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8年第3期｜南翔：洛杉磯的藍(lán)花楹
導(dǎo)讀
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個東西文化碰撞中的情感故事。中國南方某大學(xué)的向老師帶著念小學(xué)的兒子秋生來到洛杉磯南加州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期間偶遇了古巴裔（二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的美國籍貨車司機洛斯?fàn)?，倆人由蹭車進(jìn)而蹭出了情感的火花。為了兒子的“健康成長”，早已離異卻一直瞞著秋生的向老師，足將進(jìn)而趑趄。她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尷尬，不僅被洛斯?fàn)柛Q破，其實亦早為兒子所知。一段跨國的戀情，不僅折射了文化的沖突，亦體現(xiàn)了人性的幽微……
向老師是在南加大與洛斯?fàn)柌黄诙龅摹?/p>
具體說來，是兩人開的兩輛車，在南加州大學(xué)的南門外撞上了。那是早春二月的一個周一，身著一條藍(lán)色背帶牛仔褲的洛斯?fàn)柵c往常一樣，開的是一輛白色的箱式貨車。向老師也與往常一樣，開的是一輛2006版福特?？怂顾{(lán)色自動擋小轎車。在當(dāng)代都市生活一系列瑣屑而沮喪的經(jīng)驗中，向老師覺得，車輛刮碰可以名列三甲。況且在這樣一個陰雨天氣，她不僅有兩節(jié)不能逃脫的新聞學(xué)院的大眾傳播學(xué)，還因兒子腹瀉三天呆在家里，一直擾亂了她原本還算不錯的心境。今天恰是兒子病愈后頭天去上學(xué)，她甚至擔(dān)心秋生處置不當(dāng)，拉在褲襠里。
好在戴著一副寬邊眼鏡的洛斯?fàn)柾ㄇ檫_(dá)理，雙方交換了信息之后，他甚至提出，不用等保險公司過來，如果她愿意，會在需要用車的任何時候，準(zhǔn)時看到這輛像他飼養(yǎng)的比格犬那么可愛的藍(lán)色的福克斯，活蹦亂跳地出現(xiàn)在自己女主人面前。
他這番風(fēng)趣的討好打動了她，況且，論蹭車責(zé)任，她的更大一些。兩輛車相向而行，她的兩只左輪有明顯的越界。她相信這位臉膛紫黑的混血藍(lán)領(lǐng)——專業(yè)貨車司機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當(dāng)然只能算藍(lán)領(lǐng)，收入?yún)s不能與她母國的藍(lán)領(lǐng)通約——絕不會對她這輛才買半年，行駛了9萬多英里，總價不到6千美元的二手車有何不良企圖。
她把鑰匙交給他的那一刻，鄭重強調(diào)道，我下午3點半，最遲4點，必須開車去接我兒子。
洛斯?fàn)栯p手一攤之后道，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在看到這輛藍(lán)色的“比格犬”同時，見到另一個背著藍(lán)書包的比格犬……
向老師驚訝地瞪著他，這位將原本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叢林刮出一片鐵青色海灣的卡車司機，居然能掐算出她兒子秋生的書包也是藍(lán)色的？她今天碰到的是一位男巫嗎？
洛斯?fàn)栠M(jìn)一步給她釋疑，告訴她，今天并非第一次見到她，當(dāng)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因為她住的校園小西門對面的五月花公寓，距離他住的西北街不過七八百米，五月花公寓兩邊馬路的行道樹全是白千層，西北街兩邊的行道樹則是遐邇聞名的藍(lán)花楹。
你簡直是FBI派出來的密探。向老師咬牙切齒道，不然怎么會記住一個不相干的六年級學(xué)生的書包顏色！
我對一個孩子的書包感興趣，當(dāng)然是因為愛、屋、及、烏。洛斯?fàn)枎缀跏且粋€音調(diào)，一字一頓地念出“愛屋及烏”這個中文成語，又令向老師吃了一驚：他猜出了還是看出了她來自中國？！跟她外貌相似的男女在南加州大學(xué)多了去，這所在加州乃至美國都堪稱名校的課堂與林蔭道上，充斥著韓國、日本以及東南亞等國的面孔。
盡管，知曉洛斯?fàn)柲苤v中文，知曉他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則是四五天之后。那是一個讓人心境擾攘的周末。
起碼表面上，對周五那個晚餐有所期待的，是秋生。
周一下課后，洛斯?fàn)柟辉诮o她送來藍(lán)色?？怂沟耐瑫r，送來了背著藍(lán)色書包的六年級男生秋生。誰說在美利堅就原則堅硬如鐵了？寒假時節(jié)，向老師與朋友驅(qū)車去舊金山，經(jīng)由五號公路兩三個加油站看到不少尋人啟事——失蹤的男孩多過女孩——南加大的美國朋友解釋是，社會的隱秘角落，存在著不少看不見摸不著的戀童癖。這令向老師噩夢連連，好幾天都夜半驚醒，到鄰床上去摸摸心肝寶貝在不在。她特別提醒學(xué)校老師，她兒子不跟校車回家，沒有見到她，任何人也不能接走她的兒子。她沒有料到，沒有她的電話通知老師，洛斯?fàn)栠€是將她的寶貝兒子提前送到了她身邊?？粗逅?fàn)枬M臉得意的那一刻，秋生的老師安妮此前在她心中建立的牢不可破的信任頓時坍塌了。
洛斯?fàn)栐诙绦胖懈嬷?，一個中國人接手猶太人的LUXE酒店斜對面，格萊美博物館的轉(zhuǎn)彎處，有一家標(biāo)注一個大大繁體“發(fā)”字的中國餐館，如果不知道格萊美博物館，記住斯臺普斯球館（Staples Center）就好了，這可是北美洲唯一一座擁有兩支NBA球隊——洛杉磯湖人隊與快船隊的球館，“發(fā)”餐館距離球館也不過三四百米。
