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1期|曹軍慶:誰知道(節(jié)選)
以劫富濟貧偷盜為生的蘇運來,被熟知高科技手段的深夢所控制,成了他手下的一名偷盜者。一方負責捕捉信息和遠程監(jiān)控,一方負責上門下手,雙方如虎添翼,合作順利。只是在一次作案中,由于沒有找到錢財卻意外得到一支手槍后,兩人的合作發(fā)生逆天的轉變。小說懸念叢生,以“誰知道”為標題,道出了世事無常與無法了解的真相等多種局促又無奈的關系,誰看到的都不是真的,誰也無法知道面前的一切。孰真孰假,只在人心。
一
鴻博只是個很普通的高檔社區(qū),不是別墅。蘇運來原以為是別墅區(qū),里面分布著獨棟的別墅,但不是。門禁卡三天前深夢就給蘇運快遞來了,它是一塊深藍色的塑料片。蘇運來把它貼上去,金屬柵欄自動分開了。蘇運來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保安可能把他當成了鴻博的業(yè)主。每個業(yè)主都有這樣的塑料片。蘇運來推著一只黑色的有滾輪的行李箱,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外地出差或度假回來。蘇運來曾經(jīng)問過深夢需不需要戴上墨鏡,深夢明確告訴他不需要。“你要像個正常人?!鄙顗粽f。深夢還說,保安每天要看到很多臉,他才記不住你那張臉呢。金屬柵欄旁邊站著保安,他似乎看了蘇運來一眼。事實上他并沒有看他,他的目光甚至有可能只是落在了他的行李箱上。在那之前他的目光無所事事地從他臉上掃過,就像小學生的橡皮頭擦掉他剛剛寫錯了的一個字。蘇運來想,正如深夢所說,他不會記得我這張臉。現(xiàn)在是傍晚六點多鐘,快到七點還沒到七點鐘。時間是深夢定下來的。沒錯,就是這個時間段。下班的人正在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家里。樓下花壇旁和廣場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吃過飯的老人下樓來了,老頭們背著手遛彎,大媽們馬上就要跳起廣場舞。蘇運來和深夢通過微信聯(lián)系,換句話說深夢在使用微信給蘇運來下指令。蘇運來這會兒正低頭看手機,他等待并在微信上接受指派。但是說深夢在給他下指令又不夠準確。蘇運來從不認為深夢是他的上司,也就是說深夢不能命令他。他們的關系不是那樣一種關系。他們是同伙,深夢更像是一個指路人,一個望風的人。他永遠在場外?;蛘卟粌H僅是望風,他還要承擔其他一些東西。比如規(guī)劃線路,從哪里進入,從哪里出去。還有時間上的安排,什么時候進去才會萬無一失。這些都是他的事。深夢說,“你要信得過我,就像信任你自己一樣?!鄙弦淮翁K運來邊干活邊思忖過,在他下手的時候深夢在干什么呢,他守在電腦前嗎?還是正捧著手機?這時,深夢在微信上說,“上去吧?!?/p>
蘇運來要去的地方是31樓,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串數(shù)字:72棟2單元31樓。電梯很快把他送上去了,他在電梯里沒有碰到任何人。這個單元是兩梯三戶,他從左邊的電梯上去,里面很干凈,沒有亂七八糟的廣告,耳邊循環(huán)播放著一首英文歌曲,但是他想不起來歌曲的名字。現(xiàn)在蘇運來站在3103房門前面,屋里會不會有人呢,他難免會犯嘀咕。深夢的指令這時又來了,他說,“開門!”靠,他怎么知道我到了門口呢?蘇運來從口袋里掏出萬能鑰匙,所有的門鎖在蘇運來這兒都不是障礙,他只要輕輕捅幾下門就開了。最復雜的門鎖他頂多三五秒就能解決。在他進屋的時候,他意識到從電梯里又出來了一撥人,聽腳步聲不止一個人應該是兩個。他們能看到我的背影,他想,我不能回頭張望。他們大概是這屋子里的人的鄰居吧。如果真是他的鄰居,他們從背影上會不會懷疑上我。這么想他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們和他很熟,他們會不會打他電話,告訴他有個可疑的人闖進了他的家門。事后蘇運來認為誰都會這么想。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男一女。那女的攙扶著那男的,那男的肯定喝醉了。他腳步踉蹌,嘴里哼唱著一首兒歌《我愛北京天安門》。那女的苦著臉,厭惡地鎖緊眉頭。蘇運來砰一聲關上門。他握著手機,在微信上告訴深夢,“門口出現(xiàn)了兩個人?!鄙顗粢稽c也沒遲疑,快速回復他,“別理他們?!苯又?,又發(fā)來一條,“干活!”
屋子里空空蕩蕩,像是很久沒住過人。衣柜里沒有衣服,冰箱里沒有食物。洗手間里有一雙塑料拖鞋,有人在這里洗過澡。牙具毛巾都有,放在干洗區(qū)的洗浴盆上??磥磉@屋子里的主人很少光顧此處,偶爾住進來也只是洗漱一下,少有他生活過的痕跡。蘇運來站在穿衣鏡前,他看到自己愁眉苦臉。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金,到處都沒有。是屋子里的人壓根沒在這里存放現(xiàn)金呢?還是以前存放過現(xiàn)金——因為走漏了風聲——比如知道有人前來行竊——所以提前轉移又藏到了別處?顯眼的地方也好,隱蔽的地方也好,沒找到一張鈔票。難道深夢失手了?他的情報有誤?他怎么會讓我去偷竊一所空宅子呢?屋子的內(nèi)部陳設初一看并不奢華,但家具和床品看上去很昂貴。實木地板都是進口貨。蘇運來掀開沙發(fā),沙發(fā)的底部空空如也。每一堵墻壁他都敲過了,聽聲音都是實心墻,沒有掏空。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床板很硬。被子疊放得整整齊齊,有人睡過。他把床拆卸開來,里面也沒找到什么,不過是些床板。他來到書房,書柜里沒有書,一本書也沒有。角落里立著一只保險柜,蘇運來早就看到它了,他不想理它。但是最后他還是會打開它。
打開保險柜很花了他一些時間,蘇運來討厭開保險柜,這活兒太折磨人了。他前后一共搗騰了25分鐘,他一邊開鎖一邊罵人。保險柜打開了。里面沒有文件,沒有房產(chǎn)證。也沒有珠寶首飾和現(xiàn)金。偌大的保險柜內(nèi)部太空曠了。有一盤磁帶,那種老舊的卡式磁帶。貼著紙片,紙片上寫著歌星的名字和十幾首歌曲名稱。從名字看那是一位早就過氣了的歌星。蘇運來環(huán)顧四周,沒看到從前的卡式收錄機。如果有,他會插進去聽聽磁帶還能播出什么。磁帶旁邊有只玻璃瓶,看上去很像是實驗室的玻璃器皿。容器里裝著液體,液體是粉紅色,浸泡著一節(jié)東西。那東西是人的一節(jié)手指,手指上面的指甲還在。蘇運來擰了擰玻璃瓶蓋子,紋絲不動,就像蓋子焊死在瓶子上了。他搖了搖瓶子,手指便在液體里晃蕩。蘇運來放下瓶子??拷孔舆€有一本巴掌大小的筆記本。他打開筆記本,紙頁上沒有文字,漢字或者其他文字都沒有。全是隨意畫上的圖案,字母編號以及前后顛倒錯亂的日期,然后是數(shù)字。保險柜里就這三樣東西:磁帶、斷指和筆記本。它們放置的位置呈三角形。這樣擺放有何講究?蘇運來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它們相互之間有邏輯嗎?那么邏輯是什么呢?一樣物品和另一樣物品有關系嗎?三角形的擺放想要說明什么?蘇運來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出個頭緒。筆記本上亂畫的圖案數(shù)字有可能是這屋子里的人向誰行賄的記錄?;蛘?,也可能是別人向他行賄的記錄?;蛘呤巧鈭錾系耐鶃碣~目。賭場上的賬本。高利貸發(fā)放者最初的記錄本。都有可能,管他呢。他不愿意用文字標注,說明記載的內(nèi)容詭異。磁帶和斷指更可笑。要么是定情之物,要么是某種悲傷的往事。
