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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潘靈:偶回鄉(xiāng)書(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 | 潘靈  2021年07月30日08:48

老家發(fā)生地震的消息,是表弟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我正陪著詩人何獨在復興路的一家小飯館里喝酒。借酒澆愁,自古就是無聊文人愛干的事,何獨也不例外。下午的時候,何獨在微信里問我,能否陪他喝兩杯。當時我正在寫我的小說, 卡在了節(jié)骨眼上, 也正想找人排解內(nèi)心的煩躁,就答應了。還是復興路那家,我?guī)Ь疲亢为毣匚⑿? 說當然, 你知道我沒酒。我于是就提上兩瓶醉明月,趕復興路那家好灶頭小飯館了。

我進到好灶頭的時候,何獨已經(jīng)點好了菜,選了一個臨窗的卡座等著我了。我見他眉頭緊鎖拉長臉的樣子,就知道這家伙肯定遇上不開心的事。我瞥了他一眼,一邊把脫下的外套往椅背上放一邊說,怎么?又拜啦?

在我的印象里,何獨就是愛情這江湖里的一個多情浪子,半生都走在戀愛和失戀這條路上,從未偏離這樣的軌跡。

拜?跟誰拜?老子早清心寡欲了。他眼睛翻了一下,給了我個白眼仁,看著窗外,臉上一籌莫展。

有屁就放,給我玩深沉?我也翻了一下白眼仁。

唉,何獨正了正身子,一臉嚴肅,目光像一個要釣起重要答案的鉤子似的望著我說,有個故鄉(xiāng)就那么重要嗎?就他媽了不起嗎?

我被他問得一頭霧水,將打開的醉明月酒往他鋼化玻璃杯里倒?jié)M,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后說,什么鳥問題?是人都有故鄉(xiāng)。有何了不起?

可他們說我沒有。

他的話聽上去可憐巴巴,甚至帶了點哭腔。

我心里罵了一句,什么鳥詩人,情感毫無出處。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瞬間竟像個三歲孩兒。就在我正欲取笑他的時候,我竟然發(fā)現(xiàn)他滄桑的臉上,有了淚珠。

他竟然——竟然真的可恥地哭了,這讓我大感意外。

我于是打消了取笑他的念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何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告訴我。

何獨說他下午開了一個詩歌與鄉(xiāng)愁的討論會。在這個會上,他被眾詩人取笑了,詩人們說他沒有資格參加這會,因為他沒有故鄉(xiāng)。何獨是本市人,打小就生活在一條叫青云街的小巷子里。

何獨認為青云街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但話才出口就被眾詩人否定了。說青云街怎么能算鄉(xiāng),就算是,你也依然沒有故鄉(xiāng),青云街拆了好幾年了,現(xiàn)在都成了高檔住宅社區(qū),連名字都改成盛世豪庭了。

大家于是就起哄,這一哄,何獨自己也認為自己沒有了故鄉(xiāng)。沒有故鄉(xiāng)的人,還要在此談什么詩歌與鄉(xiāng)愁?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真的不合適待在這會場里了。他選了一個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時段,灰溜溜地悄悄退場了。

退場的他,心里挫敗慘了。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有些哭笑不得,端起酒杯沖一臉淚水的何獨說,為這也生氣?干吧。

他不端酒杯,而是目光兇狠地盯著酒杯,顯然是對我輕描淡寫的話不滿。你們小說家懂個屁,膚淺!成天就只知道編故事。你知道那幫孫子詩人想干什么?他們想挑戰(zhàn)我的權威,想把我說得一無是處。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說,嘿,哪有那么嚴重。詩歌,在這個城市里,你從來都是頭牌,撼不動的,喝酒,喝酒。

他端起了酒杯,一副暴怒的樣子,目光如炬地瞪著我,你也取笑我?連你也取笑我?

看著面前這個情緒近乎失控的家伙,我正欲說你誤會了我時,何獨卻重重地把酒杯摔在了地上。杯子炸裂的聲音,驚得整個小飯館里的人都朝我們這里看。

何獨,過分了!

我的語氣里充滿了警告。

過分?我過分?他們才過分!他們說我沒故鄉(xiāng),說我沒有故鄉(xiāng)的寫作,是無根的寫作,哪個過分?唉!

他沖我大喊大叫。

鄰座一個漂亮的女孩,低聲對她正在看菜單的男友說,是個瘋子,還是換家飯館吧。

我想,該換飯館的應該是我們。就起身說,何獨,走吧。我拿上外套,強行把他拉出了小飯館。

剛出飯館,手機就響了。

我接完表弟的電話,對站在一旁還沒消氣的何獨攤了攤手說,何獨,你太厲害了,你這一生氣,我老家就地震了。

地震?何獨的身子怔了一下說,嚴重不?親人沒事吧?

