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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0年第9期|范墩子: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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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湖南文學》2020年第9期 | 范墩子  2020年09月08日07:38

二月七日

一九九七年。午時。

阿朵在十字路口附近踢彈球,他玩得非常投入,頭都不抬一下。山羊在巷道里滾鐵環(huán),來來回回地跑。我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后,頭頂上方的幾只麻雀卻叫得更歡了。天陰得很重,似乎又要下雪的樣子。剛入冬時,雪花總能叫人歡喜的,不過一到隆冬,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幾個月,又令人生出了幾分厭倦。

“范小東,你是要把樹杈坐壞掉嗎?”

我扶著桐樹朝下看,見山羊手里提著鐵環(huán),定定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p>

“下來吧,滾鐵環(huán)?”

“你自己滾吧,我想再坐一會兒?!?/p>

“真希望你屁股下面壓著一堆蝎子,把你屁股蟄成馬蜂窩。阿朵!阿朵!別踢啦,腳腕該踢壞了吧?過來一起滾鐵環(huán)。就讓范小東自個兒在樹上坐著?!?/p>

阿朵就跑了過來。他時不時還要在褲子口袋里摸兩下,他是怕彈球丟了。阿朵抓起山羊的鐵環(huán)在巷道里又滾了起來,鐵環(huán)摩擦的聲音不絕于耳。山羊和那條名叫虎子的狗蹲坐在一起,面前有一只野鴿子在閑散地走。但山羊沒看那只鴿子,山羊在看阿朵滾鐵環(huán)?;⒆釉诙⒅侵圾澴涌?。

“阿朵,你跑得不夠快?!?/p>

“比你快吧,山羊?”

“嗨,你話可真夠大的。要不要比比?范小東正好可以做裁判?!?/p>

“比就比,有什么了不起的?!?/p>

“范小東!你睡著了嗎?你可看好啦?!?/p>

阿朵提著鐵環(huán)走過來,說:“你先來?!?/p>

“來就來?!?/p>

山羊原地蹦跳了幾次,然后將鐵環(huán)置放到位。

“開始!”阿朵喊。

山羊剛跑開,那條名叫虎子的狗就撲了出去。麻繩把虎子拽在了半空,虎子還在狂吠。野鴿子卻不急不緩地飛走了?;⒆铀坪醴浅鈶崳愀用土业胤推饋?。鴿子落在我坐著的這棵桐樹上,在我一旁。那時間,我似乎感到天空正往下落,沉沉地壓在四周。鴿子的眼睛轉來轉去,我也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我突然覺得我就像那只鴿子,不過我如果能像它那樣不會說話該多好。

“范小東!你看清楚了嗎?”

阿朵和山羊同時在喊我。那條狗也在看著我,它終于不吠了,一定是鴿子的沉默打敗了它。我那時候總覺得,沉默總能抵抗一切的,包括惡狗。不過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未來還是過去?或許它的孩子昨天剛剛被凍死在了巢穴,誰又能知曉呢。這真是個令人感傷的想法。

“范小東!你看清楚了嗎?”

“什么?”

“我和阿朵,誰快?你剛才看清楚了嗎?哼,阿朵總說比我快,還是讓事實說話吧。你看清了嗎?是阿朵快還是我快呀?”

“啊……好像是阿朵快了點,不對不對,好像是山羊快了點,不過你倆都挺快的,就像鳥飛起來一樣。”我的右手在后腦勺抓起來。

“到底是誰快呀?你沒有看清楚嗎?算啦算啦。阿朵,這回不算,下次我們再比試個勝負。哼,滾鐵環(huán),菊村誰能滾過我?”

“吹起牛來真是絲毫都不馬虎呀山羊,你覺得你快你就快了嗎?那你說‘東方紅’衛(wèi)星快,還是火箭快?”阿朵問。

“我沒見過‘東方紅’衛(wèi)星和火箭?!?/p>

“你既然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它們誰快,那你滾鐵環(huán)就比我快了嗎?”阿朵急得直跺腳,左手掌還在褲子口袋里死死地攥著彈球。

“我爺爺見過‘東方紅’衛(wèi)星呢,我爺爺還和毛主席爺爺握過手呢。倒是你,你見過嗎?你爺爺和毛主席爺爺握過手嗎?阿朵!阿朵!”

“我爺爺也見過!”阿朵的臉憋得通紅,轉身就走了。他又回到十字路口附近踢起了彈球。山羊拿起鐵環(huán)往虎子跟前沖,虎子見勢,立即臥倒在地,裝著睡過去了。山羊重新又在巷道里滾起了鐵環(huán)。

那只鴿子還沒飛走。天色越發(fā)暗了,空氣沉悶至極,一個老人半弓著腰走了過去,身后跟著一群羊。羊群的出現(xiàn),讓菊村一下子歡快了起來。老羊們都齊齊整整地跟在那個老人的身后頭,倒有一兩只小羊四處亂跑。不過小羊也都跟上去了。羊群過去后,菊村再次陷入寂靜當中。

“阿朵!阿朵!吃飯!”是阿朵的母親在喚阿朵。

阿朵收起彈球就回家了。山羊還在滾鐵環(huán)。

二月八日

清早,我就聞到一股苦澀的中藥味,定是爺爺在院落中煎藥了。兩年多的時間,我都是在這股氣味中度過的。我的胃真是苦不堪言,甚至只要一聞到中藥的味道,胃里的食物就往上涌。所以我不愛回家。我喜歡坐在菊村巷道里的那棵大桐樹上,就像一只鳥,靜靜地臥著。祖父說過,我父母親在南方,平常是回不來的,祖母身體不好,幾乎每天都在廂房里躺著,她也不識字,就那么躺著,消磨著時間,就像一截木偶。祖父識字,除了給祖母煎藥外,就趴在墻上看那些陳舊發(fā)黃的報紙。他看了好些年了,很多新聞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不過他還在堅持看,他是要把那些報紙看成灰塵嗎?我是不愿進祖父母的房間的,那間用土坯蓋起的老屋,角角落落都是沉郁的中藥味,耗子或許都不愿在里面打洞的。每當我從門口經過的時候,總能聽見祖母痛苦的喊聲:

“啊,疼啊。”

“又怎么啦?”祖父一只手扶住墻,轉過身看祖母。

“啊,疼啊?!?/p>

“那怎么辦?”

“你個老鬼,整天看那破報紙,你要看死在墻上嗎?”祖母捂著肚子,綿綿不絕的疼痛讓她的臉幾乎已經扭曲變形。

“我倒希望看死呢?!弊娓赣峙吭趬ι隙嗽斊饋?。

“啊,疼啊。”

“啊,疼啊?!弊婺高€在喊。

祖父看了祖母一會兒,然后又回轉過身,繼續(xù)看墻上的舊報紙。這次,他甚至還念出了聲來,房間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嘈雜。我趴在門口,偷偷地看著祖父祖母,他們都看見我了。祖母在土炕上不停地扭動著身子,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留著一頭血紅的長發(fā)又沒有臉面的人,他壓在祖母的身上,用他那尖細的爪子死死地捏住祖母的脖子。祖母在掙扎,在抵抗。我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他根本沒有臉。他的臉是一團藍色的火焰,在不停地變幻,祖母越掙扎,那人就越用力掐祖母的脖子。他還在笑,笑得一頭的紅發(fā)搖搖擺擺。那人突然看見了我,他面朝著我,張牙舞爪,那團幽深的火焰燃燒得更旺了。他松開祖母的脖子,在空中抖動著細長的雙臂。他的臉突然消失了,我看見一團紅色的火朝我撲過來。

“是山鬼!”祖父說。

我搖了搖腦袋,睜開眼睛時,那人已經消失了,祖母還在炕上叫喊。

“啊,疼啊。”