蘇運來一無所獲,他將不得不撤離。他給深夢發(fā)微信,“無現(xiàn)金?!鄙顗暨@次沒有快速回復。他耽擱了十多秒鐘,蘇運來在等待的時候腦子里閃現(xiàn)出這樣的想法:他會不會不回復我呢?但深夢的回復還是來了,他說,“撤吧?!?/p>
太奇怪了,這么大的房子居然一分錢也找不著。蘇運來已經(jīng)在里邊待了一個半小時,出門前他又搜索了一遍。他的目光停留在床頭柜上。他肯定在那之前就曾看到過床頭柜上的那只皮包,在他掀掉床的時候他甚至還把那只礙手的皮包挪了一下。但是他沒在意它。這會兒他想,當時他沒在意它的原因當然是他期盼著還能找到現(xiàn)金,那才是他的目標??墒乾F(xiàn)在他突然覺得那只棕色的皮包很可能是國外的名牌皮包。于是他走過去抓住它,好歹順手牽羊拿走一點什么嘛。否則也太丟臉了吧。他把它放進行李箱里,空著的行李箱里現(xiàn)在有了一只單肩棕色皮包。如果蘇運來出門時打開皮包,他就會看到皮包里裝著什么,那么打死他他也不會拿走它。可是他把它放進行李箱時一點好奇心也沒有,他正生著氣。媽的,有什么好看的,里面什么都沒有也無所謂,單單這只皮包就值得他拿走。他沒有當時就打開皮包不光是生氣,關鍵在于時間也很緊迫。深夢讓他撤,他不敢再在里面逗留。反正他看中了皮包的款式和質地,以后在外面閑逛時也可以在肩上挎著一只名牌皮包。
蘇運來拎著行李箱跨出房門,他進屋前剛從電梯里出來的那兩個人還在,他們像爛泥似地癱在屋子門口。一個半小時啊,他們還沒走。男人吐了一地,他們腳邊有一堆穢物。穢物散發(fā)出惡濁的氣味。男人蜷在穢物里睡著了。女人無動于衷地坐在地上,她摟著男人。
“你們可能要讓一下,”蘇運來說,“你們不讓一下,我出去不了?!?/p>
女人動了動身子,她說,“對不起,他喝醉了,我弄不動他?!?/p>
“弄不動他也不能坐在別人家門口啊?!?/p>
“是的是的,不能坐在別人家門口。等他恢復一點力氣,我就帶他走。老實跟你說吧,我們下錯了樓層。本來我們住在30樓,結果卻到了31樓。”
“哦,錯了一樓,你們到上面來了?!?/p>
“是啊,我們一出電梯就知道走錯了,可是他再也沒有力氣走下去。我們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對不起打擾你了?!?/p>
“沒關系,我馬上就要出去?!?/p>
“你是要出差嗎?”
“對,”蘇運來趕緊說,“我出差?!?/p>
“他總是喝醉,”女人指了指男人,“他一喝醉就要吐,吐出來睡上一會就好了。你放心,我會把你門口收拾干凈的?!?/p>
“我相信?!碧K運來拎著箱子進電梯,女人在他身后又說,“我住在3003房,半夜里有人在你們家客廳里蹦跳,那是怎么回事?。俊?/p>
“你說到這個嘛,”蘇運來說,“電梯已經(jīng)來了,我們下次再說吧?!?/p>
“可是,”電梯把蘇運來吞進去了,女人仍在大聲喊叫,“聲音太大了,吵得我們沒法入睡。”
蘇運來正在降落,他想他們把我當成了這間屋子的主人,他們順便向我投訴有人在屋子里的地板上蹦跳。如果她說的是實話,那么誰會在半夜里的客廳蹦跳呢?
二
以前蘇運來在漢口古田四路租了間房子,每月租金五百塊錢。十幾個平米。偏僻,沒有窗戶,就像是個水泥盒子,或者就像是個水泥箱子。蘇運來不在乎,只要夠他躺下身子就行了。我又不是武漢人,我到處流竄。今天在這里,明天說不定又到了那里。三個月前蘇運來又在武昌這邊租了房子,住在水岸星城。這里的房子臨著沙湖。還是個兩室一廳的套房,每月租金將近四千塊錢。深夢讓他把古田四路的房子也留著,不就是五百塊錢嘛,你別退。留在手里是個退路。長江把武昌和漢口隔開。蘇運來從鴻博小區(qū)出來的時候,按道理應該先過江去,到古田四路的小屋子里去躲上兩天。可是他沒有,什么都沒得手,躲什么躲。他徑直回了水岸星城。到了家,他扔掉箱子,去洗手間洗了個澡,還搓洗了頭發(fā)。他餓了,打算出去宵夜。蘇運來沒有在家好好吃晚飯的習慣,他喜歡宵夜,喜歡在街邊吃燒烤。
蘇運來是個美男子,濕漉漉的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看上去精神頭十足。他把手斜插在褲兜里,慢悠悠地出門,拐進黃酈路,然后站在一個燒烤攤前面。他對攤主說,“先給我烤五十根肉串?!?/p>
今天不是我的問題,是深夢的問題。蘇運來一邊吃著肉串一邊想,肯定是深夢在哪里出了岔子。盡管他相信深夢是個不會出岔子的人,但這件事情只能怪他。五十根肉串吃完了,他又要了些別的。他喝了三瓶啤酒。臨近午夜,蘇運來卻沒有睡意。要不要找個女人呢?深夢告誡過他,不建議他談戀愛。他說在你收山之前你不能談戀愛,否則太危險了。隨便哪個女人哪怕不是有意的,也會害了你性命。等你不再做這一行了,等你有了足夠多的錢,等你把自己洗白了,你再去戀愛吧,好好成個家。深夢給他描述的未來比他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未來還要美好。從前他對自己未來的預測都是末日。這就是他們的差異,也是蘇運來愿意跟著深夢以他的方式去干的原因。他為他承諾了一個只有來世才有的幸福。因此,蘇運來的身體問題只能通過金錢通過交易來解決。
“花點小錢就能解決的問題何必去談情說愛。”深夢說。
蘇運來忘記了那只皮包,那只裝在空箱子里的皮包他忘得一干二凈。宵完夜,他又去了另一個地方。那個姑娘結束的時候俯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愿意為你打折?!?/p>
“打折是不對的,又不是買衣服。”蘇運來掏出錢夾子,“我要付給你我們剛開始就講好了的價錢?!?/p>
姑娘收下錢,她又說,“我愿意為你打個折是我的一點點心意?!?/p>
蘇運來躺回到自己的床上還在想著那姑娘所說的心意。她的身體柔軟。她一直在喃喃低語。她說你好帥啊,你好棒!可是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那么,我是什么人?你是男人。你就不怕我是個殺了人的人嗎?不怕。就算你是個殺了人的人,這會兒你也就是個男人。只是男人嗎?只是男人。她在叫喊。她的手摸索著他的腦袋,摸索著他的臉。她說,天啦,怎么你也閉著眼睛?不行嗎?不行!你要睜著眼睛。為什么?這種時候女人要閉著眼睛,男人就得睜著。誰規(guī)定的?沒誰規(guī)定,可是就得這樣。嗬,好吧,蘇運來睜開了眼睛。她開著燈呢,她讓我睜著眼睛是要我看著她嗎?蘇運來疲憊不堪,他暈暈乎乎地睡過去了。差不多是凌晨三點多鐘,接近四點鐘。蘇運來大約睡了半個小時就醒過來了。他是被一泡尿脹醒的。媽的,上床的時候忘了撒尿。他不想開燈,跌跌撞撞去撒尿?;貋淼臅r候他的腳踢上了一個東西,他把它踢翻了,差點絆倒他。他打開燈,是那只箱子。他又踢了它一腳,它在臥室里翻滾了一周。里面不是還有只皮包嗎,這時蘇運來想起來了。他的腦子有些迷糊,半睡半醒。他拉開拉鏈,從箱子里把皮包拿出來。真是個不錯的皮包,蘇運來把它舉起來,對著頂燈照了照,還是認不出什么牌子。皮包是棕色,頂端有個皮質的翻蓋,正面是個銅質的搭扣,翻蓋翻過來正好扣在搭扣上。蘇運來翻開翻蓋,再把上面的拉鏈拉開。包里有個東西,他把它掏出來。那是什么?那是一支手槍。
真是手槍!蘇運來一下子醒來,睡意全消。他再也無法入睡,在第一時間給深夢發(fā)了微信。他說,“我有槍!”沒想到在這個時間點上深夢還能回復他。深夢說,“什么槍?”蘇運來說,“手槍?!?/p>
深夢不睡覺嗎?他是今夜沒睡還是每個夜晚都不睡?