沒傷人,是小震,但表弟說我家的山墻倒了。

一聽說地震,何獨不好意思再生氣,我們倆像調(diào)換了一個角色似的,他安慰我說,別急,墻震倒了,可以修,沒傷人就萬幸了。

我說,我急啥,小震嘛,我從小就生活在地震斷裂帶上,習慣了。

墻都震倒了,還小震?你可得趕緊回老家去。何獨焦急地說。

我淡然說,是打算回去,那房是土坯的,腦袋跟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似的,我正尋思著跟我弟弟商量一下,從此拆了它。

拆?何獨愕然,他擺擺手說,不能拆,要把它修復。

何獨還強調(diào)說,必須修舊如舊。

我笑道,幾間破土屋,你以為是你采風見過的那些百年老宅子呀?何獨,我實話跟你說吧,要不是我那鄉(xiāng)下表弟阻撓,我早就把他拆了,我老家鎮(zhèn)政府的領導都催過我數(shù)十遍了。說那幾間老屋不僅有礙觀瞻,而且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政績。

何獨說,你表弟比你有文化。

我說,這與文化沒半毛錢的關系。

有!何獨加重了語氣,意在提醒,說你千萬別干傻事,你要真拆了,你就跟我一樣,沒故鄉(xiāng)了!

我下決心回老家去,不是因為我表弟的那個電話,而是在跟何獨告別后,我接到的另一個電話。

電話是香港的鄭治遠鄭老先生打來的。

鄭老先生與我是同鄉(xiāng)。我知道他是我同鄉(xiāng),是前幾年的事。前幾年,我的一本小說在香港出版,出版方邀請我去簽售,簽售會上來了個老先生,見了我就激動得像父親見了失散多年的兒子,老淚縱橫地把我緊緊抱住。他聲音顫抖地說,我的小鄉(xiāng)黨呀,今天老朽終于見到你了!我不太習慣這突如其來又過于熾烈的熱情,就說,先生也是烏蒙山人?要買書嗎?老先生把頭點得像雞啄米,買買買,我全買了!我笑了,擺擺手說不行,你要全買了,我拿啥簽給別人。老先生想想,說此話有理,我書就不買了,老眼昏花,瞎子翻書,裝模作樣,看不清個所以然,我請你吃飯,鏞記酒家,飛天燒鵝。小鄉(xiāng)黨,要賞臉哦。

我還就這樣真的去了鏞記酒家,輕易地就接受了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的邀請。后來想起來,我知道這都是鄉(xiāng)情使然。這舉止唐突的老者,豪爽的性格太像我們?yōu)趺缮饺耍斎?,名聲在外的鏞記酒家,這家香港著名的老飯店,特別是那只聽說過沒嘗過的飛天燒鵝,已誘惑了我這個吃貨。

因為故鄉(xiāng),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在一張餐桌上迅速變成了忘年交似的老朋友。吃著帶有陳皮香味的燒鵝肉,我內(nèi)心開始對那個喋喋不休刨根究底的香港報社的專訪記者生出了好感。不是他,鄭老先生就不會從報紙上讀到我是他的同鄉(xiāng)的信息,我自然也就與這頓美味佳肴失之交臂了。

鄭老先生并沒有因為我那難看的吃相心生不快,而是笑吟吟地看著我大快朵頤。他說他上世紀40 年代跟父親來香港,第一次吃這燒鵝也這樣。當后來我知道鄭先生來香港時才五歲,我就不由自主地臉紅了,畢竟鄭老先生請我吃燒鵝的時候,我已經(jīng)年過五十了。

一個五歲就離開故鄉(xiāng)的孩子,對故鄉(xiāng)并沒有多少清晰的記憶,他記憶中最清晰的就是故居鄭家大院右?guī)颗赃吥强脤氈槔鏄洹4禾?,那梨花比雪還白,夏天那梨比冰糖還甜,他這樣對我說的時候,還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我說鄭家大院改成了一所村辦小學了,我當年就在那院子里讀的小學,打小就知道那大院是鄭財主家的,解放后充了公,最早是村里的保管室,后來讓給了學校,那棵梨樹,確實就像鄭老先生說的那樣花白果甜。

鄭老先生對我說,我的小鄉(xiāng)黨呀,你說這人怪不怪,我現(xiàn)在有半山別墅,有海景洋房,它們比那大院子漂亮了無數(shù)倍,但當我年事已高,每晚來入夢的,卻都是我鄭家那藏在烏蒙山的鄭家院子,在我夢里,那一樹的梨花開得就像幼稚園里玩耍的孩童,熱鬧又喧囂。