打小，秋生就對球類感興趣，對籃球興味尤濃。向老師做任何事情，不求均衡，只求最優(yōu)。此次申請來南加州做一年訪問學(xué)者，時間緊，沒有獲取到彼國的基金資助，原在國內(nèi)就職的深圳大學(xué)也只能發(fā)基本工資，這邊還要給兒子繳學(xué)費、租房以及購買二手車等日用，開支委實不小。一年下來，看得見的“損失”接近20萬，獲得最明顯的收益則是兒子的英語成績大幅躍升，不出三個月，秋生的口語水平超過了深圳大學(xué)的英語專業(yè)大一。還有一點，十一二歲的男孩，個頭直逼1.7米，來到NBA球隊的故土摸爬滾打，耳濡目染與隔空遙望畢竟不同，對一個提起籃球就兩眼燦然發(fā)亮的男生，親至那些如雷貫耳的球星——即便是行走在球星們曾經(jīng)灑下過車載斗量汗水的球場，那種鼓舞與鞭策，不亞于做了一回航天夢的男生，一覺醒來就爬進(jìn)了太空艙。
男孩與女孩的愛好就是不一樣，小男孩與大男孩的愛好卻大都可以合并同類項。
向老師還在點菜的當(dāng)兒，小男孩秋生和大男孩洛斯?fàn)枴晕⑹煜ぶ笙蚶蠋熅瓦@么稱呼他了——很快就為湖人隊復(fù)盤上一個周末的比賽，一大一小兩個籃球迷，為下半場湖人隊失利之后，主教練沃頓的重新排兵布將爭得面紅耳赤。向老師心下感慨，男孩稚嫩的起跑與飛翔，一定離不開成年男人的腳印和哨音。雌雄異趣亦異道，為人母者盡最大的努力迫近男孩的心智與言行，也只能得其仿佛。這個道理，她的前夫，秋生他爸在離異協(xié)議上簽字的前后，給她講了不止一次，她哪里聽得進(jìn)去！常言道，中國女子結(jié)婚生子之后，興趣就從老公的胸大肌轉(zhuǎn)移到了兒子的屁股蛋上。她并非不知道單親家庭對孩子成長的影響，如月缺一般顯豁，但老公一次單位外出活動，居然就黏上了一位本系統(tǒng)的女同事，三個月后終于為她在借用他的手機之時意外截獲，如同一個潔癖癥偏卻誤食了一只綠頭蒼蠅，在她最以為神圣的地方，留下了一塊刺目而無法拭去的污漬。分居一年半之后，終于協(xié)議離婚，除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不要?；蛟S出于歉疚，或許再冷硬的男人內(nèi)心也墊了一塊柔軟，他大氣地說，他可以凈身出戶，他是男人，當(dāng)然應(yīng)該將一切有形的財產(chǎn)都留給她母子。雖然他始終沒有認(rèn)錯，一對漆黑的眸子流露出沉靜的滄?！畛?，她就是被他這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打動了。下定決心將紅底金色的結(jié)婚照換成紅底銀色的離婚證的那幾天，她生怕自己一覺醒來又后悔，她需要像秋生在植樹節(jié)那樣，培土、澆水，再圍繞小小樹干來來去去地跺腳，將離心力與自信心一道夯實。
其實，離婚證到手前后，她與他的生活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依然是分居，依然住在一個穹頂之下，保留的是夫妻生活的形式，掏空的是夫妻生活的內(nèi)容。除了她的一二鐵桿閨蜜，包括她與他的家人在內(nèi)，誰都不明究竟。既然現(xiàn)實世界里，為了購房等似是而非的理由悄然離婚的男女多如過江之鯽，她有什么必要將一樁確鑿如板上釘釘?shù)碾x婚拎出水面，傳看與示眾左右？！分居不分家固然有財產(chǎn)分割等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系列原因，最堅不可摧的理由還是：為了孩子。一個心理學(xué)教師告訴她，獨生子女的問題太多了，心理問題的普遍性肯定多過多子女家庭。那么，單親家庭成長的中國孩子，心理問題多得難以繞過，就幾乎不用求證。她很慶幸，這么一些年過來，一個早已分崩離析的家庭，兩個大人戴著假面跳舞，居然演得如此逼真，不僅瞞過了親戚、朋友和同事，更瞞過了朝夕相處、日漸成長的兒子——這當(dāng)然也是她最需要瞞過的對象。僅沖這一點，她既需給自己的克制、忍耐與負(fù)重加油，也需給秋生他爸幾乎完美無缺的配合點贊。已然遠(yuǎn)渡重洋，她仍會保證讓秋生每天給他爸通一個電話。
夫妻一場，無論短長，總是一段緣分。已然分手，即便再做不到守望相助，亦可彼此注視。與其干戈相向，老死不相往來，莫若“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憂”。
“發(fā)”餐館里的菜式很可口，無論是油燜大蝦，還是水焯西蘭花，秋生都是一箸未了，再下一箸，沒有什么比一位母親看著兒子的好胃口更開心的了。向老師脖子轉(zhuǎn)了兩轉(zhuǎn)，一把扯下既擋脖子又遮胸口的紅圍巾，當(dāng)她眼睛的余光感覺到洛斯?fàn)柕哪抗獠挥勺灾鞯仡┝诉^來，頸項空白處頓感一陣灼熱，為剛才扯圍巾的魯莽而后悔。卻又不能將剛扯下的紅圍巾再系上去，這可是在美利堅的洛杉磯?。∧谴卧诒拘７庞骋粋€好萊塢情色電影《五十度灰》，一旁同在南加大做訪問學(xué)者的梅欣怡來自上海大學(xué)，跟她耳語，中國的小說與影視不乏《北京人在紐約》《北京遇上西雅圖》之類的啊，殊不知，南北加州尤其是洛杉磯，才應(yīng)是各式異國愛戀的沃土！她反咬梅欣怡的耳朵，你是搞電影的，就應(yīng)該寫一個《上海女教授遇上洛杉磯》之類呀，而且，將真實的個人生活與電影融為一體！
梅欣怡的聲音忽然妖魔鬼怪般地跳了出來，你以為我不敢的啊！我把這個收獲看得比上幾篇SSCI期刊論文他媽的重要得多！
黑黢黢的南加大電影學(xué)院小禮堂里，四面八方立刻射過來幾道驚詫的火光來，嚇得向老師將身子矮了下去，梅老師卻昂首挺胸，面無愧色。過后沒幾天，果見梅老師的嬌小身板挎在一個肥碩的白人臂彎里；向老師還沒來得及找到機會向她表示祝賀，再見之日，挎著她胳臂的已然換成了一個皮膚黝黑發(fā)亮的南亞男人，她給向老師介紹，這是泰格先生。