蘇運來像是握著一塊火炭。怎么會是手槍呢?他害怕。他是去偷錢的,怎么就偷回了一把槍呢?他從來沒想過偷回一把槍,沒想過,他要槍干什么?槍不是他這種人可以要的東西。事情鬧大了。偷錢無所謂,正像深夢所說,這些人的錢即使你偷了他們,他們也不會去報警。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也會自己否認。他們守口如瓶,對誰也不會聲稱他們的錢被人偷走了。那是錢,被偷的人不能承認自己有錢??蛇@是槍。槍不一樣。什么人才能有槍呢?蘇運來只要想一想腰腿就會發(fā)軟。警察有槍,可是你能偷警察的槍嗎?那是什么罪?那不是要命嗎?官員?普通的官員哪能有槍?有資格配槍的官員那也一定不是一般的官員。再有,那就只能是黑幫上的人,是悍匪。還能往下想嗎?蘇運來不寒而栗。我闖下大禍了,他揪扯自己的頭發(fā),把槍管頂著自己的下巴。
從生下來到長這么大,蘇運來就沒見過真槍。所謂槍這種東西他只在電影或電視上見到過,人們拿著槍打來打去。他不知道這會兒他手上拿著的槍是什么槍,也不知道槍的構造。他把它放下,擱在床上。不懂的事情可以去百度。他找到電腦,在百度上輸入“手槍的牌子和型號?!本W(wǎng)頁依次出現(xiàn),各種手槍照片都在上面。蘇運來一一對照著看,原來他拿著的是五四手槍。隨后他又輸入“手槍的構造?!卑咽謽尩母鞣N配件都記住了。他試著對著照片打開彈筒,彈筒里竟然裝著三顆子彈。原來這把槍已經(jīng)子彈上膛了,隨時可以射擊。蘇運來冷汗直往下淌,槍的主人為什么要裝上子彈呢?太可怕了。蘇運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床上的槍,他不能留下它,不能把它放在家里。扔掉它。總之,不能讓它和我有半點關系。這時天亮了,蘇運來一分鐘也不想看到手槍。但是白天不能扔啊,白天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也說不清楚。你哪來的手槍?你怎么會有手槍?或者你為什么要把手槍扔掉?無論哪個問題都能毀了你。蘇運來還想到了那座空宅子,那座空宅子的主人此時會不會正在到處尋找他丟失的手槍呢?如果在我正在扔掉手槍的時候剛好被他逮住了怎么辦?誰能保證一定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要謹慎,扔掉手槍這件事情必須要秘密地去做,必須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做。蘇運來突然發(fā)現(xiàn),想要扔掉到手的贓物比當初去偷它的時候更困難。困難重重啊,這個白天怎么過呢?為什么剛回來的時候沒有把它連同那只皮包一起扔進隨便哪個垃圾桶里呢?或者為什么當時就沒有拿走那只皮包呢?我要皮包干什么?這一天蘇運來過得提心吊膽。他三頓飯都沒吃,吃不下去,只喝了幾杯清水。他就只等著天黑。他把手槍包好,再把包好了的手槍揣在懷里。他不能挎著那只偷來的皮包,挎著它太顯眼了,誰也不能保證沒有人正在到處找那只皮包。他強迫自己睡一會兒,幾次爬到床上都睡不著。他老盯著手機,總懷疑有人會給他發(fā)短信,或是給他打電話。但是沒有,整整一天他的手機都沒有動靜。深夢也像是消失了。他找過深夢,他給他留言說,“我該怎么辦?”可是毫無回應。他想會不會深夢睡覺去了,否則不會這樣,他不回應他在他們的交往中很有些反常。
天終究黑了下來,蘇運來將要出門。卻又不能太早,太早了街上行人會很多。也不能把槍丟在自己街區(qū)附近。扔掉的槍總會被人發(fā)現(xiàn),不能在自己住處周邊留下線索,否則太容易被找到。他從水岸星城后門出去,經(jīng)過社科院,在濱湖飯店前面不遠的一個公交站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他不管這輛車開往哪里,隨便坐吧,跑了好幾站路。蘇運來下了車。他下車的地方是中南路,再往前走是付家坡。那個路段夜晚更繁華,蘇運來要避開那里,他拐入另一個方向,這時他往丁字橋走去。再拐,走入一條人跡稀少的小街。他不知道街名,大約是條無名小街。還要再晚一點,估計十點鐘以后,這里的人就會更少了。蘇運來已經(jīng)在搜尋街邊的垃圾桶,他會裝作沒事人一樣走近它,往里面吐上一口痰。只要沒人,他再迅速從懷里掏出槍來扔進去。然后轉身走開。到另一條街上去攔一輛的士。這是他想好了的計劃,他先要四處晃悠。四處晃悠不過是在消磨時間?;斡屏藥讉€來回,街上的人果然少多了,幾乎看不到人。蘇運來看到一只垃圾桶,那是在他眼睛里看到的第一只垃圾桶。垃圾桶有半人高,它的顏色在微弱的路燈光下辨認不出來。他已經(jīng)走到它旁邊來了,并且已經(jīng)往里面吐了一口痰。可是他不能把手槍扔進去。因為垃圾桶旁邊還有一個人,那個人蹲在垃圾桶的另一邊,蘇運來從這邊走過去時那個人被垃圾桶遮住了,因此他完全看不到她。她在他的視線盲區(qū)里。那是個老太太,她的臉上涂滿了臟污的色塊。實際上也有可能不是老太太,只是因為臉上臟污讓她看上去像是老太太而已。依附著垃圾桶活著的女人,你無法看出她們的年齡。當然,也無從判斷她的神志是否清醒,進而你也不知道她是個正常人還是個瘋子。很顯然她正在這只垃圾桶里翻撿食物。她的腳邊丟著成堆的垃圾??磥硭喈斒?,因為她沒有找到她想要找到的東西。
“沒有,什么也沒有。”女人對著蘇運來憤怒地攤開雙手,大聲說道。
“你在對我說話嗎?”蘇運來問她。
“可是,”女人接著說,“昨天我還在這里找到過一袋雞腿?!?/p>
蘇運來逃往一邊去,他看不出女人的年齡,她聲音里的中氣很充足。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女人在他身后叫喊,“昨天我在這里找到了一袋雞腿,今天什么也沒有?!?/p>
她在用什么東西敲打垃圾桶的邊沿,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塑料桶被敲打時發(fā)出的砰砰的聲音傳出老遠。
蘇運來轉頭找到第二只垃圾桶,為此他走了差不多五分鐘。他發(fā)誓把手槍扔進這只垃圾桶里。和他在第一只垃圾桶旁邊遇到的情景一樣,這里也有一個在他走過來時沒辦法看到的人,這個人也處在他的視線盲區(qū),只不過這次蹲著的人是個老頭。因為有過前一個例子,大體上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老頭呢,還是個小伙子。他兩只手都戴著手套,左手拿火鉗,右手拿袋子。嘴上還叼著一支燃著的煙,地上擱著半瓶沒喝完的酒。
“你是不是也想來碰碰運氣?”他望著蘇運來,挑釁似地問道。
“碰什么運氣?”
“老實跟你說,我在這里撿到過錢呢。不騙你,一沓子錢。塞在破衣服口袋里。還撿到過戒指呢。你信不信?垃圾里面藏著寶呢。說不定就在哪個爛魚嘴里鰓里或是哪個信封里找到了寶貝呢。要不要你也試試?”