作為一個寫作者,基本的共情能力我自是具備的。我能理解鄭老先生的心情。我們于是就談論起那個鄭家大院,鄭老先生說,他前些年偶爾也回去過,還以捐資助學的名義捐資修繕了院子。他說他老了,現(xiàn)在不能長途奔波,我就安慰他說,院子現(xiàn)在畢竟還在,又能為桑梓的教育作貢獻,已經(jīng)是兩全其美啦。

臨別前,鄭老先生忽然向我提了個要求,說今后如果我回老家,一定要替他去院子里走走看看。我笑了笑說,我的走走看看,代替不了您的。鄭老先生以為我不愿意為他盡這個義務,就說,小鄉(xiāng)黨呀,不會白看的,我今后給你郵寄你愛吃的飛天燒鵝。

說來也奇怪,我從香港簽售回來,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接受使命的使者,回了老家,在鄭家大院里來來回回仔細地看。鄭家大院,雖不是什么雕梁畫棟的豪華宅子,但紅磚黛瓦、青石小徑,依舊有一種沉穩(wěn)安詳?shù)拿?。主人建造它時也很用心,前庭后園,都經(jīng)過精心設計,只是常年風雨侵蝕,又疏于打理,顯得有些破敗和荒蕪。特別是成為學校后,那些粉墻被頑童涂鴉,看上去就像個蓬頭垢面的老者了。我吩咐給我家老土屋看家的表弟,要他也常來走走看看,有啥問題,就告訴鄭老先生。我離開時,沒忘記將鄭老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給表弟。后來表弟輕易就取代了我,把自己變成了鄭老先生的使者。鄭老先生自從跟表弟聯(lián)絡上后,就很少跟我聯(lián)系,只是逢年過節(jié)的日子照常給我寄飛天燒鵝。

如果不是地震,鄭老先生是不會打電話給我的。我接電話的時候,有些意外,長期疏于聯(lián)系,都不知如何寒暄才好。但鄭老先生不像我,它省去了寒暄這個序曲,直奔主題。

聽富貴說老家地震了。

鄭老先生說的富貴是我表弟。

我說是,我也是聽富貴說的。

聽說你家的老屋震倒了。電話里能聽出鄭老先生關切的語氣。

沒全倒,我解釋說,垮了一面山墻。

富貴說我家院子的老屋也傷得不輕。鄭老先生把話題引向他的祖屋鄭家院子。

我哦了一聲,說是嗎?

我承認我忽略了鄭老先生焦慮的心情,他對我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滿,所以在電話里加重了語氣——

富貴說瓦片掉了一地!

聽他語氣急促,知道他的著急。我于是安慰他,說震級就四點五級,小震而已,你鄭家大院是磚木結構,不會有大問題,地震掉落幾塊瓦片,在老家是常有的事。

我的安慰顯然起了作用,鄭老先生語氣不再急促,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聽富貴說你要回老家去。

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沒完全決定。

聽我這么一說,孫老先生的語氣又急促起來,還沒?不行,你得下定決心回去!

這近乎命令的口氣讓我有些不快,說什么呀?

鄭老先生顯然沒感受到我的不快,接著又說,回去,一定得回去!我的老屋就交你處理了,修繕費多少,我都出。你要當自己的事辦。

我心里嘀咕道,我啥時成了你鄭老先生的義務使者了?

對鄭老先生的指手畫腳,我心有不悅,但一個年邁老者的急切,我也心生同情,就遲疑了一會兒,便應了下來。

我向朋友借了輛SUV,駕車回老家去。出發(fā)之前,何獨氣喘吁吁送來50 條蚊帳,說是他一個開店的朋友,沒賣出的存貨,捐給我做救災物資。何獨說,大夏天的,山里的蚊叮蟲咬是常事,興許能救急,幫上點小忙。

我真誠地向何獨的愛心表示了感謝,駕車奔老家而去。

其實回老家的路并不遠,特別是近年高速公路已經(jīng)由市里修到了縣城,我借的SUV 跑了不到三個小時就到了縣城。到縣城后我沒急著往老家的山里趕,而是去見了我那在政府部門里當科長的弟弟。

弟弟見到我,表情漠然。他拿出2000 元錢,說哥,我現(xiàn)在供著家孝念大學,手頭不寬裕。家孝是弟弟的獨子,在上海復旦讀本科,是弟弟和弟媳的驕傲。弟弟把我當成了要修房錢的,這讓我心生不快。我說,你什么意思呀?弟弟以為我嫌錢少,就說,哥,公務員一月就幾千元死工資。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弟看見我憤怒的臉,攤攤手說,哥,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說嘛。

我說,來找你,是想跟你商量,我想拆了那老屋。

弟弟聽我這么說,臉像春天的冰面,微微動了一下。他說,哥,你不是要保留它做故居的嗎?