吃完飯出來，一陣陰風(fēng)迎面嗆了過來，秋生連咳了兩聲，洛斯?fàn)栍沂忠幌?，拉開了平素披著的藍(lán)格子外套，將秋生一把裹將起來。一大一小兩人在前，向老師緊隨在后，剎那間，她覺得路人的目光，一定把他們仨誤作一家人了。這樣的誤讀，一直延續(xù)到了斯臺普斯球館。在球館門口，幾座錯綜的雕像威猛而靈動。秋生湊到雕像的基座前閱讀英文標(biāo)示，洛斯?fàn)柮念^道，天太黑了，看不清的，我給你講講吧，這里有三個NBA球星，一個是韋斯特，他打后衛(wèi)，一生都效力洛杉磯湖人隊，在1970年總決賽對陣紐約尼克斯，第三場那個萬眾歡騰的時刻，他命中了一個60英尺外的投籃，得到一個光榮的綽號：關(guān)鍵先生。這一座是約翰遜，這家伙是NBA歷史上最高的控球后衛(wèi)，他三次當(dāng)選NBA最有價值球員，并且?guī)ьI(lǐng)湖人隊五次奪取NBA的總冠軍，他的綽號是魔術(shù)師，籃球在他手里，就像魔術(shù)師手里的木棍，變化無窮。喏，這個是賈巴爾，一個天才的中鋒，他的勾手投籃像雄鷹翱翔一樣漂亮，所以他的綽號叫天勾，1996年他入選了NBA50大巨星！
在一個成熟的成年男子面前，秋生臉上的順從感顯而易見，更何況這個男人對他迷戀的籃球巨星耳熟能詳，如數(shù)家珍，這一定是現(xiàn)場觀摩過無數(shù)次巨星賽事才有可能，秋生的眼里簡直要流露出欽敬與崇仰來。他哇一聲驚嘆，1996年，我還沒出生呢！
洛斯?fàn)栙澋溃茄?，你那時候，還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媽媽，或許還在準(zhǔn)備高考呢？每天背誦英文單詞，苦惱得不行喔！說著，他拉長臉來，做了一個怪相。
秋生看著媽媽，還沒發(fā)問，向老師淡淡道，哪里呀，我都讀研了呀！
秋生便問洛斯?fàn)?，那你呢，洛斯?fàn)枺?/p>
向老師立刻打斷兒子道，要叫伯伯！
洛斯?fàn)栔浦沟?，你由他，叫名字，我覺得親切，什么叔叔伯伯舅舅呀，在英文里都是一個單詞Uncle！那時候啊，洛斯?fàn)朥ncle，還在古巴呢，在古巴的夏灣拿，也就是中國人翻譯的哈瓦那。
今晚斯臺普斯沒有籃球賽，連秋生過來洛杉磯之后漫生了興趣的棒球也沒有，只有一場不甚出名的美式橄欖球賽。秋生面露失望之色道，好不容易來一趟??！
洛斯?fàn)柵呐乃募绲?，小伙子，南加大離這里不遠(yuǎn)啊，隨時都可以來的！其實呀，美國排在前三的運動，橄欖球，棒球，第三才是籃球，第四是冰球，第五才是足球……
秋生哇了一聲，排第五名的足球，以前還有過貝克漢姆，亞歷山德羅·內(nèi)斯塔呀！
洛斯?fàn)柕溃茄?，現(xiàn)在也有亨利，羅比基恩。美國的體育運動，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都搞得好，不是專業(yè)運動員，也不比專業(yè)運動員差喔！
秋生伸出小小的白白的拳頭，跟洛斯?fàn)枔粽茷槭摹?/p>
就是這樣一個長鏡頭，給了向老師心里一種持久的感動。如同在陰風(fēng)寂寂的山谷里，踽踽獨行心生害怕之際，聽到了一聲可以引為同類的嘹亮的歌唱。當(dāng)然，她這時候還不知道，洛斯?fàn)栆彩菃紊?；她也還不能料到，事后發(fā)生的情感與身體淪陷，比預(yù)設(shè)中的堅守，容易得多。
洛斯?fàn)柕绞燮贝扒叭チ艘惶?，回來道，票價不貴，如果想看，今天我請客，只不過，時間過了一個節(jié)點，等會兒才能再進(jìn)去。
他對秋生說的，眼睛卻瞟著向老師。
向老師臉上有些發(fā)熱，沒等秋生表態(tài)，她先道，今天就不看了，況且時間也過了，下次來看籃球吧。
秋生兩邊看看大人，兩邊點頭。
倒是想請客的洛斯?fàn)栄凵褚击?，分明有些失落道，也行。你看，有心有閑也有錢請客，居然沒人領(lǐng)情??！
洛斯?fàn)栠@一份不易覺察的失落，也讓向老師心情大好，她乘勝索取的另一份收獲是，再接著婉拒了洛斯?fàn)栒埶缸釉谇蝠^一側(cè)喝咖啡，她的理由當(dāng)然落地有聲：平時連英式下午茶都不敢喝，何況晚上？何況咖啡！
車庫里，向老師開著?？怂钩鲕囄唬瑢ふ页隹?，猛然被一聲鳴笛驚醒，這才見洛斯?fàn)栺{駛著一輛雪白的雪佛蘭SUV探出頭來招手。兩車并道，他道，今晚還有一點事，不回西北街了。她心中一沉，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出了車庫。他停在馬路邊，用英文道了明天見。但見一丸白色而巨大的水珠，徐徐沒入洛杉磯的夜色。
真酷！秋生趴在副駕駛窗前贊嘆。
兒子贊嘆的是車呢，還是人呢？
母親道，寶貝把手拿進(jìn)來，風(fēng)大了。
如果秋生再大兩歲，他或許就聽得出來，母親的聲音里，既有溫柔，也有不安。
周二上午，向老師收到本學(xué)院一位同事的微信，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她的教授職稱在學(xué)校文科組評審以一票之差惜??！此消息立馬把她周末建立的好心情一舉擊潰了。原本她也知道北京時間周一學(xué)校舉行職稱評審，她的過與不過，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評職稱需要的三大件：課時量，論文數(shù)以及課題等級，她跛足的是少一個國家級課題。這些年，課題在三大件中所占的權(quán)重直線上升，她日以繼夜、絞盡腦汁、拼死拼活申報課題，每當(dāng)國家級課題揭曉，卻總是功虧一簣。有些事情，你不能不信命，這一次，與一個比她小三歲的同事PK，明擺著，她的工作量，論文數(shù)量及發(fā)表的刊物檔次，包括論著與獲獎，都把小同事甩了三條街，偏偏一個課題就把評委的眼睛亮瞎了，你要想心平氣和一些，不往命上靠，還能怎樣自慰？！
大半天下來，她不僅沒有回洛斯?fàn)柕奈⑿牛矝]有接他的電話。直到晚飯后，她想到不應(yīng)爽約洛斯?fàn)枺饝?yīng)了今天一塊兒去見一個語言學(xué)校的老師，還是給他回了一條短信：準(zhǔn)時在約定的學(xué)校門口見。他很快回復(fù)，叫她不要開車，那個語言學(xué)校晚上不好找車位，他會在五月花公寓的交叉路口接上她。
