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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18年第6期|周潔茹: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笑了
來源:《江南》2018年第6期 | 周潔茹  2018年12月13日08:05

作者講述了兩段生離死別的經(jīng)歷和感受:一次是在美國期間,自己發(fā)現(xiàn)身體不適后去醫(yī)院就診,被診斷為一種惡性腫瘤,并被告知來日無多;歷經(jīng)一番折騰性的再檢查和治療后,又被告知惡性腫瘤為誤診。另一次是父親大手術(shù)后進了ICU,醫(yī)生讓家屬做后事準備;面對親人的不測,作者感到內(nèi)心的坍塌和無助。經(jīng)過這些生死體驗,作者收獲了愛的溫暖,告誡自己要笑度人生。

今年一月,我父親因為手痛的原因去醫(yī)院做檢查,神經(jīng)科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但是手術(shù)之前,醫(yī)生說,你可能要先做另外一個手術(shù)——他在胸片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胸腺瘤。做完那個小手術(shù),再來做手部的手術(shù),醫(yī)生是這么建議的。

胸腺瘤手術(shù)很簡單的,幾天就好,醫(yī)生補充了一句,微創(chuàng)嘛。

我在香港接到我父親的視頻微信,之前他很少跟我視頻,都是短信,幾個字,幾句話,我父親不想影響我工作,我知道,其實我并沒有什么要緊的工作,我剛剛到《香港文學》雜志社坐班,之前我在家寫作,子女年幼,我還有照料家庭的責任。寫作我也是剛剛重新開始,三年之前,我想著再努力一下,這幾年對我來講比較重要,三四十歲,精力和體力都還可以,一個寫作的黃金時間,我的時間都分配給了寫作。父母和子女,我覺得我還有別的時間,以后的時間。

我毫不猶豫地說不要手術(shù)。父親說微創(chuàng),幾天就好。我猶豫了一下,說,可以手術(shù),但是要在最好的醫(yī)院。然后我馬上聯(lián)絡了我能夠找到的最好的醫(yī)院,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在那里做副主任醫(yī)師,不過是婦科的。同學很幫忙,馬上轉(zhuǎn)介了一個胸外科副主任醫(yī)生給我。我也同時聯(lián)絡了我的一個小學同學,他也在那個醫(yī)院,腫瘤科的副主任醫(yī)生,他也推薦了胸外科醫(yī)生給我,是同一個醫(yī)生。馮唐說的,如果你很幸運,你有一個醫(yī)生朋友,一定要對他們好一點。這一點我很幸運,我有醫(yī)生朋友,我以后會對他們很好的。

我也請我的小學同學看了一下我父親的片子,他馬上說是瘤,不是癌,肯定的。我放下心來。

手術(shù)很快安排好了,二月二日。早上我照常上班,我也沒有微信一下我父親,微創(chuàng)嘛,幾個鐘頭的事情。到了下午,我突然心亂如麻——手術(shù)的時間過長,已經(jīng)超過了三個小時,我母親一直站在手術(shù)室的外面,她也開始焦慮。我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哪里出了問題。

每隔十分鐘我就給我母親打一個電話,我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我開始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整個后背都是涼的。三個半小時以后,我母親告訴我手術(shù)做完了,但是我父親得留在ICU。同時她拍了那個切下來的腫瘤給我看,血淋淋的兩包,很大。

不到癌的程度,但也不是良性的,侵襲性胸腺瘤,一個月就長了那么大,當然是開胸。這些都是后來的了解,我當時只是又放下了心,甚至在第二天,我去了廣州出差,《香港文學》雜志與《作品》雜志一個交流會的前期籌備,晚上我還與《作品》社長楊克一起吃了宵夜,還有王威廉,我告訴了他倆我父親的手術(shù),我有點擔憂,坐立不安,但是直到那個時刻,我都未把這個開胸手術(shù)看得很嚴重,我甚至覺得幸好做了這個手術(shù),也不算太晚,我父親馬上就會好了。我隔天下午還要去站一個臺,作家阿丁的一本新書,在方所。三年前,阿丁為我的復出之作站了臺,三年之后,我要為他站這個臺。

