閉環(huán),這事不難。

但是女孩不同意,她顯然是更有主見的那一個。“送我們?nèi)ズ惏?。”她說,“路途遠了點。如果您們不方便,就找個出口把我們放下。我們重新打輛車去?!?/p>

小伙子露出一副“你是不是瘋了”的驚訝表情。如果不是坐在副駕,估計他會直接撲過去,掐住女孩的脖子,讓她把剛才的話收回去。

似乎感受到了車內(nèi)奇怪的氛圍,陶菊英居然一直在聽他們的說話,而且口里冒出了“邯鄲”兩個字。

“出去” “家啊” “邯鄲”,還有“鳥巢” “昆侖” “看丹”,這些詞語在發(fā)音規(guī)律上有相似點,韻母都很接近,類似于幼兒喜歡說的“媽媽爸爸抱抱”。老魯在心里笑了,他說:“你們既然坐上了我們的車,自然是你們說去哪里我們便去哪里。邯鄲,邯鄲,趙國的邯鄲。你們兩個都是邯鄲人吧。邯鄲人,趙人。燕地果然多慷慨悲歌之士。”

老魯這么說,小伙子如釋重負,換成女孩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隨即手機短信的聲音頻繁響起,像密集的雨點打在傘上。

車篷宛若一把大傘,將四個人團團遮蔽其下。老魯坐在駕駛座,旁邊副駕上坐著小伙子,后排上坐著妻子陶菊英與女孩。老魯和陶菊英坐的都是專座,被牢牢固定在位置上,只要在車里,只要車子在路上走,他們就沒法離開,等于失去了自由?,F(xiàn)在不要說陶菊英,就是老魯想要上廁所,也不再是一件輕易能辦到的事。

好吧,既然他們想去邯鄲,既然陶菊英說了“邯鄲”,那么就開著慢車去趙國的邯鄲吧。至于抵達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那就聽天由命了。邯鄲可能是旅行的終點,也可能是另外一個起點,他們——他和陶菊英——從那里出發(fā),可以去別的任何地方,或者回到北京。再怎么說,北京有一個家,他和陶菊英共同撐起的家。最壞的結(jié)果,家只剩下一半,像個怎么也填補不好的窟窿。陶菊英會把她的一半給他留下,但陶菊英走了,她的一半也隨之變得空無、殘忍。老魯?shù)募覔u搖欲墜。老魯不愿意自個兒生活在危墻之下,于是乎伸手推了一把。

車子慢慢下了西四環(huán),拐上京石高速。經(jīng)過永定河,看見盧溝橋,駛出西南六環(huán)的對角,便離開了北京,一腳跨進河北省的地界。

小 蔡

小蔡如釋重負。

當(dāng)他學(xué)著前老板們以拇指揉按兩側(cè)太陽穴時,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跳了出來,嚇了他一跳。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想趕開攆走,想忘記,但不起作用。想法在腦子里生了根,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茁壯,不用拇指堵住,就會從穴位泛出來。他額頭上的兩道青筋也隱隱杠起,像是感應(yīng)到了心內(nèi)的那股興奮勁。一個合成的電子聲音在不停地對小蔡說:“小蔡小蔡,這是一個機會?!?/p>

去燕郊。不去燕郊。去燕郊能和朋友們痛快地喝酒。不去燕郊,那就是默認了要從北京直接跑路。小蔡沒想到自己會誤打誤撞上了一輛這樣的車,車上還有兩個人,好像冥冥中在等著他一樣。天賜良機,豈能錯過。他還需要一個人做幫手,才能將計劃順利實施。他想到了一個同樣給私人老板開車的朋友,他們的身份、經(jīng)歷、年齡相近,因為老板們的圈子而認識,成為密友,連夢想、性格、情緒、習(xí)慣也差不多,簡直就是另外一個自己。老板們差不多一個德行,司機們便也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他們肯定會一拍即合。屆時只要等到這個朋友上了車,以后座的老婦人相要挾,肯定能讓司機丈夫乖乖就范。他們一個控制一個,事情就變得簡單易行。北京老兩口的存款肯定不會少,怎么著也能逼著吐出一部分。他不相信老頭會把積蓄都痛快地交出來,也不打算這么做。他怎么能把痛給對方留下,單單把快據(jù)為己有呢!人活在世界上都不容易,看那老婦人也相當(dāng)可憐,隨便他們私下留出多少養(yǎng)老錢,只要不把他們當(dāng)叫花子打發(fā)就行。最好不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觸怒他們。逼急了兔子會咬人,狗會跳墻,他們是什么都能做出來的。思路就像電流被發(fā)動機高速輸出。一個人一旦豁出去,即使不戴上可怕的面具,也會變得惡狠狠。