我說,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要它做故居,名人的老屋才是故居。你哥雖是一個有點虛名的小文人,還是曉得自己幾斤幾兩的,不會輕狂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話你千萬別再說,傳出去會被人笑話的。

弟弟哼了一聲,說富貴不是善茬,拉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我前久下鄉(xiāng)順道回老家,有鄉(xiāng)親告訴我,富貴打我家老屋地基的主意,我還不信,現(xiàn)在知道是真的了。

我說,弟,你別這樣想,大家老表弟兄的,他不過是想保住我們的老屋,把我抬高,拿此嚇唬村鎮(zhèn)領導罷了。人家有自己的宅基地。

弟弟一臉輕蔑,說我們的表弟富貴,他狐貍的尾巴,我早看出來了,他到處找人看我們老屋的風水,是想給他兒子結婚,尋個修房的好地基。

我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富貴心眼多,但想給自己孩子找個結婚修新屋的好地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們答應他又何妨,也算做個順水人情。

弟弟說,哥,你有所不知,他兒子才16 歲,結婚還早著呢。

我啞然。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怎么辦呢?

弟弟說,拆呀!因為這老屋,縣領導都找我談過好幾回話了,說我一個國家干部不能學做釘子戶。去年本來是組織考慮讓我去一個局任局長的,有人就拿老屋說事,后來不就黃了。為這,你弟妹沒少埋怨我,說人家的哥哥處處為弟弟著想,你哥可好,只想自己,身前事都想不過來,就開始想身后。

聽了弟弟的話,我重重地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大聲說出了一個字——

拆!

弟弟猝不及防地笑了,他說,確實早就該拆了。

我點點頭說,我們一起回去,把這事處理了。

聽我約他回去,弟弟收斂了笑容,說人在政府,身不由己。

我馬上知道了他的心思,他是不想得罪我們的表弟富貴。

我不再勉強,心里想,這得罪人的事,我來做好了。

我于是又驅(qū)車往老家趕。

從縣城到老家,也就百余公里,但縣級公路,車跑起來卻費勁許多。我的SUV,在坑洼的路上劇烈顛簸,一路上,我都能見到貼了抗震救災的載重卡車,這讓我暗自思量,這地震不能只看震級,老家地方的賑災,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輕。越往山里走,行路越難,本就不夠?qū)挼目h級公路上,間有落石橫于路面,車得小心繞著走。百余公里路,我開了六個小時,才到了鎮(zhèn)上。

鎮(zhèn)子原本就潦草零亂,現(xiàn)在就更是一塌糊涂,到處都是東一地西一處的賑災帳篷,到處都能見穿了迷彩服的武警,圍著重型大卡搬些救災物資。我停下車,打量著像一口正翻炒著豆子的鐵鍋似的鎮(zhèn)子,問我身邊一個不停地嗑著葵花子的女人,說災情如何。女人吐出兩瓣葵花子殼,說倒了些房,都是空心磚的,死了三個人。

女人打量了我一下,問我去哪里?我說我回老家,女人又問我的老家在哪個村,我說羊角村,他說好遠的,還有三十里地,你不能去,有落石。地震倒的房沒壓死人,死的三個,都是被落石打的。

女人邊說邊指了指前面一家好再來旅館,說那是她開的,平時五十元一間房,現(xiàn)在一百。非常時期,要我理解,并聲明說她是漲價幅度最小的。

我搖頭,說我必須得去。

她說,不要命了呀?

我說,我得去看看我的老屋。

她說,金屋子呀?

我說,土坯房。

她伸了一下舌頭,說一個老土屋,竟然也能讓你這么光鮮的男人牽腸掛肚?你怕是嫌我旅館床貴,我跟你打八折如何?

不是價錢的事,我解釋說,我真得走。

女人癟了一下嘴,說你以為我惦記你口袋里的錢拉你生意?人家是看你人模人樣的,丟了性命可惜。

我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尷尬,沖她說聲謝謝,就上了車,掉轉(zhuǎn)車頭,繞過鎮(zhèn)子,往老家羊角村趕。

去羊角村的路是村級公路,路面硬化得有些馬虎,柏油鋪得像貓蓋屎。路上見不到車輛,連行人也少,偶爾有騎摩托的從我身旁掠過。山越來越深,路上的落石也越來越多,我的SUV 像一只蝸牛,緩慢地在路上爬行。

從鎮(zhèn)上出來,折騰了半個小時,車開出了數(shù)十里,終于不得不熄火停下來。公路中央有一個黝黑的巨石,像頭威嚴的大象堵住了去路。下了車的我,下車圍著巨石轉(zhuǎn)了一圈。看著從路邊斜坡上滑下來的石頭在路面上砸出的深坑,我知道它的分量,沒有十數(shù)個人是動搖不了它的。我有些后悔自己沒聽鎮(zhèn)口那個女人的話。我蹲下身子,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索性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煙。