新書會沒有結(jié)束我先退場了,我很抱歉。方所的一個女孩送我出去打車去機場,我要回一下常州。等車的時候接到我母親的電話,我父親剛才搶救,就在我發(fā)言的那個時間,她知道我剛才在會上,所以現(xiàn)在才打給我。搶救回來了,我母親說。我的手抖得厲害,方所的女孩說我很漂亮,我笑不出來。去機場的路上,楊克給我發(fā)了一個微信紅包,祝愿我父親早日康復,我很感激他的安慰。

常州的飛機上下來,地面上都是積雪,我還穿著廣州夏天的衣服。

我直接去了我父母現(xiàn)在住的養(yǎng)老院,實際上并不是那種意義上的養(yǎng)老院,也是一樣的公寓樓。各家過各家的日子,不去食堂吃就在家做飯,不去會所參加各種活動就在家呆著看電視。我關注的點在每一個房間都有緊急按鈕,洗手間也都有扶手,而且電梯很大,輪椅和急救床都可以入到。押金七十萬,每年一萬五服務費,已經(jīng)是我們能夠找到的最合適的養(yǎng)老院。我父母去年九月才搬到這個養(yǎng)老院。

我在常州呆了兩天,常州非常冷非常冷。然后我再回到香港,把孩子們交托給我先生,我之前很計較他分配給家庭的時間,也會計較他什么瓶倒了都不扶,這個時候我也沒有計較的條件了。也要安排好工作,除了雜志,我剛剛開始了一個新的工作,我們的創(chuàng)刊主編劉以鬯先生一百歲華誕,我們出版社要出一個文集,這也會是我編的第一本書。太古城,茶茶居的前面,劉以鬯先生的太太羅佩云女士跟我講,“不用擔心組稿的事,我們大家一起商量解決?!蔽艺f不出來話,只是努力微笑。放工回家的巴士上,劉太太又WhatsApp來一句,“天冷你自己也要保重。好好侍候父親!”我沒哭。那些日子,我一次都沒哭過,我最后哭出來是在醫(yī)生辦公室,他們要我去做后面的準備。我不斷地搖頭,我說我不同意,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不同意,我反復地說,反復地說,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直到那個時刻,最接近死亡的時刻,我仍然不要去面對。我不準備,我沒有準備好,我不會準備好的。我不放手,我執(zhí)著,我就是不放手。死到底是什么,我寧愿這一生都不要去了解。

我請了一個長假,回常州照顧我的父親。這個期間,我父親又搶救了三次,我收到了兩次病危通知,簽了兩個手術(shù)同意書,一次是氣管切開,一次是氣管切開之后的血管手術(shù)。我也崩潰了無數(shù)次,我知道我嚴重抑郁,我不回任何人的短信,包括我的老板。我在撐,說我堅強的,實際上我并不堅強,我已經(jīng)倒下了。但是最后我的家庭和我的工作撐住了我。

2002年4月27日,我還去爬山了。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生離死別。我在美國經(jīng)歷過一次,但不是這樣的,這一次是真的。真到我看到的世界真的不同了。

美國,十六年前,2002年,三月,我開始背痛,痛到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凌晨兩三點起床沖淋浴,沐浴頭對住背,最高溫的滾燙熱水,直到我自己都覺得我的皮膚已經(jīng)燙到爛熟,背的劇痛,似乎也沒有得到多少緩解??隙ㄊ羌怪囊还?jié)斷了,那個節(jié)點上的骨頭全被打散,碾碎,而且那些碎片的邊緣都是鋸齒形狀,每一片碎片都被無限放大。一個已經(jīng)不寫作了的作家的想象力。