計劃呼之欲出,勝利也近在眼前,小蔡有些得意,在心里佩服起自己來,又覺得不安,只能召喚老板們出來給自己打氣。在機會面前,老板們肯定都會放手一搏,臨陣對敵最忌患得患失,大不了事情敗露被抓,蹲監(jiān)獄吃幾年牢飯,情況不可能變得更糟?!靶〔绦〔蹋阋プ∵@個機會?!崩习鍌儺惪谕暤貞Z恿他,好像是他們給他介紹了這么一個好機會。至于結(jié)果是好是壞,他們才不管那么多。然而,小蔡很快受到了第一個打擊,那個最適合的同伙竟然恰巧不在北京,自然無法參與進來。小蔡再想重新找人,卻是著實犯難。燕郊的朋友不能拉進來,人多嘴雜成不了事不說,關(guān)鍵是怕到手的錢也不好分,總不能真的把老兩口都榨成干尸吧。

車子在四環(huán)上繞行。司機也真是沉得住氣,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像后座的老婦人一樣訥言,只是專心地開著車。

有一次深夜,第三任老板的一個電話把小蔡叫醒。小蔡趕緊洗臉,讓自己迅速清醒,隨即開車接上老板,進了三環(huán)。當(dāng)時的老板也是這樣,張口第一句就是吩咐他在三環(huán)里繞,能開多快就開多快,只要別超速就行,其他什么話也不說。深夜兩點,三環(huán)路上車輛稀少,暢通無比。小蔡開著車,覺得幸福極了??墒抢习宓纳裆肿屗械讲话埠秃ε?。老板不會是遇到什么關(guān)口,有什么事想不開吧。如果老板要做傻事,他該怎么辦?如果老板拉著他,兩個人一臺車一起做傻事,他又能怎么辦?這么胡思亂想時,握著方向盤的兩只手心里竟然全是汗。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騎虎難下,心里最放不下的卻是巧玲。

巧玲?小蔡眼前一亮。巧玲當(dāng)然不會跟著他一起犯錯,但他可以巧妙地利用她。只要把結(jié)果前置,告訴巧玲他挾持了一輛車,綁架了一對老年夫婦,在走上不歸路之前想要見她最后一面。巧玲絕對不會坐視不理,也肯定要勸阻他可不敢一錯到底,更不能傷害老人。如此,就能賺得巧玲上車。上車之后,蒙在鼓里的巧玲其實已經(jīng)是在配合他了。只要巧玲坐在老婦人身旁,同樣能震懾司機。司機多半要將他們看成一伙。說不定事成之后——他自然會答應(yīng)巧玲不會傷害老人,前提是能順利拿到錢——巧玲便再也無法離開他。同命鴛鴦,亡命天涯。這真是一箭雙雕的妙計。

巧玲沒來之前,他只想穩(wěn)住司機。只等巧玲坐上車,他便會選擇時機向司機攤牌,比如開到偏僻處,最好是廊坊等地,路邊有自動柜員機,他會陪著司機一起下車去取錢,拿到錢后再與巧玲迅速逃離北京。他沒想到巧玲上車后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讓司機開車去邯鄲。邯鄲是什么地方!這不是讓他把丑事做到家門口——丟人到家了嗎?現(xiàn)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路上想辦法了。

小蔡沒想到的是,司機居然滿口應(yīng)承下來。離北京越遠越好,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去廊坊也罷,去邯鄲也罷,本身沒什么區(qū)別。難道司機一點都沒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沒察覺到危險的氣息嗎?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司機。他甚至做起美夢來:但愿司機在交錢時也能爽快些,最好事后還能不報案。

等到車子駛過永定河,小蔡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來。之前腦子發(fā)熱,一根筋想著錢,另一根筋想著巧玲,出了北京才感到后怕。有道是“橫下一條心,敢把皇帝拉下馬”,沒承想“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接下來怎么辦,他毫無頭緒。

也許是因為巧玲。巧玲往那里一坐,他就全沒了主張,像一張賴皮膏藥。她真是他的主心骨??涩F(xiàn)在主心骨反過來被他騙得團團轉(zhuǎn),以為他真的綁架了人挾持了車。她肯定不會輕易配合他,但又不能不配合他。這就是他的計謀,他品嘗到了得逞的快意。巧玲越是生氣,他就越是高興。