“是山鬼!”祖父又說。

我看著祖父,一臉迷惑。

“報紙上說,一女在南方打工多年,回來后就瘋了,一日她走進了山里,然后就失蹤了,無影無蹤的。就像吹了一股風。我敢肯定她是被山鬼抓走了,這個時候,山鬼總會出現(xiàn)的,他到處抓人,抓住誰,誰就得死?!弊娓缸匝宰哉Z道。

剛才我看到的就是祖父所說的山鬼嗎?想到這里,我不由害怕起來,心里總浮現(xiàn)出山鬼剛才的樣貌來。

“看來這山鬼無處不在呀。”祖父還在感慨。

山鬼無處不在?山鬼在天上嗎?在山里嗎?在那棵大桐樹上嗎?我不由再次后怕起來,脊背上升騰起一股股的涼意。如果山鬼就在那棵大桐樹上躲藏著,那他豈不時時刻刻都想吞掉我?祖母這會兒安靜了下來,我甚至都能聽見她那均勻的呼吸聲。祖母的眼睛一直在睜著,她盯著吊在天花板上的燈泡看,她在想些什么呢?祖父這時候已經不看報紙了,他趴在木柜上看那塊被灰塵覆蓋了的相框,相框里夾了很多的照片。有我父母親的合影,也有祖父母年輕時候的一些照片,更多的是我父親的一些照片。不過我很少看那塊相框,我不愿沉陷在過去的記憶當中。有時候我在想,現(xiàn)在我只能看到祖父母年老的樣子,他們年輕時的光陰都被夾在那塊窄小的相框里,或許過往就是在記憶中一點點消逝的吧。

“瞧瞧,那時候,你多年輕呀?!弊娓赋婺刚f。

祖母沒有回答祖父。祖父還沉浸在回憶中,我看見祖父偷著在用手背擦眼睛。祖父突然就流淚了,真不可思議,我很少見到祖父哭。他在外很寡言,總是將雙手背在身后,弓著腰走路。那樣子總讓我想到駱駝,盡管我從未見過駱駝。我經常在心里想象著駱駝的樣子,我也總是無緣無故地將祖父想象成腦袋里的那只駱駝。祖母沒有看見祖父哭,祖母還在盯著天花板看。祖父或許每天都要看上一眼相框的,但祖父在看這塊相框的時候究竟會想起什么呢,我是無法猜出的。因為對于祖父母過往的青蔥歲月,我一無所知?;蛘哒f,關于他們的過去,我腦袋里一片空白。再換句話說,我和祖父母在某一段記憶里,是毫無關聯(lián)的。

“該煎藥啦?!蔽艺驹陂T口朝里屋喊。

祖父回頭看我,他的面孔讓我再次想起駱駝的模樣。我跑了出去。

“又出去???”祖父在我身后喊。

“找阿朵和山羊去?!?/p>

“別又坐上樹杈,聽見沒?樹上有山鬼!”

“知道啦?!?/p>

祖父的話讓我害怕。但我出去后,依舊坐在了那棵桐樹的樹杈上。

山鬼或許就在樹頂上面看我。我想。

二月九日

“范小東!”

“怎么啦?”我聽出來是阿朵在喊我。

“你家門口來人啦?!?/p>

“誰呀?”

“打玉米花的!”

打玉米花的?那指定是陸家的拐子了。那拐子其實是有名字的,但我們都不知道。人們總叫他拐子,他聽到時,也并不惱,只是呵呵地笑。拐子常年在各個村上打玉米花,所以他的名氣非常大。僅就我們小鎮(zhèn)而言,幾乎是無人不知拐子的。拐子天生就患小兒麻痹,走路一跳一跳的,極滑稽。阿朵和山羊總會跟在拐子身后,模仿拐子走路的樣子,拐子卻并不生氣。

我從桐樹上跳下來的時候,看到山羊滾著鐵環(huán)跑了過去。很顯眼,拐子剛到我們村,他正從架子車上往下取玉米花爐子。拐子穿著一件很破舊的衣服,褲子是那種很厚的棉褲,上面沾滿了黑灰。拐子臉色有些憔悴,他轉身將爐子往地上抱的時候,身子稍稍前傾,一條腿繃直,另一條腿,則微微彎曲,顯得非常吃力。

“拐子,免費打嗎?”山羊站在旁邊問道。

“當然打呀,去喊你媽媽來,我就給你免費打一爐子?!惫兆右荒槈男?。

山羊被羞得滿臉通紅,便不再說話。拐子將玉米花爐子支起來后,又將用鐵絲網編織成的長袋放在不遠處,他接著從架子車里取下煤和風箱,風箱就在爐子跟前,風箱的一旁還放了一堆柴火。

待所有物件都備好之后,拐子就立在菊村的巷道里,拉長著調子喊了起來:

“打——玉——米——花——嘍!”

阿朵頭一個回家取來了玉米。他將一元錢遞在拐子手里的時候,還不忘了說:“拐子,給我多打點兒!”

“多打點兒?好呀,那你一會就把火燒旺?!?/p>

阿朵坐在地上,抓著爐子的手把搖了起來。火光在阿朵的臉上跳來跳去,一旁的我們圍成一圈,對阿朵無比羨慕。爐子里的玉米,在阿朵不急不緩的搖動下,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音,那聲音讓我感到溫暖。

“阿朵,讓我搖一會兒?!鄙窖蛘f。

“哼,想得美,去你家拿玉米來?!卑⒍涞恼Z氣充滿傲慢,連頭都沒抬一下。

“你給我等著,阿朵?!鄙窖蜣D身就跑回了家。

山羊回家的那會兒,天上又落開了雪花,寒冷的空氣讓我們更加靠近爐子跟前。拐子坐在一邊,雙手插在袖口里,定定地看著從爐子兩側沖出來的火焰,他一句話也不說。阿朵搖了很久的時間,手都搖麻了,就問拐子:

“拐子,啥時能好?”

“接著搖?!?/p>

“拐子,你每年都出來打玉米花嗎?”阿朵又問。

“嗯。”

火焰不時從爐子一旁撲出來。跳躍的火焰就像人臉,不停地扭曲、變幻,有時又像一群蝴蝶在翩翩飛舞。那會兒,我仿佛雙耳失聰,只看見阿朵在和拐子說話,但說話內容我一句都聽不見。我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在動。是那群跳躍的火焰讓我突然產生了幻覺,我看到一群人的臉試圖從火焰中爬出來。

“到時間了!”拐子突然大喊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快閃開,別搖啦!”拐子一邊說,一邊帶上手套。

阿朵騰地站起,拐子則拖著笨拙的步子將爐子取下來,放在一旁,又將爐口對準長袋,然后撅起屁股,用兩個鐵扳手擰爐蓋。那時間,我們緊緊地捂著耳朵,大氣不敢出一聲,靜靜地等待著。仿佛在等一個遙遠的夢。

爐子在拐子的扳動下,突然爆裂在我們面前。轉眼間,一股股白色的熱氣將拐子包圍,我們看不見拐子了,但我們都聞到了那股熟悉而又香甜的氣味。阿朵立即撲到前面,用他的袋子去裝爆米花。熱氣逐漸消退時,我的眼睛離奇地模糊起來。隱隱間,我看見拐子的身影虛幻如霧,他的頭頂就像粗壯的樹根,無數(shù)的根須從四周扎下來,形成一個奇怪的圓形圖案。

山羊這時端著一碗玉米跑了過來,他老遠就聞到了玉米炸裂后所散發(fā)的清香。他沖上前去,將碗遞給拐子。這時,我的幻覺隨之消失。阿朵提著一袋子玉米花就要往回走時,山羊卻說:“就你阿朵吃得起玉米花嗎?”山羊一臉得意。