吸了半支煙后,我準備掉頭,驅(qū)車回鎮(zhèn)上。我想還是去那家好再來旅館好了,大不了忍受那女人一頓數(shù)落,總比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強。

其實,說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并不準確,路側(cè)下數(shù)十米,就有一農(nóng)家。這種單家獨戶人家,在我故鄉(xiāng)是司空見慣的,因為很難找出一塊幾十戶人家圍在一起的平地,散戶也就是自然而然了。我還看見被巨石堵的路旁邊,一塊綠油油的菜地,蔬菜長勢喜人。

這時我聽見路前方啪啪幾聲響,就站起身來,手上捏著燃了半截的煙,往路的前方看。我看見一農(nóng)家少年,趕著一條牛,怡然自得地邊走邊甩動手上趕牛的長鞭。長鞭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將空氣擊打得啪啪作響。如果不是地震影響我的心情,我會把這當成一副賞心悅目的牧歸圖,嵌刻在我的記憶光盤上。

他走近我,拉住牽牛的鼻繩,樣子像是我要搶他的牛似的。唉,我跟他打招呼,他看我一臉和善,也匆忙唉了一聲。

我抽出一支煙,遞過去,他給我擺手,說不會。給陌生人主動遞煙,是我們山里人表示友好的規(guī)矩。我的行為讓他頓時消除了對陌生人的提防心,他看著我跑得臟兮兮的車,又看著橫亙在路上的巨石說,地震震滑落的。

我說,怎么沒人把它搬走。

那么大的石頭,咋搬得走?再說,有力氣的人都進城打工去了。他解釋說。

我嘆了一口氣,說,那今天是過不去了。

他說,你要去哪里?

我說,我要回老家。

老家?他有些好奇地看著我,你老家在哪里?你這樣子像城里人。

你憑啥說我是城里人?我說,我臉上又沒寫。

他就咯咯笑了,露一口黃牙,指著我說,細皮嫩肉的,還騙我不是城里人。

我說,我老家是前面羊角村的。

羊角村?他扭轉(zhuǎn)身,指著路的前方說,還有十幾里地哩。

我點點頭說,沒錯。幾百公里我都走了,就難在這十幾里地哩,我家老屋震壞了,真急人。

看我一臉犯愁的樣子,他松開牛鼻繩,任牛慢悠悠地走。他現(xiàn)在不關心他的牛,開始關心我的車。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之后,拉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指著那片長勢蓬勃的菜地說,從這里興許能過去。

我看了看菜地的地勢,又看了看我的SUV的輪高,發(fā)現(xiàn)確實像少年說的那樣,興許能過去。

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看著我,以為我膽小。屋子震壞了是大事,知道你急,難道你不想試試嗎?

我從他的話語中獲得了鼓勵和誘惑。

不是我不敢試,我端詳著菜地說,這是人家的菜地。

少年說,這是我家的菜地,你放心過。

少年的好心讓我感動不已。

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說你過,我?guī)湍憧摧喿印?/p>

我感激地點點頭,開車門,上車坐定,啟動油門。車子轟鳴著,從路邊慢慢移向菜地。少年在我的前面一步一步倒退,眼盯著我的車輪,給我做著往前走的手勢,樣子像一個成年引路老手。

我甚至聞到了蔬菜被碾壓后發(fā)出的菜腥味。我想,少年的心會不會也像這些蔬菜一樣受傷。車在經(jīng)過幾次努力后終于成功地穿越菜地,重新回到正途上。我停下車,拉開車門,跳下后,激動地掏出一支煙,猛吸一口,又猛地吐出,我恨不得要大叫一聲了。

我們老師說,做事要有一顆勇敢的心。

少年沖我豎著大拇指說。

他全然沒顧去看被我車碾壓壞的菜地。我抽出一支煙,遞過去。他依舊像從前一樣揮揮手,說不會。我說,不會也拿上。他猶豫了一下接過,把它卡在耳朵上。

我想他一定知道,這不是一支煙,而是一份謝意。少年一定是讀懂了這份謝意,樂于助人又善解人意,這個穿著臟舊衣服蓬頭垢面的少年,我把他當成了天使。

我的鼻孔里又有山風塞進了菜腥味,看著慘不忍睹的菜地,就又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心安理得離去。

我掏出錢夾,抽出一張面額50 元的人民幣,遞給少年。少年本能地伸了一下手,隨即又被什么燙了一下似的縮了回去,他慌亂地向我擺手。

我將錢硬塞給了他。

我上了車,繼續(xù)趕路,車開的時候我從后視鏡看見,少年把我給他的香煙點上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它吐出一團煙霧,咳得東倒西歪的他還一直沖我的車屁股揮舞著手臂。

