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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楠:玫瑰荒園里,誰來替東方拾荒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曲楠  2017年07月25日13:53

作為鄭小瓊歷經近15載打磨而成的最新詩集,《玫瑰莊園》使用了一個不無曖昧的標題。字面上漫溢出的西式浪漫,難免讓人想象騎士與女恩主這一古老故事模式延展開來的羅曼史,但實際卻剛好相反,祖父與五位與之成婚的祖母,在拆解浪漫敘事的同時,呈現出一片東方式樣的古典荒園:“落花遍布小徑,后廂房涼氣逼人/秋玫瑰開放祖母的臉龐,針線里/云集她的迷惘,她用哀嘆的針/絕望的線繡出玫瑰花園的秋景?!保ā夺樉€》)整部詩集中的“玫瑰”指涉著肅殺之秋而非生情之春,而祖母用絕望之線繡縫荒園,儼然女詩人撰寫整部詩稿的隱喻。詩人繡縫的不僅僅是祖輩的家族史,20世紀華夏動蕩的東方民族史,也在這座“玫瑰荒園”中獲得了寓言式的面孔。

自2005年起,鄭小瓊花了不少精力閱讀先秦文與南北朝辭賦,這段經驗提示出了詩集在形式與內容上鮮明的復古傾向。每首詩由“四行六節(jié)”切割出頗為整飭的面貌,蘊含著詩人對詩歌格律傳統(tǒng)的自覺追逐,而在統(tǒng)一的形制之下,則填充有豐富的古典措辭與意象,并注入了帶有“黑色美學”“頹廢美學”意趣的“詩心”,宛若罩上一層六朝氣韻與晚唐風致?!跋銧t、經卷,神龕上祥云”(《云》),乃至征人思婦、妝臺遲暮、斜陽昏鴉、殘菊泡酒、蜀繡青瓦……琳瑯繁華的古典素材/母題堆疊出帶有東方美學興味的“語言珍玩”,《戲》中最后一節(jié)(“春天的師兄已遙遠,戲里戲外的人生/有人似落花,有人住鏡中,有人騎馬/遠行,深夜的臺階,呀的一聲嘆息/明月已斬斷流水,浮云還連接遠山”),甚至容易聯(lián)想起另一位川詩人張棗同樣浸染古典傳統(tǒng)的名篇《鏡中》。詩人精巧地為每一首詩鑲嵌上一枚意象用作標題,如英國作家毛姆以東方旅行經歷為藍本撰寫的系列文章《在中國屏風上》,整部詩集亦次第展開一扇扇東方屏風,玫瑰也不過是屏風上古舊的雕花,屏風之下則涌動著祖輩置身其中的古老中國的生活、倫理與情感?,F代詩人于古典荒園中,拾掇起殘存的文質,并將語言雕花,如此實現了自我的“東方化”。

在時空觀念上,詩人將“莊園”等價為“荒園”的創(chuàng)作意圖頗為明晰,譬如《梅》中:

“陰沉的天空,顯影于碎石小徑/錯別的寂靜在枝頭,像冬日清澈的疼痛/從雪到冰,它都有骨頭般的晶瑩/風摸到冰冷的梅花與莊園//梅花是冬日莊園唯一跳動的心臟/它還保持著人間尚余的溫暖,開放的瞬間/它紅色的光芒像春天的序曲,像暗示的比喻/傳來黑暗中莊園的宿命”

隆冬莊園中的梅花,似乎內在勾連著魯迅小說《在酒樓上》對“廢園”的描摹:“這園大概是不屬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里。但現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好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不過,與魯迅筆下的斗雪繁花在廢園中釋放出的亮色與生命力不同,鄭小瓊的紅梅則暗示著莊園黑暗的終極性宿命。這種“廢墟美學”攜帶著淪亡與消逝的種種隱喻,比如難以治愈的“疾病”(“疾病、咳嗽,江南在體內扎根/從喉間淘出雪與沮喪,憂傷似樹/遍布身體,時光沒有方向”)。無可抵擋的消亡猶如園中罹難或井中溺斃的家族魂靈,在一次次回返中加速著“荒園”的鬼氣森森:

“井水淋濕月亮、星光,如今它/荒蕪,淤積,青藤纏繞舊轆轤/青石板幽涼,荒草留下時間皺紋/青衣姐姐夜半歌聲,淹溺的伯父//桐樹還生長,開花,往事似井邊/桐花,一串串懸掛哀怨與悲傷/雨落井中,遠處,水滴的聲音,落入/井中,伯父亡靈,沿潮濕井壁升起”(《井邊》)

“迷霧與桃木梳,鏡中浮現祖母芬芳的寂寞/鏡子深處居住死于非命的親人,鏡子囚禁/鬼魅與不祥物,我想揭開鏡面,偷偷看眼/鏡里世界,真實或虛無,它靈異的避邪術//漲死井中的大伯父,他在鏡底的哭泣/吊死屋梁的三祖母,我幻想她單薄的身影/他們在鏡中等待我,玫瑰不開,憂郁不去/我在后院搭長梯,尋找鏡中的玫瑰莊園”(《鏡子》)。