我忍了三個星期,決定看醫(yī)生。還能忍下去我就真的不是普通人類了。

我在中午打電話預約,我們都知道這個預約可能是一個月以后,也可能是一個星期以后,我上一次預約是為我的牙痛約牙醫(yī),最后等我見到牙醫(yī)的時候,牙已經(jīng)不痛了。

我約到了下午四點鐘,當天的。

護士對我微笑,然后開始測量我的血壓,我真的受寵若驚,出國前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護士們罵,我也習慣了。一個笑的護士,多少令我有點不自在。護士離開的時候關上了門,我獨自坐著,等待醫(yī)生。房間很明亮。

醫(yī)生很快就來了,握我的手,并且像護士那樣對我微笑。我心里想的是,作為一個醫(yī)生,這位金發(fā)美女看起來太年輕了,也太漂亮了。然后我又看了一眼醫(yī)生的名片,朱莉亞·A·尼爾森,醫(yī)學博士。朱莉亞建議我使用冰塊或者熱水,我說我每天都用,可是越來越無效。那就照一下X光,她說。對于我的痛苦她感到很抱歉,她是這么說的。

照X光約在了第二天,看守機器的是一個龐大但是行動靈活的婦人,她說很多話,我知道她是想讓我放松,盡管我并不害怕X光,我曾經(jīng)在一個月內(nèi)為我的頸椎、腰椎、受傷的右手腕和不明原因的關節(jié)痛照了無數(shù)次X光,我不害怕X光。我被禮貌地要求換一件紙上衣,它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柔軟。然后她問我有沒有懷孕,我說沒有。她仍然在我的腹部蓋了鉛衣,她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她說你將來還是要懷孕的。

4月15日,我又見到了朱莉亞,她說我的背一點問題都沒有。我疑惑地看著她,我說可是我痛。可是X光片說,你的骨頭很好,朱莉亞肯定地說。然后她再次為我的背痛感到抱歉。可是她確實什么都干不了了。我有點想念中國的醫(yī)生,他們一定會為我的背做點什么,至少他們會用手摸一摸我的骨頭。

我不知道我還有什么指望,于是我打算為我不舒服的眼睛配點藥,我懷疑我花粉過敏,這里的每一個中國人都花粉過敏,有的人夜以繼日地流鼻涕和流眼淚,花粉過敏令很多人堅決地離開了加州??墒侵炖騺啿荒艽_定我是不是花粉過敏,她好像不能確定一切,背痛,或者花粉過敏。我在藥房取了一瓶眼藥水和一瓶口服的藥丸,那些盒子和瓶子上貼著朱莉亞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我試過了眼藥水,我開始眩暈,于是我不準備再試那瓶藥丸了。

4月22日。我預約了一個??漆t(yī)生,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的背。盡管我得為??漆t(yī)生付更多的錢。我的專科醫(yī)生在名片上還是一個助理教授,而且很顯然,他是中國人,他叫楊·C·陳。全世界最好的骨科醫(yī)生都應該是中國人,我是這么想的。

我很快就后悔了。楊就像朱莉亞一樣,年輕,并且不必要的好看,做醫(yī)生并不需要好看。更壞的是楊其實從臺灣來,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診療室的桌子上,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我什么都不干。他無所謂地笑笑,然后告訴我他會說國語,可是他不要看中文的書,即使他看他也只看得懂繁體的豎版書。他令我感覺他鄙視極了簡體字。

我開始討厭他。

我制止住我的討厭,楊是我的醫(yī)生,我還指望他看好我的背。

楊建議我做物理治療,楊在看我的X光片,我不知道那些片子是什么時候到達他手中的,楊說X光并不準確,你需要一次真正的MRI磁振成像。然后他塞給我兩盒藥,我說我不要,楊固執(zhí)地伸長著他的手,他說不要錢,免費送給你的。我說我就是不要。我知道我說這句話的樣子很蠢,可是我想不出來說別的。現(xiàn)在好了,兩個中國人,互相奇怪地望著,不必要的施與或拒絕。他不可一世的臉,我真的很難忘掉他。