她當(dāng)然同意，發(fā)給他一個表情。又問要不要帶兒子去。他回答可去可不去，帶上材料即可。她說，那就不去吧，他今天的作業(yè)不少。
他的車子如約而來，她上去之后淡淡問好，口氣里的倦怠沒有逃過他的耳朵，他把她脖子下的墊枕抽下來一些。
因為事先有約，一座花園式公寓的大門自然洞開了，里面恰巧只能容下一輛車子。這是一所西班牙語學(xué)校，說學(xué)校實在是高抬它了，不過是一個補習(xí)班吧。一個栗色皮膚、聲音好聽、英文中夾帶著西班牙語味兒的中年女子接待了他倆。她看過向老師遞過去的兒子的材料，問過一些基本情況道，對不起，我們不能收，我們只收14歲以上的學(xué)生，他年齡不夠。
向老師急忙道，學(xué)習(xí)語言不是小一些更好嗎？
女子反問道，他在美國呆一年，學(xué)英文不很好嗎？加上原來的中文，你對一個小男孩有這么多要求不覺得為難他了嗎？
這個胸部和臀部都波瀾起伏的南美混血女子，從鏡片上面射出來的目光，與她高聳的身段一樣，都具有毋庸置辯的挑戰(zhàn)性。那意思與向老師曾經(jīng)遭遇過的揶揄一樣：你們中國或者亞洲媽媽，對孩子的學(xué)習(xí)，也像原教旨主義對異教徒一樣，毫不寬容，毫不憐憫！
向老師無疑被一個年齡相當(dāng)，生活背景迥異的女人凌厲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虛，她的回答有些斷斷續(xù)續(xù)，這令她氣惱起來了。她說，兒子中文當(dāng)然毫不擔(dān)心，那是他的母語，英文水平超過了國內(nèi)大學(xué)一二年級的專業(yè)水準(zhǔn)，才想叫他再學(xué)一個小語種。
小語種？！這一回輪到混血女子生氣了，她順手舉起一本西班牙語課本道，在拉丁美洲除了巴西與海地，其余19個國家都用西班牙語，在世界上講西班牙語的超過了4億！排在前三位，比使用法語的多一倍！它還是聯(lián)合國的6種工作語言之一！
向老師心里爭辯道，你去搜索一下，西班牙語就是小語種嘛，況且4億算什么呢？有中英文兩個大哥大在此，諸神退位！可這時，她什么也不想說，不能說。她既不能在這個女人面前失去風(fēng)度，更不能在洛斯?fàn)柮媲坝惺эL(fēng)儀。向老師壓低聲道，好好，我錯了行不行？西班牙語也是大語種，不然我為什么要兒子學(xué)它呢？兒子學(xué)好了，我再讓兒子做我的老師好了！你能通融一下嗎？
混血女子鷹隼一般的眼里略略收斂了一些鋒芒，嘴角撇下的兩根勁健的線條浮起的依然是不屑：通融？！你們亞洲人做什么事情就先想到通融，只要兜里有幾個子兒，在主那兒都能walk the back door（走后門）！
向老師愣了一下，一旦聽明白對方明白無誤的嘲諷，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句粗口脫口而出：fuck off（滾蛋）！
混血女子驚愕地睜大了眼，她大概沒想到，自以為是的幽默，非但沒有帶來欣賞，反而導(dǎo)致了眼前這個亞裔母親的巨大反感。她在揣摩是以牙還牙，還是息事寧人的那幾秒，洛斯?fàn)栄杆賹傞_的一應(yīng)材料收拾好，左手挽起向老師，右手朝她一攤，用西班牙語道了一句再見，兩人即刻揚長而去。
直到上了他的雪佛蘭，向老師的心潮猶自起伏不平。洛斯?fàn)杺?cè)身幫她扣上安全帶，又用右手在她起伏的胸前做了一個抹平狀，他在“抹平”之時，手掌還會上下翻滾，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向老師果然被他逗得噗嗤一聲，卻立刻繃緊臉，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道，要不是你拉我走，今天真的跟她沒完！她有多少值得優(yōu)越的背景？她不也是有色人種嗎？憑什么一口一個亞洲人的！
車子行駛在夜色中，洛斯?fàn)栭_啟兩側(cè)的窗子，只開了40邁，微風(fēng)吹來，音樂響起，是剛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不久的鮑勃·迪倫的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風(fēng)中飄）：
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
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
一只白鴿子要越過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灘上長眠
……
向老師聽著吉他伴唱的鮑勃的歌曲，情緒安定下來了，自言自語道，為什么是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路，才能被稱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呢？
車子斜穿過南加大，徑直開進(jìn)西北街的后院，她略略一驚，直起身問，你不送我回家？
他熄火后，轉(zhuǎn)臉對她道，這是我的家，時間還早，讓你認(rèn)個門，上去看看。
向老師并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夜晚造訪一個認(rèn)識不久的男人的家。事后回想，是一種毫不在意的被動？還是多少想了解一下這個漸生好感的樂于助人的男人的家庭生活？她不僅乖乖地跟著他下車了，而且之后的半個小時左右，在他未必走進(jìn)了她的心靈之時，卻讓他先行走進(jìn)了自己的身體……
