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創(chuàng)作談:要么縫補,要么撕開
【作者簡介】
龐羽,女,1993年3月生,2015年7月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戲劇影視文學系。曾在《少年文藝》《青春》《詩刊》《天涯》《青年作家》《西部》《芙蓉》《山花》《小說林》等刊發(fā)表小說《佛羅倫薩的狗》、《福祿壽》等,小說《佛羅倫薩的狗》被《小說選刊》2015年第8期選載,《福祿壽》被《小說選刊》2016年10期選載。小說作品入選《少年文藝35周年作品精選》、《2015年中國短篇小說》、《2016中國好小說》、《21世紀短篇小說選》。獲得過第二屆華語大學生微電影節(jié)劇本獎等獎項?,F(xiàn)為靖江市馬橋鎮(zhèn)政府辦事員。
【創(chuàng)作談】
要么縫補,要么撕開
文| 龐羽
童年時,巷子里某個男孩好玩,把腳伸進窖井洞,拔不出來。人們聚集過來,用力拔、用鐵鍬擠、用食物油潤滑。折騰了好久,終于把他的腳取出來了。他們擁簇著男孩走了,而我留下來,看著那個洞。洞里面是什么?水流?廢棄物?有著地洞人的另一個宇宙?
小說其實也是一個洞。不過這個洞是在一條褲子上。
因為世界就是一條尺寸不對的褲子。
這條褲子如此油跡斑斑、齟齬橫行,而那個隱秘的洞里,還藏著什么可能,這是小說的魅力所在。
這是一個把穿破褲子當作時尚的時代,比如隨時隨地的微信王國,比如虛擬的電子游戲王國,還有每天上演無數(shù)喜劇、鬧劇、悲劇的現(xiàn)實王國。在兩條褲腿中,我們嬉笑怒罵,悲歡離合,都是既成的、按部就班的,在這之外,我們需要一個切口。小說可以是一根針,它時不時地刺痛我、刺痛生活,在這種痛中,我拿起這根針,將那些生活的邊角料縫制起來,我想這就是寫作吧。在此,我要特別感謝小說之針,語言之線,故事之紡輪,給了我走下去的力量。
身處這個宇宙,有些東西是逃不掉的,比如萬有引力,比如氧氣、水源、食物,比如我們大腦里的這個平臺。從我們生下來,這個平臺就是空的,潔白如雪的,文學就是要往這平臺上放東西。作為一名小說家,我們可以讓林妹妹躺上去,或讓李逵砍一板斧,都如褲子上的洞,是綺艷的、震顫的。而放眼望去,如今的文壇,拿著針線的有,找補丁的也有,許多青春作家,寫著華麗唯美的文章,他們想把這個洞補起來、堵起來。
僅僅縫補就夠了嗎?
我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我童年生活過的古鎮(zhèn),一個是我正在工作著的江邊城市。這些年,我回到古鎮(zhèn),卻發(fā)現(xiàn)它萎縮了,縮成一顆喪失了果實的萼片。居民都走了,剩下的人們,穿著花襖布衫,臉上是長達半個世紀的皺紋。我家隔壁的王老太,每次見到我,都會露出幾顆殘牙。我知道她要笑,就是笑不出來。后來她自殺了,關閉門窗,打開火爐,躺在地上,沉靜地睡去。我聽到消息,沉默了半天。她為什么自殺?自殺前經歷過什么?躺著時想了些什么?我想這就是小說的奧秘。人到了將死的歲數(shù),就不是人了,甚至連狗都不如,而且他們也不當自己是人了,拒絕醫(yī)生,拒絕說話,攤在床上,飯菜混雜著屎尿,看著他們怎么也看不懂的電視。遑論什么生命的意義,也說不上王老太和他們,究竟誰更勇敢,這些老人,有的曾是人精,有的投機倒把,有的誠懇而庸碌地過了一生。都可怖可憐可嘆,他們離世時,我也只能握著一支筆,含淚唾一口唾沫。
洞里洞外的人們都會死去。地球上存在過的1150億人,都是這樣的命運。小說就是描寫洞之命運的藝術。真正的小說家,是要把這個洞撕開的,把這一切的丑惡、貪婪、既定的命運,實實在在地亮給眾人看。小說家陳應松說過,“在小說中,象征不是象征,現(xiàn)實不是現(xiàn)實,人物不是人物,故事也不是故事。它們表達的是另外的東西。”這些埋藏在大地深處、人性深處的洞,恰是“另外的東西?!倍洪_這些洞,該是怎樣的廣闊寂寥?大概真正的小說家,愿意踏足這片荒原,狂奔、吶喊、垂首頓足,直至黑夜降臨。最近我把石一楓的三個中篇通讀了一遍,《世上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營救麥克黃》。讓我驚嘆的是,里面搏動著、雀躍著、澎湃著的命運感。小說家石一楓寫出了一個群體的命運。命運讓他們相聚別離,讓他們春風一度,又汗流滿面。
與命運有關的哲學,還有人性的幽暗之洞。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必定有很強的臂力和決心,把褲子上的洞狠狠地撕開。我的老師畢飛宇用《青衣》和《玉米》證明了筱燕秋和王玉米心中的洞,也是我們褲子上的洞。畢老師讓這個洞延長為一個甬道,筱燕秋和王玉米必須走進去,接受黑暗的啃噬。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就是用自己的努力將這個洞撕扯得更大、更鮮血四溢。第一次讀奧康納的小說。我被《好人難尋》驚呆了。一群人挨個挨個地死去,老太婆還在嘰哩哇啦說著,然后是一聲槍響。殺手是好人嗎?沒錯,他們是。在老太婆和殺手的關系里,殺手反而是受害者。老太婆是好人嗎?沒錯,她也是。她就是喜歡說而已。大家都是好人,為什么結尾如此?那這篇小說就好玩了。奧康納把人性的縫隙撕得比黑洞還要空曠。
要么縫補,要么撕開。作為一名年輕的小說作者,我希望我早日擁有這樣的臂力和決心,撕開世界,也撕開自己。
【作品鏈接】
《佛羅倫薩的狗》發(fā)表于《天涯》2015年第四期,被《小說選刊》2015年第8期選載
《福祿壽》發(fā)表于《芙蓉》2016年第五期,被《小說選刊》2016年第10期轉載