2002年5月17日,我還去海灘了。有個中國女孩子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周潔茹?我說我不是。那是一段不愿意承認我是我的美國日子。

5月7日,我開始接受物理治療。我填了一大堆表格,那些問題實在古怪,令我發(fā)狂。理療師沒有準確地念對我的名字,盡管她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中國女孩。她說她叫卡麗,她說她不會講一句中文,她說她的祖父還在中國,她說她六月就要去中國看他了。然后卡麗開始用力地壓我的背。我的周圍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病人和醫(yī)師,每人一張床,每一個醫(yī)師都饒舌。二十分鐘以后,卡麗給了我的背一個滾熱的厚墊子,她說她知道中國人是怎么想的,中國人不相信冰,中國人只相信熱水??愓f完就去應付另一個病人了,我獨自躺在熱墊子上,那塊墊子的效果和淋浴的熱水實在沒有什么兩樣。我的手里有一個定時器,它會在一刻鐘以后響。最后卡麗給我一袋碎冰,我說我從不用冰。卡麗說如果你想你的痛停止,你就得什么都試一試。于是我接受了那袋冰。

MRI約在5月10日,已經(jīng)是最早的了,沒辦法更早。填完表以后他們給了我海綿,是的,我總在醫(yī)院里填表格,各種各樣的表,它們比稅表復雜得多。他們告訴我噪音只有半個小時,海綿會減少一點點不舒服。我開始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我把海綿塞進耳朵,它們是綠色的。我看那機器第一眼就開始發(fā)抖,停止不了的發(fā)抖,我從沒有那么害怕過,它那么奇怪,陰森森,而且冷酷無情。醫(yī)生的臉在半空,我緊張得記不住那張臉上有些什么,我就像一根木頭那樣躺著,直到我的大半個身體緩慢地進入了機器。我的腳還在外面,我不明白為什么腳還在外面。醫(yī)生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他不斷地問,你好嗎?你還好嗎?我知道我的腳旁邊站著另一個緊張的醫(yī)生,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在那里,我不斷地回答,我很好。我很好。

我盯著面前兩排直線的燈,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很強烈的孤獨。我在想靈魂們在天空游蕩,永遠不死,可是孤獨。

我在更衣室掉了一個25分硬幣。

5月15日,我又見到了卡麗,和第一次一樣,我和那張加了熱的厚墊子單獨呆了一刻鐘。我想我的背已經(jīng)不那么痛了。可是我開始牙疼。

第三次物理治療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二十分,可是我坐在那兒把所有的雜志都翻爛了也沒有人來招呼我。卡麗出現(xiàn)的時候皺著眉,她說怎么了,你遲到了。我不想說什么了,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美國方式的物理治療,我也懷疑我自己。如果我一開始就去看心理醫(yī)生,我的背早就應該不痛了。

5月22日,星期三。我實在很不愿意去見楊,可是我必須要去,我得知道我的MRI結(jié)果。

2002年6月11日,在國際學生中心。右二是維維安,右一是瑪麗。

我和我的朋友維維安一起吃午飯,她也有背痛的問題,奇跡是我們倆看了同一個醫(yī)生,同樣伸長手不要錢的兩盒藥,同樣的物理治療,還有MRI。

我在等待楊的時候走神了,我在想我還要不要買下個月的保險,要不要到底要不要。

楊很快地來了,他像上次那樣用腳踢開門,他說我的背沒有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墒?,他有點猶豫地望著我,他像要告訴我一個大秘密,可是他在猶豫,他說可是。他拼命地想著什么,他看起來真是怪異極了。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合適的單詞,他說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兩個球形物,在你的肝上。他找到了球那個單詞,他很小心地,使用了球。他避免別的單詞,比如腫瘤,或者腫塊??墒俏移届o地問,你的意思是說,癌?

