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記:河流上的中國》
《江湖記:河流上的中國》 作者:談雅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59831729 定價:72.00元
岳麓書院的弦歌誦唱(節(jié)選)
從湘江東岸到西岸,一條江連接起了杜甫江閣、橘子洲頭和岳麓書院,也連接了源遠流長的湖湘文化。
“惟楚有材,于斯為盛”,是湖湘文化成就的最好注腳,也是岳麓書院的門前楹聯(lián)。春日下午,當我從杜甫江閣遠眺湘江對岸,只見一脈青山與江水并排奔騰,山是岳麓山,是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一,南北朝時《南岳記》就提道:“南岳周圍八百里,回雁為首,岳麓為足?!痹缆瓷绞呛锨锾煊^賞楓葉的絕佳之地,這里有觀光索道直達山頂。秋天我曾多次步行登臨,在山頂俯瞰長沙城,山間層林盡染,山下江水滔滔。據(jù)說當年杜牧任江西團練巡官,離湖南很近,他在秋天的岳麓山游玩,行至愛晚亭,見葉紅如染,陶醉于深秋山景,于是寫下“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絕佳詩句。
岳麓書院位于岳麓山腳,是中國最古老的書院之一,自潭州(現(xiàn)長沙)太守朱洞于北宋開寶九年(976年)創(chuàng)建,距今已有千余年。從創(chuàng)辦之始至今,中間除了元代近百年停辦,一直弦歌不斷,辦學不輟。北宋時進入繁榮階段,被學人列為“天下四大書院”之一,南宋自“朱張會講”后,更將其發(fā)展到鼎盛,并形成了湖湘學派。從1999年開始,在當年“朱張會講”的地方,岳麓書院效仿當年的講學形式,創(chuàng)建了“千年講壇”,知名人士紛紛在此亮相:余秋雨、金庸、張朝陽、傅聰、星云大師……眾多學者名人紛至講學,聽者云集。
藍空晴碧,春風拂柳。我從溁灣鎮(zhèn)出發(fā),來到岳麓書院門口,車停在東方紅廣場,一座巨大的毛澤東雕像聳立在山門前,雕刻的正是中年毛澤東指點江山的樣子。正值中午,一群青年學子剛剛放學,他們三三兩兩,意氣風發(fā),結伴在書院周圍行走。原來這里就是著名的湖南大學舊址,門前匾額書有“湖南大學”幾個剛勁大字,正是1950年毛澤東手書?!扒陮W府、百年名?!?,湖南大學的辦學起源于公元976年創(chuàng)建的岳麓書院,1903年改制為湖南高等學堂,1926年定名為湖南大學。據(jù)說這些天之驕子一進大學,就把岳麓山和岳麓書院納入他們的花園,只憑一張學生證便可從容出入書院。
岳麓書院的文化氣質培養(yǎng)和熏陶了莘莘學子,他們積淀了以校訓“實事求是,敢為人先”、校風“博學、睿思、勤勉、致知”為核心的湖大精神。百年學府面對著碧波滾滾、浩瀚北去的湘江,背倚巋然屹立、滿目蔥綠的岳麓山。江山代有人才出,浸染了湖湘精神的學子文人因厚重的文化底蘊,形成了一種群體性格,他們把自己置于宏大的宇宙情境中,渺小的個人雖無依傍,然而浩然正氣沛然而出,充塞天地之間,“舍我其誰”的豪情化作肯擔當犧牲的家國情懷?!奥瓷轿∥。嫠筱?,宏開學府,濟濟滄滄;承朱張之緒,取歐美之長”,這就是歷經近百年的湖南大學的真實寫照。
東方紅廣場東北方向的綠蔭叢中有個不起眼的翹角亭,亭上掛有黑底綠字的牌匾,上書——自卑亭。大概“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湖湘文化注腳有種天生的自傲自滿在其中,所以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長沙郡丞趙寧倡在此建自卑亭,取“若登高必自卑”之意?!吨杏埂分袑懙溃骸熬又?,譬如遠行,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睂τ谶@些初出茅廬的學子來說,要登上學問的高處,必先自卑,從山腳一步步自登而上。