說著,他把火鉗往蘇運來手里塞。
“不試?!碧K運來往后退。
“他媽的,”老頭哈哈大笑,“都是膽小鬼?!?/p>
要找到一個沒有人守在旁邊的垃圾桶真還不容易。蘇運來站在路燈下面等了很久,那老頭還沒走的意思。他只好自己往前走,快走到街口了,他才又看到第三只垃圾桶。這一次,他走了有十分鐘那么久。他走近去,還好,這里沒人,沒有老頭子,沒有老太太,也沒有流浪漢。蘇運來已經(jīng)從懷里把手槍掏出來了,他只要一揚手就能把它扔掉。恰恰這時,一輛車轟轟地開了過來。是一輛拖運垃圾的罐裝車。真不是時候,蘇運來只能再等等。罐裝垃圾車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傾倒在車廂里,垃圾桶清空了,又被放回原處。司機沒有從駕駛室出來,罐裝垃圾車上有一種裝置,像鏟車一樣的東西。那東西有機械臂,可以自動把地上的垃圾桶升起來,再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倒進罐子里去,然后把垃圾桶放回原處。駕駛室里在放歌,歌名好像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在寂靜的街道上,垃圾車里飄出的歌聲相當刺耳。司機還在打手機,他的面目有些猙獰。他好像正對著手機罵人,蘇運來聽到了一句話,司機大聲說,“我馬上就到?!碧K運來由這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猜測,司機要么有一個相好正在哪里等著他,要么有一個牌局需要他去湊個角。也可能有誰在等著他去喝酒。總之司機巴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他對他現(xiàn)在正在干著的活相當不耐煩。所以他剛放下垃圾桶就猛踩油門呼一下開走了,垃圾車從蘇運來身邊開過時刮起了一陣風。
蘇運來再次走過去,垃圾桶空了,能見著它骯臟的底部。不會再有什么了吧,蘇運來覺著了從未有過的踏實。他很快就將扔掉手槍,仿佛就能卸下千斤重擔。蘇運來撫摸了一下槍身,槍的身體。老實說槍也有皮膚,槍的皮膚就像女人的皮膚那樣光滑。他卻要扔掉它。這時突然從巷子口里沖出了一群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這里的街口不光連著外面的主街道,在一家超市的后面還隱藏著一條小巷子。先前蘇運來并沒有注意到小巷子,如果不是這群男孩子跑出來,他也想不到會有小巷子隱藏在那里面。他們呼嘯而來。深夜里這些人就是一群小混子。他們顯然在哪里剛剛進行過一場混戰(zhàn),衣服和臉上都濺上了血跡。他們快速奔跑著,打著唿哨,他們的手上還握著閃亮的刀具和棍棒。
“停下?!庇腥撕傲艘宦暎谑嵌纪O?。
看到他們,蘇運來把抽出的槍又塞回懷里。
“干得不錯伙計們!”剛才喊停下的那個人在夸大家,他個頭并不高,但壯實。“現(xiàn)在我們喝酒去。”
“喝酒去。”大家呼應著一片聲喊。
那個個頭并不高的壯實的家伙向著垃圾桶沖過來。他率先把他手上握著的砍刀咣當一聲扔進垃圾桶里。那些人跟著他沖過來,依次把刀具棍棒扔進去。沒有人看一眼蘇運來。
“走嘍,”他們呼喊著,“喝酒!”
三
做個小偷挺好的,是啊,沒什么不好。蘇運來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記得他沒有和深夢談到過他的父親,也沒有和他談到過他的母親,因為他自己從沒有見過他們。這么說也不對,他應該很小的時候見到過他的母親。但不確切,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是不是他母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過那么一個女人。他只知道撫養(yǎng)他的人是他的姑父和姑母。姑父姑母家住在山東一座平靜的縣城里。那座縣城在海邊,叫榮成縣,隸屬于山東威海,后來更名為榮成市。蘇運來在他十八歲的時候跑到外面來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榮成。他的姑父姑母很早就跟他說過,他們會在他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告訴他——他父親和他母親所有的事情。蘇運來一直在等著那一天,有關自己的身世他有過太多猜想。他的記憶可能比別的孩子開始得更早。回憶剛開始有記憶的往事——蘇運來居然記得他最初的口音和姑父姑母不一樣。比如鞋子,他說鞋子的口音和他們完全不同。蘇運來記得他們還反復糾正過他,他們訓斥他,讓他說出鞋子的正確讀音。后來無論蘇運來怎么回憶,無論他怎么努力,他再也想不起他從前的口音了。在他現(xiàn)有的口音里一點過去的痕跡也沒有。但是蘇運來堅信,如果他在哪里重新聽到了那種口音,他一定能分辨出來。他的嘴里已經(jīng)說不出那種口音,可是他還依稀認得那種口音。臨近蘇運來十八歲生日那幾天,姑父姑母都很緊張。他們給他買禮物,幫他訂蛋糕。蘇運來從他們過于熱情的張羅中看到了刻意隱瞞著的驚慌。于是蘇運來比他們更緊張,更驚慌。他害怕他們突然間說出他無法承受的事情。同時還有另一種害怕,這種擔心恰恰是在這幾天才出現(xiàn)的。他害怕因為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太過嚴重——姑父姑母或許會捏造出另一種事實來搪塞他。當然也可能他們的事情本不嚴重,卻被他們夸大被他們說得嚴重了。姑父姑母錯就錯在他們其實應該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到了十八歲的時候蘇運來已經(jīng)有能力懷疑什么了。他很可能不相信他們將要說出來的事情。他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來處,卻又害怕被歪曲,被篡改。如果不得不接受被修改了的事實,不如繼續(xù)不知道。那幾天蘇運來處在極度的煎熬當中。他想聽到他們說出父親和母親,又害怕他們說出來。他們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驚慌,使得他在謎底即將揭開時信不過他們。我不信任你們,與其聽你們說出我怎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話,倒不如自己走開。沒想到等待了十八年的結果卻是自己跑開了。蘇運來離開那座縣城之后,人一下子輕松多了。他去過很多地方,那些地方就不一一數(shù)了。他之所以到處走來走去,是不是在尋找他童年時期曾經(jīng)說過的那種神秘的口音呢?他甚至還游歷過其他一些國家,都是些很小很小的國家,比如尼泊爾呀緬甸呀或者不丹呀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說,總還是外國吧,它們確實不是中國。
來到武漢時蘇運來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他是從合肥過來的,來之前他并沒有想過在這里停留多久。這是一座龐雜的城市,行人臉上很少有雷同的表情。好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事,因此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蘇運來在漢口的一家小酒館里吃飯,他吃了一碗熱干面。熱干面是武漢人吃得最多的東西,蘇運來沒覺著有多么好吃。但是小酒館里的人不講普通話,他們講的全是武漢話。蘇運來能聽懂他們在說什么,甚至從他們的口音里感受到了一種似是而非的親切。他對這種似是而非的親切一時間還無法做出判斷。吃完熱干面,他脫下鞋子,悄悄放在桌子下面。趁他們不注意,蘇運來光著腳板走出小酒館。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他對服務員說,“不好意思,我的鞋子可能落在這里了?!?/p>
服務員是個長得有點肥胖的中年女人,她哈哈大笑著說,“孩子孩子(鞋子鞋子),你怎么沒把你的褲頭子落在這里呢?”說著,她把他的鞋子從角落里提出來,扔在他腳邊?!鞍涯愕暮⒆樱ㄐ樱┠米甙?。”
她把鞋子叫作孩子,這個好玩。蘇運來不記得他小時候是怎么說到鞋子的,他一點也記不起來。姑父姑母糾正他說到鞋子的讀音是什么呢?但是這個胖女人關于鞋子的口音讓他覺得有一點點相似。沒來由的不能確定的相似。這么多年過去了,畢竟在武漢模模糊糊地發(fā)現(xiàn)了一點點從前的口音的蹤跡。孩子(鞋子),我小時候好像就是這么叫的啊。多念上幾遍,好像又不對。蘇運來決定先在武漢住下來,管它呢,住上三五個月也無所謂呀。他在古田四路租了房子,一個月才五百塊錢。沒事他就在漢口的街邊上走一走。坐公交車,在樹下面看那些閑著的人下棋打撲克。他在這些地方聽武漢人說話,研究他們的口音。越聽蘇運來越覺得親切,越覺得靠譜。我小時候是不是就說著武漢話?。空l能告訴我,即使我說著武漢話,那么我和武漢又是什么關系呢?