很平靜,很平靜。

他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別處。他只說了一句話,你要打電話給誰嗎?我說我不要打電話。

我走到外面,太陽真好。我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爸爸媽媽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要他們知道。

楊推薦了一個醫(yī)生給我,可是我想去見全科醫(yī)生朱莉亞,我只是打電話,不斷地打電話,我約到了后天早晨九點二十分去見她。可是我又把約見取消了。我不斷地打電話。我在傍晚去了柏拉阿圖的比薩店,我給自己要了一個完整的紅洋蔥雞肉比薩,可是我一口都吃不下。我很早就躺到了床上,我開始流眼淚,沒有聲音的眼淚。晚上十點,我從床上爬起來,我想我不能這么下去,我要努力,我去了急診室。我的肝已經(jīng)開始疼痛,真正的疼痛,不隱瞞的疼痛。

急診室里那么多的人,疲憊的臉,他們都和我一樣嗎?緊急事件,非常緊急的事件。另一個奇跡是我看到了維維安,她臉色蒼白,她說她下午五點就到了,她肚子疼。十一點鐘她進去了,她走的時候?qū)ξ倚?,并且也要我笑。我笑不出來。凌晨兩點,我聽到了他們喊我的名字,我麻木地回答問題,測量血壓,直到我拿著一個小塑料瓶找到一個洗手間,陰冷的洗手間,在凌晨兩點,昏黃的燈光,藥物的氣味,還有鏡子里慘淡的我。

我是真正的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沒有干,我就要死了。

早晨十點,我見到了伊夫林·瓊斯醫(yī)生,急診室推薦給我的醫(yī)生。伊夫林認為我有必要再做一次MRI,然后他們抽了我三管血。她像急診室醫(yī)生那樣從電腦里調(diào)我的病歷看,可是她安慰我,她說沒有人能夠肯定那兩個東西就是癌。她和急診室醫(yī)生絕然不同,急診室每天都像在打仗,從早到晚24小時地打仗,醫(yī)生只來得及給我止痛藥,他的臉是如此冷漠,他說是的,也許是癌,也許。我不要他說那個單詞,我不要,我恨極了他。可是伊夫林安慰我,伊夫林說,沒有人能夠肯定。

看完醫(yī)生,我得到了一雙兩百塊錢的滾軸冰鞋,我從沒有舍得買這么貴的鞋,現(xiàn)在我終于舍得了。我還想吃點好吃的。維維安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出去兜兜風,我說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5月24日,星期五。我在國際學生中心碰到了端著一杯咖啡的瑪麗,我不喝咖啡,我空著手站在瑪麗對面,我說瑪麗我也許也得了癌,瑪麗的眼睛就就紅了?,旣愐驗槿榘┑木壒是谐巳榉浚惠呑佣紱]有結(jié)婚,也沒有小孩?,旣愓f她會向上帝禱告,讓一切都好起來。你還這么年輕,瑪麗說。

是啊,我還年輕。

可是我的肝里突然有了兩個來歷不明的球,它們在隱隱作痛。

我中午吃得很好,花了七塊錢。我還給自己買了一件新衣服。下午我在學院街摔倒了,我毀了我的新鞋子,我的手指和膝蓋扎進了幾百根沙漠植物的尖利小刺,看得到可是挑不出來。我忍住了不哭。

5月24日,星期五。我還掉了半顆牙。

從5月24日到6月6日,十三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過的。我每天都給父母寫電子郵件,像往常一樣,我說我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極了。我還在電話里若無其事地笑,我解釋說我的聲音聽來古怪是因為我有點小感冒。我放下了電話才哭,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對他們說,我對他們一點付出都沒有,我也沒有什么留下,我就像一顆灰塵,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什么都沒有留下。我在網(wǎng)絡上搜尋關于肝癌的一切,網(wǎng)絡說肝癌很快,比一切別的癌都快,而且沒有痛苦,突然就來了,突然就死了。很快。