剛才突然的爆裂聲,將一旁那條名叫虎子的狗嚇得藏進了柴堆里。等一切都平息之后,它有些膽怯地將長滿雜毛的腦袋伸出來,見四周并無事,于是沖出來對著我們狂吠。拐子撿起半截磚頭朝虎子扔了過去,虎子嚇得不再吱聲。那塊磚頭向前滾了很遠,幾乎快要滾到我家的門口。

正是那塊磚頭左右了我的視線。山羊在起勁地搖著爐子的手把。拐子在一邊抽煙。我順著那塊磚頭看了過去。我被我看到的一切嚇得全身都顫抖起來。我看見一個身影虛幻的人朝著我家門縫鉆了進去,他沒有臉,一頭長長的紅發(fā),指甲有一米多長,由于我家的門緊閉著,那沒有臉的人便瑟縮著身子硬往里面擠,他幾乎把身體擠壓成了一塊平面。他進去了。地上還拉著長長的尾巴。

“山鬼!”我叫了起來。

“什么?”拐子拔出嘴里的香煙問道。

“山鬼!”我又叫起來。

“什么?”拐子還在問。

“你沒有看見一個沒有臉的人,從我家門縫里鉆進去了嗎?”我轉過身問拐子。我害怕極了,我的嘴唇仍在抖動。

“沒有呀,哪里有什么沒有臉的人呀?動畫片看多了嗎?”拐子大笑起來。

“范小東一直都是這樣神神叨叨的?!鄙窖蚪舆^話。

我再看時,門縫處只見有一雙長長的細爪往外伸,那指甲上面閃爍著一層藍色的光芒。定是山鬼。透過門縫,我隱隱看到山鬼那沒有臉的腦袋上竟然露出詭異的笑,他在對著我笑。接著山鬼的腳就跨了出來,他的腳趾上沒有肉,只是骨頭,白森森的,直叫我后背發(fā)涼。山鬼的身體是最后出來的,他的腰身不停地變幻著形狀。再細看時,只見我的祖母竟就趴在山鬼的脊背上,我的祖母在號啕大哭,她在掙扎著。但就在那時,山鬼突然回過頭,露出可怕的獠牙,還用那細長的爪子死死地掐住我祖母的脖子。我的祖母就不再大哭了,靜靜地趴在山鬼的背上,暗暗啜泣。山鬼背著祖母從門縫完全跨出來時,突然朝著我笑,是那種諷刺的嘲笑。笑得我頭皮發(fā)麻,全身顫栗。山鬼背著祖母就消失在了天邊的黑云里。

“山鬼!”我突然嚇得哭出了聲。

“怎么啦,小屁孩?”拐子說。

我再次抬頭往天上看時,還能看到山鬼在朝著我笑。那是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笑??謶值男?。猥瑣的笑。死亡的笑。鬼魂的笑。令人惡心的笑。能夠變幻色彩的笑。綿延不絕的笑聲如同毒氣一般侵入我的身體里,我感到我體內的器官在萎縮,甚至在絕望的深淵里開出灰色的花朵來。我又哭了。

“小東!小東!你奶沒了!”祖父推開門,哭著朝我喊。祖父的話,令我再次愣在原地。我只感覺到身體輕輕的,像葉子一樣往上飄。

“你奶沒了!”祖父失聲哭了起來。

我似乎又看到山鬼在朝我鬼魅地笑,笑得滿嘴的獠牙都戳了出來,笑得嘴里往外流淌鮮紅的血液。

“山鬼來了!”我長長地喊了一聲,然后就沖進庭院。祖母已經斷了呼吸,祖父剛才在說祖母“沒了”的時候,我知道是祖母死了。她去了另外的一個世界。但在這一刻,看著祖母平靜地躺在炕上,我突然覺得死亡就在我的跟前。這是我頭一次看見了死亡的模樣。是山鬼的樣子么?

我是希望山鬼在這個時候現(xiàn)身的,我希望和他決斗一場,我要親手撕爛山鬼的身體。憤怒和恐懼在我心里起起伏伏,爭斗不已。然而令人絕望的是,炕上只有祖母平靜地躺著,此前萬般的痛苦顯然已經離開了。山鬼并沒有出現(xiàn),我找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山鬼那陰森森的笑容。

庭院外面?zhèn)鱽沓臭[的聲音,我循聲悄悄跑了出來。我就在那棵桐樹背后藏著,還有幾只麻雀在我的腳邊落著。我沒有看麻雀。我從來沒有見過祖父那么憤怒的樣子,他微微踮起腳,脖子伸得老長,對著拐子破口大罵:

“打你媽的X玉米花呢!打你媽的X呢!”

祖父的罵聲順著四周的桐樹升騰而起,在天空中凝聚成一股聲勢浩大的樂曲。我甚至看見祖父的唾沫星子都飛進了面前的螞蟻洞中。祖父還在罵,罵得嘴都烏青了,他還在罵。拐子沒有回一句。拐子一邊收拾著玉米花爐子和其他的物件,一邊對著地面嘟嘟囔囔。

然后我就看見我的一位堂哥也參與了進來,他攙著我的祖父,用無比憤怒的語氣繼續(xù)吼道:“打你媽的X呢,啊,人都被你打死了?!碧酶缣崞鹨桓竟饔譀_到拐子跟前,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拐子說:“我真想把你弄死在這!”堂哥的木棍就在半空舉著,拐子不敢看我堂哥,他顯然很害怕。堂哥的木棍并沒有砸下去。

“滾!”堂哥又罵。

拐子將所有的物件都裝上架子車后,灰溜溜地離開了我們村。那幾只麻雀飛起來在天上盤旋,像在進行一場盛大的表演。我在想,是玉米花爐子發(fā)出的巨響把我祖母震死了嗎?我想不明白,但山鬼的模樣突然就浮現(xiàn)了出來。

堂哥把木棍朝著拐子的方向扔了過去。

二月十日

家里來了很多人,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臉色沉重,進進出出,如同一群被驚擾的蜜蜂。我在院墻跟前蹲著,地上有幾只螞蟻跑得很快,它們剛一跑開,我便又將它們撥回來。螞蟻顯得很急躁,四處亂跑,我吐了一口唾沫,它們淹在了我的唾沫里。螞蟻會有一種落在大海里的感覺嗎?

“小東,你在干什么呢?”

我抬起頭,見一個沒有臉的人朝我走來,他的步子很緩慢,瘦長的爪子在空中來來回回地擺動,他肯定是要抓住我呢。我想起了山鬼抓走我祖母時的情景,我的臉都嚇紫了。那人的肚臍眼上露出了熟悉而又詭異的笑容,周圍進進出出的人都開始扭曲、變形,像一張白紙在空中幽幽地飄著。是山鬼來了。

山鬼朝我的脖子伸出了白森森的爪子。我緊緊地靠在院墻上,背上盡是冷汗,山鬼的爪子捏住我的脖子的時候,我大喊了出來。我重新睜開眼睛,院落中的人都在看我,他們的眼睛里滿是疑惑。只看了片刻,一切又恢復了秩序。人們又進進出出,匆匆忙忙。堂姐在我面前站著。

“小東,你怎么了?”堂姐問我。

“沒怎么?!蔽艺f。

“可剛才,你好像很害怕,真嚇到了我。”

“沒事兒。”

“你臉色好難看,我瞧瞧。”堂姐說罷又摸我的額頭。

“發(fā)燒啦!”

“好著呢?!?/p>

“燒得厲害!”

堂姐扶我起來的時候,我?guī)缀醵伎煺静蛔×?,兩眼發(fā)昏,看周圍都是模模糊糊的。祖父托著疲憊的身影從里屋走出來,站在臺階上看天上的云,祖父在看什么呢?那一刻,他仿佛靈魂出竅。是不是就像孫悟空那樣,肉身僵在原地,而靈魂跑到天庭里去了呢?堂姐對祖父喊:

“爺,小東發(fā)燒了,燒得厲害!”