生存對蘇運來來說從來不是問題,他很容易活下去。這世上只要別的人能活下去我也就能活下去。熙熙攘攘的蕓蕓眾生,他們就是我的莊稼,是我的稻子和麥子,我想什么時候收割他們就什么時候收割他們。他們口袋里的錢只要我愿意,一下子就能成為他的錢。他收割他們的錢包,當然不會去收割他們的腦袋。至于錢的來歷他毫無興趣,他的興趣只在于從他們那里取來那些來歷不明的錢。他往人多的地方去,哪里熱鬧哪里混亂他就往哪里去??措娨暤臅r候蘇運來想過:如果能去國外的恐襲現(xiàn)場那該多好,啊,天啦,那么多驚慌逃竄的人們,我一定能想偷到多少錢就偷到多少錢。汽車炸彈在街邊爆炸。尖叫聲、樓房玻璃的碎裂聲、警笛聲,人群四散奔逃。這種時候我只能隔著電視屏幕瞧著他們,我沒法下手。是啊,我總不能把手插進電視里去掏他們的錢包吧,如果能從電視里插進手去掏人家的錢包我早就這樣干了。但是蘇運來并不是個心地冷酷的人。他怕見到死人。只要一看到死人他就哭,比死者家屬哭得更厲害。沒來由地哭,不管死者是善人還是惡徒。別人離開了世界,他居然悲痛欲絕。蘇運來就是這么個人。死亡對生者是一件高不可攀的事情,不光高不可攀,實際上它還是一種儀式。他對它因此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所以蘇運來哪里都敢去偷,卻從來沒偷過殯儀館,也沒有進入過送葬隊伍去行竊。他幾乎是個很節(jié)制的小偷,手頭的錢只要夠用就行了。他的偷技是出類拔萃的,自從入了這一行,從不曾失手。但是他偷錢只是為了生存,不為暴富。有這種想法可能最為重要的原因還是他很年輕。他暫時還看不到未來的衰敗和困境,那些事情還早著呢,他不能現(xiàn)在就開始想到養(yǎng)老。就像那些富二代官二代或是鉆石王老五一樣,他們才不想早早結婚——誰他媽不想多談幾次戀愛?道理是一樣的——小偷蘇運來也不想早早地弄點積蓄——把自己安頓下來。蘇運來就想過著現(xiàn)在的生活,他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老早以前的理想。他手上有技術,走到哪里都餓不死他。他沒必要有太多積蓄。蘇運來有幾張銀行卡,卡上的錢加起來要有五千塊錢是他的底線。多于這個錢數(shù)了,他就會歇一歇。如果少于這個錢數(shù)了他就會出去找活干。在他干活的時候他所選擇的對象一般會是衣著光鮮的中年人,或看上去面目兇惡的小伙子。他這么做無疑加大了干活時的難度,其實關鍵是他自己心理上的難度。他在挑戰(zhàn)他自己。他一向鄙視那些專向老人和病人下手的小偷。他們是懦夫,他們是小偷這個行當里的渣滓。
有一次在公交車上,蘇運來看到有個家伙正在把他的手伸向一個老頭的深色腰帶。老頭是個農(nóng)民工,蹲坐在公交車的地板上,蜷縮在那家伙的腳邊打盹,他身旁擱著臟床單裹著的鋪蓋卷。他可能太困了,公交車一搖晃就能睡著。蘇運來側邊站著個小伙子,小伙子戴著墨鏡,面色蒼白。跟他站在一起的還有個年輕姑娘,姑娘牽著他的手。他們兩個看著很像是有身份的人。老頭的錢肯定在腰帶里面,沒人意識到那家伙正在偷老頭的錢,那家伙假裝打電話,并且彎下腰去系自己的鞋帶。蘇運來相信他很快就能得手,于是他惡狠狠地對著車窗玻璃呸呸地吐痰,那時候他正感冒著,嗓子疼,痰多。他的痰在車窗玻璃上滑動,吸引了全車人的目光。
站在小伙子身邊的姑娘說,“太惡心了?!?/p>
更多的人在附和,“就是,太不像話了?!?/p>
司機從后視鏡里也看到了,他大聲喝道,“那個人,哎,對了——說你呢,你講點公德好不好?”車廂里的人一下子吵起來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老頭這時被吵醒了,蘇運來踢了他一腳?!澳愕秸玖?,還不下車啊?!?/p>
正好到站了,車停下。老頭真以為到了他要去的地方,糊里糊涂地提著他的鋪蓋卷下了車。老頭可能因此下錯站了,但是他的錢卻保住了。
蘇運來在接下來的那一站下了車,他眼睛的余光看到那家伙在尾隨他。那家伙不是一個人,他們一起有三個人,從三個方位向他包抄。蘇運來走向一個墻角,那里沒什么人,他在那里等著他們。
“先別拿刀子捅我,”蘇運來對那家伙說,“我們是同行。”
“誰和你是同行?”那家伙說,他手上果然有刀子。
“是不是同行眼睛一瞅就知道了,兄弟我跟你說,那老東西你看走眼了。破鋪蓋卷里沒多少錢,相信我兄弟?!碧K運來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錢,錢是他剛剛從身旁小伙子身上偷來的。小伙子肯定是個有錢人。偷來的錢蘇運來數(shù)都沒數(shù),他只是用指頭捻了捻,心里頭就知道了大約是三千塊錢?!斑@三千塊錢算是我給你的一點補償吧,相信我兄弟,老頭的鋪蓋卷里沒這么多錢?!?/p>
那家伙將信將疑地接了錢,“幸會?!?/p>
他拱了拱手,然后收了刀,帶著另兩個人走了。
蘇運來正往回走,左手突然被一個人鉗住了。他扭過頭去看,卻是那個小伙子。此時他摘掉墨鏡,兩只眼睛正兇狠地盯著他。似笑非笑,雙目有神。蘇運來的右手也被鉗住了,不用看,一定是那個姑娘。蘇運來都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到他身邊的。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那家伙帶著兩個人剛走開,他們就來了。
“你們想干嗎?”蘇運來心虛,怯生生地問道。
“我們想干嗎?你他媽的在干嗎?”姑娘上來就啐了他一口。
“我的錢你給了他們?”小伙子語調倒是很柔和,他順手把姑娘扒拉開去。
“什么你的錢?”蘇運來還想打馬虎眼。
“算了吧?!惫媚镉诌怂豢?。
“你剛剛從我衣袋里掏去的三千塊錢啊,怎么,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吧?讓我想想,你一定是給了那幾個家伙。那幾個家伙原本想偷老頭的錢,結果是你阻止了他們。你又怕他們找你算賬,于是你就偷了我的錢送給他們?!?/p>
“是這樣的嗎?”小伙子笑瞇瞇地問。
“我沒掏你衣袋里的錢,你怎么證明我掏了你的錢?”
小伙子笑了笑,拿出手機按了一下,屏幕上即時播出視頻。蘇運來在視頻里正把手伸進小伙子衣袋,快速掏出一把錢???,都給錄下了。無法抵賴,抵賴不了。整個過程錄得非常清晰。蘇運來不知道是誰拍下了這個視頻。他驚異于拍下視頻的人,也驚異于能把視頻拍得如此清晰的那種他見都沒見過的設備。
“是你嗎?”
“是我?!?/p>
姑娘在她的手機上也按了一下,他從那上面看到了更多視頻。都是蘇運來,蘇運來在各種場合行竊,全被他們抓拍下來了。
“證據(jù)確鑿,你們要把我送派出所嗎?”