一個有失打理的不甚寬綽的庭院，卻有兩棵亭亭如蓋的雪松，兩棵樹皮斑駁的橄欖樹，都有合抱粗細(xì)了。一股子強勁的騷味隨風(fēng)襲來，恰巧聽見暗處的動靜，他告訴她，院子里有一公一母兩只獾，嚇得她一把抱住他的右臂；他順勢低頭給她一個安慰的吻。一棟小兩層的乳白色的木板房，空無一人，從里看得到外墻垂下來的參差的藤蔓植物?？粗谋诙紡垝煲恢稽S白相間的狗狗的照片，她問，你的比格犬呢？他沮喪道，三個月前帶它出去遛彎失蹤了，我相信它是為了追尋愛情，不辭而別了。對于愛情，這只比格犬跟它的主人一樣，都取攻勢。一笑之后他端來一杯檸檬水的同時，隨手打開電視，告訴她，女兒上她母親那兒去了，五年前離婚之后，他負(fù)責(zé)撫養(yǎng)女兒，但每周女兒會去她媽那兒住兩三晚。他與妻子同為古巴裔美國人，祖父輩在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后，設(shè)法來到美國，他倆的父母都是在古巴出生的，他倆則都是美國出生的，只不過她有二分之一西班牙血統(tǒng)——她的祖父祖母是西班牙人；他則有二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他的祖父祖母是中國人。
她問他是中國哪兒？
他說廣東臺山，早期古巴的華人，多半來自廣東，臺山啦，新會啦，可能，也有你們深圳的。他已經(jīng)回去中國四五次了。
她說，深圳這二三十年以來，外來人多過原住民多少倍了，將原住民都淹沒了，深圳幾乎是一個沒有方言的巨大城市了。
他說，他其實不喜歡巨大城市，像現(xiàn)在的洛杉磯，到處堵車，尤其上下班的時候。
她便問他，去過古巴沒有？
他說去過三次，最長呆過一個月，都是這幾年的事情。古巴還有一些親戚，純正的華人是越來越少了。
她說，小時候聽媽媽唱過一首歌，年紀(jì)小，記憶好，前面四句她還記得，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美麗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總覺得哈瓦那應(yīng)該是一個一年四季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地方。
他坐在對面，雙手一捏道，如果你有興趣，我們?nèi)魏螘r候都可以去一趟。當(dāng)然，最好選一個對我倆來說都是的好日子。他臉上浮現(xiàn)了一個狡黠的表情。
還沒等她品味過來，他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身后，摟住了她的雙肩，對著她幾乎是耳語道，我都知道了，你是一個人帶著秋生，可是孩子不知道。
她的雙肩一顫，握住他兩只骨節(jié)粗大的手問，你是FBI的臥底？
他道，這種偵查，即使是FBI來也未必能夠發(fā)現(xiàn)火力點。
她追問，那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他告訴她，在發(fā)餐館，她接了一個電話，喂了一聲就給兒子了，兒子跟爸爸講完之后，她接過手機，一句都沒說，就收了線。這種圖式，不符合夫妻生活定律。
她啊了一聲，爭辯道，我并不是每次都這樣的，那是因為在外面，而且是跟一個客人吃飯接電話，我不想表示得太沒禮貌。
一個女人，當(dāng)她氣急敗壞地想撇清一點什么的時候，往往從反向給出了一個證明。
洛斯?fàn)栠@會兒并沒有乘勝追擊，他恰恰知曉身邊這個散發(fā)出淡淡的卡羅琳娜香水味兒的女人，此刻最擔(dān)心是什么，他需要打消她的顧慮，才能將她乖乖地引進(jìn)伏擊圈。
他的聲音放得十分柔軟，雙手也從她的柔軟里抽出來，移到她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按揉。他告訴她，他經(jīng)常去downtown的一家華人足浴館按摩，古老的中醫(yī)按摩真是神奇，再疲乏再焦躁，從那里出來就輕松多了，連帶得他都想自己開一家了。
他的雙手從太陽穴挪到頭與頸，肩與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松開了她的束縛，停留在了或許不該停留的地方……
她聽其自然，忽然問，為什么古巴華人把哈瓦那念做夏灣拿？我們公寓有個二房東也是古巴過來的，他奶奶是廣東南海人。
洛斯?fàn)柛嬖V她，這三個字是從英文Havana音譯過來的，當(dāng)然也是英文的發(fā)音。古巴是西班牙語國家，西班牙語的v讀作b，這兩個字母的發(fā)音基本相同，往往還可以互換。這樣講起來，Havana貼切一些的音譯是“夏班拿”，不應(yīng)該是“夏灣拿”，在古巴這個名稱的拼寫就是Habana。但是，英國人比西班牙人更早到中國，招募或者販賣華工出洋到美國加州，主要是英國人。到19世紀(jì)中后期，由于受美國排斥，加州的很多華人移居到了古巴，他們財力雄厚，夏灣拿華人區(qū)的形成與華僑商業(yè)出現(xiàn)，主要得力于他們，他們來自美國，自然習(xí)慣講“夏灣拿”而非“夏班拿”了。
這一段漫不經(jīng)心卻入情入理的解答，幾乎消除了一個高校訪問學(xué)者對一個混血藍(lán)領(lǐng)的知識偏見。她在給他解讀“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囊馑贾畷r，也解除了自己身心之外，有形與無形的最后的武裝，任由他那雙骨節(jié)粗大卻又柔軟無比的雙手，馳騁到它可以恣意想象與發(fā)揮的地方……敻古洪荒，億萬斯年，此身非我，今夕何夕？
兩只貪吃的獾，跑出來覓食，這是兩只渾身芝麻色的獾，它倆踮起后腿，也只能窺見主人家矮矮的窗簾后面，沙發(fā)上方不時舞動的手腳，再就是洛杉磯KTLA電視臺正播放特朗普上臺后對移民政策的改變，引發(fā)本市一些地區(qū)的游行與騷亂——但這既不影響室內(nèi)一對男女的傾情歡愉，也不影響院子里一對雜食的芝麻獾四處覓食，偶爾的窗外偷窺，是為好奇，更擔(dān)心受到驚嚇。
睡到半夜醒來，回想昨夜的那一幕，向老師猶自懵懂與心驚。