我發(fā)誓我從此以后要愛別人。

我發(fā)誓我不再恨任何人。

我取消了物理治療。我給朋友們打電話,我欲言又止,我在拼命地忍我的眼淚。

星期天我和他們?nèi)ス麍@摘櫻桃,我躺在櫻桃樹下拍頭頂上的櫻桃,我找不出一顆并蒂櫻桃,他們在回憶兩年前一起摘櫻桃的好日子,我參與不了,兩年前我還在中國。

我還和慧一起看了《美麗思想》,我和慧在一起的時候會想起麗,我和麗在一起又會想慧。她們曾經(jīng)是朋友,后來變成了情敵,她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我還去看《天使愛美麗》,電影放映前是本科生的接吻比賽,吻得最好看的將得到表和燭光晚餐。有人脫光了,有人騎在了同伴的背上,有人像蛇那樣扭來扭去,還有兩個不漂亮的女同性戀,她們的親吻讓我感動得快要哭了。我不知道誰是第一名,我悲涼地坐在看臺上,紙飛機在天空中飛。

我去洗衣房洗我所有的衣服和床單,我占了全部的洗衣機。

我請朋友們飲茶,呆呆地看他們的臉,我不說什么,關于我的可能的癌癥,我不說。

我還和瑪麗吃了一次墨西哥飯,我曾經(jīng)挑剔,可是我現(xiàn)在不挑剔了,我什么都不挑剔了。

我從來沒有那么大方過,我給維維安的生日買了一個巨大的蛋糕。

MRI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老朋友的信,她說她第一次離開家在機場的時候,沒哭,第二次回到家再離開的時候,倒哭了。她說在國外不管有多少的朋友,感覺始終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她還說我們都認識的一個人,每年都拿金話筒的,開車撞到樹上死了,愛他的聽眾都哭得昏過去了。他剛剛離好婚,準備與一個年輕姑娘結(jié)婚,新生活即將開始,可是他死了。

MRI在6月4日早晨八點,特殊的日子,很多人的特殊日子,也是我的特殊日子。他們往我體內(nèi)注射液體,我不知道那東西的名字,他們說是為了圖片的效果好。針頭和透明管插在我的手臂上,我不敢看它們。整整一個小時,我躺著,不動,手臂已經(jīng)毫無知覺。當然還有可以降低噪音的海綿,這次是黃色的。我沒有再在更衣室里掉了硬幣,我的口袋里根本就沒有硬幣。

整個下午我都在滿月廣場滑直排輪,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鞋上的傷痕很深。

6月6日,我看到了MRI的報告,那兩個球仍然存在,可是它們不是癌,伊夫林肯定它們不是癌。她也不認為我應該手術(shù)切除它們,她微笑地說,每個人都可能有那樣的球,它們就如同臉上的雀斑,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更多的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自己長雀斑,如果雀斑長在肝上。

伊夫林的臉變成了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臉,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什么,我有點亂。從來沒有過的空虛,像是惡夢一場,夢醒了,可是夢里的痛苦還很真實。

現(xiàn)實給人的痛苦,或者夢給人的痛苦,并沒有什么兩樣。

那么真實,忘不了。

兩周以后伊夫林給我做了一次徹底的全身檢查,然后是血液檢查,然后是超聲波檢查,所有的檢查都是必要的,不可拒絕。

我?guī)缀趺刻於既タ匆练蛄?,接受各種各樣的檢查。她問我想不想臉上的皮膚好,我說想,于是伊夫林向我推薦了一種藥膏。每天涂一點點,你的皮膚會越來越好,伊夫林說。伊夫林又向我推薦一種破傷風針。這里的人都打這種針,伊夫林說。我接受了會使皮膚好的藥膏可是拒絕了破傷風針,我知道我的錢就快要被她賺光了。我還得為我沒有原因的胃痛吃藥,三種藥,必須一起吃,順序都不能亂,可是其中一種遲遲不來,因為保險公司一直在和伊夫林討論,到底要給我?guī)最w藥,一顆都不能多給,因為每一顆都是很貴的,可是也不能少,少一顆我的胃就不會好,我還有了抗藥性,保險公司就得給我買更貴的抗生素。他們的討論花費了兩個月,其間我用行李箱里的麥滋林顆粒緩解胃痛。

