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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詩》2019年第1期|耿占春:耿占春詩選
來源:《江南詩》2019年第1期 | 耿占春  2019年02月28日09:00

    主持人語

  作為一位詩人,耿占春的這一身份往往被他的批評家頭銜所掩蓋,甚至在“附記”中他自謙為一個“心不在焉的詩歌作者”。實際上,他的詩極具份量,他是少數(shù)富于“熱情的沉思”的詩人之一,在他的作品中,總是關注著時代的肌理、歷史的流變以及在此過程中自我如何得以塑造,人的尊嚴如何得以保存,并在這些宏闊的主題中透出經驗和智性的回聲。在這些感知力和洞察力得以完美平衡的作品中,形成了一種有意壓低了的中正、莊重、坦誠的聲音,一種可貴的聲音。(江離)

    詩人簡介

    耿占春,文學批評家。80年代以來主要從事詩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主要著作有《隱喻》《觀察者的幻象》《敘事虛構》《失去象征的世界》《沙上的卜辭》等。另有思想隨筆和詩歌寫作?,F(xiàn)為大理大學教授,河南大學特聘教授。

當一個人老了

 

當一個人老了,才發(fā)現(xiàn)

他是自己的贗品。他模仿了

一個鏡中人

 

而鏡子正在模糊,鏡中人慢慢

消失在白內障的霧里

當一個人老了,才看清霧

 

在走過的路上彌漫

那里常常走出一個孩子

挎著書包,眼睛明亮

 

他從翻開的書里只讀自己

其他人都是他鏡中的自我

在過他將來的生活

 

現(xiàn)在隔著霧,他已無法閱讀

當一個人老了,才發(fā)現(xiàn)

他的自我還沒誕生

 

這樣他就不知道他將作為誰

愉快地感知:生命并不獨特

死也是一個假象

 

碎陶片

 

就像龜甲在火焰中

符號顯現(xiàn),模仿了啟示錄

 

詩不再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方法

它發(fā)現(xiàn)一顆隱喻的種子

讓語言呼吸

 

對神靈的發(fā)明是為了與死神

和解。知道的,都已沉默

 

能夠安慰我們的神,已

過于衰老。老掉了牙,說出的話

成了風?,F(xiàn)在,是風在吹

 

不是形而上學,現(xiàn)在

是一只鷺鷥的低飛,在荷塘上

提供了含義,靈活,短暫

 

論 詩

 

在小小的快樂之后

你甚感失望:寫詩尋找的既非真理

也不是思想,而是意外的比喻

 

 

為什么一個事物必須不是它自己

而是別的東西,才讓人愉悅

就像在恰當?shù)谋扔髦?/p>

 

才突然變得正確?人間的事務

如果與詩有關,是不是也要

穿過比喻而不是邏輯

 

才能令人心誠悅服?而如果

與詩無關,即使找到了解決方案

也無快樂可言?如此

 

看來,真理的信徒早就犯下了

一個致命的錯誤:雖然

他們謹記先知的話

 

卻只把它當作武器一樣的

真理,而不是

一個賜福的比喻

 

論晚期風格

 

晚期這個概念

總讓人想到一種不幸的經驗

然而,我想象的晚期是一種力量

 

但即便不是指向

疾病,它的陰影也向耄耋之年傾斜

而它仍然不過覆蓋了全部失望經驗的一小部分

 

我知道一種悲哀,是他的年歲

比他生活的大部分街區(qū)都更古老一些

這意味著一片落葉不可能找到根

 

這意味著湖將要出發(fā)去尋找河流

就像古老的史詩所敘述的起源和原始事件

逐日接近戴著面具的神祇

 

歌德提供了定義晚期的另一種

可能,“我們要在老年的歲月里變得神秘”

或是一種出發(fā)的意志

 

向著一面巨大、緩慢而陌生的斜坡

湖進入河,河進入溪,溪流進入源頭的水

一座分水嶺:晚期

 

出現(xiàn)在個人傳記里,一部

必須參照欲望和不幸加以敘述的編年史

然而,晚期風格

 

只存在于一個人最終鍛造的話語中

這就是他的全部力量,在那里

他轉化的身份被允許通過,如同一種音樂

 

論神秘

 

一切沒有意識的事物都神秘

海浪,森林,沙漠,甚至石頭

 

尤其是浩瀚的星空,一種

先驗的力量,叫啟蒙思想顫栗

 

而那些疑似意識的物質,在白晝

也直抵圣靈,花朵和雪花

 