2007年,鄭小瓊在詩集《兩個村莊》中收錄了早期寫就的幾首《玫瑰莊園》組詩,業(yè)已顯現出另一種“村莊空間”的書寫策略:與雷蒙·威廉斯將“村莊”的形象及其張力置于“城市”的對照面加以觀察的思路不同,《玫瑰莊園》并未刻意反思現代工業(yè)文明對村莊的摧毀與改造(當然,對現代工業(yè)社會這樣另外一種”荒園“的反思,在《純種植物》等詩集中仍有體現),整部詩集的“村莊”只是一個虛化的背景,或者說,“村莊”只是一座具象化的“荒園”。它充當著家族史乃至古老中國衰變的象征(如《雀鳥》引用的《牡丹亭》“都付予斷井頹垣”),并隱微地指向了恒常性的東方時空觀,現代化的進步史觀讓位于自然輪回的宿命,這種宿命在詩人體內再次降臨,如同陷落的“荒園”般無法超越:“廢棄的莊園在黑夜里令人陌生/她用燭燈攔截住時間,點燃宿命”(《莊園》);“山間莊園唯存廢墟,我站在野草叢/依稀分辨玫瑰、冬青,半山間自生自滅”,“我用詩句分享灰暗與沮喪,安靜的莊園/泥土、水井、樹木、屋舍,小小跫音中傷感”(《滅》)。

本雅明在《波德萊爾筆下的第二帝國的巴黎》一文中,借助詩歌《拾荒者的酒》發(fā)明了一個喻指波希米亞人的“拾荒者”形象:“當然,一個拾垃圾的不會是波希米亞人的一部分。但每個屬于波希米亞人的人,從文學家到職業(yè)密謀家,都可以在拾垃圾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都或多或少地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隱秘地位上,并或多或少地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在適當的時候,拾垃圾的會同情那些動搖著這個社會的根基的人們。他在他的夢中不是孤獨的,他有許多同志相伴,他們同樣渾身散發(fā)出火藥桶和啤酒桶的氣味,同樣尸冷戰(zhàn)場。”對于鄭小瓊而言,其無法繞過的“打工詩人”身份,似乎難以在《玫瑰莊園》這樣一部回歸東方古典傳統(tǒng)的精微之作中得到安置。然而,本雅明的“拾荒者”形象,恰恰為詩人提供了妥帖的身份和解釋:一度“朝不保夕”的底層工人生活,使得鄭小瓊毋庸置疑地遭遇了最樸素的“拾荒者”體驗,寫作《女工記》時,她合理地延伸成了詩人層面上的“拾荒者”,背后聯(lián)通的則是角色自身的反抗性與道義心;從《女工記》到《玫瑰莊園》,不過是“拾荒者”角色的擴展而非斷裂,詩人在家族與民族、歷史與文明的高度上,建構了一座東方荒園(“我獨自沉湎廢棄的光陰,落日埋進/玫瑰的花瓣,起身看見衰敗的莊園,/青翠竹林間,銹跡斑斑的衰老與陰影/古老莊園變得多疑與遲鈍”),并以”拾荒者“的第一敘述者身份守護其間,“用心擦拭著舊宅的邊界”(《星辰》)。”拾荒者“不僅為詩人寫作提供了原發(fā)性的立場和動力,連貫著工人、女性、詩人等各種身份的轉換,還直接將“火藥桶和啤酒桶的氣味”,也帶到了“玫瑰莊園”中,催生出了整部詩集的另一個重要思想維度——帶槍的玫瑰:

“潮濕地圖溢出祖國的殘缺,他在園中/讀時間的宗教與憂郁,戰(zhàn)火在遠方/燃燒,似枝頭的殘花,漆黑、潰爛/人間摻滿倭寇鐵蹄帶來的滄桑(中略)去西北或西南,重慶或延安/故國的槍口長出鮮紅的玫瑰/他不適應莊園生活的守舊與壓抑/花開得如此蒼白,空氣中有霉味”(《奔》)

“‘別為我擔心’你信中第一句話/我想象亞熱帶的叢林,野獸與疾病/孤寂與饑餓、生與死、槍與玫瑰/思鄉(xiāng)病,黑汁般的光與戴安瀾將軍”(《異鄉(xiāng)》)

“在后園的銀杏葉片,戰(zhàn)火/切割國家的天空,廢墟中長出殉難者”(《戲》)

詩人拾掇起民族戰(zhàn)爭史中的家國記憶,或者更準確的說,詩歌納入了20世紀中國歷史中具有普遍性的苦難記憶及其精神內容。在詩集的后半部分,詩人集中觸及的是地主家族在共和國政治運動中的身心遭際(如文革時期的批斗與改造)。這些難以言說的歷史殘片,亦成為拾荒的重要對象。正如張清華所言,鄭小瓊所顯示出的初步的成熟,正在于“從在場的勞動者主體到人文性思想主體的轉換”。然而,在宏大的歷史與國族話語面前,詩人仍清醒地堅守著個體言說者的獨立性和獨特性(“她的小小的敘述有著令人心碎的顫抖”),在個與群等多重視閾的交錯中呈現出復雜的張力,并嘗試給出女性(“不合時宜的女權主義者思想”)抑或東方式的判斷,正如《訴》結尾處對文革鬧劇見證者“她”的定格:

“將她釘在某個不幸的點她眼里的辛酸/已經被時間磨平顯然她無法理解那些龐大的詞/她有著的卻是中國傳統(tǒng)的良善或者屈服命運/上天注定的選擇她用此來安慰內心的怨訴?!?/p>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