終于在天黑前趕到了故鄉(xiāng)羊角村。

村里的人都擠到鄭家大院去了。才進村時,我還以為是一個空村。黃昏時分的羊角村,不見炊煙,除了山風拂過核桃樹和栗樹的聲音,就只剩下我的SVU 馬達的轟鳴聲。

SUV 的馬達聲喚出的是我的表弟,他從鄭家大院的院門里探出身子時腋下還夾著一床臟兮兮的被子。我想來的就是你!他看著停了車打開車門的我大聲說。

我看著一臉英明表情的表弟問,鄉(xiāng)親們呢?

表弟呶呶嘴,說都在后邊的操場上。

我知道鄭家大院后面的那塊操場。當年小學校搬進來,就把后院原本是鄭家的菜地平了,做了小學校的操場。我兒時最惦記和向往的,就是它。因為在它上面,立了兩個木制的籃球架。

我說,地震不都過去了嗎?

表弟說,縣地震辦通知說還有余震。

我邊說邊往鄭家大院里走。

表弟見我急匆匆的樣子就說,不去看看老屋嗎?

我說,明天看。

表弟緊跑幾步,與我并排走。又說,沒吃晚飯吧。我說,沒。表弟說,只好將就了,剛建的臨時食堂,紅豆酸菜湯泡飯。

我一出現(xiàn)在操場上,就被人圍住了。大家都以為是上面派來的救災干部,七嘴八舌地問我救災物資啥時到,竟然沒有一個人真正認出我是誰。

表弟見狀,就提高嗓門說,他不是領導,是我表哥。

一聽不是上面派來的領導,人們就散開了。幾個年紀大的,盯著我看了一陣,點頭說,是小林,當年出去時胡子都沒長齊,現(xiàn)在都成老頭了。

我就笑說,少小離家老大回嘛。好多人認不得我,我也認不得好多人了。我于是就掏口袋,發(fā)香煙,寒暄。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熱乎勁一下子就上來了。談興正濃時,表弟捅了捅我說,該吃飯了,過會兒就沒得吃了。

我就跟表弟去臨時食堂,說是食堂,其實就是從教室里搬出的桌椅,在操場西南角拼成的幾張簡易飯桌,角落里有一口大鍋,上面熬煮著酸菜紅豆,臨時用紅磚壘成的灶上,擺著一大鍋飯。

表弟拿出一個大土碗,盛了大半碗米飯,用大勺舀了一大勺紅豆酸菜湯澆上遞給我。我伸手接過,正準備狼吞虎咽時,一群人陪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穿戴整齊、外表干凈清秀的年輕人向我這兒走過來。

地震把大作家招回來啦?他粗聲粗氣的嗓音與他的外表大相徑庭,給人一種不和諧感。

你……是?我看著他,全然陌生。

表弟趕忙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陳副鎮(zhèn)長。

陳……鎮(zhèn)長,我招呼說,一起吃飯。

飯在鎮(zhèn)上吃過了,陳副鎮(zhèn)長拿一個塑料圓凳往我對面一坐說,大作家,我也挺喜歡文學,大學讀書時,我也經(jīng)常讀小說,特別是馬克爾斯的,我特別喜歡,可以說是他忠實的鐵粉。

馬克爾斯?我趕忙檢索記憶,發(fā)現(xiàn)腦子里沒有一個叫馬克爾斯的作家。

大作家不會不知道馬克爾斯吧?看我一臉茫然,陳副鎮(zhèn)長臉上浮過一陣輕蔑后用賣弄的語氣說,他寫的《孤獨百年》,我讀出了千年孤獨的味道。

我哦了一聲,終于明白他說的作家是馬爾克斯,說的書是《百年孤獨》。

不好意思,他謙遜道,都是大學時讀的,現(xiàn)在在基層工作,忙得看書的時間都沒了。話又說回來,中國作家的東西,不讀也罷,沒幾個有思想的。

我心里想,從假謙遜到真狂妄,就一步之遙。我說,陳鎮(zhèn)長,我們還是不談文學的好,你喜歡魔幻,再談就成荒誕了。

看來我是班門弄斧了,陳副鎮(zhèn)長摘下眼鏡,擦了擦說,實話說吧,我這次就是為你這大作家來的。

他把我說笑了,我說,鎮(zhèn)長編故事呀?我是神不知鬼不覺進的村,鎮(zhèn)長難道有超自然的能力?

你看?大作家就不一樣,罵人都不帶臟字,你真以為我哄你?我哪敢?是書記派我來的。

書記?我說,哪個書記?