怎么就沒有把持住，怎么就那樣了呢？！作為一個擁有十二歲男孩的母親，原以為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過了，命里該了斷的，也不去強求。卻沒想到，這一個與那一個，并非一樣；這一次與那一次，亦非雷同。睡了一覺了，她依然能感受到春潮一般消退的余韻，琤琮有聲；可當(dāng)時，潮水一直漫過她的腹部，從下往上，一浪一浪地往上涌。此刻，她更多的是深深的自省，同時將那一切失了方寸與規(guī)矩，歸之為太久太久的獨處。即使與兒子形影不離，不也是更為孤獨的獨處嗎。
但是她不會后悔，這么多年了，她漸漸學(xué)會了適應(yīng)與從容，主動跟自己性格反差較大的人多接觸，耳濡目染，譬如梅欣怡。卻也不是可以照單全收，甚至不可能馬上習(xí)得。聽到臨床秋生稚嫩的鼾聲，這才是她最服帖的定心丸與安眠藥。讓孩子在安全、安詳與安定的環(huán)境里成長到加冕成人禮，這是她矢志不渝的目標(biāo)，世上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嗎？回答只有擲地有聲的兩個字：沒有。
好幾天她都怠慢回復(fù)洛斯?fàn)?，她不是沒有原諒自己的一次放恣——況且這一切并未違背人倫之常。與其說她擔(dān)心意外懷孕的后果，不如說，她更擔(dān)心的是秘密泄露，讓秋生遽然得知。是心虛的遮掩嗎？那幾天，她更多地讓他爸爸打過來電話，而且會先講幾句家常，再讓秋生接話。以至深圳那邊的男人不禁生疑，是秋生感冒了，還是你職業(yè)病咽炎犯了？她淡淡答，都沒病，這邊汽車多，也有尾氣，也有污染，但是比那里還是好一些。他在我身邊你就放心好了，寧愿我病也不會讓他病著的……面對她一以貫之的強勁作風(fēng)，對方輕輕一聲喟嘆，掛了電話。想一想，也是啊，兩個人都好好的，比平日多打幾個越洋電話過去，所為何來？
她后來續(xù)接了洛斯?fàn)柕难?，那是因為洛斯?fàn)柕囊粋€新鮮主意打動了她：洛斯?fàn)柕呐畠篈va（艾娃），在家里主要講西班牙語，跟她媽媽之間更是從不轉(zhuǎn)換，電視也是鎖定西班牙語頻道。他想介紹女兒與秋生做好友，這樣一來，秋生或許可以就近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了。如果說向老師剛開始還略有猶疑，在見到艾娃的瞬間，猶疑頓如陽光下的照耀，冰化雪消。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純凈而又陽光的女生，一對悠長的睫毛比化了妝還生動。她的眼神肖似父親，還有哪里肖似母親——向老師見過洛斯?fàn)柶A子里一家三人的合影——即使兩個大人已經(jīng)離異，并沒有夫妻反目。她可以肯定，眼前這個女生揀盡父母的優(yōu)點且展其長，不僅外貌，更兼性格，這便是日常生活最有力的慰藉之一了。女生都讀大一了——很可惜不在南加大，年齡比秋生長了一截，卻很快與秋生熱絡(luò)起來。秋生念著她的名字，告訴姐姐，他的學(xué)校內(nèi)外，有很多藍(lán)花楹，有一些已經(jīng)開始見花了。
艾娃告訴秋生，她所在的大學(xué)附近，Santa Ana有一條浩浩蕩蕩的藍(lán)花楹大道。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才是花的盛期，好看極了。
弟弟問，所以你選擇了去那兒讀大學(xué)，沒有來南加大吧？
姐姐否定道，那所學(xué)校的食品專業(yè)很出名，所以去了那兒。
弟弟指著姐姐的鼻子說，那你百分百是一個吃貨！
姐姐聽不懂，看著爸爸。
洛斯?fàn)柵c向老師小聲嘀咕了一聲，給出了一個英文俚語，洛斯?fàn)栐儆梦靼嘌勒Z給出。
姐姐哇啦一聲，作勢要打他，弟弟一扭身跑開，姐姐便追出去了。
讓向老師大感欣慰的是，那幾天，秋生的情緒都十分高漲，除了按時完成功課，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的勁頭也很大，不滿足于手頭的基礎(chǔ)課本，還叫媽媽到南加大圖書館給他借來相關(guān)書籍。他與艾娃認(rèn)識之后，每個周末艾娃都會過來給秋生補習(xí)——那是秋生最興奮卻最安靜的時光；有時候艾娃也帶他出去參加各種聚會尤其是西班牙語的沙龍，秋生總是興致勃勃，回來要跟媽媽講好半天，連見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點心這樣的細(xì)節(jié)都不會落下。
孩子不僅學(xué)業(yè)見長，也似乎一下子懂事了不少，也會拿抹布，拿掃把，幫助端飯菜上桌。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經(jīng)常飯菜上桌了，還要催促他幾遍呢。他或許在做作業(yè)，更多的時候，是在作業(yè)之后，沉迷于媽媽手機里的游戲——媽媽的手機里裝了幾款經(jīng)典游戲，那通常是給他學(xué)業(yè)之余或外出放松的犒賞。她猝然明白，讓兒子在異國他邦，多結(jié)交同齡或不同齡的朋友，同性或者異性，都是大有可為的。以前，她總是希望用自己勉力伸張的臂膀，給兒子搭建出一座座遮風(fēng)避雨的平臺，現(xiàn)在她意識到，自己伸張的同時，也讓他一道伸張，才會有雛兒的早日奮飛。
這天早餐，向老師給兒子備的是一碗熱粥，粥里有切片的紅棗、桂圓肉與蓮子，一個三明治，一個番茄炒蛋。這么一個中西合璧的吃法，既不失營養(yǎng)，也有一個隱秘的意義，讓兒子打小中西兼?zhèn)?，從飲食，語言，到思維與行為方式一起適應(yīng)。
粥太燙，兒子咬了一口三明治，擎在手里道，媽媽，以后你不要給我做早餐了。
為什么？媽媽略感驚訝。
我要自己做早餐。姐姐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就是自己配置早餐帶去學(xué)校吃了。
哦，她那么能干？
我下次見姐姐，不能跟她講，還是每天媽媽給我做早餐，我都那么大了。
你才多大一點??？寶貝！媽媽撫摸著他的頭問。