通往岳麓書院的入口處修有牌樓,春日的書院林木淡翠,道旁櫻花似雪,沿石板路直達書院門口,一路鳥聲稠密。書院大門始建于宋代,現(xiàn)存大門重建于明正德四年(1509年),正上方懸掛宋真宗所書“岳麓書院”的御匾,大門旁懸掛對聯(lián):惟楚有材,于斯為盛。這是副流水對,據(jù)說清嘉慶年間書院大修,完工后,學生們請山長袁名曜撰寫對聯(lián)。袁出了上聯(lián)“惟楚有材”,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意思是楚國人才眾多;眾人苦思下聯(lián)時,貢生張中階脫口而出“于斯為盛”,語出《論語?泰伯》,意思是在書院尤其興盛。這副對聯(lián)反映了岳麓書院千年以來人才輩出的盛況。宋朝的岳麓山曾流傳民謠“道林三千眾,書院一千徒”;南宋時,這里成為湖湘學派的學術基地和全國理學重鎮(zhèn);明末,把中國古典哲學推向高峰的王夫之曾在這里求學;清中后期的魏源、曾國藩、左宗棠、楊昌濟等,都是從岳麓書院走出來的。
經過岳麓書院的正廳,再將講堂、教學齋、湘水校經堂、明倫堂、百泉軒、御書樓、文昌閣、明倫堂一一走過。于我而言,建筑樓閣講堂并不稀罕,重要的是講堂曾容納何種文化、書院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岳麓書院的師生事跡彪炳于汗青者,僅為正史立傳者便有26人。書院正廳橫書的“道南正脈”四字,正是對“瀟湘洙泗”的最好注解?!罢l謂瀟湘?茲為洙泗。誰為荊蠻?茲為鄒魯?!卑言缆磿号c孔孟之鄉(xiāng)“洙泗”“鄒魯”相提并論,可見當時書院之盛……
草海翻涌,九曲黃河第一彎
從??撇菰浆斍菰?,從尕海湖到“天下黃河第一彎”,燦爛陽光下的草原遼闊靜寂,平直的公路一直向前延伸,鋪開了無邊無際的蔥蔥綠意。
草海翻涌,野花如潮,道路前方好似堆積著低低的白云。我們走近,又無限推遠了游弋的巨大云影。高山草甸高低不平,像大海的波峰波谷起伏不定。我們在綠之海上航行,越野車乃是一艘帆船,觸手可及的是綠色波浪,裝點的白、紅、藍、黃的野花如浪花輕濺。時而有長翅黑頸的野鶴飛過,在飄動著白云的藍空下,泛起一聲聲鶴鳴,畫過一條條優(yōu)美的飛行弧線。
尕海湖是一個無比美麗的高原湖,3000多米高的海拔,湖水呈瑩藍色,高原藍里裝著藍天白云。這個甘南最大的淡水湖,放任野草瘋長,用青綠鵝黃的邊界,將湖分隔成無數(shù)個草湖,然后把整個天空都分散了放置在湖水里,大大小小的草湖里都倒映著一片天空。
湖水、青草、藍天、白云、野鳥、游魚是構成尕海湖最基本的元素,也是最生機勃勃的力量。初秋,尕海湖景區(qū)的天氣轉為清涼,湖水清淺,野草變黃,水鳥南遷,迎來了新一輪的休湖期。湖岸濕地將有一段時間對游客關閉,一人多高的鐵絲網(wǎng)圍成圍欄,將湖隔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王國,只有游魚和水鳥能自由出入;但有一群黑牦牛大膽地踏破圍欄,進入這片豐美的濕地,它們安靜地吃草,又時而抬頭看看湖水,幸好沒有人將它們驅趕出境。
我們不敢冒然闖入,只是向岸邊的牽馬人租借了幾匹馬,隔著鐵絲網(wǎng),沿著尕海湖岸騎行。我騎的是一匹青色小馬,年齡才兩歲,背長腰短,四肢粗壯,氣質沉穩(wěn)。牽馬的藏族小伙告訴我,這是有名的河曲馬,原產地就在瑪曲。每年8月中旬,秋高氣爽,正是草原水草豐美、牛壯羊肥的時節(jié),也是瑪曲一年一度的格薩爾賽馬大會舉行的時間,草原上的藏民多用河曲馬參賽。河曲馬善跑,它與內蒙古三河馬、新疆伊犁馬被譽為“中國三大名馬”。相傳,格薩爾12歲時在瑪曲找到“神驥”——河曲馬,并在賽馬中一舉奪魁稱王,后來的格薩爾賽馬大會便是以他命名的,而今已成了藏族最高規(guī)格、最盛大的賽馬會。但今年8月在瑪曲舉辦的第四屆格薩爾賽馬大會剛剛結束,我們錯過了草原最熱鬧的一場賽事。
沿著公路往草原深處駕駛,我們來到一個高高的山坡。劈開的山體一面掛滿了五色經幡,經幡隨風獵獵飛動;另一面是觀景平臺,從平臺上可以俯瞰瑪曲草原的遼闊風景。平臺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花崗巖石,上書幾個紅色大字:“忠克 天下黃河第一彎”?!爸铱恕辈卣Z意為野牦牛出沒的地方,相傳這里是野牦牛最早棲息之處,此處的海拔已經是3647米,但我們沒有明顯的高原反應。