鎮(zhèn)黨委唐書記啊,陳副鎮(zhèn)長說,是你在縣上工作的弟弟打電話告訴他的。聽說你回來,忙著抗震救災的書記,硬是擠出時間開了個臨時黨委會。會后又派我來親自找你聽取意見。

我嘆了口氣說,我何德何能?拆個老土屋,驚動了領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拆……站在一旁的表弟意外地說,老屋要拆?陳副鎮(zhèn)長,我表哥趕了一天的路,一定是累糊涂了,老屋不是要拆,而是要修。陳副鎮(zhèn)長擺擺手說,拆,一定拆。我們大作家再累,腦子也比你清醒。

我扒了口飯,咽下,用抱歉的口氣對表弟說。對不住了,來得匆忙,也沒跟你商量,實話跟你說吧,我這次回來,就是來拆老屋的。

你對不住的不是我,表弟瞄一眼我說,你對不住的是舅舅。

表弟說的舅舅,是我過世的父親。我沒想到情急之下的表弟,會端出我父親來壓我,這讓我心生不快。就算這房子是你舅舅的,我瞪他一眼,用提醒的語氣說,我是你舅舅的兒子,有權處理他的遺產(chǎn)。

表弟聽我這么說,竟然火氣上頭來了,他憋著一張大紅臉說,這老土屋礙你啥了?傷你面子了?還是丟你的人了?你為何一意孤行要拆它?你留著他,你后輩兒孫就有個老家,他們就知道他們的來處。我曉得你成名人了,名人再有名,也得有老家,你知道你拆的是什么嗎?是故居!

錯了!陳副鎮(zhèn)長揮手打斷表弟的話,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大作家拆的不是故居,那老土屋不過是我們大作家在童年時住過一段時間的老房子。我們經(jīng)過多方考證,也找過村里上年紀的老者,確定這才是我們大作家真正的故居!

陳副鎮(zhèn)長邊說邊指著眼前的鄭家大院劃了個半圓弧。

我愕然,繼而瞠目結舌。我站起身,抹了抹嘴,獨自離開。心里竟然有了委屈和憤怒。晚風拂過,我感覺到了它的硬和冷。

在陳副鎮(zhèn)長一副討好我的表情里,我看到的卻是十足的傲慢。

身后,傳來表弟的聲音。陳副鎮(zhèn)長,這個院子姓鄭,不姓林。

你懂個屁!——這是陳副鎮(zhèn)長的聲音。

月黑風高,我跟一大群鄉(xiāng)親操場上在露天睡覺,我難以入眠,睜著眼看著滿天的繁星。那些忽明忽暗閃爍的星群,像綻放和凋謝交替的花朵,更像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他們出現(xiàn)、消逝;它們消逝繼而又出現(xiàn)。

表弟睡在我的旁邊,我知道他在假眠,他偶爾發(fā)出一陣夸張的鼾聲,刻意而做作。我喚了他幾聲,他的鼾聲更大,我終于明白了那句話,你永遠喚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但蚊子能。那些恣意在我們裸露的腦袋之上嗡嗡作響的蚊子,總是冷不丁就在我們的頸上額上扎上一口。我已經(jīng)被這種偷襲嚴重騷擾,內(nèi)心甚至產(chǎn)生了煩躁。偶爾偏頭看一眼紋絲不動的表弟,不明白為何他百毒不侵,連蚊子也奈何他不得。我越不明白,心里就越佩服。我甚至想,是不是蚊子也懂親疏,只跟陌生人作對?但我的想入非非馬上讓我撲哧一笑。我聽見了啪的一聲,隨即就是一句罵——

死蚊子!

死蚊子咋會咬人,咬人的都是活的,我揄揶說,你醒了呀?你睡得才像死蚊子,怎么都叫不醒。

你不好好睡覺叫我做甚?表弟說。難道你反悔了,不想拆老屋啦?

正是。我說。

表弟一激靈就從地上彈起來,他說,你終于不犯迷糊啦。你知道鎮(zhèn)上打你啥主意?人家看出你那老屋風水好,在文脈上,早就準備把小學校建在那啦。

我說,那為何要等到今天。

沒錢唄,表弟說,這一震,錢不就來了。

什么意思?我有點發(fā)懵。

誰敢讓學生在危房里念書?表弟說。

這鄭家大院是磚木結構,這點地震咋就成危房了?我說。

危不危,又不是你我說了算,表弟說,還不是領導一句話,領導認定他是危房,就能借此向縣里甚至市里要錢重新建學校,曉得不?你以為你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呀,你前腳到,人家一個副鎮(zhèn)長后腳就跟來了,看把你美的!