期間短信好像也上了高速,快而密地響著,此起彼伏。雖然內(nèi)容被寫了保護,司機夫婦無法窺見,但固定的鍵音和提示音還是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真相,出賣了他們。他們不是在溝通下一步,而是在激烈地爭吵。巧玲不出意料地占了上風(fēng),這讓小蔡很是泄氣,他差一點就要坦誠,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巧玲。只要巧玲回心轉(zhuǎn)意,錢可以分文不拿,人質(zhì)馬上就釋放,車子也讓他們開走。要知道,正是因為巧玲提出分手,才使他一無可戀地決定離開,在離開之前想要去燕郊。正因為他一敗涂地,才鋌而走險。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去燕郊,他就不會遇到這輛車。他之所以去燕郊,是因為要離開北京,他離開北京,是因為巧玲離開了他。

命運真是怪哉。巧玲現(xiàn)在竟然和他坐著同一輛車離開了北京。雖然氣鼓鼓的,一臉不肯通融的表情。他不知道車子會在哪里突然拋錨,也不確定自己即將走進什么結(jié)局,但心里反而不像之前那么慌亂了。畢竟不是兩手空空地離開,畢竟還能帶著點東西離開。

他現(xiàn)在開始后悔讓巧玲買東西了。手套、膠帶、繩子、剪刀、香煙、風(fēng)油精。他暴露了自己什么也沒有準(zhǔn)備的事實。她肯定已經(jīng)看出所謂綁架挾持事件中的各處破綻,強忍著不愿意點破,只是想要冷眼旁觀他闖了這么大紕漏如何收場。她之所以置身其中,更顯然是為了及時阻止他有可能做出的更過激行為。事情尚未發(fā)展到無可挽回的境地。他是應(yīng)該感到高興,還是遺憾,或者憤怒?也許都有一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是那支箭,車子也是那支箭。至于目標(biāo)是什么,現(xiàn)在估計誰也說不清了。

還有那個老婦,一路上沒說什么話,對什么都不上心,又好像饒有興致地不時打量著他們。快到涿州時,她的臉上突然現(xiàn)出忸怩的表情。這奇怪的表情像一朵花一樣綻放,車里的其他三個人一下子都注意到了。

賓館一夜

老人家開慢車。這樣開到邯鄲,估計需要好幾天。在陶菊英臉露羞澀表情時,車廂里瞬間彌漫出一股臭味。老魯便建議在涿州住一晚?!拔移拮拥纳眢w不好,需要找地方住下,也方便給她清洗一下?!?/p>

住賓館不在小蔡的計劃內(nèi),但也不在計劃外。他只是沒有想到這一路上除了開車,還有住宿問題要解決。住賓館要身份證,如果誰忘了帶怎么辦?登記了身份證,還能實施搶劫嗎?搶劫能這么明目張膽嗎?但是他沒想到四個人竟然都隨身攜帶著身份證,而且巧玲還率先同意了。

天色漸暗,在高速上疾馳的車輛都打開了車燈。燈影朦朧,大車小車像一群動物在草原上奔跑。過了涿州,還要駕駛很長時間才能到達下一個城市,那是高碑店市。更讓小蔡奇怪的是,司機竟然說“放心吧”,好像洞徹了他的心思,不僅要如數(shù)奉上錢財,也不會在事后報案,徹底免除掉了他的所有擔(dān)憂。小蔡一直在心里琢磨,司機為什么要說“放心”呢?讓誰放心?放什么心?

車子進了涿州市區(qū),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一行四人,開了兩個標(biāo)間,蔡榮順和魯同民住一間,巧玲和陶菊英住一間。小蔡當(dāng)然不能冒險讓“被挾持”的司機夫婦住一起。即使照顧病人看起來是很棘手的工作,但是巧玲完全能勝任。這是巧玲作為臨時代替者的又一個好處,否則四個人怎么安排住房還真是麻煩問題。在走廊里分開的時候,小蔡要過了巧玲手里的小袋子?!拔业钠拮樱袆硬槐?,就要麻煩你啦?!崩萧攧t低聲向巧玲致歉,并把行李包遞過去,“里面有睡衣和干凈衣服。還有兩瓶藥,請你幫助她服下,晚上是黑三白二,早上是黑二白三。”

看著巧玲推著輪椅上的陶菊英進入她們的房間,老魯和小蔡才走向他們的房間。老魯走在前面,小蔡跟在后面。老魯突然說:“我和妻子從來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分開過?!毙〔毯茏匀坏亟涌谡f:“你不覺得她們兩個像一對母女嗎?”