站在觀景臺上,眺望一望無際的草原,看見零星搭建的經幡堆和瑪尼堆,面前草地上撒滿了五色的風馬紙,那些印著馬和經文的方塊紙也叫“隆達”,是藏民為祈禱平安和外出順利而撒下的。起伏的草坡,一群群黑牦牛像散落在草地上的黑珍珠。我隱隱約約看見遠處有一條曲折、奔騰的大河,那就是黃河。
忠克在瑪曲境內,“瑪曲”為藏語黃河之音譯,瑪曲縣也是全國唯一以中華民族母親河黃河命名的縣。黃河自青海巴顏喀拉山發(fā)源,自青海流入瑪曲,受到阿尼瑪卿山的余脈西傾山阻擋,河水掉頭,沿著兩山之間的谷地盤桓西北而進,在瑪曲東南的高原濕地完成最后的轉折,重新回到青海。它在瑪曲縣境內蜿蜒,流經了4鎮(zhèn)4鄉(xiāng)1場,流程433公里,形成了久負盛名的“天下黃河第一彎”。
因為黃河水的滋養(yǎng),瑪曲已是一片水草豐美之地。我們往縣城走,一路都是廣袤無垠的草原和濕地,草原遍布著牛羊,濕地棲息著野鳥。縣城離忠克不過十幾公里,我們到達縣城一個傳統(tǒng)的藏式餐館,喝了純正的牦牛奶茶,點了新鮮可口的甘南藏包,藏包以牛羊肉為餡,軟嫩可口,汁水豐富,令我們大快朵頤。
本來天氣晴好,忽然下起了大雨,等我們吃完飯準備去天下黃河第一彎時,大雨停了,烏云低懸在空中。天下黃河第一彎離縣城不過4公里,一座普通的鐵橋架在浩浩蕩蕩的黃河上,橋就是瑪曲黃河公路大橋,是1979年建成在黃河上游的第一座鐵橋,本來叫天下黃河第一橋,后來上游的青海建立了兩座橋,因此而改名。
我以為經大橋駛往阿尼瑪卿山,登上山頂就能看見黃河奇妙的第一彎;可車一直往山邊駛去,四周都是建有圍欄的草場,沒有上山的路。詢問一個牧民,他說在黃河第一彎處并沒有高處觀察臺可以看到黃河拐彎的那條曲線。
我們折返,回到瑪曲黃河公路大橋,將車停在橋頭的平坦空地上。橋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石碑,寫著“天下黃河第一彎”幾個紅色大字。橋頭有一個較小的石牌刻著瑪曲簡介和“瑪曲黃河橋”五字。據(jù)說黃河首曲第一橋(即瑪曲黃河公路大橋)有兩大景觀,一是“拱橋托日”,清晨日出時,立于大橋西側,當太陽升至拱面時感覺是拱橋托起了太陽一樣,頗為壯觀;二是“長河落日”,黃昏時分,在橋東邊遠望黃河之水,夕陽漸漸西沉,恰似落入長河之中。我們來時是下午3點,雨停了,風很大,云層低垂,野草蔓延,大河烘托著周圍的一切,顯得宏闊而蒼茫。
黃河岸邊鋪有木棧道,我們走上棧道,看見流水平緩地自東向西流去,轉黃的野草被大風吹得彎下了身子。天下黃河多是向東流的,只有瑪曲的黃河向西倒淌。黃河在此轉了180度的大彎,這個大彎是在整個瑪曲境內轉的,并非我們目之所及的黃河小拐彎。面向黃河而立,遠處是起伏連綿的群山,近處是瑪曲黃河公路大橋的石碑,大風把我的頭發(fā)都吹凌亂了,我把手伸向河水流淌的方向,仿佛黃河水經由我的指尖流入了我的身體,使我全身澎湃,奔涌著無名的力量。
黃河岸邊長滿齊腰的野草,草地上零星散落白色的蒙古包。身邊的黃河水滾滾西去,一去不返。我覺得,這條湯湯大河對瑪曲格外恩寵,她特意改變流向,擁抱了美麗的瑪曲草原,才重新回到青海。
一個紅白相間的水文觀測臺立于江水中;一塊標有“瑪曲”的水泥標識碑被淹沒在無邊的草海里;一群黑牦牛穩(wěn)穩(wěn)地走到橋上,趕牛漢子騎著一匹矯健的河曲馬;一片天藍色的龍膽草,與天一色,美不勝收;一群綿羊在河岸舔舐著甘甜的河水;一群美麗的黑頸鶴從草地上飛起,長翅掠過藍天。一首關于格薩爾王的史詩開始在瑪曲草原傳唱,歌中唱道:“美麗的姑娘在嶺國/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駿馬/她后退一步價值百頭肥羊/冬天她比太陽暖,夏天她比月亮涼/遍身芳香賽花朵/蜜蜂成群繞身旁。”
也許,史詩中所傳唱的并非一個美麗的藏族姑娘,而是瑪曲草原匯入黃河的最小、最清澈的某一條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