男生連咬了兩口三明治，鼓著腮幫子，不肯下咽。他烏黑的眼珠里蒙上了一絲兒羞恥感，這叫媽媽看了心疼。這么小的男生，這樣的表情都有了，這讓媽媽的感受有一些復(fù)雜起來。
還有，我這么大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寶貝了，尤其不要當(dāng)人家的面叫我寶貝，好不好？
你說的這個人家，就是艾娃姐姐吧？媽媽有意逗他。
還有洛斯?fàn)柺迨逖?，梅阿姨呀，還有，還有……反正你以后不能叫我寶貝了。
媽媽都不能叫你寶貝了，那誰能叫你寶貝呢？
男生頭一歪，躲過了媽媽的愛撫道，我長大了，反正誰都不能叫我寶貝了。
媽媽這才注意到兒子的唇邊，生出了一層青青的不易察覺的絨毛。畢竟還小，還沒有到變聲期呢。
想象不出兒子總有走出媽媽臂彎與視野的那一天，會是怎么一個模樣？大學(xué)同事聊天，才知很多家庭的孩子尤其男生，小學(xué)四五年級就不肯跟爸媽出去玩兒啦，他們有自己的圈子與興趣了。像秋生這樣六年級，轉(zhuǎn)眼就要七年級了，還肯跟媽媽東奔西跑的，國內(nèi)國外的跑，同事約飯，也大都愿意跟著去，真的是鳳毛麟角了。來自上大的梅欣怡也奇怪，她的孩子比秋生還低一年級，早就有個性了，逛街都不愿陪媽媽去，她還是一個女孩子呢。
好的好的，以后不再當(dāng)人家的面叫你寶貝了。媽媽柔聲道，你自己做早餐怎么做呢？燙著了怎么辦？一層愁云真實地漫過她的眼簾。
兒子建議道，早餐越簡單越好，我自己會加熱三明治，再配一杯牛奶什么的就行了。
媽媽搖頭，那太簡單了啊。
兒子堅持道，不簡單的，姐姐都是這么過來的……
媽媽嘆息，你呀，姐姐的身教勝過了媽媽的言教了。
美國的孩子都很自立，而且自立得比中國孩子早，她不能肯定，如果秋生照單全收，她能不能接受。她需要小心地甄別并向孩子分析，他在這里的潛移默化，點點滴滴，孰是孰非，這一點對她也是一個挑戰(zhàn)，這一個挑戰(zhàn)的難度，不亞于趕一篇新聞傳播學(xué)的英文論文并隨時準(zhǔn)備課堂答辯。
媽媽你知道嗎？兒子用湯勺不停地旋轉(zhuǎn)攪動熱粥，用心地看著米粥里的紅白添加物載沉載浮，艾娃她爸媽離婚了的。
媽媽心下怦然一聲，鎮(zhèn)靜道，哦？好像看不出來呀。
兒子道，我也沒看出來，那天去參加艾娃同學(xué)的一個生日party，她開車帶我去她媽媽那里取一樣禮品，她告訴我，原先跟爸爸住得多，現(xiàn)在除了住校，跟爸爸與媽媽住的時間差不多了。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才告訴我，她爸爸媽媽幾年前就離婚了。
媽媽道，知道就行了，也別去問她，更不要跟別人講的。
兒子齜出一對虎牙來不滿道，怪怪的，我去跟誰講呀？艾娃的同學(xué)都那么大了，她們都把我當(dāng)成跟在她后面的小屁孩的。
媽媽揶揄道，你本來就還小嘛，她肯帶你這里走那里跑就不錯了。又問，艾娃有男朋友嗎？
兒子皺著眉道，有個喜歡她的男生，叫蒂森的，約她出去玩，經(jīng)常給她電話的。
媽媽道，這很正常，美國的孩子交朋友早一些。講完之后，又覺得不該在秋生面前講這么多，岔開去道，艾娃看上去真是陽光，一點沒受到她爸爸媽媽分開來的影響。
兒子道，他們把什么都講清楚了，那就沒什么事了。
媽媽眉頭一皺，趕緊打住，抬腕看表道聲時間不早了，連忙催促兒子將剩余的粥吃完，帶上未吃完的三明治車上吃去，又過去沙發(fā)邊三下兩下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送兒子上學(xué)之后回返的路上，她還在回味早餐桌前的對話，如果不來美國，她絕對不會去跟兒子交流如此這般的成人話題，她琢磨著兒子講的“他們把什么都攤開了，那就沒什么事了”，他講的是“他們”還是“她們”呢？不禁自我哂笑，“他們”和“她們”有區(qū)別嗎？漢語的人稱代詞復(fù)數(shù)，應(yīng)該再鑄一個新詞，那就是“他們”和“她們”的熔鑄，一個家庭，無論夫妻，還是父女與母子，都包含性別的錯綜或交融。
每天的生活緊張而有規(guī)律，早餐后送孩子去上學(xué)，回來之后去學(xué)校聽課，研討，或者在家做論文，做課題，下午去接兒子，晚上各自做自己的課業(yè)。事畢，兒子可以玩一會兒手游，到點上床；這時候她要么看一會兒電視新聞，以保持本專業(yè)的敏感度與信息量，要么讀一些英文報刊或者十幾頁英文版小說，以利更精深的英語背景修煉。
上床之后，兒子已經(jīng)發(fā)出了熟睡的鼻鼾，方始輪到她用手機微信，開始與洛斯?fàn)柦诱羞^招。
有一點，她跟洛斯?fàn)栢嵵貜娬{(diào)過，不要在晚上她與他接通之前，發(fā)出任何親昵信息，因為那個時候，兒子很可能在玩母親的手機。晚上她與他有個把小時的手機信息交流，睡前，她會堅決地毫不猶豫地再三地檢查手機，是否把彼此的交流刪除干凈了。
通常的交流是這樣開始的：
他問，hello，在嗎？
如果她沒有應(yīng)答。
對方至多再問一句：
還在搞論文嗎？做學(xué)問好是好，就是太辛苦了。
如果向老師這邊仍然沒有接茬，對方就不再吭聲了。
耐心地等待，既是一位好獵手的操守，也應(yīng)該是一位好男人的操守？
兒子拿手機玩游戲之時，一往情深，心無旁騖。偶爾，不順手，心情焦躁，掠過一眼微信，頭也不抬地報告道，媽媽，洛斯?fàn)柦o你發(fā)信息了。
哦，沒事，不管他。她相信，在她回復(fù)之前，他既不會持續(xù)擾攘，更不會蹦出任何曖昧信息。
在她接手之后，通常問過去：
休息了嗎？
等待近乎焦慮的對方很快回答：
沒有啊，一直在等你呢！
你明天一早就要開車出去，早點休息吧。
我不累呀，什么時候，也不會睡過頭啊，再說，沒有你的點頭示意，我怎么敢獨自去睡??？
好笑（這里通常是一個表情：打哈欠，或者翻白眼）你難道平時不是獨自去睡的嗎？
天下最可憐的男人，是獨自去睡的男人（可憐）
那是你們男人的想法，我就沒有覺得獨自去睡有何可憐。
你不是獨自去睡啊，起碼還有兒子陪伴在側(cè)……不過，不過從本質(zhì)上講，你還是獨自去睡的，所以，一并可憐。