祖父走過來,和堂姐扶著我往屋里走,我內心里并不想回到屋里,我害怕黑漆漆的屋內,我也害怕那塊掉滿了蛛網絮的天花板,但我不敢說。我離開院墻跟前時,還扭過頭看了一眼,那幾只螞蟻還在我的唾液里困著,它們掙扎的樣子讓我感到開心。我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二月十一日

昨日,我因發(fā)燒,四肢無力,就在炕上睡了一天。我本可以將昨天看到的追記下來,但我又想盡最大努力保持這份日記的真實,于是我就放棄了這樣做。也可以說,我在記憶中撕掉了有關昨日的記憶。未來的事物更能誘惑我,就像我一點也沒有想到我的父母親會在今天從南方的大城市趕回來。

我的父親是一個干瘦的人,他坐在炕邊看著我,還不停地撫摸我的腦袋。他話很少,不時會有人走進屋里,和父親說上幾句,父親給他們遞煙,然后就是沉默。父親又移身到火爐跟前,他看看我,又看看四周,那會兒我并沒有睡著。我裝著。對父親而言,這里似乎是一個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地方,從他默然的眼神中,我是能夠看出來的。

盡管父親在我跟前坐著,我明明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可我總覺得在我倆之間,隔著一層神秘的黑色地帶。我開心的同時,也感到失落。我想起了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將我駕在肩膀上的情景。不過我們還是疏遠了,我甚至想假裝出一種親切感,說一些讓他高興的話,但是我始終沒有說出來。

我出去小便的時候,看見母親和我的嬸嬸、嫂子們在一起,嬸嬸、嫂子們聊得很歡,她們絲毫沒有感到悲痛。母親坐在一邊洗菜,她時不時也會插上幾句,但她是難以融進這個集體里了。從她們的笑聲中就聽得出來。我突然為我的父母親感到難過,對面前的這個世界,我也平添了幾分的反感。

我進到屋里的時候,堂哥在和我的父親說話。我迅速爬進被窩,裝作睡了過去。堂哥一邊抽煙,一邊說道:

“都是陸家那打玉米花的,驢日的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這個時候打,結果響聲一出來,我奶就沒了?!碧酶鐚燁^丟進火爐中,一臉怒氣。

“噢?!?/p>

“叔,你說,要不要我?guī)巳グ涯求H日的打個半死?他個驢日的下次要還敢到咱村上來打玉米花,我非弄死他不可?!碧酶缭秸f越激動。

“過去了?!备赣H說。

“就這樣過去了?”堂哥問。

“嗯?!?/p>

“那不便宜了那驢日的?!碧酶缬至R。

“人已經沒了。你去外面幫忙吧?!备赣H說。

“噢。”堂哥對我父親淡漠的態(tài)度,顯然異常憤怒。

父親是什么時候從屋里出去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會兒,我閉著眼睛在想,隔離開我和父親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父親處在南方的那個大城市是個什么樣子呢?父親這樣一個沉默的人,在那樣大的城市里又能干些什么呢?我對遠方的城市充滿了迷惑,是它改變了父親,讓父親這個本來就沉默的人,在菊村和菊村人的面前,變得更加沉默了。這個可惡的城市呀。

傍晚時分,天非常冷。我從炕上下來,立在門背后,祖父蹲在院中央的位置吃煙,父親在臺階上蹲著,兩個人都沉默著,也都沒有看對方。祖父在盯著地看,父親則盯著一邊的院墻看,我原以為祖父會對父親說些什么話的,或者父親會對祖父說點什么的,但我等了很久,他們都沒說一句話。

二月十二日

很多人在哭,哭聲很沉悶。女人們繞著四周一邊走,一邊捂住鼻子嚶嚶地哭,男人們只是流淚。我的祖母就在中間的床板上躺著,眼眶周圍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臉上沒有任何的生氣。她的身邊擺了很多的假花,被花朵簇擁著的祖母像一位仙人。我站在門口偷偷地朝里看,不敢作聲。

人們看一眼,就哭幾聲,人們究竟是哭什么呢?人們的表情都很沉重,但人們只要出到庭院,就又吃上煙,有說有笑了。我站在門口的時候,還聽到菊村巷道里傳來綿綿的哭聲。人怎么能哭出那么大的聲音呢?那哭聲一陣接著一陣,越來越近,直到那人走進我家院子時,方才止住了哭聲。

這個時候,哭或許是一種告別的儀式吧。人們都在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天地倒懸。當祖母的遺體被抬進棺材里的時候,哭聲達到了頂峰。人們哭啊哭啊,似乎要把平生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山鬼偷偷地在笑。

棺材蓋落下來時,山鬼將極不規(guī)則的腦袋露出來,朝著我嗤嗤地笑。山鬼甚至對我做了一個吐舌頭的動作,顯然他得意于自己戰(zhàn)勝了我,我沒能殺死山鬼,沒能阻止山鬼帶走我那長期處于病痛中的祖母,我這個沒用的東西,我為我的膽怯和懦弱感到羞愧。棺材蓋已完全合住了,但山鬼的腦袋仍露在外面。

人們哭聲越大,山鬼笑得也越厲害。

人們怎么就看不見山鬼呢。

祖父一個耳光將我打醒過來?!般妒裁瓷衲??”祖父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他將我拽出來后,又將屋門緊緊地閉上了。山鬼就不見了。山鬼在棺材里嗎?在墻角的老鼠洞里嗎?院里已經搭起了棚,多數(shù)人都戴著孝帽,穿著白褂衣,此前,我們家可從未這么熱鬧過。

庭院外頭也搭起了靈堂,兩邊擺著一米多長的白蠟,蠟淚不住地往下流,就像兩個人在哭。我在附近見到了阿朵和山羊,他倆剛剛抓住了一只麻雀。山羊用長繩牽住麻雀的腿,那只麻雀拼命地飛,卻怎么都掙脫不開那根細繩子。麻雀后來就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阿朵跑上前去,輕輕地拍打麻雀的翅膀,還說:

“山羊,抓緊了線,別讓飛了!”

“就是孫猴子也蹦不出我如來山羊的手掌心?!鄙窖虿粺o得意地說。

“阿朵,你快把麻雀拍死了!”我喊道。

“你不在家行孝在這干什么?”阿朵問。

“他想桐樹上的麻雀啦?!鄙窖蚬笮χf。

“你把這只麻雀牽走吧,范小東?!卑⒍湔f。

“我不要。”

我從桐樹上下來時,靈堂前正在燒紙錢、紙衣服等,這些東西祖母在天上能收到嗎?靈堂跟前圍滿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家都在盯著看,似乎這也是一種儀式。燒完后,就開始了祭奠。人們都要哭上幾聲的,看得村里人也都落了淚,人們似乎也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有這一天。

我從臨時搭建的靈堂一角溜了出去,遠遠聽去,整個村子里都沉陷在哭聲的海洋里。我對這種集體性的哭聲突然充滿了厭倦,我在想,被山鬼抓走的祖母希望聽到這些令人生厭的哭聲嗎?我一邊想,一邊下到了溝坡里。溝里還是能夠隱隱聽到哭聲,于是我點著了溝崖上的干草。

溝崖上的草整整燒了一夜,后來被揚起的雪花下滅了。

二月十三日

樂手走在前頭吹,吹得身子東搖西晃的,他們試圖用歡樂的樂聲洗滌掉人們內心的悲痛。跟在后頭的人要么在哭,要么低著頭走路。一直走到我家的麥地里,整個隊伍才散了開來,當人們將祖母的棺材往墓子里抬的時候,樂手停止了奏樂,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人們哭得很認真,哭得很傷心,當所有的哭聲匯聚在一起的時候,那種聲音會讓你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淚來。我偷偷地看我的父親和祖父,父親和祖父都沒有哭,這令我非常詫異??蘖撕荛L的時間后,人們才站了起來,所有的男人又走上前去,開始往墓子里揚土。我的祖母就這樣被埋在了土地下面。

我的祖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只鷹。他或許在那個時刻里記起了有關祖母的過往,也或許在想些別的事情。一個人就這么沒了。像飄走了一片樹葉,悄無聲息的。我突然有些可憐我的祖父,此時此刻,他是否想到了他以后的葬禮?盡管這樣的想法非?;斓?。對于我來說,祖母是我父親的母親,血緣將我和祖母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對祖父呢?祖母的離去又意味著什么呢?