它微小的對稱,會喚起

蘇菲主義者的智慧。其次是

 

意識的懵懂狀態(tài),小動物

在奇跡的最后一刻停止演化

 

并且一般會把這些神秘之物

稱之為美。神秘是意識的蛻化

 

鄉(xiāng)俗不會錯,必須高看那些傻子

和瘋子。這首詩也必須祈求諒解

 

辯護詞

 

據說最終,完善的智能機器人

將取代人類。它對最后的人

作出最終判決:在這個星球上

你們的使命就是創(chuàng)造出我們

 

現(xiàn)在,這一游戲可以結束了

對絲毫不差地解決機器問題

人力就是添亂。在龐大的數(shù)據

系統(tǒng)里,人的消失是完美的設計

 

就像詩人所做的,他們渴望消失在

文本之后。就像上帝之死。最后的

辯護詞,不會出自軟件設計師

喜歡大數(shù)據的人已陷入可怕的瘋狂

 

面對最后的審判,從文本后面

漫游奇境的愛麗絲將再次說出

最終的辯護:可是我會流淚

我的心會悲傷,身體會感到疼痛

 

?!☆D

 

最后,落日可以被長久注視,陽臺

一片橘黃。一點黃褐色的光斑

 

落上書頁,我享受著時間將逝

橘色光,幾乎不動,溫暖,安然

 

有如母性。似乎荒謬的規(guī)律

善意地疏忽了生活的一個角落

 

蒙古女歌手的聲音升上圣歌的云層

在混淆的黑白浸染橘色草場之前

 

無人。雨后的水洼,猶如時間之迷

仁慈地,停頓在一個人的身邊

 

清晨的思想

 

就像一個人的冥想,小樹林

在清晨最早的薄霧里浮動

 

再一次,世界的表面

帶來了所感。事物恰如所思

 

無論新月如鉤或圓潤如鏡

都不是實體且只以表象

 

相似于我們的魂魄,僅次于清晨

漸漸模糊的神話和宗教之夢

 

雖說一再地,星座、山,沙漠

帶來難以理喻的胡大的慰藉

 

而我們的城市和故鄉(xiāng)提供的

是固定的偏見和疲勞的視覺

 

如一部反復觀看的紀錄片

被膠帶之外清晨的一陣細雨更新

 

人之所愛也是,能夠擁有的

僅為表象,從不是被允諾的實體

 

相似于我們飄渺的靈魂,清晨的

宇宙,遲疑地,提升著生存的尊嚴

 

不 朽

 

在開寶寺側門入口處,站立著

兩列宋代石雕群,獅子,綿羊

馬,虎,和睦地并立千年

你發(fā)現(xiàn)另一種時間磨光的工藝

 

粗糙的石頭潤澤閃亮,幾乎成為

風中抖動的鬃毛,揚起打著響鼻的面孔

動物柔順的靈魂被經久的歲月磨出

在輕輕地吐出初冬早晨的團團哈氣

 

這得歸功于孩子們和早已作古的

歷代孩童,他們曾經騎上

這些盤角的綿羊、配鞍的石馬

朝著虛無進發(fā),從一個朝代向下一朝代

 

孩子們騎上爬下,每一瞬間

都在打磨鉆石一樣的光。時間的消逝

不再磨損,它在經驗世界的身軀上

打磨出一道永恒的亮光,像孩童們

 

在游戲中,把一種磨損的力量

變成永無終結的耐心的磨出

騎在這些復活的石頭身上

仿佛依然能夠追趕清明上河的集市

 

在古城老街的一條青石路上

過往的全部歲月坎坷依舊在

被水潑濕的磨光的石板上閃閃發(fā)亮

似乎這就是那條路,將通向不朽

 

窗外的雪

 

我深睡時大雪在下。冬天已準備停當

備下仁慈的禮物。雪霰已伸進

沒糊嚴實的窗縫。大雪新停,清晨的太陽

如耀眼的雪球,滾落在變得簡潔的村莊

 

雪地上些微鳥跡,晶瑩的樹梢

再次突然抖落,雪霰中奔跑的孩子

已無蹤影。我是一個隱約的軌跡,且不連續(xù)

在一場冬天的大雪與一場熱帶風暴之間

 

在書寫中,我已變成一系列的他者

如果歲月的每一分鐘孩子的臉

都沒有可見的改變,童年如何可以消失

在大雪之后?如何身陷一座海島

 