“不,”小伙子說,“我們想請你喝咖啡?!?/p>
四
沈軍豪在大學里是學理工科的尖子生,對電腦電子學都有很好的研究。畢業(yè)后他干了好幾份工作。他履歷上的第一份工作是公務員,剛出校門他就考上了公務員。那年頭報考公務員的人特別多,也特別難。比高考困難多了,真的就是獨木橋。能考上的人無不被人羨慕。沈軍豪下到基層,被分配到幸??h,在一個名叫蔡家河的小鎮(zhèn)里做民政助理。只做了半年他就調到幸福縣政府辦公室去了,給縣政府的常務副縣長做秘書。這個位置可以預見到的前程是這樣的:先在辦公室提拔為副科長,再提科長,再提辦公室副主任。然后在科長或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離開政府辦公室,到外面哪一個局里去做局長,或是到下面哪一個鄉(xiāng)鎮(zhèn)去做鎮(zhèn)長,更好的職位是做鎮(zhèn)里的黨委書記。然后再回到縣里,再進四大家班子。沈軍豪腦子活,他覺得這些可預見的前程太慢了,夾著尾巴苦熬的日子不好過。等到真進了四大家,人也就四五十歲了。僅僅只干了兩年沈軍豪就被提為副科長,在他那一撥里這樣的提拔速度算是快的了。但是他不想干,他辭職了。沈軍豪從幸??h來到武漢,他先后進了好幾家公司,有大公司也有小公司,可是也都沒干多久。就像在公務員里他能預見到前程一樣,在那些公司里他也能一眼就看到自己在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結局。那些一眼就能看到的結局他都不想要,那不應該是他的命運。沈軍豪需要抗爭,說到底他就是想自己干??墒歉墒裁茨兀可蜍姾老肓撕芫?。他分析并計算自己的長處和短板,適合做什么或者不適合做什么。以前的那些從業(yè)經(jīng)歷,讓沈軍豪積攢了各種偏門左道的知識。比如官場里的規(guī)則,調查取證這方面的技巧。獲取證據(jù),掌握數(shù)據(jù)。千方百計地找到某一個人,或者千方百計地藏匿某一個人。獲得機密以及保密。安保知識。明處,暗處。保護哪個人或是除掉哪個人。關于金融,關于融資這類知識相對復雜,沈軍豪也都了解到一些。雖只是皮毛,雖不精通,但肯定管用。沈軍豪鉆研所有這些知識,將它們?nèi)跁谝黄?,讓它們發(fā)酵。就像把不同的化學制劑倒入同一根試管里,讓它們在一起反應,于是生出新的東西。沈軍豪就是這樣得到了他極其古怪的創(chuàng)意和想法。別人想不到的地方,他能想到。他玩電腦,自稱是個著名的黑客。他對申小曼說,“黑客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p>
申小曼是沈軍豪的女朋友,終于有一天沈軍豪跟她攤牌了。他跟她說,我們就做這個吧。他把整個流程都想清楚了。申小曼驚訝得張大嘴巴,她承認沈軍豪想得太完美了。實在是太完美了,再也沒有哪個創(chuàng)意比這個更完美。關鍵是還不傷天害理。讓自己得到好處卻又不傷天害理,拿走了人家的東西卻又不至于損害人家。不會削弱人家,不可能讓人家因此陷入絕境。做過了的事情就像沒做過。有什么不好?那就做吧。申小曼唯一擔心的事情是他們的安全。沈軍豪也跟她做了保證,他說,“我保證不會出事?!?/p>
“那工具在哪里做呢?”申小曼問道。
沈軍豪說,“就在我們家里做?!?/p>
很快,家里的地板上堆滿了沈軍豪買回來的各種電子器械。有些是從商店買來的。更多是快遞送來的,包裝盒上寫著沈軍豪的姓名和地址。
申小曼一一拆開堆在地上的電子器械包裝盒。那些細小的電子產(chǎn)品,每打開一款,她都要仔細詢問沈軍豪。
“這是什么?”她舉著一個袖珍的物品問他。
“針孔攝錄機?!彼f。
他們進去的咖啡館名叫漫,漫應該是一個連鎖店子,蘇運來在好多個街面上都見到過名叫漫的咖啡館。只是他沒進去過。這家名叫漫的咖啡館在東湖之濱。里面寬敞、清靜,人很少,僅有的很少的幾個人都在小聲說話。那些細小的聲音融入到咖啡館的背景音樂里。自己的人都在跟自己人說話,隔著哪怕只有兩張桌子也很難聽清楚別人在說什么。他們選中的這個地方很適合交談。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沈軍豪問蘇運來。
“這么說,你們已經(jīng)知道我的名字了?!?/p>
“你叫蘇運來?!?/p>
“是的,沒錯?!?/p>
“我叫深夢?!毙』镒诱f。
“深夢,多么奇怪的名字啊?!?/p>
“以后你就不會覺得奇怪了?!?/p>
“你們在跟蹤我嗎?或者,你們?yōu)槭裁床话盐宜偷脚沙鏊???/p>
“我們在尋找合伙人。”申小曼說。
“我覺得我們可以合作?!鄙顗袈龡l斯理地說。
“合作什么?”蘇運來深吸了一口氣。
“加個微信吧,我的微信名字就叫深夢?!?/p>
“好吧?!碧K運來掃了他的二維碼。
“有沒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生活在縣城里,或者他們生活在別的城市里。但是他們在武漢買了房子,以自己的名義,這種情況很少見。那么,以他們家人或親戚朋友的名義,更或者借用陌生人的身份證在武漢買了房子。有這樣的人嗎?”
蘇運來說,“你問我嗎?肯定有啊。”
“好吧,你也認為有這種人。那么我們再來假設一下,假設他們在武漢買了房子,卻又不經(jīng)常住在這里。是啊,他們在縣城或是其他城市里也有自己的房子,他們沒必要住在武漢。對吧?可是他們有錢。我在想,也不是全部——會不會有那么幾個人把他們的錢存放在閑置在武漢的空房子里面呢?”
“他們?yōu)槭裁床淮嬖阢y行里?”蘇運來問。
“誰敢啊,銀行存款都得實名制。無論哪筆錢,只要是存在銀行里,隨便一查就能查出來?!?/p>
“我沒法知道這種假設,我沒見過。”
“接下來我說要點。他們偶爾才來武漢,大多數(shù)時間都不在。在絕對安全的時間里,我們可以安排一個人去把那些錢取出來。那些錢便是我們的錢了。即使他們知道他們的錢被人拿走了,他們也不會報警?!?/p>
“為什么不會報警?”
“你再想想,”深夢盯著蘇運來說,“那不是自我暴露嗎?”
“那個去取錢的人是我,對吧?”蘇運來說。
“是的,是你,我們找到你了?!?/p>
“為什么是我?我可以拒絕你?!?/p>
“你不會拒絕。老實說你正干著的活才是苦活,也是累活,效率低下。不管你多么技藝高超,這個行當也已日薄西山??傆幸惶欤@世界將成為無現(xiàn)金支付世界。沒有人口袋里再裝著現(xiàn)金,掏人口袋的時代馬上就會結束?!?/p>
深夢這句話擊垮了蘇運來。你不是說你不需要積蓄嗎?你不是說這世上的口袋就是你的莊稼嗎?可是人家口袋里不再裝錢了,你收割到的口袋只是口袋而已,再也弄不到錢。與其這樣,不如就和他們一起干。
“可是,就算你說的都對,你又怎么知道哪個人在武漢有空房子,哪個人又在他的空房子里放著錢呢?”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深夢說,“我們分工,這是我要干的活。至于我怎么干活,那是我的事。”接著,他又說, “等到做成幾單生意,我們一起收手?!?/p>
深夢侃侃而談,他的右手在桌面上像剁菜一樣揮來揮去。
他們做成的第一單生意在望江小區(qū)。蘇運來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沒見過這么多錢整齊地碼放在壁柜里。他把錢裝在行李箱里拖回來,一共是一百萬。深夢分給他二十萬,他自己拿走八十萬。蘇運來對此沒有異議。如果不是深夢,他得不到這筆巨款。深夢改變了他的世界觀,也調整了他的人生計劃。以前蘇運來小富即安,能過就行,從沒想過給自己弄什么積蓄。既然偷竊的手藝也將失傳,他不能不為自己早作打算。世上很多手藝都會消失,偷竊也不例外,早晚不復存在。蘇運來賴以生存的技藝將毫無用處。都無現(xiàn)金支付了,你還能從哪里偷到現(xiàn)金?小偷轉行,不如早點干些別的。這不,一單生意就能分到二十萬,深夢讓蘇運來在武昌租套房子住下來。
他說,“你可以讓自己住得好一點。”
蘇運來便在水岸星城租了房,古田四路的房子他也沒退。深夢說,“不就是五百塊錢,留著吧。”
第二單生意在東湖純水小區(qū)。這次錢少一些,也有五十萬,深夢留給他十萬。兩單生意做下來,蘇運來得到了三十萬。他想再做兩單,就可以在武漢買下一套房子了。深夢也是這樣對他說的。
“等我們再做一單,你就可以去交首付了?!?/p>
“你現(xiàn)在就應該到處去看看房子?!?/p>
“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光谷雅園。”
“好吧,你眼光不錯?!?/p>
申小曼在一個星期之后給吳繼中打了電話,吳繼中是望江小區(qū)那間被盜房屋的主人。電話接通了,申小曼說,“吳繼中先生您好?!?/p>
吳繼中捂著話筒吱吱唔唔含混其詞地說,“你好?!?/p>
“他好像在開會?!鄙晷÷瞄_手機,側過臉來對深夢說。深夢點了點頭,他的前額上有兩條青筋像蚯蚓一樣爬過去。
“吳繼中先生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聽說你們家被盜,損失慘重。我們想確認一下,有沒有這回事啊?”