沒想到老魯竟然認同他這句話,而他們兩個顯然不是一對融洽的父子。小蔡意識到老魯肯定已經(jīng)清楚彼此的關(guān)系:一對老年夫妻被一對年輕的戀人綁架了。這樣也好,有些話不用挑明,有些事也無須解釋。譬如把老魯?shù)氖帜_牢牢綁住,又用膠布封住嘴?!澳闳桃蝗?,配合一下,我要出去辦點事。”他說。老魯并不驚恐,一臉平靜,似乎還在強調(diào)“放心吧”。這個魯同民是一直在配合自己嗎?小蔡心里越發(fā)疑惑。當(dāng)他帶著繩子和膠布出去時,老魯?shù)拿碱^還是皺了起來。很顯然,他一直希望的是這個年輕人能對陶菊英仁慈一點。

另外一個房間里,陶菊英已經(jīng)睡著了。

見到小蔡手上的東西,巧玲一臉鄙夷,挖苦說:“看不出來啊蔡榮順,你確實跟著你的那些老板長大能耐了。”意指他不僅捆綁住司機,還想對他的妻子如法炮制。小蔡訕訕申辯:“我也沒有辦法,既然已經(jīng)綁架了他們,當(dāng)然不能對他們太客氣。再說,如果司機用賓館里的電話報警呢,如果他在房間里大聲嚷嚷呢,別人可就都知道了?!?/p>

巧玲白了他一眼,“別人可不就是早知道了嗎?”她指了指床旁邊的行李包,“你說你又是綁架又是挾持的,結(jié)果綁人的繩子還是威脅我?guī)湍阗I的。人家車子上可是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身份證、行李、藥物,說不定只等把銀行卡塞到你手里了?!?/p>

小蔡嚇了一跳,“你是說,他們是在釣我?”

“也不是專門等你。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出現(xiàn),來幫助他們達成愿望?!?/p>

“幫助?愿望?”

“這兩個老人很可憐?!鼻闪嵴f,“妻子病得很重,丈夫似乎也沒了生念。好比兩棵比肩而立的枯樹,等著一場龍卷風(fēng)來把它們刮走?!?/p>

“生病是不假,但你又怎么看出來病得很重的?”

“藥瓶上有說明。這種病很可怕,得病的人會失憶,到最后一滴記憶都不剩,只能孤零零地活著,孤零零地死去。即使家人守在身邊,一個個也變成了陌生人,都不再能夠認出來,最后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照你這么說,那個魯同民——我特意看了他的身份證,豈不是更加可憐?”

“也很感人,不離不棄,同生共死?!闭f到這里,巧玲正色問他,“如果換成是我,我得了這個病,你會像魯同民那樣陪伴著我寸步不離嗎?”

“我會?!毙〔袒卮鸬煤芨纱唷?/p>

“那我再問你,如果是年老的你在照顧失憶的我,這個時候有個人想要利用我來脅迫你,你會怎么做?”

小蔡呆了一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要他不傷害你,不讓我離開你,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會配合?!?/p>

“那就好。現(xiàn)在回你的房間去休息吧。記住你說的話,就算你鐵了心想要錢,為了錢不怕吃官司坐牢,對這樣可憐的老人也不要太過分。不要忘了你是人。你不是你跟著的那些老板。過去不是,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不要是。不要為富不仁,也不要為了成為有錢人就不擇手段,徹底忘了做人的本分?!?/p>

被巧玲一頓數(shù)落,小蔡含羞帶愧地回到房間。老魯一直在等他,這會兒睜大眼睛使勁盯著小蔡手里的繩子和膠帶,后者只好說出實情予以安慰,“你妻子睡著了。睡得很好。沒有用繩子,也沒有用膠帶。”他將東西扔在地板上,突然一身輕松。繩子像一條死蛇,膠帶像張圓的嘴。老魯?shù)难劬锪髀冻龈屑ぶ?。小蔡把封在老魯嘴上的膠帶撕開,“這樣你今晚或許更容易睡著。”過了一會兒,他又過去把繩子解開,“好好睡個好覺吧。如果半夜里醒來,你想用繩子把我綁起來的話,也請便。我是一個壞人,罪有應(yīng)得?!?/p>