埋葬祖母的墓地一旁,是祖父為他自己提前打好的墓地,現(xiàn)在,祖父就站在自己的墓地跟前,他又會想些什么呢?父親又在想什么呢?他盡管和我們站在一起,但他和眾人又顯得那般的格格不入。他雖是菊村的人,但他的魂在遠方的城市,他已經不屬于這個地方了,對他而言,每次回到家里,僅僅只是見證一種儀式吧。這是我的猜想,父親一直在看面前跳躍的火苗,那火苗不時會卷著紙灰躥上來。

樂手又開始吹了起來,這是在告別什么嗎?那些黑色的紙灰飄得老高老高的,在空中胡亂飛舞,就像一群黑色的幽靈。順著燃燒的火焰望進去,我看見了山鬼,火焰的深處,山鬼死死地抓住我祖母的頭發(fā),火苗在燒著我祖母的身體,祖母大聲地叫喊,山鬼卻始終不肯放開。

火燒得越旺,山鬼越興奮。我的祖母在被火焰無情地燃燒時,山鬼朝著我再次發(fā)出了笑聲。他張牙舞爪的樣貌,讓我想起了夢囈里的惡魔。我的祖母被燒得全身發(fā)黑,皮開肉綻,但她顯然已經放棄了掙脫,漸漸地,祖母的身體幾乎已經快被燒干了,而山鬼仍不松手,山鬼仍在朝我笑。

我接連喊了幾聲。我的叫喊被淹沒在了樂手吹奏的聲音里。

我哭了。我哭并非是受到眾人的感染,而是我可憐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已經被火燒光了,只剩下一堆黑灰撒在地上。我的祖母變成了一堆黑灰。山鬼也消失在了火焰的盡頭。等我睜開滿是淚水的雙眼的時候,眾人已經走遠了。祖父和父親也走遠了。我看不見他們。他們在人群中。

樂手還在吹。

二月十四日

熱鬧后的死寂。這是我們家今天的狀態(tài)。人們像洪水一樣退去了,原先的土地逐漸顯現(xiàn)出最初的面貌,不過現(xiàn)在的情況又是一片狼藉了。葬禮過后的祖父變得更加沉默,他佝僂著腰,進進出出,收拾著家當。葬禮改變了家里的氣味,那股令我作嘔的中藥味也消失了,一種更為沉重神秘的氣息彌漫在庭院上空。

我以為山鬼就在某個角落里藏著,但我找遍了院中的角角落落,甚至連墻角的老鼠洞都找了,卻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山鬼的蹤跡。山鬼會不會躲在暗處看我呢?他會不會在偷偷地笑?這樣的笑聲是對生命本身的敵視,他試圖用笑聲來打破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他想讓我臣服于他,他肯定也想抓走祖父。

今天我不想再去坐在樹杈上,也不想和阿朵、山羊他們出去玩了。我有了新的使命:保護祖父。我跟在祖父屁股后頭,他走到哪,我跟到哪。我必須防著山鬼的出現(xiàn),祖母被山鬼抓走后,可不能再讓他把祖父給抓了。令我矛盾的是,我越想逃離有關山鬼的念頭時,山鬼的形象就更加頻繁地閃入我的腦海里。山鬼呀山鬼,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要這般折磨我和祖父呢?

“你怎么老跟著我?”

“沒怎么?!蔽抑е嵛岚胩煺f不出一句話來,臉憋得通紅。

“今兒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沒坐桐樹上去?”祖父說。

“沒有。”

“出去和阿朵玩吧?!弊娓刚f罷,轉身就走。

“我不去?!蔽疫€在祖父后頭跟著。

“不去就不去吧。”祖父漫不經心地說,連我都沒看一眼。

因為剛剛落過雪,地有些濕滑,祖父在院子門前的青磚路上差點滑倒,我趕忙跑上前扶住祖父。就在祖父站穩(wěn)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山鬼就藏在祖父的背后。他吐出猩紅的舌頭,伸出兩只白森森的長爪子,眼看著山鬼就要掐住祖父的脖子了,我嚇得心驚肉跳。

頓了片刻,我攥緊拳頭朝山鬼的臉上打去,不想卻差點將祖父擊倒。

“小兔崽子,你中邪啦?!”祖父臉色很難看,像鬼。

“山鬼來了?!蔽业男娜钥裉灰选?/p>

“什么山鬼?”祖父問。

“他要抓走你呢?!蔽业哪抗馓^祖父,還在搜尋山鬼的蹤跡。

“你瘋啦!”祖父一個耳光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我差點被祖父打倒在地。我沒有想到祖父會有那么大的力氣,但我沒有感覺到疼。我站在原地,還在回憶有關山鬼的種種細節(jié),祖父已經走遠,他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了。他要去哪里呢?鎮(zhèn)街上嗎?不對,他肯定是去埋葬祖母的地方了。我跟著跑了上去。

果然沒錯,祖父是去了我家的麥地里,那里埋著剛剛被山鬼抓走的祖母。我藏在墳地的柏樹后頭,悄悄地觀察著祖父的一舉一動。祖父先將一個用粗布裹著的包袱放在墳頭,然后又在包袱上枕了幾張黃紙。祖父悄然地說:“這都是你沒吃完的藥,在天上也記著吃吧,吃了就不難受了?!?/p>

祖父又擦燃火柴,燒了一些紙錢,他坐在地上,頓時淚流滿面。昨日的葬禮上,我可不曾見過祖父這般哭泣的,祖父越哭越傷心,哭得聲淚俱下,就像個小孩子。那些紙錢很快就被燒成了灰,在空中飛來舞去,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就在這時,墳地上傳來嗚咽的唱聲:

夫妻們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來把悲情積壓在胸中

今夜晚月朦朧四野寂靜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幾聲

咱夫妻結發(fā)來相愛相敬

為周仁可憐你受苦終生

難道說殞青春我能不傷情

死別一月為入夢

銜恨泉臺鬼吞聲

夜凄凄 風冷冷

孤魂在西還在東

衰草蕭蕭寒林靜

霜花慘慘哀雁鳴

哭娘子哭得我神昏不醒

是祖父在唱!我看時,只見祖父趴在地上,全身癱軟,瘦小的身體就像一截干枯的木頭。祖父失了人形!在那一瞬間,祖父的身影也被拉長,在黑灰的盡頭往上升起,幽靈?一股旋兒風也將黑灰全部卷入空中。剛剛是祖父在唱,還是幽靈在唱?祖父的身體在不斷縮小,他是要進入到地洞下面去嗎?

當黑灰開始紛紛落在地上的時候,祖父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徑直回家去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那股旋兒風還在刮,只不過轉移了地方。難道我剛剛看見的一切僅僅只是我的幻覺?是我大腦里的臆想?我確確實實看見祖父在唱,在哭,但即便是祖父唱了哭了,又能怎么樣呢?他的悲傷祖母能夠聽得見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聽得見嗎?