我笑了,說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還說,如果我老屋那地方修學校,真能多培養(yǎng)出幾個有志向的娃,我就……

你不會又想再改主意吧?表弟看著躺倒的我說。

想。我說。

神經(jīng)??!表弟罵了一句,隨即給后腦勺一巴掌。

我起身,坐在地鋪上說,你罵誰神經(jīng)???

表弟沒好氣地說,我罵那些咬人的蚊子。

我說我?guī)砹藥资畻l蚊帳,放在后備廂里。

我吩咐表弟,讓他明天發(fā)給鄉(xiāng)親們。

表弟擺擺手說,要發(fā)你找村主任去發(fā),你那可是救災物資。凡救災物資都歸村委會決定統(tǒng)一調(diào)撥。

我說,睡吧,明天我找村主任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來得及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就找我來了。跟在他后面的,還有那看上去一臉斯文相的陳副鎮(zhèn)長。我當時正蹲在一個簡易的塑料盆前洗漱。村主任見一額頭都是小山丘一樣腫包的我,就掏出一小盒清涼油,擰開,用右手大拇指挖了一下就往我腦門上抹,還說,我們羊角村,有三惡,一是婆娘惡,二是母狗惡,三是母蚊子惡。大作家,看來不僅女粉絲喜歡你,連母蚊子也喜歡你。

我不太習慣村主任的親熱,更不習慣他粗俗的玩笑。我說我?guī)砹藥资畻l蚊帳,就在我車的后備廂里。村主任就擊掌,說這是雪中送炭。我掏出車鑰匙,讓他派人去搬蚊帳。村主任接過鑰匙,往我表弟手上一塞,說,富貴,都搬村委會去,等下午我來親自發(fā)放給大家。今早,我和陳副鎮(zhèn)長陪大作家去看看老房子。

一路上,陳副鎮(zhèn)長顯得很謙恭,對我都是溢美之詞。他說我不僅才華了得,而且高風亮節(jié)。被人戴高帽子的感覺,并不都爽,我現(xiàn)在就覺得芒刺在背,我說,老屋拆了建學校,我沒意見,但硬生生地讓我多出個所謂故居來,我是不會同意的。

陳副鎮(zhèn)長說,你為何不同意?怎么能說是硬生生的呢?林大作家,實話跟你說,我們也是充分調(diào)查研究過的,那確實是你的故居。

我苦笑了一下說,即使我同意,人家鄭家后人也不會同意。香港的鄭治遠先生,在我回鄉(xiāng)之前還給我打過電話,對鄭家大院在地震中的處境充滿關切。

嗯,陳副鎮(zhèn)長哼了一聲,說這鄭家大院自從新中國成立后,就不姓鄭了。

我啞然,說那姓啥?

姓公!陳副鎮(zhèn)長揮了一下手說,新中國成立后我們政府沒收了鄭家大院,把它做了村公所,后來村公所搬出去,它成了村上的保管室,現(xiàn)在鄭家大院是村上的公有財產(chǎn),我們完全有處置權。

陳副鎮(zhèn)長此時的語氣顯露出了領導人的霸氣。

也許我的目光讓他的態(tài)度從高亢重回了溫婉。當然,他摘下眼鏡,哈一口熱氣,掏出一張餐巾紙,邊擦邊說,考慮到鄭老先生是愛國同胞,對故鄉(xiāng)有感情,鎮(zhèn)上本著人性化考慮,還是把在鄭家大院設立你故居的想法,向他做了通報。

他現(xiàn)在用和緩的語氣說的話,在我聽來,比之前沖動的話語還要粗暴。我想他不僅冒犯了鄭治遠先生,也冒犯了我。我心里嘀咕道,這世上有這樣明目張膽張冠李戴的嗎?我想,鄭老先生會被氣個半死的。

我說,你們不應該這樣,鄭老先生年事已高,就不怕氣死他?

嘿,陳副鎮(zhèn)長笑了一下,把擦干凈的眼鏡重新戴上,說鄭老先生覺悟高,他愉快地答應了,在電話里一個勁地稱,說我們這個創(chuàng)意好,他還說如果鎮(zhèn)上在打造你的故居上有經(jīng)濟困難,愿意給予支持。

聽陳副鎮(zhèn)長這么說,我不想讓他和村主任陪我去看我的老土屋了。我對他說,陳鎮(zhèn)長,我真的改主意了,那老房子我不拆了,我要的故居,是它,不是鄭家大院。

我轉(zhuǎn)過身,揚長而去。

-未完-

(全文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

潘靈,小說家。布依族,云南省巧家縣人。1966 年7 月生,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1985 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泥太陽》《翡暖翠寒》《半路上的青春》《血戀》《情逝》《紅風箏》《香格里拉》、中篇小說集《風吹雪》等。曾獲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中國圖書獎等?!哆吔膶W》雜志社總編。現(xiàn)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