我在6月25日給自己開了一個派對,我邀請了所有的朋友,我十三天的反常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許是因為我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沒有人認為我變化了,或者我根本就沒有變化。每一個人都快樂,陽光里的草地野餐會,我還有陽光。

2002年6月25日,我給自己開了一個派對,陽光里的草地野餐會。

伊夫林的護士打電話給我,她要我在藥吃完以后再去見伊夫林,我要我對自己保證這是最后一次見她,她已經(jīng)從我身上賺了不少,只要我繼續(xù)見她,她就可能再賺下去。

可是我們會面的氣氛很好,伊夫林只問我一個問題,你的胃還疼嗎?我說不疼了。伊夫林說,那么你的胃就是好了。我早已經(jīng)不在乎每次見她都要付的三十塊錢掛號費,它們跟賬單上的數(shù)字相比顯然不能算是錢。我只是在她隨口問我還有什么問題的時候忍不住告訴她我的右手腕已經(jīng)疼了有些日子了。伊夫林要我去物理治療,她認為我的手腕不可能自己恢復,因為我總在不斷地損壞它。你必須做物理治療才能修復它,伊夫林說。

我接受了物理治療,在考慮了整整一個星期以后,盡管我的手腕已經(jīng)不那么痛了。醫(yī)生坐在我的對面與我談錢,他和他的部門希望我自己先支付250元,250元以上保險公司再出現(xiàn)??惡退牟块T已經(jīng)退出了我的保險計劃,這是一個新的物理治療部門。我不知道醫(yī)生的名字,他是一個大胡子,他去過中國,參加在中國舉辦的針灸觀光會議。他和卡麗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讓我把手伸進一個盛滿水的大桶,那個桶似乎也可以用來洗澡,巨大的橢圓形。我很用力,不讓水柱沖走我的手??床怀鰝幍氖志拖褚粭l海中的淡水魚,掙扎著,可笑,而且不合時宜。直到魚被撈出來小心地擦干,又抹上油,三分鐘的超聲波按摩和兩分鐘的人工按摩,每一分鐘都是我的錢。我在想念中國醫(yī)生的推拿,我犯過兩次頸椎炎,無數(shù)次腰肌勞損,一次脊椎側(cè)彎和一次腱鞘炎,所有的疼痛都被及時地制止了,他們甚至還沒有開始動用針和火罐,盡管那些疾病永遠無法治愈,它們總在我不能想象的場合復發(fā)。

一包冰,不可思議地壓了上來。十分鐘,十分鐘就好了,他們說。

尖銳的冰的滋味。

我相信他們說的話,十分鐘就好了,十分鐘以后就沒有知覺了,一切都忘了,想不起來了。那個冰下慢慢變紅的手也不是我的了。有人告訴我這里的牙醫(yī)就是這樣處理病人的疼痛記憶的,一種藥,用過以后,治牙的經(jīng)歷就會忘掉,什么都想不起來。那段記憶被完全地抹去,永遠地消失了。我不太相信那是真的。如果人的記憶真是可以這么被抹去的話,我要忘掉我的十四歲到二十四歲,我的人生就十全十美了。

我那時的樣子

2003年一月,我終于也去見了牙醫(yī),那個不復雜的根管治療和賬單令我無論如何也忘懷不了,牙醫(yī)塞林娜小姐沒有提及任何可以清除記憶的藥。也許世上根本就沒有那樣的藥。

我后來又去見了伊夫林三次,我被抽了三次血,做了兩次超聲波,還接受了一管奇怪的外用藥膏。所有的報告都郵寄給了我,伊夫林在每一份報告的最后一頁都手寫了“很好”。

都是后來的事了。

我收到了醫(yī)院的一封信,通知我楊已經(jīng)從斯坦福醫(yī)院辭職了,但是仍然希望我與醫(yī)院保持聯(lián)系,醫(yī)院有太多杰出的醫(yī)生,那些醫(yī)生的名字都被列在那封信中,他們將繼續(xù)為我提供高水平的照料。