我頭一次意識到唱與哭的輕盈。或許祖父是唱給哭給墳邊的荒草、墳頭的旋兒風、墳邊的柏樹、空中亂舞的黑灰、地洞里的山鬼聽吧,也或許是唱給哭給地下鬼魂聽吧。祖父的唱與哭令我感到世界的薄情,或許地下冬眠的昆蟲在聽,它們的靈魂是否已被叫醒?祖父是唱了哭了,地上的荒草呢,卻搖擺依舊。

二月十五日

今日父母親要走,去南方的大城市。那是屬于他們的地方。他們是大城市里的鳥兒,南來北往地飛,但總歸要回去的。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就想了無數(shù)種與他們告別的方式,任何一種都會令人格外感傷的。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離開時,我竟會那般平靜。告別也以最為平常的方式謝幕。

祖父就在門前的桐樹跟前站著,佝僂著背,目光顯得有些陰郁,一旁有幾只麻雀在嘰嘰喳喳地叫。父母親搭乘的是阿朵父親的拖拉機,先轉到鎮(zhèn)街上,再從鎮(zhèn)街上倒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去市里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去南方。父親將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裝上車廂,動作很是笨拙,或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吧。

母親一直在哭,她抱著我,將我的腦袋緊緊地貼在她的腹部,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我的頭發(fā)上,令我非常難受。母親痛哭了許久后,又蹲下身,用雙手抱著我的臉,不停地吻我的額頭。她還問我會想她不,我本想違心地去說會的,但我看著她,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她不停地問我這個問題,希望我說句令她滿意的話,但我擰過腦袋,去看一旁那幾只歡快的麻雀。

這時,被阿朵父親發(fā)動起來的拖拉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那幾只麻雀很快就飛遠了。父親走過來,看了我?guī)籽酆螅衷谖业哪X袋上摸了一下。他沒有抱我,也沒有哭,然后爬上拖拉機的車廂。母親還在哭,一邊回頭一邊看著我。祖父過來拉住我的手,他一句話都沒有說。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爸,我們走了?!备赣H的聲音很低沉。

“嗯?!?/p>

“我們走啦,你要想著媽媽,聽見了嗎?”

“噢?!?/p>

我感覺我和祖父,就像兩座雕塑。拖拉機發(fā)出的聲音更加響亮,久久地在我們村子的上空回蕩。然后拖拉機就開走了,越走越遠,直到我們看不見了。母親肯定還在哭,哭聲漸漸消隱在遠方的云朵里。我原來想過我會追上前去,但當我做出奔跑的舉動時,祖父卻死死地抓著我的手,我根本掙脫不開。我抬頭看祖父,祖父的眼睛一直在朝著遠處看,他臉上眾多的皺紋就像一朵盛開的花。

我和祖父站了很久。站在祖父的一邊,我在想遠方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遠方有天鵝嗎?有嘰嘰喳喳的麻雀嗎?有滾鐵環(huán)的少年嗎?有穿過云層的飛機嗎?有夜夜閃爍的星辰嗎?遠方的世界讓我迷惑,也讓我為之著迷。但祖父又在想些什么呢?祖父曾經出過遠門嗎?

“冷?!蔽铱粗娓刚f。

“回。”祖父說。

祖父回去后,坐在了火爐跟前。盡管已是二月中旬,但天氣還是很冷?;鹧嬖跔t中一跳一跳的,透過火焰,能夠看見火焰內部那藍盈盈的火舌。祖父沉默極了。我沒有睡著,我在偷偷地觀察祖父。好幾次,毫無征兆地,祖父看著火爐中的火焰,突然就流出了眼淚。直到被火焰烘干了眼睛后,祖父又看起火焰來。

“好著吧?”我問。

“好著呢?!弊娓刚f。

“哭什么呢?”我又問祖父。

“老了,看見啥都想哭呢?!弊娓高@句話令我沉默良久。

我不明白祖父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想,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我看見我站在一處陡峭的懸崖上面,后面是朝我奔跑過來的狼群,它們露出銀光閃閃的牙齒,對著我發(fā)出恐怖的嗷叫聲。我嚇得面色如土,徑直就朝著懸崖上跳了下去。我感受到了輕盈的感覺。我在飄。

“范小東,范小東,范小東!”屋外傳來的喊聲將我吵醒了。原來是在做夢。

“山羊和阿朵叫你?!弊娓缚粗艺f。

“我想睡覺,外面太冷。”

“噢?!?/p>

“你給他們說吧?!蔽艺f。

“小東玩去了,沒回來!”祖父朝外面的阿朵和山羊喊。

外面就安靜了。

二月十六日

我來到了門前的溝里,俯瞰下去,溝里一片蒼茫,還是能夠看到裹在地面上的薄雪,最遠處的地方,山影空濛,云霧繚繞。我順著那條逼仄的溝路走到半坡,地上盡是荒草,有些地方的荒草比我還要高呢,我甚至擔心會不會有狼從草堆里猛然跳出來。我走得很慢,心卻跳得厲害。

溝里的鳥叫聲很雜,鳥一叫,我反而多了份膽量。我順著小路繼續(xù)走,越走距村莊越遠了。溝里的深處,長滿了柿樹,也有很多高高的塄坎,地上滿是潮濕的枯葉。在附近處,我沒有想到我會碰上張火箭,他是我們村里唯一擁有著摩托車的青年,也是我們村里所有少年唯一的偶像。

張火箭背對著我,佝僂著腰,趴在荒草深處做什么,他的動作很輕微謹慎,看上去就像在布置著一場陰謀。張火箭是天然的卷發(fā),個頭又高,人非常精神。他的背影也很好看,我希望我長大了就像張火箭那樣,而且還要擁有一輛嶄新的摩托車,然后順著我們村前的那條柏油路,騎到遠方的世界。

“喂,干什么呢?”我喊道。

張火箭被我嚇得坐倒在了地上。他轉過身,用右手掌一邊撫摸胸口,一邊用責怪的語氣說道:“你想嚇死人呀!”

我只是笑。

“你來溝里做什么?”張火箭問道。這句話我應該問他才合適呢。

“轉轉嘛?!蔽艺f。

“噢,轉就轉,別嚇人呀?!彼f完又背過身去忙他的事情。

“你干什么呢?”我走上前去問。

“沒看見嗎?”他連頭都不抬一下。

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張火箭是在下兔網,就是那種用細鐵絲編織成的網圈,只要野兔誤闖入,再一掙扎,鐵絲就越拉越緊,野兔必定一命嗚呼。

“下兔網呀?!?/p>

“是。”

“那你一會兒還回去嗎?”

“不回了,守到天黑。”

“帶上我好嗎?”

“又沒人趕你?!?/p>

“好呀好呀。”

“少說兩句,行不行?”

“行。”我捂住嘴巴,不再言語了。

我和張火箭就在一旁的荒草叢中并排趴著,四周的荒草被微風吹得搖搖晃晃,不停地在我的脖頸上摩挲,一種癢酥酥的感覺從腳底下騰騰地升起來,非常舒服。張火箭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兔網看,他側臉的輪廓非常清晰,眼神也很冷峻。村人都說張火箭喜歡那個在葬禮上唱歌的歌手楊喇叭,楊喇叭是誰呢?漂亮嗎?張火箭此時此刻是在想野兔呢,還是在想楊喇叭?

“喂。”我還是忍不住說出話來。

“嗯?!睆埢鸺龑⒛X袋擰了過來。

“野兔會來嗎?”我本來想試著問問楊喇叭的事情,但我還是張不開口,于是就隨便問了這么一句。

“鬼知道呢?!?/p>

“鬼能知道嗎?”

“嗯?”顯然,張火箭沒有想到我會這么問他。

“比如山鬼?!?/p>

“什么山鬼?”

“就是那種像影子一樣的鬼,在你走神的時候,突然就會閃現(xiàn)出來。”

“是嗎?”張火箭盯著我,一臉疑惑。

“我見過?!?/p>

“什么時候?”

“就這幾天?!?/p>

“什么模樣?”

“血臉,紅頭發(fā),丈二長的腳趾甲。錯了,沒有臉。臉是空的。”

“真的見到了嗎?”

“騙你是小狗呢?!?/p>

“在哪見的?”