電話里沒了聲音,“他可能從主席臺走到外面來了?!鄙晷÷聹y說。
“沒有啊,”吳繼中這時聲音明顯大了起來,“我們家從來沒有被盜,這是謠言,沒有的事?!闭f著,吳繼中掛掉電話。
“他的聲音聽上去氣呼呼的?!鄙晷÷f。
“他沒有問你是誰啊,為什么給他打這個電話?”
“沒有,他就說這是謠言?!?/p>
相同的電話申小曼也打給了楊少松,楊少松應該是東湖純水小區(qū)那間房屋的主人。他比吳繼中更干脆,不僅斷然否認他們家被盜,而且聲稱他們家在武漢沒有房產(chǎn)?!笆裁礀|湖純水小區(qū),我從來就沒聽說過?!?/p>
嗬!深夢敲了下手指。
“他說他對我們是誰沒有興趣,但是他警告我們不要傳播這類無聊消息。”
“我們不會。”
“是的,我們不會。”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世界,萬事萬物自有秩序。深夢以為他主導的生意可以就這樣美好地細水長流地做下去。他也并不想做得太多,比如做個十單二十單,頂多做個一百單吧。你想想,一百單對大武漢來說,那可真是滄海一粟啊。媽的算個毛。深夢電腦里搜羅了多少信息啊,那些信息源每每在深夜里令他心曠神怡眉飛色舞,從那些信息源里精挑細選出一百套房屋實在不困難。
但是深夢的如意算盤在鴻博這里出了問題。鴻博小區(qū)的房屋主人名叫姚占山,當然蘇運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所有其他內(nèi)幕。深夢對他有效地屏蔽了一切信息,他對他封鎖所有的信息來源。他什么都不必知道,深夢只需要他做個搬運工。他沒想到姚占山的屋子里沒有錢,這不可能,姚占山肯定比吳繼中和楊少松更有錢。當時蘇運來在鴻博現(xiàn)場發(fā)回無現(xiàn)金的微信時,深夢就大吃了一驚。怎么可能,太出乎深夢意料之外了。他回他說撤吧。因為那是之前設定好的時間模式,蘇運來必須在那個時候撤離。深夢是個刻板的人,定好的時間和事情他不會輕易改變。申小曼抱怨深夢,應該在蘇運來身上佩戴一個小東西,這樣在他干活的時候我們就能夠看到現(xiàn)場,知道他在干什么。深夢承認這是他的疏忽,看不到現(xiàn)場變成了我們必須聽他的。你說蘇運來只是個搬運工,但是他說什么我們就得相信什么。深夢想了想,如果蘇運來刻意不讓我們看到什么,那么他也可以在現(xiàn)場把佩戴在身上的東西摘掉。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實際上是他們不信任蘇運來了,他們懷疑其中有詐。比如說姚占山的屋子里不是沒有現(xiàn)金,而是有很多很多現(xiàn)金,那么蘇運來謊稱里面找不到錢就意味著他想獨吞那筆錢。深夢和申小曼似乎同時想到了這一點,如果這一事實成立,那么之前的吳繼中和楊少松,蘇運來是不是也有隱瞞呢?他瞞下一筆錢自己獨吞,剩下的錢拿出來和我們分成。
“怎么確定吳繼中那里只有一百萬?”
“是啊,又怎么確定楊少松那里只有五十萬?”
“數(shù)量遞減,現(xiàn)在到了姚占山這里,干脆一分錢也沒有?!?/p>
五
蘇運來發(fā)現(xiàn)有人在盯他的梢,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影貼著他。他給深夢發(fā)了微信,“有人跟蹤我?!?/p>
深夢回復說,“不會。”
“好像有?!?/p>
“我來處理?!鄙顗粽f。
事實上盯梢從蘇運來離開鴻博回到租住地的那個晚上就開始了。深夢和申小曼合計過,他們不信任他。必須馬上采取行動。他會不會轉移資金呢?如果轉移,他怎么轉移?那個執(zhí)意要給蘇運來打折的女人在他離開時馬上給另一個人發(fā)了短信,她說,“他剛走?!蹦莻€人于是也來光顧了蘇運來剛剛光顧過的這個女人。他問了她一些事情,女人什么也說不出來。她只是說蘇運來很奇怪,在那個時候他像女人一樣也閉著眼睛。女人想保護蘇運來,對這另一個男人也特別賣力。他又問她他有錢嗎,女人沒有正面回答他有錢或他沒有錢,但是她說他很豪爽。女人說,“我要給他打折,他拒絕了。”蘇運來坐公交車前往中南路時,車廂后面蜷曲著一個打瞌睡的人,當時已經(jīng)是次日晚上。打瞌睡的人后來畫出了一幅蘇運來的行走路線圖。他從哪里到哪里乘車,又從哪里到哪里步行。而在丁字橋附近的那條無名街上,開著垃圾箱斗車的司機在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之后——發(fā)出了一條短信:他有些失魂落魄。短信中他說到的他就是蘇運來。垃圾車司機說得很準確,蘇運來那時候的確有些失魂落魄。
那幫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扔掉刀具棍棒吃宵夜去了,蘇運來扔不掉手槍,他只好又揣著它。他也餓了,這天他只喝了幾杯清水。他走到吃宵夜的地方。這里順著街邊一長條,有好多家攤位連在一起,都是做燒烤的。蘇運來隨便選了一家。那些小混子離他不遠,沒了兇器他們看著也就是很平常的孩子,不那么可怕。蘇運來要了肉串、臭豆腐和啤酒。他為自己花了這么多時間卻沒能扔掉手槍深感自責。我是不是不想扔掉手槍啊?不是!我要槍干嗎?正吃著,有個中年男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問他要不要住宿,他說不要。人家又問他要不要發(fā)票,他也說不要。再看過去,蘇運來的眼睛不自覺地總會看向那群孩子。他們有的在喝啤酒,更多的人在喝白酒。有個個頭不高的家伙大概喝醉了,他站在塑料凳子上唱歌,好像在唱周杰倫的歌。有一個趴在桌上。其余那些人圍著唱周杰倫歌的家伙蹦跳。一邊蹦跳一邊拿著啤酒瓶子相互碰撞,那可能就是碰杯的意思。啤酒瓶子在空中碎裂,燒烤攤的主人悶著頭干活,一言不發(fā)。他們太高興了,盡情狂歡,完全沒了戒備之心。他們看不到但是蘇運來看到了,另一撥小混子正在悄悄逼近他們。他們也是從小巷子里鉆出來的。蘇運來猜想他們可能是剛剛吃了敗仗的那一伙人。吃了敗仗又不甘心,他們躲在暗處瞅準機會??吹匠鹑藗冊诔詿驹诤染扑麄冎罊C會來了。他們重整旗鼓,有可能還打電話另叫了一些人。他們手上都挺著家伙。他們悄無聲息地靠近,那些人還沒發(fā)覺。蘇運來很想喊他們一聲,至少讓他們有點防備??墒撬桓?,只是看著他們合圍上來的架式,他的腿肚子就已經(jīng)在打戰(zhàn)。如果他真喊了,他們說不定會先砍了他。他心驚肉跳,這時候要喊也來不及了。他們沖了上去,兩撥人很快混戰(zhàn)在一起。正在吃喝的那些人一開始就被砍蒙了,好幾個人倒在地上。但是他們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個個奮起反擊??上麄儧]有刀具,也沒有棍棒,只能握著啤酒瓶子或是抓起凳子來抵抗。做燒烤的人都自動退到一邊去了,他們對這樣的事看來都有經(jīng)驗,只圍觀不說話。更遠處也有圍觀的人。蘇運來沒來得及走到他們那里去,他現(xiàn)在要走過去也有些為難。圍在他身邊跳來跳去的都是那些正在打斗的人。弄不好有誰會誤傷到他,他必須躲開那些飛舞著的刀棒和凳子。這是一場不怎么對等的混戰(zhàn)。一方有備而來,又是為復仇而來。另一方以為處于休戰(zhàn)期,正在大快朵頤。一方有兵器,另一方?jīng)]有兵器。這樣混戰(zhàn)分出勝負倒在其次,可怕的是將變成一場屠殺。
喝醉了酒剛剛還在唱周杰倫的歌的家伙是他們的頭目,他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挺??!挺住!”