想念大雪封門的冬天?想念寒冷

懷著腸道因饑餓而產生的熱

歡迎凜冽的風雪中站著的清晨

一盆新蒸的裂口紅薯成為一家人的盛宴

 

一首詩是從沉默開始說出的話,從消失的雪

這里的每一個字都想抓住那已消失的

此刻我寫下的,僅僅是記憶陰面的

一片積雪,在久遠的,在生活的一切灰燼之上

 

白沙門

 

一個從前陌生的地方

已住滿記憶,暖如日暮的光

 

臺風剛過,北方來的孩子

在渾濁的波浪中嬉戲

 

長腿姑娘踩著腳踏車

穿過紫色三角梅和木麻黃

 

海浪的音節(jié),混合著針葉林的風聲

從往日將盡處斷續(xù)地傳來

 

一些事物在遠方變暗,你試著

重新把它打開。下午五點鐘

 

海平線上黯淡的層云涌動

城堡似的積云閃亮一個瞬間

 

那里似乎依舊閃爍著過去的時光

像某種物質的未被磨損的回憶

 

哀 歌

 

你的軀體那么輕,疼痛已遠去

一陣光的顫動,穿過最黑暗的門縫

 

連同你的黑衣服,鑲紅邊的黑披巾

你的身體成了風。靈魂的行裝

 

從來簡捷。從一只蝴蝶的夢越過

一生的行程。焦慮拐彎遠去了

 

你已經和自身分離。名字

落在紙上,身體飄入空氣

 

唯余書頁里的文字,黯啞的書寫

無人整理,散落于人世的記憶

 

逝者只是部分的死,幸存是部分的活

迷路的靈魂,穿過街上的人群

 

說著風的語言,一個黑色的神靈

不停止回來,穿越人間最陰暗的節(jié)日

 

史書中的巴格達

 

一個少年坐在底格里斯河

在夜晚的巴格達,歌唱

 

火把的河流

從巴格達條條胡同里涌來

尋找岸邊的歌聲。此刻

 

江洲司馬在另一條流放的河上

聆聽琵琶。尼伯龍根之歌

還沒有在鐵匠鋪的火鉗中誕生

 

巴格達最美的女歌手

在一家羊肉鋪子里找到了他

她拋出自己的珠寶和媚眼

從他的爸爸那里贖買了少年

 

此刻,集束炸彈正在映紅底格里斯

不知是上帝還是安拉的憤怒?

 

一個少年走在底格里斯河岸邊

在夜晚的巴格達,輕輕嘆息

 

世界的表面

 

清晨,幾棵楊樹,搖響枝葉

那兒傾注著往日的寂靜

 

高壓電纜上的一只黑鳥

停落,飛走,是兩個世界

 

荷塘升起一片蓮花,一個形象

否認暗喻,渴望清新

 

坐在窗前,望著世界的表面

手在鍵盤上,像一只獵鷹

 

意念一出現(xiàn)就將其抓獲

清晨,我正經歷著言語的饑餓

 

然而鳥叫,狗吠,風吹過楊樹的

言語,擦過世界的表面還是深處

 

誰存在著?誰在播散它的聲音

和氣息?跟上它,現(xiàn)實正在

 

熹微地演進。一個形象是一個

夢。一個人的黑夜還在延續(xù)

 

夏至清晨

 

夏至移動薄霧中的身影。清晨

就要消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虛無

 

每一片葉子都閃著萬物有靈的光

群鳥在叫,從未改變,幾近婉轉

 

野雞不時發(fā)出變嗓子少年的聲音

夏至的清晨在薄霧中移動身影

 

失敗的工業(yè)所拋棄的城鄉(xiāng)邊緣

幾乎自然。它安然接受人的缺席

 

鳥、野雞和樹,依然把窮鄉(xiāng)僻壤

當作自己往昔繁茂的祖國

 

我記錄一秒鐘如何消失

在下一秒之中,像晨霧滴落土地

 

我看著一切在如何慢慢在匯入

一種以萬物為代價的虛無

 

夏至的清晨遠逝,一首詩

既不能阻止也不能取代清晨的位置

 

一首贊美詩

 

來到南詔國遺落的江山里

來到大理國剩余的時間里

你的世界,就只剩一首贊美詩

 

就再也沒有重要的事務

就再也沒有野心和抱負

你的生活,就只欠世界一首詩

 

無須想歷史在如何循環(huán)

無須問禍殃像季節(jié)熱衷于重復

浮云詭秘看蒼山,憶起一行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