“我家,還有我家的麥地里?!?/p>

“噢?!睆埢鸺聊似?,又說:“我看你才是鬼呢。”

“我真的見過山鬼呢?!蔽依^續(xù)說道。

“噓!”張火箭做出讓我閉嘴的動作。

我倆趴在荒草叢中,不再作聲,寂靜很快就淹沒了一切。過了會兒,張火箭突然將脖頸往上一昂,我也屏住呼吸去聽,就聽見了對面荒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隙ㄊ且巴茫∥蚁?。張火箭輕聲輕氣地將面前的荒草撥開了個小縫,順著小縫看過去,果然是一只體型肥碩、全身棕色雜毛的野兔。

那野兔吃幾口干草,就往前蹦一下,神態(tài)分外悠閑。當那只野兔快要蹦到兔網跟前的時候,我的心臟揪成一團,全身緊繃繃的。野兔伸長脖子在地上聞,它距兔網只有幾厘米,我轉眼看張火箭時,只見他的眼睛也是呆呆地看著對面的野兔。野兔開始吃周邊的荒草,我覺得野兔是不可能上套了,就在這時,野兔卻往前一跳,徑直跳進了兔網。

“中啦!”張火箭大喊一聲,跑上前去。

短短的一會兒,野兔已經被兔網勒死了。張火箭將野兔從兔網上卸下來,臉上堆滿笑容。他說:“嘿,可真沒想到呀,可真沒想到呀?!蔽乙哺?,還說:“火箭哥,我也想吃野兔肉”。張火箭很爽快地答應了。然后我就跟張火箭一同回了家。晚上吃到的野兔肉,是我有史以來吃到的最香的食物。

二月十七日

昨晚吃得太飽,就睡得早,凌晨三點多時,夜色正濃,我卻被尿憋醒。急慌慌地下了炕,剛把房門推了個縫,卻嚇了我個半死。我往后退卻兩步,定睛看時,只見山鬼就在院落中央站著,一旁竟是我的祖父,祖父在青磚砌就的臺階上坐著,他在和山鬼說話。這時的山鬼并不那般可怕,而顯得很平靜,也不是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山鬼邁著輕易的步伐,走到我的祖父左邊,也坐了下來。祖父在說話,但我一點也聽不清。他是在向山鬼說話嗎?那山鬼盡管沒有臉,但舌頭卻也在攪動著,他是在應答我的祖父嗎?過了一會兒,山鬼將那細長的爪子擱在我祖父的肩膀上,我慌得心驚肉跳,我現(xiàn)在應該出去嗎?山鬼是要來抓走我的祖父嗎?恐懼就像一團軟綿綿的棉花塞在我的胸口。我的祖父低著頭,并沒有回應。山鬼的爪子現(xiàn)在已經移動到祖父的脖頸上了,他是要下手了嗎?我恨不得立馬就沖出去阻止山鬼的行徑,但我不敢,我害怕極了。尿意越來越強烈,我?guī)缀醵伎煲蛟谘澮d里了。山鬼站了起來,細長的爪子在月色下發(fā)出閃閃的白光,令我不由得想起過去做過的種種噩夢。山鬼在祖父面前,轉來轉去,一會兒將爪子伸向祖父的脖頸,一會兒又將爪子縮回來。祖父卻紋絲不動,腦袋低垂著。山鬼是在猶豫什么呢?但在另外的一個瞬間里,山鬼突然一個急轉身,走到祖父跟前,用兩只爪子緊緊地掐住祖父的脖子,祖父這時也站了起來,滿臉痛苦。祖父在掙扎。我必須要尿了。我的全身都在發(fā)漲。但我不敢出去。我害怕。我轉身解開褲子,直接尿在了火爐上面,火爐里頓時冒出白色的霧氣。尿完后,我立即又轉回身,等我再次順著門縫望出去時,院子中央卻空空如也。

我害怕忘了這個情景,回到炕上,我趴在被窩里將看到的一切如實記錄了下來。早晨起床后,我沖進祖父的房間,祖父正在洗臉,他迷惑不解地看著我。

“你最近怎么了,怎么總是神神秘秘的?”

“沒什么?!蔽艺f。

祖父洗完臉,來到我的房間。

“爐子怎么滅了?”祖父朝站在院子中央的我喊道。

“你尿在里面了呀?!”

二月十八日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不過我不知怎么,頭眩暈得厲害,我總能看見有人影從我面前閃過,尤其是門背后。我在炕邊坐著的時候,聽見門咯吱咯吱地響,定睛看時,就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閃進門背后。是人還是鬼?我拍拍腦門,那黑影卻還在閃爍,這分明不是我的幻覺了。顯然是真實的東西。

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去,門卻率先動了,那咯吱咯吱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喊了一聲,給自己壯壯膽子,然后用手去推門時,門卻啪的一聲緊緊地閉上了。那黑影也從門上方的窗戶中逃脫了出去。我頓時暈倒在地,不省人事,只感覺到屋頂和周圍的墻壁在來來回回地搖晃,身體卻不能動彈。

虛幻中,我看見祖父將我抱起來放在炕上,又將熱毛巾放在我的腦門上。他又拿出一個白色的碗,碗里是清水,他用筷子在碗里蘸了幾次,然后將水滴往我身上灑。我根本看不清祖父的臉,他的臉搖搖晃晃,不停地變幻著色彩和形狀。接著他放下碗筷,又將點著的黃紙在我身上轉了幾次,嘴里還說:

“回去吧?!?/p>

“回去吧?!?/p>

“回去吧?!?/p>

祖父一連說了三次。我睡著了。我的全身都在冒汗。噩夢一個接一個。我醒來的時候,祖父在火爐跟前坐著。爐子里的火將祖父的臉映得金光閃閃,祖父看著藍盈盈的火,那火里也現(xiàn)出了他的臉。他和火里的另外的那個他對視著。他們會說一些什么話呢?祖父看見那個他了嗎?

“我好了?!蔽易似饋?。

“噢?!弊娓皋D過身。

“剛才暈得厲害。”

“是你奶回來了?!弊娓负苕?zhèn)定。

“我奶?!”祖父的話將我嚇了一跳。

“她又走了?!弊娓刚f。

“她回來干什么呢?”我問。

“她來找我的,她找錯人了,她就又走了。”祖父繼續(xù)說。

“人死了也能回來嗎?”我問祖父。

“人是死不了的?!?/p>

“真的嗎?”

“人死了,魂沒死,魂是氣,氣到處亂竄,只是竄走了,但說不定就會回來的。最近我老看見你奶,你奶站在天空中的云朵上,對著我笑呢。”祖父說。

“噢?!蔽宜贫嵌?。

“那我奶回來了,為什么我頭這么暈呀?”我問道。

“孩子,說了你肯定不信,人是兩部分組成的,你是由你現(xiàn)在的身體和你看不見的魂構成的,你能理解嗎?你奶的魂回來了,她碰上了你,但她沒有肉身,她和你的肉身說不了話,她只能和你的魂說話,你能聽懂嗎?她和你的魂說話的時候,拋棄了你的肉身,你的肉身就糊涂了。因為你的魂跑了,懂嗎,孩子?”祖父說這句話時,火焰在祖父的臉上不斷地閃爍,像很多跳躍的太陽。

“魂是什么呢?”我又問。

“你的魂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你?!贝藭r的祖父,宛若神靈。

“那我能找到他嗎?”

“那就看你的運氣啦?!弊娓刚f道。

二月十九日

這是一九九七年當中最普通的一天。天陰沉沉的,整個村莊顯得極其暗淡,我在那棵桐樹的樹杈上坐著,無所事事,我也不知道我要干點什么去。我就這樣坐在樹杈上,就像一截新長出來的樹杈。天上盤旋著一大群麻雀,黑壓壓的,一會兒飛過來,一會兒又飛過去,它們這是要做什么呢?