醫(yī)院的賬單一直在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我已經(jīng)不太心疼我的錢了。我只知道我還可以活下去。那就好了。

我活下來了,我父親也活下來了。

可是氣管切開手術(shù)以后,我父親再也不能說話,也不能吃東西,一根氧氣管,支持所有的呼吸,喉部一個洞,也要從那洞里吸痰。第一次看到管子伸進父親的喉管去吸痰,我哭得全科的護士都跑過來安慰我叫我不要看。我說我要看,我從玻璃門外看著我的父親,萬箭穿心??墒钦嬲苓@一日數(shù)十次萬箭穿心刑罰的不是我的父親嗎??墒钦嬲凶锏牟皇俏覇??那些日子,我就活在這些責備里,我知道我再也不會笑了,我也不配再笑了。

四月,父親的病情略穩(wěn)定,我要回香港工作??墒敲恳淮坞x開,都會責備自己,太羞恥了,流淚的資格都沒有。孩子要照料,工作要繼續(xù),全是借口,不過就是不想面對。

每天上班的路上反復聽一首《大手牽小手》,如果從頭來,不會為了去美國離開父母,永遠不會離開,可是沒有如果,可是為了生活,還要再回到香港。想起臨別病床前父親拉著我的手,一句“你手牽著我手以為是昨天”哭到淚崩。

干了眼淚,再來做劉以鬯先生的文集,還有雜志。在這個過程,真正認識和了解這位偉大作家又是偉大編輯的寫作和生活,也真正努力把自己放下,去學習成為一個編輯。

六月八日,劉以鬯先生去世。那個夜晚我沒有哭,我也沒有睡,眼睜睜看著天亮,我反復地想,人的生死。

已經(jīng)編排落廠的書和雜志全部撤版換稿,改稿,四五十位作者的聯(lián)絡與溝通,最多信任與幫助,來自所有的師長,同事,朋友,親人。悼念專輯雜志六月底趕出了,書也趕及了香港書展、劉以鬯先生的追念會。追念會上,紀錄片里劉先生和劉太太手牽著手的鏡頭一出來,我的眼淚滾滾地流下來。

這些日子,父親病情反復,反復感染,反復重癥,但也比之前好太多了,我已經(jīng)很感恩,我要感恩一切。

在國際學生中心

香港和常州來回奔波,有人問我不辛苦嗎?我不想答,如果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如果我還有親人讓我為此奔波,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怎么會辛苦?我剛搬到新澤西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的臉我都有點想不起來了,可是我記得她跟我說過的一句話,這世上最悲痛的事情,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這個女孩的父親一早離世,她離開母親和家鄉(xiāng)來到美國生活,她的悲痛,我直到今天才懂。

我住在加州時候,那個急診室里的維維安,忍著她自己的疼痛對我笑,維維安說你要笑,你看我都在笑,你為什么不能笑?我說我笑不出來。凌晨兩點,昏黃燈光,藥物的氣味,還有鏡子里慘淡的我。我說我就要死了。

我是怎么認識維維安的,那一年,她是國際學生中心星期五下午的顧問,我是星期三上午的,我們照不到面,我會在前幾頁的日志看到她的字,我只在網(wǎng)頁上見過她的工作照,這個短發(fā),嘴角有痣的女孩,我們是那一年唯一的兩個中國顧問。有一天我背對著樓梯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zhuǎn)過身就看到了穿著白襯衫的她,她說我們應該早一點認識,她說我們一起吃午飯吧什么時候。我們就一起吃了午飯,我們后來總是在一起吃午飯。

可是我們從沒有談論過那一次急診室,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可是那個凌晨,鋪天蓋地的疼痛里,她的聲音特別清晰,她說你要笑,因為一切都會好起來。

(選自《江南》2018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