老魯似乎又說了聲“放心吧”。聽到陶菊英睡了,他才是那個終于放了心的人。

小蔡輾轉(zhuǎn)反側(cè),拖了很久才進入夢鄉(xiāng)。

蔡榮順有很長時間沒有和巧玲親近了,年輕的身體自然分外渴望著。在夢里,他把魯同民的手腳用繩子捆緊,嘴上貼上封條,便去敲響巧玲的門。陶菊英已經(jīng)睡著了,居然抽起輕微的鼾聲。巧玲明知故問:“這么晚了你還不睡,來我們的房間干什么?”蔡榮順什么話也說不出,臉臊著,像喝醉了酒一樣,三兩步欺近,便把巧玲整個人摟入懷里。巧玲的身體也微微發(fā)燙,但是一直在阻止他,“不可以。不行。旁邊還睡著一個人呢?!辈虡s順有點不管不顧,強行把巧玲拉到床上,強調(diào)說:“陶菊英已經(jīng)睡著了?!薄安恍?,萬一她醒過來呢?!鼻闪嵋廊辉诳咕堋K昧ξ侵?,她雖也慢慢回吻過來,手卻一直在攔著他的手,不讓其不老實地到處游走,更不讓他褪下她的褲子?!八粫堰^來,就算她醒過來,她是一個失憶的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真是這樣想的。一個失去記憶和行動力的人,囫圇話都不會說,甚至連擺設(shè)都算不上,怎么會妨礙兩個年輕人交歡呢,兩個年輕人怎么會把她視為障礙呢?但是,巧玲生氣了,很用力地打了蔡榮順一巴掌,像在房間里點了一個電光鞭炮,“蔡榮順,你怎么變得這般沒有人性!你的人性是被狗吃了,還是被你的老板拐跑了?”他愣住了,臉上嗡嗡響,火辣辣地疼?!叭绻俏业哪赣H或者你的母親躺在這里,你是不是也會這樣不知羞恥?是不是所有的東西在你的欲望下都不值一提?為了錢,你可以綁架別人,為了滿足獸性,你寧愿選擇成為畜生。可是我喜歡的那個蔡榮順,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我不想再看見你了,你給我滾吧?!闭f完,巧玲放聲號啕大哭。奇怪的是,陶菊英還是沒有醒過來,好像永遠也醒不過來了。那鼾聲就像是一種后期剪輯加上去的配音,可以戛然而止,也可能一直存在。巧玲的哭聲讓蔡榮順惶恐內(nèi)疚,終究不敢上前安慰,慢慢退到門口,逃也似的回轉(zhuǎn)來。魯同民一直憤怒地盯著他?!翱词裁纯?,”蔡榮順不耐煩地說,“你肯定想知道我剛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不想瞞你,我去找了巧玲,我們在你妻子的尸體旁做愛。這下你滿意了吧?”魯同民憤怒不已,臉漲得通紅,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吼聲,繩子深深勒進他的皮肉。掙扎了一會,靈魂居然真的從身體里擠了出來?!澳氵@個畜生,你這個沒人性的家伙,我要殺了你?!钡庆`魂對他沒有具體的殺傷力,其可怕的憤怒和咆哮,只會形成巨大的震懾作用。蔡榮順到底還是害怕了,連連求饒,“放過我吧,我什么也沒有做。剛才我是為了故意觸怒你而編出來的瞎話,我愿意改邪歸正。你要是不相信我,難道巧玲你也會懷疑嗎?”靈魂慢慢收回了神通,但房間里依然電閃雷鳴,“如果你欺騙了我,我就讓你永遠失去你最心愛之物?!膘`魂回到了它的居住地。逃過一劫的他心想,男人的心愛之物數(shù)不勝數(shù),誰知道哪一件才是最心愛的呢?因為這樣想,蔡榮順便食言了,覺得剛才的檢討只是屈打成招,不能作數(shù)。第二天醒來,蔡榮順才發(fā)現(xiàn)巧玲真的不見了。上路的只有他、死去的陶菊英和風(fēng)燭殘年的魯同民。魯同民的靈魂經(jīng)常從老朽的身體里鉆出來,不停地羞辱他。每一次蔡榮順都悲苦地想,“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要遭這樣的大罪!這一切折磨,何時才是盡頭?!膘`魂卻放聲嘲笑他,“放心吧?!?/p>

唉,真是一個可怕的夢境。

鄰床的老魯也醒了,關(guān)切地問:“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我聽到你在不停喊巧玲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巧玲吧?”也許不是巧玲的名字,而是“我是畜生”的懺悔,但魯同民巧妙地幫他遮掩了。夢中巧玲離開的痛在心里掀起的漣漪還未散去,甚至波及醒后的心靈。小蔡漸漸認清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一失足鑄千古恨。生活有時候確實比夢境更殘忍。夢里可以隨時醒來,生活卻很難翻頁。想到這里,小蔡便對老魯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里我和你一樣,都面臨要失去這個世界最愛的人。可是我們都不想失去。”

“放心吧。”這一回,老魯說得很大聲。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