張火箭從家里推出了那輛嶄新的摩托車。他穿著新嶄嶄的衣服,頭發(fā)梳得油光油光的,他顯然是要去見什么體面的人物呢。他用抹布將摩托車前前后后擦洗了一遍,然后戴上一副黑墨眼鏡,斜跨上摩托車,朝著那條通往外面世界的柏油馬路騎去了。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呢?人們?yōu)槭裁炊家馀苣兀?/p>

摩托車的聲音非常響亮,張火箭騎上柏油馬路后,速度就越發(fā)快了,他越騎越遠,漸漸地就消失在了公路的盡頭。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張火箭是真的從世界上消失了,而并非是去另外的一個地方。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和一輛摩托車,在遠山的世界面前,越變越小,直至看不見了。難道不是消失了嗎?

消失意味著什么呢?是短暫的逃離,還是被另外的那個世界裹挾而去?就像我的祖母已經死了,而祖父卻說祖母的魂沒有死,會經?;貋淼?,那祖母的死亡又意味著什么呢?祖母如果是在另外的那個世界里,她能感知到我和祖父的存在嗎?這是在一九九七年這個極其普通的今天,令我最為困惑的問題。

那群麻雀再次從我頭頂飛過時,天空顯得非常低,這種壓抑幾乎讓人難以喘息。我在想,如果我生來是一棵桐樹該多好,長在這里,不說話,但村莊里這些年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它比誰都清楚呢。我父親年輕時候的故事,它肯定是知道的,我父親后來和一批人去南方的事情,它肯定也是知道的。

樹呢,只是不說。多好。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我感到非常壓抑。我的壓抑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而是來自于我內心深處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我甚至覺得,我的心里面還住著一個人,這個人或許就是另外的那個自己。我的壓抑也來自于面前的一切,這么小的一個村莊,在遠山面前,又算是一個什么東西呢?

張火箭騎上柏油馬路后,很快都消失了。這更襯托出了我們村莊的小,也更突顯出了我內心里的壓抑。那條名叫虎子的狗突然沖著我狂吠起來,它咬什么呢,連它也看穿了我內心里的魔鬼嗎?此時此刻,因為了我的壓抑,連我的面容都變得猙獰了嗎?狗還在狂吠,而我的壓抑竟變得越發(fā)濃厚了。

阿朵和山羊早已在巷道里玩開了。阿朵一個人在他家門口踢彈球,山羊還是追著那個鐵環(huán)跑,不知疲憊。山羊的頭發(fā)亂糟糟的,戴著一頂淺綠色的軍帽,顯得威風凜凜。山羊一會兒從桐樹跟前跑過去,一會兒又從阿朵身邊跑過去,他還不忘看我們幾眼,他肯定是想讓我和阿朵夸他的軍帽呢。

“范小東,下來滾鐵環(huán)??!”山羊收起鐵環(huán),站在我的下面。

“我不想下來?!蔽艺f。

“樹上有玩具有軍帽嗎?”山羊見我和阿朵不理他,故意抬高嗓門。

“沒有,可我不想下來?!蔽艺f。

“看看,這個軍帽,我爸在南方的大城市給我買的?!鄙窖驖M臉自豪。

“噢,就只買了一頂帽子嗎?”我問。

“還有一身軍裝,我沒穿。這個軍帽可真漂亮呢?!鄙窖蚶^續(xù)說。

“送給我我都不會要的?!卑⒍洳逶挼耐瑫r,也收了彈球。

“送給你?你可想得真美?!鄙窖蛘f。

“我說的是實話呀?!卑⒍浔M管這么說,但我知道阿朵肯定是特別羨慕,他只不過不想承認罷了,因為他的母親到年底才能從南方的大城市回來。

“范小東,你相信阿朵的話嗎?他就是嫉妒我的軍帽?!鄙窖蚰抗庾谱啤?/p>

“我想你倆還是比比滾鐵環(huán)吧,怎么樣?”我說。

“好呀好呀,我才不怕呢,你先下來,范小東,上次就因為你在樹杈上坐著,沒有看清楚,這次你必須下來。”山羊說罷,又輕哼一聲。

“誰怕誰呀,這次我倆必須分個勝負?!卑⒍涞恼Z氣也很強硬。

“范小東,你下來!”阿朵補充了一句。

“哎呀,我坐在樹杈上才看得清楚呢,這次我睜大了眼睛看,還不行嗎?我就不下來啦?!蔽覍λ麄z說。

“上輩子肯定是鳥變的?!鄙窖蛄R道。

“哈哈,我倒希望是鳥變的呢,那我就飛啦?!蔽艺f。

“算啦,你這次可必須看清楚啦?!鄙窖虺液捌饋怼?/p>

“怎么個比法?”阿朵問。

“老辦法?!鄙窖蛘f。

阿朵用腳在地上畫了一條直線,兩人站定后,比賽就要開始了。

“范小東,你宣布?!鄙窖蚶^續(xù)朝我喊。

“好啦,你倆準備好了嗎?”我問。

“好啦。”阿朵和山羊同時應答。

“預備,開始!”我大喊一聲。

兩人如狼狗般沖了出去。兩人跑得非常快,但很快他倆就模糊起來,我看下去,只見兩團黑漆漆的云在奔騰。是我的眼睛出現(xiàn)問題了嗎?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時,不禁目瞪口呆。只見那兩團黑漆漆的云朵上頭,漸漸顯出了一個張牙舞爪的人影來。是山鬼!沒錯,正是那個抓走我祖母的山鬼。

山鬼顯然沒有看見我。我在樹杈上,前面有些干枯的樹枝遮擋著我。如果山鬼看見我,他一定會對著我陰森森地笑。山鬼從云上飄了下來,然后邁著輕盈的步子朝前走,他每走幾步,都要四處嗅一嗅,他在嗅什么?人的氣息?山鬼從村口挨家挨戶往過嗅,每嗅一次,他還要吐出猩紅的舌頭在地上舔,長滿綠色雜毛的耳朵則展成簸箕樣,聽著一切能夠聽到的聲音。

山鬼在我家門前停了下來,他先是爬上我家門前的那棵核桃樹,接著又跳到一旁的沙堆上。他跑跑停停,時而旋轉著身體,時而又倒立起來,他看起來異常興奮。山鬼這是做什么呢?不久后,他在我家門前的那塊大青石上停下來,然后坐定,將他那細長的爪子在青石上打磨起來。打磨的聲音,刺耳綿長,令人難以忍受,我真的想大喊一聲將山鬼驅走開來。但我害怕。

山鬼還在磨自己的爪子,磨了很長的時間后,他在我家門前的中央位置站定。他的背影是那么可怕,空洞的腦袋在半空吊著,兩條白骨組成的腿呈八字形往外伸展,爪子朝前,做出抓人的形狀。就在我發(fā)呆的那一瞬間,山鬼突然大叫一聲,轉過身來,朝我張大了他那比水甕還要寬闊的大嘴。

我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山鬼又合上嘴,對著我發(fā)出咯咯的笑聲,那是嘲笑的聲音。山鬼甚至還將爪子朝我伸來,我嚇得面色如土,冷汗直流,脊背上升騰起一陣又一陣的涼意。山鬼突然收回爪子,大笑一聲,朝我家門縫里鉆了進去。這時,我看見阿朵和山羊站在樹下大喊:

“范小東,你聾了嗎?我倆到底誰快呀?”山羊怒不可遏。

“是呀,范小東,你究竟看清楚了嗎?你是聾子嗎?”阿朵也大聲喊道。

“啊,不好了?!蔽一腥舸髩舫跣?,立即從樹上滑落下來。山羊和阿朵跑到我跟前,試圖抓住我問個明白。可我在那個時候,機靈得如同一只猴子。我猛然意識到山鬼是要來抓走我祖父的,想到這里,恐懼和悲傷同時涌上我的心頭。頓時我就哭成了淚人,我邊哭邊往家里跑,邊跑邊大喊:

“山鬼!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