（自憐）
把兩個可憐，合并到一起，就變成了（甜蜜，外加一束放出異彩的玫瑰花）
你這個主意很好，不過那是一個遙遠(yuǎn)的過程。
有多么遙遠(yuǎn)？會像十字軍東征那樣，經(jīng)歷200年嗎？
（猶豫）可以用十字軍東征十分之一的時間。
那還得等20年？?。@訝，外加一束放出異彩的玫瑰花，一枝凋謝的玫瑰花）
面對一二閨蜜頻頻開導(dǎo)她有合適的對象不要錯過，她暗忖過，再度走入婚姻殿堂的下限是秋生進(jìn)入大學(xué)門檻。一紙大學(xué)通知書，既是秋生的成人禮，也是為母者的赦免令。如此計算，還有六七年就到了，可那只是下限啊，如果兒子情緒不穩(wěn)，那么等到他結(jié)婚、生子，也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她那個教研室主任的兒子，從英國伯明翰大學(xué)研究生回來，在信息學(xué)院任教，工作、家境、人品與相貌四俱美，卻內(nèi)向孤僻，挨邊40了，還宅在家里不找對象。把父母急得，求他道，你就是找了不合適離了，再找也行??！但凡學(xué)校工會搞舞會，父母幾乎就是把他架過去。架過去又如何？人家女子主動邀請他來跳舞的，多半都是阿姨輩的，無論是誰躬身邀請，他都目無表情，舉手投足，形同木偶。
那些在一線城市抱怨“白骨精（白領(lǐng)、骨干、精英）”難嫁的阿姨們，其實忽略了，在陡峭的河岸對面，其實還有一個男性“白骨精”隊伍，難娶。如果說，女性白骨精像霞光一樣璀璨，又像寒月一樣孤高，那么，男性白骨精則如潛入夜色的流螢，撲朔迷離，稍縱即逝。
她唯一的心愿，讓秋生像一個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樣茁壯成長。
夜晚的交流，洛斯?fàn)柛喟l(fā)來的是挑逗，有言語，有段子，也有圖例。
有些言語，過于赤裸裸，令她無話可說；有些外文段子，她幾乎讀不出來個中寓意；唯圖式，一目了然。
譬如廣東丹霞山的陽元石和陰元石，僅僅因為她來自廣東深圳嗎？他刻意去找廣東及周邊大自然中的性元素？還如哪個國家的一個巨大隧道入口，是女人的翹起的臀部，又如一個女人的座椅，靠背是一個碩大的男根。至于世界各地少數(shù)民族的生殖崇拜，幾乎向右看齊一般夸張而拙重，天曉得他哪里去采集到這么多千姿百態(tài)的性文化。
這一切展示，拓寬她的視界，挑動她的好奇的同時，也不無心弦的撥動。她歸總，全世界的民俗文化，千差萬別，各有千秋，唯有在性文化這一點上最是雷同，他則小心地剝離、甄別與指謬，認(rèn)為他具有四分之一血統(tǒng)的國家，傳統(tǒng)文化最深厚，卻無情亦無理地將性文化歸咎于罪惡的淵藪，只是晚近這幾十年羞羞答答地開了一扇窗。如果要做這一方面的文化比較，在歐美兩三個國家做過長則一年，短則半年訪問學(xué)者的向老師，相信自己比洛斯?fàn)柛邪l(fā)言權(quán)，況且她還有中英文兩種語言文學(xué)的廣泛閱讀。拿《金瓶梅》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做一個對比就不難發(fā)現(xiàn)，警示與揄揚，貶斥與謳歌，在性之界碑上，可以分叉得有多遠(yuǎn)！人一旦到了國外，那種源自母體根系的自尊有時候會無限擴張，她不能而非不愿茍同洛斯?fàn)柕呐袛啵J(rèn)為，基督教背景下的性文化禁錮，未必比一個無神論國家少，很可能是多許多。她指陳，耶穌降世以后，拓寬了“不可奸淫”的誡命，他在《馬太福音》中說：“只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里已經(jīng)與她犯奸淫了?！彼裕膭右嘧铩憧催@多么嚴(yán)厲，簡直嚴(yán)厲得令人浮想聯(lián)翩，因為所有犯罪的行為都是由心發(fā)出的，神呼召我們，要守護(hù)好純潔的心機意愿。
洛斯?fàn)柡芨吲d與一個無神論國家來的副教授探討宗教問題，他是一個有神論者，卻沒有受洗，雖然不時也會去教堂做禮拜，聽圣樂。他的提問與詰難，肯定會刺向老師的知識盲區(qū)，受不愿服輸?shù)男睦眚?qū)使，她不僅會從南加大圖書館借閱一些基督教書刊，日后還與洛斯?fàn)柧徒ミ^兩個教堂，她認(rèn)為弄懂基督教做禮拜的一套形式與內(nèi)容，對自己的專業(yè)也是有利的。至于在《奇異恩典》這首被許多影視劇用過的主題曲之外，還會哼唱《為愛干杯》《哈利路亞》等經(jīng)典歌曲，那純粹是意外的收獲。要知道，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與研究生，如果說視野褊狹，只要不是臨考與實用的東西，常常令人驚訝地?zé)o知，要說興趣彌漫，卻也常有令講者所料未及之處。學(xué)生總是崇拜知識面寬闊的老師，當(dāng)然，最好加上能說會道的包裝。
睡覺之前，她當(dāng)然要再三檢查一遍，是否將所有與洛斯?fàn)柈?dāng)晚的聊天記錄刪除干凈了。
很長時間，她都困惑于，關(guān)閉手機之后，延宕一兩個小時的興奮與不安，是來自與洛斯?fàn)柕臒o聲通話？還是來自害怕身邊的小男生窺破兩個大人的秘密？或者兼具二者？好幾次，關(guān)閉手機之后，不幾分鐘，她又再度打開，確認(rèn)與洛斯?fàn)柕牧奶炱聊簧鲜且黄諢o，再度關(guān)閉。她母親在患老年癡呆的前一兩年，就有一個習(xí)慣，白天晚上，不停地去摸門把手，看看門是否關(guān)閉嚴(yán)實了。問過父親，家里從未有過遭竊的經(jīng)歷。醫(yī)生說，可能有輕微的強迫癥，并非老年癡呆的必然反應(yīng)。
她提醒自己，可不要因了這么偷偷而短暫的一場異國之戀，給自己心靈投下什么陰影，當(dāng)然，更不能給秋生帶來任何后遺癥，不然，如同下海覓食的企鵝，回來找不到寶寶了，會給她帶來一生的不安與傷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