他自己抓著一只木頭凳子,拼死跟他們搏殺。木頭凳子比塑料凳子更堅硬一些。但是他身邊圍著三四個人,那些人一聲不吭地砍他。他們也知道他是頭目,他們的意圖因此很清楚,就是要完成斬首行動。指揮他們行動的人是一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子。圍觀的人都看出來是他,他五官長得很精致,就像是女孩子。他手上也拿著一把刀,但他沒有參加砍殺。他站在一邊,站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指揮他們。他吩咐說,“砍死他砍死他。”他聲音不大,但都能聽到。
那三四個人已經(jīng)把木凳子砍碎了,他左手拿著木頭凳子的一條腿,右手拿著一塊木板。地上也已經(jīng)躺倒了好幾個他的兄弟。到處是血。有人在喊救命。他身上中了幾刀,腿上也中了一刀,他一條腿跪在地上了。那些人還沒有住手的跡象。
站在旁邊長得很清秀柔弱的那個男孩子還在喊,“砍死他砍死他?!?/p>
蘇運來相信再過幾秒鐘就要出人命,一旦出了人命可能不止一條。在這之前他沒這樣想過,可是突然間他就這么做了。后來蘇運來回想起來,還是因為他懷里有一把槍,還好在這之前沒有被他扔掉。如果沒有這把槍,他做不了這件事。那個看上去清秀柔弱的家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被他制服。
“住手!”
蘇運來大喝一聲,一步跳過去,拿槍指著那家伙的腦門子。所有人都停下了,有點像正播著的電視劇按了暫停鍵。他們扭過頭來,一齊看向這邊。
“讓他們走開,帶上自己的家伙。我喊一二三,如果他們不走開,我就崩掉你腦袋。”
“是真槍嗎?”那家伙細聲細氣地問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看吧?!?/p>
那家伙斜著眼睛瞅了瞅,“真槍,五四手槍?!?/p>
“一,二……”蘇運來喊著。
“別喊了,”那家伙說,“兄弟們我們走吧?!?/p>
那些人轟一下就散了,這一大塊地方頃刻間安靜得都能聽到喘息聲,許多人的喘息聲絲絲入耳。蘇運來走到燒烤攤老板身邊,他說,“你還站在這兒干嗎?走吧,過去?!?/p>
燒烤攤老板說,“大哥,我們是做小本生意的,我們也不容易?!?/p>
“你在說什么?”蘇運來沒弄明白怎么回事,老板卻還盯著他的手。他這才記起來他手上還握著那把槍,在他說“走吧,過去”時,一定是他拿著槍的那只手還擺了擺。那不是他的手擺了擺,那是他手上的槍擺了擺,所以他肯定是嚇著燒烤攤老板了。蘇運來趕緊把槍又揣回懷里?!拔易屇氵^去,是要埋單呢?!?/p>
“不埋單不埋單,大哥吃好了嗎?”
“我吃好了,”蘇運來說,“要埋單?!?/p>
那幫男孩子相互攙扶著聚過來,唱著周杰倫的歌差點被砍死的那個男孩子對著蘇運來拱了拱拳?!皬慕裢?,我就認你這個大哥了?!?/p>
“不認不認,”蘇運來甩了甩手,“認什么大哥呀,我不來這個?!?/p>
男孩子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跪,他身后其他那些男孩子也都齊刷刷跪下了。蘇運來沒理他們,他不能在這里和他們過多糾纏。他身上還有槍呢,沒扔掉。這時候如果警察出現(xiàn)了那可怎么辦。蘇運來拔腿就跑,往馬路對面跑去。他腿長,一下子跑得沒影了。
問蘇運來要不要住宿和發(fā)票的那個中年男人就站在街邊,混在圍觀者中間。這時他從手機上發(fā)出兩條信息。
第一條信息是,“他有槍?!?/p>
第二條信息是,“可能他身邊還跟著一幫小混子?!?/p>
事實上第二條信息有些含混,中年男人自己也沒有搞清楚。他不知道這幫小混子之前就是蘇運來的人呢,還是現(xiàn)在才成了他的人。但是他必須發(fā)出這樣一條信息,因為他確信,只要蘇運來愿意,這幫小混子就會為他賣命。
那個時候,蘇運來并不知道有人在盯他的梢。發(fā)現(xiàn)有人盯梢,是他躲在家里練槍法的那些日子。從宵夜的地方回到家里,蘇運來從懷里掏出手槍摸了一遍又摸一遍。看來槍真是個好東西啊,沒有槍,他今天救不了那孩子的命。他舉起槍,瞄準吊在屋頂上的燈。屏著氣息,就那樣瞄著,好像也挺有意思。接著,他打開電視,打開電視劇頻道,瞄準里面正閃動著的人影。他瞄得太專注了,眼睛一眨不眨,由此他看到了一只蒼蠅正從他的視線里飛過。于是蘇運來握著槍追蹤那只蒼蠅。他在房間里移動,跟著那只蒼蠅。有幾次他想如果他扣動扳機了,他或許能擊中那只蒼蠅。但是他又不能肯定。很明顯蒼蠅又總是在脫離他的準心。在追蹤蒼蠅的過程中,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蚊子。這是秋天,房間里有蚊子并不奇怪。于是他放過蒼蠅,又來瞄準蚊子。蚊子的移動并不比蒼蠅慢多少,可是它的身影太小了。蘇運來常常會丟失目標,這讓他有些沮喪。在他特別惱火的時候,往往又不經(jīng)意間找到了那只蚊子。他老舉著槍,手臂酸軟。眼睛也有些不適,疼,流淚。雖然沒射出一粒子彈,但是蘇運來相信他的槍法已經(jīng)練得很好了。即使不能算是神槍手,至少也要比普通人厲害很多了。練習瞄準,很容易入迷。蘇運來只要一有空,就要躲在家里拿著槍瞄準。電視里的好多人影被他瞄準過,被他瞄準過的蒼蠅和蚊子也不止一只。練的時間長了,就想出去試一試。蘇運來記得中百路一個拐角的地方有個氣球攤,一個老太太成天守在那里。一塊布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氣球,前面擺著兩支氣槍。蘇運來端著一支氣槍,噼噼啪啪把布上的氣球全打掉了。老太太吭哧吭哧握著氣筒打氣,又在布上面掛滿了氣球。
蘇運來說,“這支槍太好打了,我換另一支打?!?/p>
說著,蘇運來端起另一支氣槍,噼噼啪啪,他一口氣又把上面的氣球全打光了。
老太太說,“你別打了,我沒力氣打氣呢?!?/p>
正是在這里,蘇運來發(fā)現(xiàn)有人在盯他的梢。他看到有個人在不遠處拿著報紙,他好像在看報,但是蘇運來瞟向那里時卻意外地和他的目光碰上了。如果他真在看報紙的話,他的目光又怎么能碰上蘇運來的目光呢?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那張報紙拿倒了,倒著的報紙那個人怎么看呢?
蘇運來往回走,他給深夢發(fā)了微信,告訴他他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跟蹤他。深夢回復說不會,讓他不要擔心。蘇運來堅持說好像有,深夢說這件事由他處理。幾乎在深夢收到蘇運來微信的同時,那個看報紙的人也在給深夢發(fā)信息。
他說,“他在打氣槍?!?/p>
“槍法準?!?/p>
最后一條信息,他說,“他發(fā)現(xiàn)我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